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池疏今天又给了我一个歌剧院模型,我回到家后才发现找不到了,现在才知道在边述手中,而且池疏来过了。”

    “你今天跟边述在一起?现在也是?”原楚聿却偏离了重点。

    她已经走到了急诊科大门,整个夜晚,这是医院里最忙碌的地方,那些让人胆战心惊的哭喊声以及刚停好的救护车鸣笛声飘过空气传到电话那段。

    原楚聿向来敏锐,口吻一肃:“是急诊室?你有没有被波及?”

    “没,到的时候清创包扎都做完了。”林琅意有些烦躁,“但是边述提前给我打了电话发了短信,我没接到,不然我能去得更早。”

    “他把你叫去干什么?”那厢有笔盖一不小心脱落弹在桌面的声音,原楚聿语气不善,将钢笔搁在桌上,发出了清脆的叩击声,“让你一个女孩子过去帮忙?还是让你看着他有多可怜?池疏这样的人疯起来连你一起伤怎么办?边述怎么敢在明知有危险的时候把你叫过去?!”

    完全未曾设想的思路。

    林琅意捏住手机,眼睛盯着灯火通明的急诊室,以及电子屏上滚动的鲜艳红字:“大概他觉得,没有其他人可以联系了。”

    “是吗?”原楚聿轻笑一声,隔着听筒的语气更加冷漠,对边述的意见极大,“他不会报警?”

    “我刚才问了下,池疏被护士发现时直接夺门而逃,刀都没拿走,报警后抓到应该只是时间问题。”

    “好。”他说,“我认识业内非常资深的、能力很强的律师,你打算怎么办?”

    “介绍给我,谢了。”

    又是一位醉酒醉得不省人事的男人被抬进去,林琅意站在外面看着他身下的担架和陪在旁边心急如焚的家属,说:“那我先挂了。”

    那边是微不可闻的呼吸声,在她将手机远离耳朵之前,他很轻地叹了口气,轻声道:“珠珠,以后这种事,哪怕你不打算找我,也要记得找程砚靳陪同,无论如何,安全至上。”

    她顿了顿,往自己鞋尖看了一眼,只“嗯”了一声,挂了电话。

    进入急诊室,林琅意隔着距离就看到边述头上手上都还绑着纱布,一个人站在垃圾桶前往里望,唯一能腾出来的那只手往里伸,好像想把什么东西捡回来。

    “你干嘛啊?!”她快步上前,一下子抓住他的胳膊。

    他被吓了一跳,脸上闪过一瞬的惶遽,见到是她,张了张嘴,面上浮起一丝难堪。

    林琅意不必往垃圾桶里看都知道他在捡什么。

    边述也没有回答,而是默默地移开眼,说:“你回来了……我以为你走了。”

    “我先扶你回去。”她双手绕过他完好的那条胳膊抱住,肩膀往上顶架住他,“你不要乱走乱动,知道吗?”

    他没挪动脚步。

    林琅意知道他想干什么,摇了摇头:“帽子脏了,不要了,不要去垃圾桶捡东西。”

    “不脏。”他低声说,“干净的。”

    “只要我保存得宜,它就永远都是崭新的。”

    林琅意抿唇:“可以再买。”

    “不是所有东西都可以有替代品的。”他固执地从她胳膊里抽出手,弯下腰在垃圾桶里捡起了那顶帽子。

    她站在一旁,无声无息地看着他。

    边述轻轻掸了掸帽子,这才往23床走。

    两个人之间有一层油膜般的隔阂,什么东西都透不过去。

    林琅意心里有很多话想问,比如池疏,比如怎么一开始看起来相亲相爱的师兄师弟闹成了现在这副样子,她不知道从何开口,边述忽然将那顶帽子重新戴到了头上,短暂如昙花一现般笑了一下。

    是那种发自内心的,欢喜的笑。

    “珠珠,我打算将专利技术转给你。”他说,“你看什么时候方便,我们去签合同。”

    嘈杂的环境中,林琅意几乎要听不清那句话。

    她诧异地停住了脚步,慢慢睁大眼,求证:“你说什么?”

