第2章

    “从前也没看出来大姑奶奶性子这么坏,出阁不到十年,和姑爷翻脸多少次了。崔家就那一个妯娌,竟也处不来。回来也没有个好脸。不像二姑奶奶……”

    ——只因所嫁非人,她竟被除了容貌一无是处的二妹妹比到了泥里!

    一阵恶心涌上来。

    纪明达撑住床边,干呕出声。

    屋里一阵兵荒马乱。

    丫鬟们给她抚胸打扇喂水,温夫人也急匆匆入内,心疼得伸手就要抱女儿,又怕让她闷着更难受。

    稍稍缓过来些,纪明达抬头,看见母亲焦急关切的脸,不禁扑了上去。

    “娘——”

    她大哭出声。

    梦里的一切都过于真实,让她不敢不信那些就是真正的未来。她从五天前开始做梦,先是断断续续梦见她和崔珏的争吵,梦见纪明遥与温家表弟婚后的相亲相爱蜜里调油,她都只当是自己多心才多梦,没与任何人提起。直到昨夜那个梦……是她决计不能接受的将来!!

    若一切真如梦中,她宁死也不会嫁给崔珏!!!

    温夫人紧紧抱着女儿,就像女儿幼时一样。

    她耐心地轻声安抚女儿,直到女儿哽咽着止住哭泣,说:“娘,我……我不嫁崔珏,行吗?”

    “行……行!”温夫人笑叹,“娘这就找人去各庙里都算一算,若果真有不好的,咱们也有由头退了这婚事,好不好?”

    她说:“天下哪里没有好男子了,他不好,娘再给你寻更好的!”

    纪明达环着母亲的手松了松。

    ——温家表弟……温从阳就是更好的。

    折梨花

    几乎是下意识地,纪明达没有将心中所想说与母亲。

    她只是藏起脸,忍住发自心底的害怕与厌恶,细细回忆这几日梦中所看到的,温从阳对纪明遥……对他妻子的无限体贴,百依百顺,又想到纪明遥得封一品诰命的风光,便越发肯定,温从阳做丈夫,至少胜过崔珏许多!

    女子活一世,己身不能建立功业,一切尊荣体面,自是全系于父、兄、夫、子身上。她既为安国公府的长女,身为家中长姐,十七年来的一切:才学、德行、名声……几乎全胜过妹妹们许多。若婚后反而不及她们,那便不但惹人笑话,她自己也要羞于见人了!

    现在看来,崔珏自是天下少有的英才,前途不可限量。从她梦中看,年仅二十过半的他已官居四品,也没辜负他少年探花之名。可与温从阳t26的一品骠骑大将军比起来,四品又算什么!

    何况他还会与她毫无情意,铁了心要和离!

    只是,她想嫁温从阳……不能先与母亲说。

    不似祖母,在姊妹里只爱她一个。母亲疼她,也疼明遥,也看重温家。

    她得求祖母做主才好。

    ……

    安国公府花园里,海棠树阴下,月季花丛中,纪明遥正专心致志地投壶。

    养生惜命应动静结合,一味懒惰不动并非长寿之道。

    投壶不需太大场地,在自己房内院中便可以进行,也不需剧烈跑跳便能活动到全身,还几乎没有任何受伤的风险,又能交替锻炼左右,且是“古礼”,说来颇为雅致,在宴饮交际时也能算她的长处……所以,在所有闺中女子能接触到的才华技艺里,她最精于此。

    她左手投得和右手一样好。

    又是连投十箭皆中,纪明遥满意直起身,拍了拍手上可能不存在的灰。

    她才从碧月手中拿起棉帕,温从阳便从一旁凑了过来。

    他还不敢离她太近,只是眼神不自觉便聚在了她白里透红的面颊和嫩如花瓣的嘴唇上……他看着她微微气喘……空气里都是花朵的香气,他耳中自己的心跳声也越来越响……

    温从阳尽力把目光移向碧瓷矢壶,赞叹道:“竟没见过比妹妹投壶更好的人,我也不如妹妹多了。”

    “熟能生巧嘛。”纪明遥不谦虚也不自满,话一转又夸起温从阳,“且我只这一项长处,不似表哥,学什么便会什么。”

