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孙二爷捏着手中的过滤嘴香烟抽了口,打量了一眼初挽:“女同志,你什么意思?我看你对着看了半天,也没说要的意思吧?”

    初挽也:“我当然是要买,我不买我就放下了。”

    说完,径自就要找服务员结账。

    孙二爷抖着腿,弹了弹烟灰,乐了:“女同志,你可能不知道,今天早上我就来看过了,看过后,我就打算买了,可当时没带户口本,这不是特意回去取的吗?”

    初挽:“你如果交了订金,我也就认了,但是看了后,也没说什么做什么,你也没订下来。我来了,打算买走,这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孙二爷扬着下巴,一脸赖:“我没交订金,但我和服务员说了我要买。”

    他看着那服务员:“是不是?我说了吧?”

    服务员愣了下,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

    孙二爷斜眼给她使眼色,提醒:“今早上,我可是和外贸局孙副主任一起过来的,你忘了?”

    服务员恍然,之后马上赔笑道:“对对对,你和孙副主任一起过来的,你们看过这笔洗……”

    初挽听这个,便明白了。

    孙二爷估计看中了笔洗,但是又有些犹豫,所以徘徊不定,现在回来,看到自己要买,便立即决定下手了,人性就是这样,看到别人要买走了,便迫不及待了。

    如果是一般物件,初挽肯定就不争了,毕竟几百块钱,她犯不着花这钱和人争,她也没那本钱。

    不过这是太爷爷年少时的作品,于别人来说,不过是一件瓷,于她来说,却是她能握住的太爷爷为数不多的年少青涩时光。

    于是初挽便道:“现在这豇豆红笔洗在我手中,我打算买,同志你如果说你已经订下了,那好歹出一个凭证吧?不然无缘无故,要我出让,这可是说不过去了。”

    孙二爷笑了:“出让,怎么就出让了?你买了吗?”

    旁边服务员见此,就不耐烦了,毕竟孙二爷她认识,这是以前他们外贸系统的,她当然站孙二爷这边,便道:“女同志,我们这里都是正经好东西,官窑多的是,可以再看看别的。至于这件,还真是男同志给先订下了。”

    初挽:“订下了?好,那证据呢?”

    服务员羞恼成怒,瞪了初挽一眼:“这是国营外贸商店,不是你闹事的地方,我们想卖就卖,不想卖就拉倒,轮得着你在这里讲理吗?要说证据,我就是证据。”

    初挽看这情景,知道孙二爷在外贸系统是有些路子的,店里东西卖给谁不是卖,服务员乐得巴结对方。

    她当即道:“这样吧,男同志先买,买下后,万一觉得不合适,想退,退了的话,我再买,可以吗?”

    孙二爷一听:“可把我逗乐了,你以为这是哪里,可以随便退,这边就没退的这回事!”

    初挽看着服务员:“这里不能退是吗?”

    服务员:“当然了,我们这里规矩多着呢,不但不能退,也不能转卖,反正什么都登记着!”

    初挽颔首:“那也行。”

    说完,她也就不说什么,放下那豇豆红笔洗,继续看别的。

    孙二爷看了眼初挽,见初挽垂着头脑袋,他很有些得意地过去结账了。

    初挽这么随意看着,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道:“对了,服务员同志,我有件事想请教下,能不能请你们经理过来一下?”

    孙二爷本来已经结账要走了,见到初挽这样,好笑地看过来,希望是要看热闹的。

    服务员皱眉,她是国营外贸商店的服务员,也是有头有脸的,以前都是服务外国客人,没想到现在才开了内柜,竟然遇到初挽这种难缠的。

    她打量了初挽几眼,很不待见地道:“我们经理忙着呢,平时不见人。”

    初挽:“这样的话,可以,我借用一下你们的电话,给你们外贸局冯局长打个电话吧。”

    服务员一听,微惊,打量了好几眼初挽:“你认识冯局长?”