    “我今天真的好开心。”边述兀自往下说,他的脸微微朝上仰起,好像能透过压抑的天花板看向夜空里的月亮,“珠珠,我觉得自打我们重逢以来,今天的你,是唯一一次没有在我面前有所掩饰的。”

    他也站住,喉结轻轻地滚动了一下,依旧仰着头:“你的演技一点都不好,你那样客气地对我笑,不如像今晚一样当着我的面无所顾忌地发脾气,这会让我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客人。”

    “我小的时候,家里只有来客人了,父母才会停下争吵,和和睦睦的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天花板的灯光白得刺眼,他闭了下眼,又按了按山根:“我今天跟自己说,只要你过来了,只要你来找我,有那么一点担心我,那什么都是值得的……”

    他腼腆又怅然地舒出一口气,百感交集:“我没想到你为了我,打了他一巴掌。”

    “其实我——”她张口欲解释,他却忽然转过头看向她。

    也许是因为灯光太刺眼了,所以他的眼里有些潮湿,可那眼神却一寸寸温柔下来,嘴角慢慢上扬,好像是一场温热的太阳雨。

    “你知不知道,那一巴掌让我觉得,我这辈子哪怕最后是一场空,但只要能想起今晚,我都会觉得自己不是一无所有。”

    他是欣喜的,带着无限期望:“人生那么长,对你对我而言都是,所以谁说未来就一定没有可能呢?”

    “所以我决定帮你早点脱离联姻,早一点,更早一点,快一点,更快一点。等你自由了以后,再说其他。”

    林琅意的神经一阵阵地跳起来。

    人生的每一步都是如此无法预料,永远也不会知道下一块巧克力是什么味道。

    她没想到原先预设好的一场拉锯战式谈判会以这乌龙般的一巴掌迎刃而解。

    “让专利经纪人来评定价格。”她对待商业伙伴历来诚心,“没道理让你这么多年的努力变成人情,我加价。”

    边述转回了头没再看她,抬腿重新往病床走:“你跟我算得那么清楚?”

    “生意是生意。”

    他摇了下头,苦笑,还是对她了如指掌:“你是觉得人情债难还。”

    稍有冷场,两人回到病床旁,林琅意虽然脑子里一大半都被专利两个字占据了,可她毕竟是来探望病人的,更何况边述今夜完全是无妄之灾,她也的的确确为他担心。

    她直入正题:“池疏是怎么回事?”

    边述坐在床沿上:“他来找我,带着刀来的。”

    林琅意不可思议:“为什么啊?还有你那条短信……你明知道他会找过来?”

    边述没说话,只往床头的那个珍珠模型扫了一眼。

    林琅意原本交叠着腿靠在对面那张空床的扶栏上,见状腿一收,几步过来取过珍珠模型前前后后检查了一圈。

    她没有动手拆,而是将东西放回去:“这东西要给警察。”

    他点头:“刚刚报警了。”

    林琅意:“好,等下会有一位元律师过来,她征战多年,经验非常丰富,你可以全权委托给她。”

    “你就好好休息,别的都别想了,护工阿姨我塞了红包,等你过了这几天,我们可以回家休息,请家庭医生来照顾。”

    边述明显怔了一下:“家庭医生?”

    林琅意回忆着原楚聿的原话,充分相信他得体圆滑的为人处事,对他的安排还是比较放心的。

    毕竟是他家的产业,安保也没话说。

    她复述:“是,有一处比较僻静的疗养院,私人的,医疗服务也很优秀,不会再出现这样的事,你可以好好养伤。”

    边述的重新躺回床上,看着她将薄被一点点掖好,视线一直凝在她脸上,最后点了下头。

    “我听你安排。”

    *

    林琅意在一个半小时后才重新回到地下停车场。

    与元律师沟通完,拜托了护工阿姨,又听取了医生的建议,这一圈下来,想来程砚靳肯定没耐心在原地等她。

    虽然如此,她还是在自助超市里简单地买了东西备用,一个人拎着袋子回到停车的地点。

    距离车身还有十五六米时她就遥遥抬起手解了锁,车灯一闪,车厢里的灯光自动亮起。

    仰着头靠在后座的男人依旧大剌剌地坐在正中央,从前挡风玻璃望进去,只能看到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以及脖颈上清晰明利的线条。