    她也的确真心这般认为。

    起码不惧辛苦伤痛,坚持苦练成马上十环,现在的她做不到。

    即便有再好的师资力量和学习环境,想要学成、学精骑射,也难免摔马。摔马可轻可重,运气不好或许还会有生命危险。

    纪明达学骑射时便摔过几次,虽没伤筋动骨,最严重的一次,擦伤和扭伤也养足了大半个月才好。

    虽然上辈子她非常期待过有时间也有钱后去学骑马,想体会到在骏马上乘风自由的感觉,但这辈子,纪明遥很珍惜自己这来之不易的第二条小命,不会拿自己冒任何险。

    温从阳早已忍不住将目光移回了遥妹妹身上。

    她声音轻柔,望着他的眼睛专注又真诚,一如以往,仿佛她所说皆是发自肺腑的真言……

    温从阳攥了攥手。

    除了遥妹妹,从来没有人这般认真、真诚地夸赞过他。连母亲也没有。

    母亲和祖父祖母自是疼他的,从小到大,不论他做什么都说好,哪怕他已经十七岁了,晨起看到院中蔷薇盛放,采了几瓶送去孝敬,母亲和祖母也把他的这点孝心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但他知道,这只是长辈们惯常对他的溺爱……并非他们真正觉得他做得有多好。

    父亲只会训诫说教他,不许他忘记自己比别家子侄究竟差了多少。

    至于兄弟朋友们,谁不清楚谁。家里下人和外面那些人奉承的话,他更不会听。

    还有……如蕙姐姐,和母亲祖母一样,都是习惯了称赞他的一切。

    遥妹妹不一样。

    她说“好”,就是真心觉得好。

    在袍子上抹了抹手心的汗,温从阳还是没敢将“妹妹在我心里就是最好的”说出口。

    他只是又凑近一步,笑问道:“那、那一枝梨花最好,我给妹妹折下来插瓶,好不好?”

    纪明遥顺着他的手一看,大为赞同他的审美:“好啊!”

    “那妹妹先稍坐!”温从阳立时卷起袖子,兴冲冲跑过去。

    纪明遥便寻了一个最舒服的姿势躺在摇椅上,抬头看着如碧晴空下,她礼法上的表哥、理国公府温家的少年公子三两下窜上了树,将那一枝开得最繁盛的梨花亲手折下。

    他跳下来,稳稳站定,小心捧好花枝,笑着向她奔来。

    碧月她们都在偷笑。

    纪明遥嗔看她们一眼,耳根竟然微微有些发烫。

    ……

    温从阳只觉得还没与遥妹妹相处多久,竟已到了午饭的时辰。

    他被明远表弟请去前院用饭。见席上只有他们两人,他便随口问道:“小崔翰林怎么不在?”

    这位新科探花可是他未来连襟,虽非一路人,将来难免有所往来,趁早熟识起来也好。

    纪明远略一思忖,笑道:“因大姐姐今日未能与崔兄相见,父亲便请了崔兄去谈论文章了,只恐还没尽兴,在席上还要说,没得唠叨。不如我与表哥清清静静吃顿饭的好。”

    温从阳稍一愣,忙笑道:“你说的很是,我最听不得人讲学问。”

    纪明远便忙举杯敬他。温从阳回敬,两人就把这话掀了过去。

    但酒过三杯,饭也用了一碗,温从阳却仍在想未来连襟与姑父。

    他当然知道姑父对他这妻侄没有多少真心疼爱,不过看他是寻常亲友家的晚辈,最多看在姑母面上,对他格外和善些。

    他也知道自己不成器,又不是金子,不能让人人喜欢。

    可他要做遥妹妹的夫婿了。

    今日姑父因他不通文墨,不与他正经说话,将来一样的事只怕不少。他是没甚所谓,遥妹妹呢?

    一样是纪家女婿,小崔翰林被视为正宾,他却仍被当做可以随意打发的晚辈,岂非叫遥妹妹面上无光?