    初挽:“有过交道。”

    服务员:“那你等下吧,我打个电话。”

    孙二爷站在一旁,捧着自己的新买的物件,好整以暇地看着,显然是看戏的样子。

    初挽眼神淡淡的,站在那里等着。

    孙二爷背着手,很有些讥诮不屑的样子。

    没多久,那经理匆忙过来了,看上去四十多岁,初挽倒是记得他,这是琉璃厂大行家范文西的高徒。

    解放前琉璃厂看瓷,一共三位大行家,有什么拿不准的瓷,给这三位过一眼,那就再没得说,算是铁板钉钉了。

    其中第一位自然是初挽的太爷爷,另外两位,一位姓霍,一位姓范,姓范的就是范文西范大先生。

    那位霍老先生解放后早早地把自己的店面给公私合营了,活得好好的,后来十年期间,范大先生被批,霍老先生也被叫过去当观众,结果这边范老先生被斗得狠,那边霍老先生看着,吓得浑身颤抖。

    等范老先生被批完了,大家突然看到旁边的霍老先生耷拉着脑袋,一惊,忙问,霍老先生你这是怎么了。

    喊不动,再仔细一看,人已经咽气了。

    于是琉璃厂古玩界便有了一个传说,琉璃厂斗范老,结果活生生吓死了霍老,从此琉璃厂陶瓷三大行家,范老先生硕果仅存。

    这位范老先生德艺双磬,抗美援朝时曾经带领琉璃厂古玩同行向志愿军捐献战斗机,如今活到一把年纪,已经是琉璃厂古玩界的泰斗人物。

    至于他的亲传弟子牛经理,各方面自然也不差。

    牛经理见到初挽,先皱了皱眉:“这是有什么事?”

    他平时不轻易露面,没大事不出来,被这么叫出来,显然是不高兴。

    初挽道:“牛经理,听闻你是范老先生的高徒,我年纪虽轻,却听长辈提起,范先生昔日名震琉璃厂,解放后更是为国效力,抗美援朝带领琉璃厂古玩同行,向志愿军捐献战斗机,只可惜我无缘向范先生请教问题,如今牛经理在,还希望牛经理能为我指点迷津。”

    那牛经理乍看初挽,年纪轻轻,穿戴时髦洋气,只以为是不懂事的姑娘,现在一听这话,竟是知道自己恩师来历,便也点头:“你说。”

    初挽:“这豇豆红为康熙一朝专供宫廷御用之器,存世罕见,如今博古斋中摆了一件,我想问问,这是何人所鉴,又怎么敢确定,这是正品?如果客人买了,发现这不是正品,又该如何?”

    牛经理一听,就不太想搭理了:“女同志,是你买了那件豇豆红笔洗吧?这都是我们在外面收上来的,收上来后,物件不错,也就摆在这里卖了,至于到底是什么年月……”

    他笑着说:“这个自己鉴吧,我们购买资料登记表上,可没说这一定要保障是康熙还乾隆的!就算是个民国的,这也说不清,这就是看物件,喜欢就买,不喜欢就算!”

    牛经理说这话,自然有牛经理的傲气,毕竟国营外贸商店,以前都是对外的,内柜主要是服务高级官员以及高级知识分子,一般人进不来。

    现在,一般人可以进了,但人家外贸商店骨子里的傲气还在那摆着。

    初挽:“这意思是,万一不是康熙的,还不给我退不给我赔了?”

    牛经理颔首:“女同志,你走到哪儿,都是这个理,说破天,也是这个理。”

    文物和外贸商店制定这个规矩也是有缘由的,毕竟文物这个,大家可能看法不一,专家鉴定是雍正的,你自己买走后,觉得是康熙的,死活后悔,那怎么办,谁还能天天给你折腾着退不成,所以一旦售出概不退换。

    旁边孙二爷听这话,嘲笑一声,摇头叹道:“女同志,我说,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非逼着我退吗?我不退,你还非得求着人家经理让我退?那我今天可把话给你撂这里了,我就不退怎么了,就不退!别说这么好的物件,就说这是一件假货,我就当工艺品买了行吧,几百块而已,我买个东西摆那里图个乐呵,谁差这点钱啊?”

    这时候,店里来了两个客人,都是穿着中山装,戴着眼镜,看着挺斯文的,大家听到这话,便多看了那大背头男一眼。

    孙二爷越发得意了:“反正这物件,到了我手里,我就抱着一辈子,退是不可能退的。”

    初挽也就道:“不退也行,反正这就一假货,清末民初仿的吧,你自己慢慢捂着吧。”

    孙二爷一听:“咦?我说女同志你这什么意思?”

    那牛经理也皱眉,看向初挽。

    初挽:“这就是清末仿的,怎么,有问题吗?”