    她的脚步稍缓,手上的袋子擦过腿,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

    他在车里明明知道她回来了,那灯都明晃晃地亮起,可他就是一动不动稳如泰山,像是睡着了。

    林琅意径直走到后座,打开门,一猫腰自顾自坐了进去,然后将车门一锁,车里终于又恢复了昏暗。

    身边的男人依旧半点反应都没有。

    他的眼睛紧闭着,又黑又硬的睫毛覆于其上,眉心却还是皱着的,虽然看着像是万事不顾只管睡觉,人却始终没有放松下来。

    林琅意在袋子里掏来掏去,好像是那种特意大清早开始用吸尘器扫地的父母,不把子女吵醒起床绝不罢休。

    车里都是塑料袋哗哗作响的声音,她瞄到他的眉头又蹙紧了一些,嘴角紧抿着往下撇,从上到下都写着“一张臭脸”四个大字。

    林琅意终于翻出了想要的东西,她拿出来,在手上掂了掂,转向他观察了几眼,无声地笑了下他死闭着眼铁了心一眼都不肯看她的幼稚模样。

    她往座位中间挪了挪,半转过身,一条腿跨过他,水银泻地一般无比流畅地坐在他大腿上。

    身下的大腿肌肉轻微地抽搐了一记,很快,本就硬邦邦的肌肉越发坚实。

    林琅意比划了下,发现距离不够,左手往后撑住他的大腿,臀部不抬,双腿收起来压在他的大腿两侧,以鸭子坐的姿势直接磨蹭着他的腿往里坐了坐。

    他的脖子上都隐隐浮现出青筋,眼睛闭得更用力,好像是唯恐空气从眼睛缝里溜进去。

    林琅意全当不知道,她手上装备齐全,先用棉签蘸了生理盐水给他破皮的嘴角轻柔地涂了涂,然后对着那一点再不处理就要愈合了的伤口吹了吹。

    明明吹的是嘴唇,他的睫毛却开始乱抖,好像被风拂过一般。

    林琅意一连换了几根棉签,反复涂了几遍,最后给他涂上红霉素软膏。

    那绵柔的棉签头在他的嘴角绕了又绕,最后用圆头轻轻点了点他的下唇。

    他的喉结滚了滚,下巴抬得老高,也不知道为什么有这么久的气可以生。

    林琅意处理完破皮伤口,转而看向他的脸,上面的红痕褪去了一些,但还是很明显。

    她取出冻得梆梆硬的冰袋,表层还烟雾缭绕地散发着冷气。

    她瞄他一眼,招呼也不打直接按在他侧脸,终于如愿以偿地换来他猛地一激灵,连膝盖都往上跳了跳,明显是毫无防备地被冻到了。

    一睁眼,他就看到眼前似笑非笑的未婚妻。

    程砚靳知道自己装睡被戳穿了,觉得脸上挂不住,脑子急急转起来,想要找回场子。

    他今天受了这般天大的委屈,可不能再跟以前一样耳根子软心也软,生气两小时消气五分钟。

    他做足了心理准备,正打算有骨气地继续跟她冷战,可林琅意缓慢地眨了眨眼,专注地看向他的侧脸,怜惜地上手摸了摸。

    他的脑袋轻微地点了一下,完全不受大脑控制。

    她的指尖也冻得冰凉,摸上来的时候跟那些冰袋没有什么区别,一看就是她拿着冰袋的时间太久了。

    那细细的手指在他的脸颊上滑动,好像是柠檬水里融化了一半的小冰块,含到口中会在口腔里不受控制地乱滑,冰冰凉凉的。

    潜意识是叛徒,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这么自然地抬手捏住了她的手指,而后稍歪着头,流畅地将脸贴在她的掌心里。

    身前的人不动了。

    程砚靳后知后觉地对上她的眼睛,才想起自己居然在想着给她捂暖手指……简直是疯了。

    他不会是有那什么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吧?