    从小到大,因为“顽劣、不肖”,他已经习惯了旁人或诧异、或失望、或不屑的目光。他知道外人如何议论他,无非是“膏粱纨绔、无用无能”等话。

    但他不愿让遥妹妹因他受委屈。

    他更不想有一天遥妹妹对他失望。

    满桌珍馐越吃越没滋味。

    多吃了两杯酒,温从阳被送入客房歇息。

    安顿好表兄,纪明远寻到母亲,笑回道:“表哥今日高兴,吃得有三五分醉,已经睡下了。”

    他思索再三,没与母亲提温家表哥那难得一见的、掩藏不住的失落。

    母亲也不好强要父亲屈就表哥。这话说出来,只会让母亲为难。

    一日难得听见一件让人高兴的事,温夫人浑身疲惫顿减了些,点头笑道:“让他睡去罢,不必叫,起不来就住一日。”

    左右从阳也没少在这里住过。

    纪明远领了命,方坐到母亲身边,问:“大姐姐身上如何了?”

    温夫人面上笑容淡了淡,只与儿子说:“不是大事。只她难得懒怠见人,你也不必去看她,我告诉她一句你想着她就是了。”

    纪明远这个年纪,已不大好多问长姐的私事,是以他虽然心中挂念,也只答应着:“是。”

    温夫人撵了儿子去午睡,自己倚在贵妃榻上,着实发愁该如何体面退了与崔家这门亲。

    她虽应了明达,可她也清楚,老爷不会舍得丢了崔珏这未来女婿。

    实在不成……便只能托言八字不合,看是否能以明达的妹妹替嫁……

    温夫人的眉心隐隐作痛。

    家里只有四个女孩子。明宜还小,无论如何也不成。明遥和从阳只差走礼定亲,便是未婚夫妻了,两个孩子有情有义,两家都满意的亲事,更不可能拆散他们。

    只剩一个明德……

    她能担得起这亲事吗?

    火与水

    纪明德正在纪明遥院外徘徊。

    已在申初一刻,再有一个多时辰便该用晚饭,按理说,闺中女子午睡都该起了。

    可她这位二姐姐一向不能以常理度之,太太又格外肯纵着她……

    犹豫片刻,纪明德暂时舍下高门闺秀的体面,靠在墙边听了听。

    院子里果然静悄悄的。

    她抿唇看向树荫外的日头,有些不甘心就这么白走一趟。但院门掩着,她装作无知无觉走进去,扰了二姐姐的午睡,更讨不着好。

    最后看了一眼“熙和院”的匾额,纪明德跺了两下脚,扭头回房。

    她又想起来,这“熙和院”三个字,还是纪明遥磨了墨捧着纸,请太太亲自给取了名字写下的。

    家里姐妹四个,大姐姐和老太太住,比有多少院子都强。不过旁人也羡慕不来,那毕竟是大姐姐。

    四妹妹年纪小,分了房舍单独住还是今年开春的事。

    只她和二姐姐,既是同岁,又是同一年被抱到太太院里——

    “从小到大……”纪明德喃喃道,“我请安比她早,这等小事都不必说了……从六岁上学,哪年哪月的课业我不比她好?琴棋诗书,我也多有胜过她的……她不肯学骑射,我学得和大姐姐一般好,她懒怠做针线,我是四时八节都没少过给太太老太太的孝敬。我事事比她郑重认真——”

    她停下脚步,低着头,似乎是在问自己,又是在问服侍的人:“为什么太太偏偏就是更疼她呢?”

    为什么太太要嫁女儿回娘家,只想到纪明遥一个,从开始就没考虑过她?

    是她不配做温家的媳妇?她不配嫁给表哥?

    明明她也和表哥……是青梅竹马……

    围随的奶娘丫鬟都不知如何回应这些话。

    纪明德鼻尖发酸,心里越发地发堵,让她不知不觉就将平日不敢宣之于口的话说了出来——

    “就是因为她生得好吗?”

    “年纪只差三个月t26,就差了这许多?”

    “还是因为、因为她姨娘——”

    “姑娘!!”一旁的乳母反应过来,连忙捂住三姑娘的嘴,“这事可说不得!”