    牛经理也有些不高兴了,背着手道:“女同志,我们这里是外贸商店的柜台,这是卖工艺品的,也没说一定是什么文物,你买不买不要紧,但是你在这里大放厥词,就不太合适了。”

    他有些不屑地道:“我可明说了吧,这东西来历我清楚得很,这是正经故宫里留下来的,是当年清朝宣统皇帝抵押给外资银行的,那会儿,这东西还在宫里头,就没出过宫。”

    初挽一听这话,便明白了。

    那牛经理是范文西先生的弟子,还是有些道行的,不至于为这么一件豇豆红打了眼,但是他输就输在先入为主,认为这是一件故宫里出来的,就没细细把关。

    孙二爷嗤笑,翘着二郎腿道:“这不就是想让我退吗,我说你就这么稀罕,非得和我抢,就算这是清末仿的,我还就真不退了!”

    初挽看着孙二爷那得意洋洋的样子,也就道:“那也行。”

    她知道,孙二爷既然得了那康熙粉彩祝寿瓶,刀鹤兮应该不会放过,一定会把他请到宝香斋的文物交流会上。

    刀鹤兮自然是想着谋求孙二爷手中这物件。

    而孙二爷过去文物交流会,那必然是把自己的好东西都带着,试图卖个好价格,这豇豆红笔洗,他已经认定是正品了,肯定也会带着。

    这豇豆红笔洗就是一个坑了。

    带着一件民国仿去这种行家云集的地方,万一卖出去,那就是双倍赔款,他慌里慌张丢盔弃甲时候,就是她捡漏的时候了。

    她不但要她太爷爷做下的这豇豆红笔洗,连同那康熙粉彩祝寿瓶,她也要。

    赶在刀鹤兮之前买到这件康熙粉彩祝寿瓶,到时候直接一倒手,再卖给刀鹤兮,那不就是现成的一个差价。

    初挽笑了笑,不再说什么,径自离开。

    ?

    第

    133

    章

    第133章宝香斋

    易铁生终于从山西回来了,

    运了十几个木箱子的货,全都是之前同泰祥的高仿瓷,陆守俭的秘书出面,

    给他们找到了一处国营商店闲置的仓库,

    把这一批货安顿下来。

    安置好后,

    她将这批瓷器打开,逐个检查了一遍,都是高仿元明清三代的瓷器,

    五大名窑俱全,基本可以以假乱真,

    如果不是顶尖大行家,

    也很容易打眼了。

    不过这些一时半会当然卖上不价,毕竟现在明清大开门瓷器,

    文物商店收购价也就是十块八块的,

    这种高仿瓷,文物商店不收,

    外面卖的话,

    没人识货,也没法卖,一时半会肯定只能囤着了。

    再过一些年,

    各种古玩都水涨船高,就连民国仿价格也都上来了,

    成为一个专门的类别,

    到时候这些就大有用武之地了。

    初挽在这一批瓷器中翻找,

    也发现了一些书写着“宣统年制”款识的白瓷,

    她仔细看了一番,

    这应该是烧造给末代皇帝溥仪的,

    和苏玉杭打眼的那一批应该是同时期造出来的。

    初挽逐个检查着,这种带有“宣统年制”的白瓷祭器足足有几十件,估摸着当时造了一大批,卖给溥仪后还有些剩余,同泰祥便自己留下来了。

    除了这些,这些“宣统年制”中还有一些餐具器皿,其中有几件是水墩子。

    所谓水墩子,下面是盘子,上面是屉笼,双层空心的,里面可以注入热水,以此来为菜肴保温。

    初挽将这件取出来,仔细看了看,倒是喜欢得很,她便特意拿出,想着回头可以送过去陆老爷子那边,他年纪大了,如果吃饭不及时很容易凉着了,用这个温着,肯定合适。

    她又搜罗了一番,搜罗出几件仿得上等的瓷器,都拿出来,连同自己之前淘换的几件瓷器放在一起,准备前往这宝香斋文物交流会。

    易铁生见此,道:“我陪你一起去。”

    初挽想了想:“你在这个圈子里有些名声,别人看到你,也就猜到我了,到时候你如果不放心,可以陪着我过去,但是不要露面。”

    她想去买那孙二爷的东西,如果一开始让人提防了,就不好行事了。

    况且,明面上,她想和易铁生分开,两个人各干各的,这样也能降低风险,以图将来。

    易铁生略犹豫了下:“行,听你安排吧。”