    “还痛不痛啊?”她柔柔地蹙起眉,他从来没听见过她这样拿腔拿调的小意温柔的声音。

    程砚靳脑子有些打结,其实已经不痛了,但这话在舌尖一滚又被他咽下。

    反而是他刚才眼睁睁地看着她把他安置在车里隔离后又离开,那才让他胸肺都痛得连气都喘不上来。

    他的眼睛还有点痛,是哭完后的后遗症,干得每一次眨眼都像有沙粒在摩擦结膜。

    程砚靳新仇旧恨一起回忆完,重新板起了脸,双手环抱在胸前,恨恨道:“痛!”

    林琅意就又去拿冰袋,还没够着,冰袋就被他“嗖”地插手过来抢走了。

    他自己用手按着敷脸,斜着眼睛瞄她一眼,挑起下巴生闷气,空出来的那只手却还牢牢地抓着她的手指给她捂暖。

    “今天是我不对,我先入为主了。”林琅意摸摸他的耳垂,见他非但不排斥,还转了下脸将耳朵塞她手里。

    “你打完人道歉?”他移开眼光,坚贞不屈又委屈至极,“我告诉你,晚了!”

    “家暴,只有零次和无数次,你今天开了先例,以后只会每天把我当狗打!”

    林琅意:“……怎么可能。”

    “你别以为你现在对我好一点,我就会好了伤疤忘了痛。”他说话一套一套的,“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每一个家暴的另一半,都有一双会流泪的眼睛和一对会下跪的膝盖,今天打了人,第二天买早餐赔罪,下次还打,周而复始!”

    林琅意:……

    不是,他在车里的这一个半小时内,都看了些什么东西啊?

    林琅意看着他那一脸生硬的表情,手上的装备也被他自力更生了,只能再去袋子里掏出一瓶水。

    程砚靳猜到她的动作,人更加悲愤,愤而拒绝:“我不喝热水!你简直太敷衍了!我被当着你旧情人的脸打了一顿,里子面子都没了,你怎么能让我多喝热水就一笔带过了?!”

    林琅意:?

    她迟疑地看了看自己手里的水,外层包装凝出一层细密的水珠,一碰就化成水流流下来。

    “不是啊……”她举了举手里的水,“是冰的。”

    她顶着他瞪得滚圆的眼,将手心蹭来的瓶子外的水都在他衣服上擦干,然后又在他不可置信的目光下掀起他的衣裳下摆盖在瓶盖上。

    一拧,开了。

    她递过去:“喝点?”

    见他不接,林琅意缩回手,打算自己喝。

    还没灌进口中,矿泉水瓶被人捏住,他从她手中抽走冰水,一仰头,那水位线直线往下降。

    十秒钟,他将空瓶子捏扁,盖上盖子放在一旁。

    这还没完,他往侧边倾身在她的购物袋里翻了翻,找出一瓶常温的矿泉水,拧开后递给她:

    “喝什么冰水,忘记生理期有多痛了是吧。”

    林琅意接过来喝了小半瓶,往驾驶位指了指:“你开我开?”

    程砚靳依旧看起来不高不兴的,可他嘴巴翘得有多高,身体就有多诚实,双手将她举抱起放到一边,自己则下车转到前面,自觉去当司机。

    车被发动,林琅意在后座躺下,闭上眼:“你开慢点,我打个瞌睡。”

    前面传来一声“哼”,稍顿,他将自动连接的蓝牙关闭,车里安静下来。

    车辆开得又稳又慢,林琅意闭着眼说:“程砚靳,你以后别跟人打架了,这样我就不会误会你了。”