    纪明德的眼泪簌簌掉下。

    她觉得喘不过气,挣挫几下,声音反而更大起来:“我姨娘的事又不是我做的!也不是我让她做的!我……那年我才四岁……”

    她抖着声说:“我、我还什么都不懂呢——”

    “我的姑娘啊!”乳母吓得跪在地上,拉着三姑娘的衣襟求,“姑娘累了,便有什么话,回房再吩咐奴才们,奴才们就是拼死也替姑娘去办,这大日头底下,还请姑娘爱惜贵体——”

    “姑娘!”其余丫鬟嬷嬷有一同跪下的,也有忙忙挡在外围,怕被人看到这里景象,回给太太和老太太的。

    突如其来的无畏勇气又迅速从纪明德身上散去了。

    看着从小照顾她到大的乳母,纪明德又不忍。她亲手扶了乳母起来,心中的憋闷却又化成了一句话:“嬷嬷,你这么怕什么?我又不是二姐姐,不会一点小事就小题大做回给太太,非要撵了你去的!”

    常嬷嬷哆嗦了一下,实在更没法答这话,只有对三姑娘赔笑罢了。

    ……

    纪明遥当然不知道在熙和院外发生的这一出。

    直到申初三刻,她才伸了个懒腰,从床上坐起来。

    今天运动量超标,多睡一会有助于身体修复……说她是纯懒也没错。

    不过,太太愿意纵着她,徐老夫人的挑剔总体来说对她影响不大——

    太太出身理国公府,是温家上一代当家人理国侯的亲女儿,也是现任当家人理国伯唯一的亲妹妹。太太又儿女双全,多年来在纪家勤慎贤明,几无错处,在京中风评亦是无可挑剔的当家夫人,婆媳之间,徐老夫人也要给太太几分尊重,不会对太太疼爱的庶女太过分。虽然似今日一般的暗地算计和见缝插针的明面苛责一直没少过……

    但都没对她造成过什么实质性的损害。

    徐老夫人算计不成,她被说两句又不会掉块肉。

    至于体罚、虐待不喜欢的庶女,那是最不“体面”的人家才做的事。且高门大户之家都是“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万一被传出去,也有损安国公府的名声,和她与别家联姻的价值。

    纪明遥懒在床上,随便翻开一本温从阳送她的闲书,打开一看,是红拂女与李靖的“新编”传奇。

    碧月同人收拾着夏装,看着姑娘笑:“等过几日走了礼,姑娘有什么想要的,就更好与温大爷说了。”

    “……那倒也不是……”纪明遥正为写书人的神奇脑洞发笑,反应慢半拍,“现在是表哥,走了礼就是未——”

    纪明遥抬头看碧月。

    碧月“嘿嘿”笑着,凑近姑娘:“姑娘怎么不往下说了?”

    “说什么?”纪明遥使劲瞪她,“说出来,让你们都笑话我?”

    “姑娘明鉴!”春涧等早笑成一团,“碧月姐姐哪敢笑话姑娘啊!”

    “她不敢,你们敢!”纪明遥抽出一条手帕,作势要丢她们,却撑不住也笑了,“一群坏丫头!”

    屋子里吱吱喳喳,声音传出去,在房檐下歇着的婆子们互相看看,也都高兴着,一个婆子从院外溜进来,与她们分享消息:“小崔大人告辞走了,老爷亲送的,大姑娘到底没出来见。”

    觑着屋里没听见,婆子们立刻小声地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大姑娘身上这般不好,怎么家里没请大夫?”

    “是不是怕冲撞了小崔大人,不方便?”

    “都定了亲了,又不是外客,怕什么冲撞呢?”一人立刻说,“再说了,太太、老太太那么疼大姑娘,怎么会为了别人不给大姑娘请大夫。”

    有人附和:“咱们府上这么大,哪个门大夫不能进?小崔大人上哪知道去。”

    “倒也是……”

    ……

    崔珏回到家中,兄长正在书房等他。

    亲兄弟熟不拘礼。崔珏只对兄长点了点头,便先洗手,到内间脱去外袍,换上一件家常穿的淡青色细棉布袍,整理衣襟毕,才过去拱手,正式说了一声:“大哥久等了。”

    “没等多久,”虽是兄长,崔瑜在崔珏面前却一向没甚威严,他眉目也看着比崔珏更可亲,笑问道,“这个时辰才回来……看来今日不错?”