    ************

    宝香斋位于香山脚下一处隐秘的四合院,就初挽所知道的,宝香斋一直不显山露水,但确实实力雄厚。

    上一辈子宝香斋进入初挽视野时,初挽已经羽翼丰满,她曾经多次和宝香斋合作,之后宝香斋的母公司在纳斯达克上市,她和刀鹤兮关系也处得不错。

    当年缅甸偶遇,他带她赌石,逛夜摊,喝青柠汁,吃椰浆饭。

    不过即使这样,她心里对刀鹤兮也是有些提防的。

    尽管后来刀鹤兮的公司已经洗得非常清白,但是她总以为早些年宝香斋背景不干净。

    她也曾经派人调查过宝香斋,但却一片空白,只知道刀鹤兮在香港的珠宝和古董公司都发展得不错。

    如今,她一个女人孤身前往,总归是不太方便,当下想了想,先给陆守俨打了一个电话,问起来:“我记得爸在香山脚下有一处宅子?”

    那是之前单位配给陆老爷子的,就她记忆中,后来陆老爷子偶尔会去住几天。

    陆守俨显然有些意外她突然问起这个:“是,不过最近忙,不怎么过去,你想去玩?”

    初挽:“我有事,要去趟香山脚下,如果有需要,可能得住下。”

    陆守俨略沉吟了下,道:“大哥那里有钥匙,我和他打下电话,你过去拿一下?”

    初挽:“好。”

    陆守俨又叮嘱说:“有什么事,记得说一声,我不在北京,不过可以和大哥提一下,或者和爸爸说。”

    初挽便笑了:“放心好了,没事,我心里有数。”

    又和陆守俨说了一会儿话后,挂了电话,初挽便径自过去找了陆守俭,陆守俭见到他,和蔼地问起来她最近的情况,又提议说:“你哪天去,我派车送你过去?最近天气暖和了,你可以在那里多住几天。”

    初挽笑道:“不用了,大哥,我就是随便出去逛逛,都不一定哪天呢。”

    陆守俭作为陆家长子,做事一向踏实本分,上辈子他对自己也颇多照顾,初挽对他也很是敬重。

    当下陆守俭又叮嘱了几句,给初挽安排好了。

    初挽离开后,回家路上,先剪了一个头发,把头发剪得很短,短到了耳朵以上,这样的话,只从发型看,基本看不出男女了。

    她翻找了一番衣服,最后找出来结婚前陆守俨给她买的运动服和运动鞋,穿上这个后,又戴了一顶普通的黑色运动帽,以及一副没有度数的黑框眼镜。

    她这么打扮过后,自己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已经雌雄莫辨了。

    她倒也不是非要让自己女扮男装,其实眼力好的,应该会一眼就认出来自己是女人,但是至少并不会特别惹眼,不会给别人一种强烈的女性感。

    在这种场合,消除性别带来的突兀感,会更有利于她行事。

    上辈子,她去宝香斋,自然没什么担心的,好歹她和刀鹤兮有交情在。

    但是这辈子,现在的刀鹤兮和她还是陌生人,她总得小心着。

    将自己打扮好后,她才开始翻箱倒柜,找出一个很不起眼的破箱子,往里面装了挑出来的高仿,以及自己之前积攒的三件明空白期青花瓷,一切准备就绪,她才出发过去香山。

    初挽坐得是香山旅游公交线,一路上,她安静沉默地看着窗外,这个年代周围还很荒凉,路坑坑洼洼,来往车辆多,灰土路上暴土扬尘。

    公交车到站后,旅客呼朋引友地下车,初挽径自往前走,沿着香山脚下一处偏僻小路往里。

    这是一个村子,路边有低矮的泥坯砖瓦混合房,有大爷大妈坐在村口唠嗑聊天,还有家常几件衣服挂在铁绳上,看上去灰扑扑的。

    初挽上前,礼貌地问了问路,便继续往前,走过那村子后,又往前走了一段,不见了村落,却有一些院落坐落在松竹翠柏之间。

    这一带,偶尔也有几个游客经过,还有吉普车以及轿车停在院落门前,改革开放几年了,已经有一些人早早发了财,当然也有一些本身就有身份的人,这些人已经过上了有别于这个时代普通老百姓的生活。

    初挽抬手扶了扶帽子,直接到了一处院落,那院落前也停着几辆车,门前还有一个大妈,正在那里用蒲扇扇风引火点炉子,空气中弥漫着麦秆柴草被闷烧的味道。

    初挽便停下脚步,问了声:“宝香斋是这里吧?”