    “知道了。”他双手搭在方向盘上郑重回答。

    第

    71

    章

    十七层的秘密

    程砚靳刚答应的以后再也不动手了,

    破功就在两小时之后。

    林琅意回到家,换了拖鞋就径直往书房走。

    程砚靳跟在她后面,听到她急促的脚步声,

    也巴巴地跟了上去,看见她从书柜上取下那座小型泰姬陵。

    她将手机固定在支架上,对准了镜头后开始录像。

    “你在干什么?”程砚靳疑惑不解。

    “别说话。”林琅意拿出一把小剪刀动手开始拆。

    东西虽小,

    做得相当牢固,她对着几处连接线就是几刀,

    珠子松散开,

    最后“哗啦”一声分崩离析。

    不知道有多少珍珠弹跳着滚落到地上,

    她也不管,只冷着脸用剪刀拨开模型内芯,终于暴露出一个小指甲大小的黑色定位监听器。

    程砚靳的脸色猛地变了,

    浓云翻滚般死死地盯着它,

    劈手就要夺。

    林琅意坐在桌前,

    冷着一张脸,手腕一转将剪刀尖刀朝下,

    猛地扎了下去。

    程砚靳紧急止住了手。

    东西太小,但居然格外坚固,

    那使劲的一下正正巧巧扎在上面,除了表面稍有磨损,并看不出到底还在不在工作。

    “这也是豆芽菜送的?”程砚靳的嗓音仿佛刀子一般冰冷,

    “你看我弄不弄死他。”

    话音未落,林琅意的手机震动起来。

    她丢了剪刀,俯身过去拿过手机,

    上面明晃晃地显示着“池疏”两个字。

    有种,

    这时候还敢给她打电话。

    林琅意朝着恨不得将这芯片大小的监听器掰碎的程砚靳丢下一句:“别把东西弄丢了,

    到时候都移交给警察。”

    她走出书房,把门“砰”一声关上,一边接起电话,一边朝着客厅走去。

    电话那头的环境非常幽静,池疏距离听筒的距离很近,近到他的呼吸起伏声仿佛就在她耳边。

    她等着他开口。

    于是他轻轻地唤了一句“姐姐”,像是一片羽毛轻飘飘地落到水面上,惊不起一点涟漪。

    林琅意冷着脸没答应。

    池疏一只手还捂着左脸,上面乱糟糟地贴了一块一次性止血敷料,边缘的透明胶布粗糙地打皱着,将皮肤挤出条条沟壑,好像是一张不服贴的面膜。

    “姐姐,你怎么不理我了。”

    他的掌心处都是自己的血,哦,可能也有一部分是来自边述的,但都不重要了,因为血迹结成一块一块的硬痂,手指一搓,就会变成齑粉纷纷扬扬地洒下来。

    林琅意冷笑:“我为什么要理一个满口谎言的骗子?”

    原楚聿将查到的信息都如实发给了她,池疏分明不是什么生活拮据困难的贫困生。

    相反,他是独生子女,父母开了个小厂,家境优渥,吃喝用度都不必为生活发愁。

    他平时穿的那些发旧发白的衣服在这种时候像是一种玩弄他人同情心的讽刺。

    林琅意:“我当初就有些奇怪,家境如此清寒的学生怎么有能力学烧钱的艺术,但那时候你说自己比较刻苦,勤工俭学,前有边述,我倒也就这么相信了你。”

    “嗯,还得谢谢师兄。”他乍然笑起来,也许是牵扯到了脸上的伤,很快那声笑变了调,又痛又痒地喘了口气。

    “我真是没想到你这么能演戏。”林琅意想到边述手臂上的伤就一阵后怕,“你既然这么讨厌他,以前在我面前,在他面前装出来的那副钦佩爱戴的嘴脸是给谁看?”

    “你的嘴里好像就没有一句话是真的,你这么讨厌他,还要拼命模仿他的样子,模仿他的贫困优等生的人设,模仿他的穿搭,你不累吗?”

    “你都知道啦?”他的语气依旧轻飘飘的,好像是被风吹动的浮萍,但说出来的话却让人毛骨悚然。

    他说:“嗯,我其实从一开始,就恨他恨得想让他去死。”

    林琅意的眉头狠狠皱起,还没来得及发话,就听到对面传来一声电梯的“叮”。

    池疏轻轻地“啊”了一声,说:“我到了。”

    什么?