    “是不错。”迎着兄长好奇到发亮的眼神,崔珏声音平稳,说道,“纪大姑娘身体不适,我与安国公谈论了一日时新文章。”

    “这、这——”崔瑜着实没想到竟是这样.

    他一肚子调侃幼弟的话全卡在喉咙口,只能问:“那……安国公府可说了纪大姑娘身患何疾?”

    崔珏喝下半杯茶,铺纸边写今日与安国公所谈的感悟,边不大在意地说:“安国公没提,自是不大方便与我说的了。”

    崔瑜想了想,虽是这个理,可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头,细想又捉不住,便只问兄弟:“到底是你未来媳妇,你也不多关心些。”

    “还未成婚,互不相熟,打探过多,只恐冒犯。”崔珏开始写第二页纸。

    “你这——”崔瑜甩了甩手,无奈笑道,“罢了,你这性子,说了你也不懂。”

    他站起身:“晚饭我与你嫂子用,你就自己吃吧。”

    “大哥请。”崔珏放下笔,要送兄长。

    “忙你的吧!”崔瑜按他坐下,自己背手出了门,脚步轻快。

    没了别事分心,崔珏很快写好几页纸,自己斟酌着批注修改。

    天光渐次暗下来,昏黄色的竹影洒在堂屋青砖地上。

    小厮轻手轻脚点起灯烛,火光跃起,室内莹然生亮。

    崔珏从书案中抬起头。

    他想起了温家公子温从阳看向纪二姑娘的神情。

    ——毫不遮掩的灼热,就像这簇烛火。

    他明白,大哥希望他能对婚事,或者说对纪大姑娘再热情些。

    但什么样的火能燃烧数十年而不灭?

    他并非质疑温家公子与纪二姑娘之间的情分,只是,他更希望自己与妻子之间能似江水长流不尽。

    便如大哥与嫂子。

    如……父亲与母亲。

    ……

    天已擦黑时,温从阳终于赶回了理国公府。

    虽然姑母留他住一晚再走,但今日是他与遥妹妹的……相看,不似以往只是表兄妹之间相见了!他该郑重再郑重,好生回家与长辈交代才是!

    下了马,他一溜烟便跑到祖母房中。

    理国公府的老夫人张氏与夫人何氏早等着他回来。听见他的靴子声,婆媳俩一个忙叫丫鬟倒茶,一个忙已站起来赶到外间,搂住儿子上下细看,心疼问道:“怎么就吃醉了呢?”

    “没留神就多吃了几杯,累着老太太和太太等我了。”温从阳轻轻把这个话题揭过去,扶着母亲向里走,笑问,“太太晚上吃了什么?”

    “能吃什么?不过家常东西。哪有你姑姑家的酒菜香?是不是?”

    半酸不酸说了一句,何夫人也就放过了儿子,问:“今儿怎么样?”

    温从阳自觉还不算太傻,也隐约知道不大好在母亲面前表现得太喜欢遥妹妹。可想到今天与遥妹妹的相处,他实在太高兴了,越说越欢喜,加上母亲与祖母又追问得仔细,他不自觉便把一切都说了出来。

    亲孙子与外孙女将成好事,张老夫人听得满意。

    何夫人面上也笑着,心里却越发不舒坦。

    等儿子回房,她与婆母商议了一会如何到纪家提亲,也告退出去,路上便忍不住和心腹感叹:“这些年看下来,明遥丫头倒算是个好的,人也算懂事,只是生得也太好了……这就把你大爷迷得找不着北,等真成了亲,还不知怎么样呢!只怕你大爷要连亲娘……亲爹都忘了。”

    天作之合

    何夫人对未来儿媳的看法,平常就瞒不过贴身服侍的亲信,自然,她也没想过瞒。

    那亲信媳妇是她的陪嫁,从小服侍她到大,当下就顺着接话,笑说:“大爷就是这个性子,年轻心热,把谁看在眼里了,就看重到十二分,可都这么把纪二姑娘放在心上了,还是非要赶着回来见太太和老太太,可见大爷的孝顺,不管怎样都变不了。太太您就安心罢!”