    那大妈被烟呛得咳了声,她头也没抬地道:“对。”

    初挽点头谢过,径自推门进去了。

    这院子外面看着稀松平常,但是里面却别有洞天,院内松竹翠柏密布,还有一处喷泉点缀其中,初挽一进去,就有一个穿着对襟褂子的老爷子:“哪来的?干嘛的?”

    初挽道:“想看看这边有什么好货。”

    老爷子:“行,登记下吧。”

    说着,递过来一本破烂磨边的本子,上面写画着几个姓名和住址。

    初挽:“我来这里几次,怎么没听说还要登记?”

    老爷子听这话,打量了初挽一眼,没说话,只是抬手,那是示意初挽进去。

    初挽微微颔首,径自往里面走。

    这宝香斋没有熟人引着,是不会接待陌生人的,不过好在她上辈子来过几次,对于这里面的不宣之秘自然清楚。

    她穿过了一处长廊,走过两边郁郁葱葱的竹林,最后终于来到了一处古色古香的小院,那小院里摆了一水儿的红木桌椅,有客人三三两两地坐着,喝着茶,慢悠悠地说话,声音都不大,偶尔会伸出袖子,用手比划着。

    这宝香斋不光是自己有些货要买卖,也会为圈内人提供一个交易场合,这种交易是非常隐秘的,也是档次比较高的。

    外面潘家园市场上,铲地皮的农民背着尼龙袋子摆摊的事,这里不会有。

    能来这里的都是行家,眼界高,眼力也好,轻易不会有什么捡漏的,甚至也不会有什么民国仿,能在这里交易的,全都是大开门,是宝香斋过了眼,做了保的。

    初挽安静地坐下,很有耐心地喝着茶水,时不时观察着周围的动静。

    这时候,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听着有些耳熟。

    她仔细辨别,认出来是关敞的声音。

    她没回头,就在细小的声浪中捕捉着那个声音。

    关敞说话带着一些家乡话的口音,很好辨认,和他说话的也是几个行家。

    “这颜色好是好,可没铁锈斑,做不了真,拿不准。”

    “依我瞧,民国仿的吧,孙二爷,你给掌掌眼?”

    初挽听着这话,便留意起来了。

    没想到这么快,孙二爷就敲锣打鼓上场了。

    却听那孙二爷便慢悠悠地道:“民国仿,倒是不至于,瞧这青花山茶,做得地道,是那么一个味儿,我瞧着,这个不是永乐的,就是雍正仿的,民国的做不出来,民国仿的话,就会欠点润,这个颜色有韵味儿,你再听听这个声——”

    他轻轻敲打了下,道:“瞧这声儿,多好!”

    其它人一听,便笑着恭维:“孙二爷到底是眼力好,那到底是永乐还是雍正呢?”

    那孙二爷又道:“这件玩意儿,各方面都是没得挑了,就是没铁锈斑,还是得定在雍正了。”

    大家听着,叹息不已:“如果说永乐的,那可就值钱了,雍正仿的话,到底是差那么点意思。”

    旁边那关敞带着口音的生意响起:“这是祖上传下来的,我爸说了,当初宫里头赏的,就是永乐的,孙二爷,你看看,再给瞧瞧?”

    他这话一出,到底是露怯了,那孙二爷自诩身份,既然出口说了是雍正,是断断没有再改口的道理。

    孙二爷便笑呵呵的:“我眼力不行,老了,哪看得准,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

    这话听着谦和,其实那味儿就变了,周围人都纷纷恭维,一个劲地说孙二爷眼力老道,哪至于看错了。

    也有人便开始笑道:“这小伙子,你这东西说是雍正的,你就偷着乐吧,哪能硬赖着说是永乐的,你看看,这里一圈人,大家伙见过的老东西,估计比你吃的米都多。”

    关敞被说得无话可说,老实巴交地道:“可是我家里人说这是真的……”

    周围人一听,哄笑起来:“是真的,是真的,拿回去供着吧。”

    初挽轻捏着手中的茶盏,觉得这情景真是有意思。

    这关敞的水平,怎么也不至于在这里当一个农村土小子,受那孙二爷的气。

    所以,这算什么?