    他说:“姐姐你看看我呀,我在你对面。”

    像是有一条冰冷的蛇从小腿盘绕上来,鳞片摩擦间生出细密的战栗。

    林琅意僵硬了片刻,心有预感般朝着客厅外的阳台望出去。

    透明的观光电梯看不出停在哪一层,可是里面有人的话就不一样了。

    她甚至不必数数,从这里望向17层的那点角度她太熟悉不过。

    林琅意站在客厅与阳台的交界处,没有往露台走。

    池疏握着手机贴在耳旁,额头靠在电梯观景玻璃上,目不转睛地朝着对面望过来。

    他只能隔着一层雪白的金刚砂窗帘,影影绰绰地看到客厅里的人影。

    不太清晰,但没关系,他能勾勒出她的模样。

    池疏感叹:“姐姐,你胆子好大啊,居然还敢买在对面楼层。”

    那个模糊的人影没动,电话里的呼吸频次也没变。

    她好镇定啊……不愧是……池疏挪动了下脚步,额头还抵在玻璃上,发丝碾压出窸窣的声音。

    他有一点兴奋,也升起一股莫名的骄傲和佩服,他说:“我好喜欢你啊姐姐,我真的好喜欢你那股劲劲的感觉。”

    “谁能不喜欢上你啊……”他喟叹,“所以原楚聿也迷恋你到这个地步,1702是你们俩的秘密基地吗?”

    他的腿边还放着一只黑色的大行李袋:“我猜,你的未婚夫是不是还不知道啊?”

    “他要是知道的话,应该不会像现在这样淡定吧。”

    林琅意不信池疏手里有证据,原楚聿说他去问过物业,并没有其他人来调取过监控,而从他第一次来踩点开始,原楚聿就没有来过1702。

    她觉得池疏应该还在“踩点”试探,不屑道:“异想天开,你尽管来说,要不要我现在就把手机给程砚靳?”

    那边短暂地沉默了一下。

    林琅意赌他不敢说这句话,毕竟程砚靳那条疯狗要是出马,现在就能杀过去把他往死里暴揍一顿。

    可池疏语气缥缈道:“好啊,你让他来接电话。”

    林琅意猛地皱起了眉,再一次望向对面。

    难道真给他搞到了什么证据?她记得自己在书房里并没有跟原楚聿打过什么电话啊。

    “但是要稍微等一下,不想让这种无关人等现在来打扰我跟琅意姐的时间。”池疏蹲下.身,拉开腿边的行李袋,“姐姐,你过来一下好不好?我有东西想给你看。”

    “我跟你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也没有什么好见的了。”林琅意朝着墙上的钟表瞥了一眼,心里盘算着警察大概什么时候到。

    池疏难过地重重叹了口气:“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姐姐,我再怎么样,也不可能伤害你的。”

    “是吗?嘴上一套套说得好听,我都要以为定位器是不小心掉进去的呢。”

    林琅意一把拉开阳台的移门,彻底走到露台上望向对面,直说:“池疏,你以后永远也不要给我打电话,也永远不要再来找我了。”

    池疏半晌都没有说话,他还保持着蹲姿,眼前是拉开的行李袋,鼓鼓囊囊。

    他又摸了摸自己的脸,那贴得歪歪扭扭的止血敷贴一定丑得让人无法直视吧。

    “嗯,以后,以后不见了。”他的指腹擦过皱褶处,提起嘴角冲对面阳台上的人笑,“我不好看了。”

    林琅意转身就要回到客厅,电话里的声音一下子焦急起来:“琅意姐等一下!我,我最后再给你唱首歌吧,跟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一样,唱西厢记。”

    林琅意脚步一卡,脑子里居然没法将西厢记和池疏联系起来。

    池疏拎起行李袋的肩带,翻过来一倒,将袋子里的东西全部倒在地上。

    瓶瓶罐罐的化妆品,泡条、顶花、水纱、片子、串蝴蝶、偏凤……

    还有桃花粉的水袖和彩鞋。

    “我化妆很快的。”他将手机设置成免提放在地上,着手就开始勒头贴片,“我尽量在警察到之前穿戴好。”

    林琅意傻愣愣地站在露台上,看着对面动作虽急但有序的池疏。

    他大概是怕她在等待期无聊,还一直在跟她聊天:“我知道你肯定都忘记了,我们第一次见面不是在边述的引荐下,是在新生晚会的彩排后台。”

    “当时压轴的不是戏曲节目吗?那个‘老师’,不是别人,是我接的单,那时候我还只有高三,不是Y大的学生,我怕别人笑话我,所以化全妆来的。”