    儿子的亲事不是只提起了一两个月,粗粗一算也足有一年多了。若从温、纪两家有再让儿女联姻的打算开始算,竟已有了四五年。

    这些年里,何夫人自己冷眼看着纪家的几个姑娘,大姑娘自然是无可挑剔的好,可惜自家儿子什么样,她心里也清楚,明白不但小姑子不可能把亲女儿嫁回来,安国公和他们府上的老夫人也不会应。

    剩下三个姨娘养的女孩子,只有二姑娘和三姑娘年岁合适。

    三姑娘是比二姑娘更爱上进,也算知书识礼,样样出色,可惜她那亲姨娘不但是个狐媚东西,还亲手推杀过人!

    别说小姑子因这个对三姑娘亲近不起来,她也心里有个疙瘩……实在不敢让那种女人的孩子进t26家门。

    在这几个表姐妹里,儿子又偏对二姑娘不一样,大人眼里都看得见。

    虽说“娶妻娶贤”,到底是一辈子的事。在他们这样的人家,孩子自己的心意也要紧。

    顺水推舟,也就是二姑娘了。

    被心腹媳妇一劝,何夫人略想开些,也笑了:“好歹明遥丫头是个性子直的,有什么说什么,没有坏心,这就比多少人强了。大家子姑娘都养得娇惯,人憨懒些也不是大错。再说……为了她,你大爷这一年还长进不少,老爷看他都顺眼了。”

    那心腹媳妇又忙笑说:“大爷和二姑娘年轻,都要靠太太老爷慢慢教导呢。”

    何夫人又说:“长得漂亮总比丑强,不但你大爷喜欢,我看着也高兴。”

    心腹媳妇便笑道:“太太高兴,也是奴才们的福气了!”

    何夫人才说道:“老太太也喜欢她……老爷和老太太高兴,那才是咱们全府上下的福气……”

    说话间已行到正院。

    理国伯虽没妾室,因与何夫人成婚近三十年,夫妻俩都已四十过半,将近半百,自是不再似年轻新婚时一般热缠,理国伯常歇宿在自己书房。

    今日是儿子去纪家相看,理国伯便专门来至夫人房中等候。

    近十几年来,夫妻俩因儿子的管教问题大闹小吵不断,幸好还有一个小女儿从中调和,两人不吵的时候,还能心平气和坐下来商量正事。

    不到两刻钟功夫,何夫人已将张老夫人的意见转述完毕。

    理国伯没甚要斟酌更改的,事就算谈完了。

    何夫人等着看理国伯是留宿还是走。

    理国伯也等着看夫人是留他还是赶他。

    夫妻二人各自捧着一杯茶,小口啜饮品味了好半晌,理国伯先说:“天晚了,歇下罢。”

    “是该睡了。”何夫人忙站起来吩咐丫头铺床,自己回到卧房里卸妆。

    妆台上十余盏蜡烛将周围照得如同白日。何夫人洗了脸,对着铜镜仔细看自己,一时觉得眼下的皱纹又多了一条,一时又觉得白发比昨日更显眼了,总不满意。

    理国伯洗漱完,见夫人久久不过来,便走过去,手虚虚搭在夫人肩膀上,说道:“都这把年纪了——”

    何夫人不由回头一瞪。

    理国伯只得讪讪闭上了嘴。

    左看右看还是那个样,何夫人也就起身,同丈夫回床安歇。

    多时未在一起歇息了。多年夫妻,理国伯一时兴动,试探着碰了碰夫人的被子。

    何夫人轻咳一声,转身朝向丈夫。

    ……

    理国伯很快睡熟,何夫人却没了睡意。

    她身上累,心里却舒坦不少,自己又想开了些:

    温家男人没有蓄养姬妾的风气,她和老爷一辈子磕磕绊绊,说不上多恩爱,成婚十年没有孩子的日子,老爷都没找别人。老爷又本便看从阳不痛快,只要没甚意外,更不会让他纳妾了。