    他现在还没显山露水,没有以后的机缘?还是说,他在装?

    想装那就一起装吧,她不介意送他一程。

    兴许一举两得,她都犯不着把豇豆红给扯进来,直接就把这孙二爷给崴坑里去了。

    初挽放下茶盏,当即起身,回首,看过去。

    红木桌上摊放着老蓝花纹包袱,包袱里是一个黑匣子,黑匣子里赫然是一件青花山茶如意耳抱月瓶。

    这青花山茶如意耳抱月瓶造型清绝,胎骨坚致雅洁,上面的釉汁厚润,用蓝色矿料绘制的山茶花青翠光艳,在白色胎骨上精致生动

    。

    初挽走过去,直接开口道:“这不是永乐官窑的吗?大开门,不错,不错。”

    她这话一出,周围好几个都看向她。

    孙二爷看到她,也是乐了:“又是你,小姑娘,你可真行,怎么哪儿哪儿都是你!”

    关敞看到她,眼睛一亮,道:“我见过你。”

    初挽走到他身边:“对,我们打过交道。”

    说完这话,她已经拿起那抱月瓶,看了看底下的款。

    孙二爷背着手,斜眼看着她,没说话。

    旁边就有人已经起哄了:“这是位小姑娘吧?直接开口就是大开门了,行,你看着是大开门,你出钱买下呗!”

    初挽问关敞:“多钱?”

    关敞不好意思地挠头:“不好说呢,年份没定,撂跤货,也不敢开口卖。”

    初挽:“你倒是老实本分。”

    关敞被夸,就有些脸红了。

    那孙二爷盯着初挽,终于道:“大开门?”

    这时候,周围桌上,有不少人都看过来,大家多少知道孙二爷,这可是大小算一个人物,现在被一个小姑娘这么唱反调,自然是没面子,都等着看热闹呢。

    初挽听孙二爷这话,这才道:“刚才就扫了几眼,没细看,所以张口就说了是明朝永乐官窑的。”

    她这么一说,倒是有些服软的意思,周围就有人笑,孙二爷呵呵了声:“小丫头,你才多大?你不懂事,你家大人呢,怎么不管管你,上次外贸商店,你丢人现眼惹是生非,结果一点不长教训,倒是搁这里闹呢!”

    他说到最后几个字,已经有了几分厉色,背着手,不阴不阳地道:“没细看,就敢张口?”

    初挽看着孙二爷道:“是,没细看,就张口了,我现在走过来,上了手,看看底下的款,我——”

    旁边一个带着天津口音的一声嗤笑:“也算这丫头有点眼力,上了手,知道自己错了!”

    初挽看了一眼那人,才缓声道:“上了手后,我一瞧,明朝永乐官窑,差不了。”

    她这么一说,所有的人都直接被呛了一口。

    以为这小姑娘低头认错,谁知道还硬倔上了。

    孙二爷看着初挽,呵呵了声。

    他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哪天看错了,就得认栽,这是出来混的名声,当然不肯让一个黄毛丫头就这么折他的面。

    他笑着说:“瞧见没,今天咱这院子里,多少人呢,你倒是说说看,怎么就是明朝永乐的,要是不说出个道道来,你让你家里大人过来,好歹把你领回去。”

    初挽径自开口道:“胎子细密坚白,釉质莹润肥腴,花色幽淡古朴,且是永乐年间常用的山茶花题材,我断为永乐。为何不是雍正,原因有二,其一,雍正年间的山茶花题材画风更为纤秀,不若永乐年间古朴醇厚,二则,这个胎子的细腻,以及青花的浓艳,雍正年间仿不出这个色,这个润。”

    她用手,轻轻敲打那青花瓷:“瞧,这润度,这透亮,雍正的能做出这样的?”

    她这一番话,倒是引得人不少人去看那青花瓷,一时颇有几个赞同的。

    “小姑娘年纪不大,倒是有些眼力,说得在理。”

    “我听着这声儿,地道,我也看在永乐。”

    “我也不太能拿得准,说雍正吧,确实不太像,雍正的山茶画法不是这样式,但要说永乐,也不好说。”

    一时众说纷纭,说什么的都有,不过显然大家多少受了初挽的话影响,她说得也都在理。行家一出手就知道有没有,眼下小姑娘肯定不是什么棒槌,至少是个行家了。

    那孙二爷见此,脸便黑了,黑得能拧出水来。

    他好歹有些年纪,在这个圈子混了这么久,就这么被一小姑娘搅了场子,哪受得了?