    林琅意终于对这段过往有了片段的闪回记忆。

    其实那段戏曲表演的主角不是崔莺莺,而是组队起来会乐器的大一新生们进行的改编伴奏。

    琵琶、古筝、月琴、笛子、京胡,还有西式乐器钢琴等。

    而这个“崔莺莺”,是外请的。

    “是你?”林琅意想起那位戏曲老师盈盈一握的腰肢,柔情似水的眉眼,活脱脱一位艳若桃李的梨园魁首。

    那时候林琅意正巧也在后台,一开始的时候,“崔莺莺”声若娇莺的袅糯戏腔根本听不出这是男扮女的旦角,因为除了唱曲,他几乎不跟人交流。

    她听得投入,几番鼓掌叫好。

    要不是不方便在正式演出之前“透露片花”,她都想要用手机录下这段天籁之音。

    一切都很完美,很融洽,直到“崔莺莺”在途中去了一趟洗手间,被男生看到了。

    对于一些刻板印象的嘲笑来得非常自然,当然,阳刚之气这种台词的出场率更是高,仿佛这个世界上,只要但凡带一点女性特质的形容词都是低人一等的。

    林琅意本来也是中途临时去的洗手间,听完了男厕门口比坑位更恶臭的话语,当场就骂了回去。

    其实她都忘了当时她骂了些什么话,因为对方人多,按年纪来说都是她师兄,所以她更是迎难而上,像是只火力全开的炮台一样逮谁咬谁,把那群吊男劈头盖脸骂得连“崔莺莺”的一根脚趾头也比不上,全然不惯着。

    后来那群男的作鸟兽散,她转过头想跟这位“崔莺莺”老师说两句话,却发现他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再后来,听说这个节目的“崔莺莺”老师将订单全额退了款,甚至还付了“违约金”,这个节目后来另找了其他一位老师,在正式演出时依旧获得了满堂彩。

    “我们其实很早的时候就见过了。”池疏连嗓子都没清,直接开口清唱了几句戏腔,如珠玉落盘,柔婉动听。

    台下十年功,几句就把林琅意拉回了后台那次的观赏回忆。

    “其实我平时都是偷偷练的,我老家有一个戏台子,小时候我父母在厂里忙,我就去剧团里跟着唱。”他一手举着镜子,另一只手描着眉毛。

    “我父母看不惯我穿水袖,说我这儿子白生养了,中邪了。”画完眉毛后他从眼窝、鼻梁开始打面红,扫上鲜艳的桃红胭脂,再画眼睛。

    “我这些衣服都是托师傅放在剧团里的,之前有两件带回家,一不小心被我爸看到了,剪烂了,只能丢掉了。”

    他对着镜子左右张望检视,将眼尾画出妩媚上挑的钩子:“琅意姐,那次你想录像但没有机会,今天你还录吗?”

    他对于对镜贴花黄这事炉火纯青,因为脸上没上妆完全更压缩了时间,到最后只需直接在单薄的夏天衣服上套上戏服:

    “但是我今天妆化得不好,我脸上被划了一道,只能化半张脸……可能没有那么好看。”

    他冲着对面微微侧过身,腰肢往下软,两条长长的水袖韵味十足地交叠,梨花带雨地朝着她偏过头,兰花指一捻,叠皓腕的水袖一抽一扬,如水动人。

    没有乐器,没有伴奏,也没有打光,零点后的电梯也没有人再上下使用,他一个人在狭窄逼仄的电梯里吟唱起舞,连甩出去的袖子都没法打直。

    就好像他这一辈子都在角落里窥视他人,都在舞台底下看别人翩翩起舞一样。

    林琅意抓了把头发,暗骂自己真是心肠太好了,冲着手机说:“池疏,你现在自己打电话去自首。脸,也可以治的,现在医美和医疗技术这么发达,没必要——”

    警笛声划破空气,越来越近,她听到了,电话那头的他自然也听到了。

    他开始转圈,头上的珠翠摇摇晃晃,气息却绵长安定,半点没有被打扰。

    他唱:“知音者芳心自懂,感怀者断肠悲痛。”

    “他曲未终,我意转浓。”

    “悲欢聚散一杯酒,南北东西万里程。”

    林琅意手里的电话没挂,换了鞋子往外走。

    警察快到了,这个时候再去对面才比较安全。

    可她才刚打开门,书房里的程砚靳猛地打开了门蹿出来,手里还提着解剖完全的监听定位器和全部捡起来收纳好的珍珠,吆喝:“林琅意,我收拾好了,这东西我全部拆开了,我们去报警吧。”

    他才话毕,看到她一副要出门的架势,愣了一下:“你去哪?”