    从阳找不了别人排遣纾解……他的媳妇,自然是他越喜欢才越好。

    何夫人翻了个身,不免也想到了未来儿媳的嫡母,温家的姑太太,她的小姑子,温慧。

    她嫁到温家那年,姑太太才六岁,姑太太就是她看着长大出阁的。她娘家不如温家,嫁得也不如姑太太好,但细想这一辈子,她虽没享过大富贵,竟也没受过大委屈。

    姑太太却可惜了。

    国公府的千金大小姐,侯爷的掌上明珠,嫁到纪家,也不算多高嫁,偏生丈夫好色又没心,婆婆更难缠,这些年太不容易……

    虽是国公夫人,日子反而不如她的舒心。

    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何夫人醒过来的时候,理国伯已去上朝。

    她嘴上便说:“又没正经差事,不过虚职,还不如趁早告老回来教导儿子,省得总说是我没教好。”

    下人们知道是太太抱怨惯了的,都不接茬,只低头服侍。

    她面颜红润,显然心绪极好。

    趁何夫人去给老太太请安之前有个空儿,心腹媳妇李桥家的赔笑回问:“太太,如蕙已经这个年纪了……趁着大爷的喜事,奴才想给如蕙求个恩典……”

    如蕙是她的大女儿,十三岁得了太太的提拔,拨去随身服侍大爷,到今年正正好好是十年。

    府里的规矩,丫头到了二十二三便要配人,她这求的“恩典”,自然是让孩子免去配小厮。

    不过她留了个心眼,没明说求的是许孩子出去自嫁,自择女婿。

    或许……太太看如蕙多年服侍勤谨,把大爷从头到脚伺候得妥帖……大爷叫了这十年的“如蕙姐姐”,一时一刻离不开……就松手给了这丫头一个名分,让她今后,还能长长久久地伺候大爷呢?

    老爷和去了的老太爷虽没有、没有小老婆,可温氏族里的老爷少爷们有妾的也不算少。

    她又知道太太的心……

    李桥家的紧盯着太太的神色。

    别说主仆俩三四十年的情分,就看李如蕙十年来服侍有功,何夫人也不会吝啬这一点恩赏。

    可她昨夜分明已经想开了,愿意看着儿子和儿媳恩爱和睦,话出口前,不知为什么,她又别扭着,也没把话真正说明,只笑道:“你放心,我亏待不了如蕙。只是从阳正要定亲,家里忙起来,他身边也少不了人。等婚事办完,我让他亲自给这个恩典,也算他们主仆一场了。”

    李桥家的连忙谢恩!

    太太早晨请安不用她跟着,她便忙到大爷院里寻着女儿,把这好消息说了:“就只看你怎么打动大爷了!”

    李如蕙秀丽的脸蛋上霎时布满红晕。

    看女儿这般,李桥家的却不再像在太太面前那样高兴。

    她心里沉甸甸的,叹问:“大爷今早起来心情怎么样?”

    “自然是极好——”

    “你知道他是为了谁心情好?”李桥家的不等女儿说完就追问。

    李如蕙面色由红转白,低了头:“……知道。”

    “你日日都看着,还起留下的心思!”李桥家的摇头,恨铁不成钢说,“大爷满心里只有未来大奶奶,你就强留下了,能有什么好处?以未来大奶奶的手段,只怕你连站的地方都没有!别说你年岁还大了,比大爷还大六七岁呢!还不如趁早求出去,爹娘在外头给你选个好人,你好做正头夫妻,有爹娘在这府里,还没人敢欺负你——”

    “娘!”李如蕙背过身抹泪,不肯叫娘听出哭音,“我自小听话,就自己做主这一回,爹娘就由了我罢!”