    林琅意:“……去报警啊。”

    她甩不掉程砚靳这只走到哪跟到哪的狗,也顾不上再跟他掰扯,快速下电梯穿过地下停车场,按下对面电梯。

    这一趟行程和动作流畅熟练,程砚靳频频往她身上觑了几眼。

    电梯往下降,打开后就会是盛装打扮的池疏,林琅意横了下手臂拦住程砚靳,让他往后退几步。

    他像是亟待出栏的骡子一样,被她压着往后退,不明所以:“你干嘛啊?”

    “你记得我说的话吧?”林琅意目光还钉在不停变幻数字的显示屏上,提醒,“别动手打架。”

    “怎么会呢?!”程砚靳其实根本不知道林琅意为什么要大半夜来这里,他就像是跟靠谱的朋友出来旅游,自己一点脑子都不用带,只需要跟着会做攻略的朋友走就行了。

    程砚靳“啪啪”拍着胸膛保证:“真是的,我又不是那种随便动手的人。”

    话音刚落,电梯到一层,“叮”的一下打开。

    里面的光斜着倾泻到地上,空气中还有特殊的香气,像是蒲公英的种子一样随意飘散。

    程砚靳鼻子一动,将视线投过来。

    池疏侧对着人,受伤的那面脸靠向另一边,不让人瞧见。

    “你他——”程砚靳立刻上头,小腿一蹬作势要冲上去。

    林琅意一把抓住这只管教不住的狂吠的狗,冷静道:“警察到了。”

    池疏连眼睛都没眨,只保持着戏曲落幕后的揖礼。

    “我没录像。”林琅意说,“我觉得没有那次在后台的时候好听,服化道也不满意。”

    他小幅度地点了点头,矜持婉约:“我现在有点后悔没在之前的日子里给姐姐你表演了……其实我在模仿边述的时候,只要想起自己现在这一身,就知道自卑这两个字怎么写了。”

    “我有点不敢。”他笑了一下,有些苦恼的模样,“反而是现在脸毁了,你也知道我的真面目了,反而什么顾虑都没有了。”

    “只是可惜这一次比不上任何一次彩排演练。”他遗憾地微微垂下头,那身戏服穿在他身上更显他身量纤薄,像是漂浮在海面上的碎冰。

    程砚靳一直绷紧着肌肉,人微微往前倾,看样子恨不得撕碎了他。

    林琅意的手机响起来,是110打来的,她将手机递给程砚靳转移他的注意力:“警察可能不知道在哪,你给他们指个路。”

    他勉强接过来,话在对手机那头说,眼睛却警惕地一刻没有离开过池疏。

    “如果你是对这件事感到遗憾,那不必了。”林琅意竖起手指往程砚靳耳边的手机一指,“那次后台的录像我作为无关人等不能录,但是参加彩排的大一新生有录,就是那个弹月琴的。”

    林琅意说:“结束后我就问她拷贝来了。”

    池疏的眼睛微微睁大了。

    眼周一圈都抹上了桃花色,迤逦非常,所以眼泪流下来时那红通通的眼眶像是用朱笔勾勒了一圈眼线似的,更像是噙着泪的戏子。

    那张半面妆的脸,一半清秀楚楚,雌雄难辨,另一半却没有半点脂粉,甚至在眼下还有没有擦干净的血迹,那块皱巴巴的止血敷贴狰狞在脸上,像是一半美人一半恶鬼相的旋转灯笼。

    他依旧将视线落在脚尖处,像是羞赧不敢看人的大家闺秀,也像是还陷入在戏服所赋予的角色中走不出来。

    池疏木愣地看着地面,喃喃道:“那太好了……”

    “我还是会起诉你的,请最好的律师,你该坐几年牢,我不会让你少一天。”林琅意抱起手臂,“一码归一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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