    李桥家的拍了拍大腿,不说话了。

    -

    安国公府。

    新的一日,徐老夫人还是不用孙辈们请安。

    但温夫人去安庆堂之前,专叫纪明遥早饭后留下,纪明遥自然听命。

    用过早饭,送走弟弟妹妹,她便熟门熟路坐到正房东稍间临窗榻上,开始练字。

    这辈子太太手把手教她练过字。

    上辈子……她上小学之前,姥姥就和她说过,“字是人的第二张脸”。姥姥就写得一手好字。她追着姥姥的脚步,每天固定抽出时间练字,也拿过大大小小许多奖项。

    后来,即便姥姥不在人世了,她一个人生活,也没有松懈过姥姥教会她的一切。

    直到上大学……期末考试结束后的那几天。

    ——怎么就沉迷到游戏里,把其余一切都抛在了脑后?

    ——怎么就失去了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自制力?

    重生后,纪明遥当然也悔恨过。但往日之事不可追。尽管身处于一个她再如何努力,也要在十几岁的年龄遵从父母之命嫁人的世界,她也改变了生活方式,练字却已经成了舍弃不掉的习惯。

    她也很喜欢在练字的时光里怀念姥姥。

    练完五页大字,纪明遥放下笔,活动手腕。

    正房的大丫头银月捧上茶,她忙道谢接过,探头看了看窗外天光,问:“什么时辰了?”

    在这里的第十五年,她还是不能仅凭日光便完全准确地知晓确切时间。

    “辰正三刻了。”银月忙出去看了一眼日晷,回来说道。

    八点四十五,快九点了。

    纪明遥习惯性在心里换算了一下。

    纪明达病着,她没太奇怪太太为什么这时辰了还不回来,更不会叫人去安庆堂打听催促。

    喝杯茶歇过一会,她没再继续练字,而是在屋里转了几圈,随便拿了本书看。

    ……

    安庆堂。

    温夫人手指冰凉,就算捧着热茶,也竟没借到一丝暖意。

    “……四个庙里都算出来,明达和从阳才是天作之合,天生一对好夫妻,温家旺明达的命,不像崔珏,妨她得很。”

    上首,铺着紫貂皮褥的坐榻上,徐老夫人手指点着润如凝脂的玉如意,不紧不慢把话说完:“左右她不嫁崔珏了,算出来又是这个结果,明遥还小,过一两年说亲也不晚,温家也还没来过定——”

    “你是明达的亲娘,”盯着温夫人,她慢声笑问,“你说,这事应该怎么办?”

    偏心

    在这侯门公府做姑娘、做太太共三十五年,温夫人当然清楚,所谓“高人算过”“八字不合”“命格相克t26”这样的话,不过是体面些的托辞,都是哄人的。

    老太太这么说,只是还给她这做当家太太的一点颜面,似乎不是在强逼她应下,而是婆慈媳孝,有商有量,一家和美一般。

    这般假慈爱体贴的招数,快二十年了,老太太怎么还是用不腻。

    温慧在心里发出一声冷笑,没有立刻给徐老夫人回答。

    她一反平日顺敬婆母之态,静静凝望了徐老夫人许久。

    徐老夫人手抚玉如意的动作越来越慢,面上的笑容也僵硬了。

    但在她绷不住神色要开口之前,温慧站了起来。

    “我去看看明达。”她的语气仍还恭敬。

    徐老夫人便也恢复了慈和的姿态,点头笑道:“去吧,明达昨夜还想你呢。”

    她多添了一句,似是慈爱的叮嘱:“那可是你的亲闺女,你有话慢些问,别吓着了她。”

    温慧行礼的身形一顿。

    过了片刻,她直起身,竟然无礼地没有应答婆母的话,转身便出了门,没有再管徐老夫人瞬时便冷下的脸。

    十几年来,老太太为她也疼爱明遥,将“明达才是你的亲女儿”这样的话说过太多次!她很清楚,这状似关怀她们母女的话只是敲打!

    要强按着她的头换了明遥的亲事,还用言语警告胁迫她!

    她温慧也不是泥捏的人!

    带着一阵风行到东厢房门边,推开房门前,温夫人闭上双眼,深深吐出一口气。

    她当然也清楚……和老爷一样,老太太一向不大瞧得上从阳。

    今日之事,定非老太太非要明达嫁,只能是明达自己想要嫁去温家。

    可明达……不是也总看不得从阳不肯上进,还曾因劝不动从阳,难得发了脾气,说过再也不管从阳的一件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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