    他斜眼打量着初挽,手指头轻轻敲打着红木桌面:“到底是年轻人,姑娘家,知道看一些花啊草的,又白又翠的,看着好看,喜欢得很,这色儿,照着剪一块布,能回家做裙子了,那才叫美。”

    所以这个圈子里,有些人也实在是没品,是认不得输的,输了,就拿男人女人说事。

    关敞见此,皱了皱眉,走上前,挡在初挽身边,对那孙二爷道:“孙二爷,今天我这青花瓷,也不敢卖了,到底是永乐还是雍正,咱也不说了,这件事就这么着吧。”

    说着,他赶紧给初挽使眼色。

    毕竟是姑娘家,到了这个场合,也怕她吃亏。

    然而初挽却是没什么好怕的,她笑道:“我年纪小,又是女流之辈,确实没什么本事,也只能搁这儿断断青花瓷,看看这是雍正还是永乐了。”

    她看着孙二爷:“不然,真是百无一用了,不是吗?”

    孙二爷脸色陡变,这意思是他堂堂一个掌柜,竟然败在一年纪小女流之辈手中?

    他冷笑一声,不屑地道:“这可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初挽:“没办法,天多高,地多厚,这是天文地理学家搞的,确实不知道呢。”

    周围人听这话,有人就忍不住乐了,就连关敞也抿唇笑了。

    孙二爷也直接给气笑了,之后道:“小姑娘,我佩服你的胆儿,你今天既然给我倔上了,那咱就赌一把,怎么样?”

    初挽好整以暇:“好啊,我在家,没事和同学拍纸牌,都是要赌点东西的,孙二爷,你要赌什么,要不咱赌五毛钱的,要不一块糖?”

    孙二爷此时已经收了笑,道:“你要是过家家,就回家过去,既然要赌,那就来一个大的,你总不能空手来的吧?”

    初挽:“我家里有几样东西,平时放着不要的,倒是打算拿来卖卖,二爷,你问这个干吗?”

    孙二爷:“既然敢进这院子,也别在这里装,利索把东西拿出来,赌一把!怎么,敢赌吗?”

    初挽:“怎么赌?”

    孙二爷见此笑了,直接从兜里一掏,掏出来一串珠子,上面都是滴溜溜圆滚滚的珍珠,他笑道:“丫头,我也不欺负你,看到这个没,要是你真说对了,这个给你,拿去戴着玩。”

    他把玩着手中那珠子:“你要是现在认输,行,我年纪大,不和小孩子计较,咱就当什么事没有,你要是非觉得你是对的,咱就赌一把,当着大家的面,把这道理给盘清楚。”

    初挽看着那珠子:“这珍珠得多钱啊?”

    她这话有些孩子气,周围便有人笑开了。

    孙二爷老神在在:“怎么,认输了?知道错了?”

    初挽很有些为难地道:“要赌这么大,我确实想认输了。”

    孙二爷笑了,摇头叹:“你家里大人呢?你一个人来的?”

    初挽却是道:“可是,我小时候,家里大人就告诉我,不能说谎,要诚实,这件就是永乐的青花,我不能为了怕输说谎啊……”

    孙二爷脸一僵,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周围人也全都无言以对,这小姑娘,到底是什么路数,竟然敢和这位孙二爷硬杠?

    是真不知道天高地厚,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人家就有底气?

    孙二爷斜眼,盯着初挽:“小姑娘,行,你这话说到这份上,可是没回头路了。”

    初挽其实就是要拱火,现在火也拱得差不多了,她正色道:“既然要赌,那可以,按照古玩行的规矩来,二爷这个年纪,规矩应该比我清楚吧?”

    她这一说规矩,周围人全都看过来,知道这是要玩真的了。

    古玩圈子水深,解放前琉璃厂不乏对赌的,赢了可以一夜暴富,输了可能倾家荡产,一切全看眼力界,大家认赌服输。

    作者有话说:

    来,事业线狠狠地走起来。

    ?

    第

    134

    章

    第134章康熙粉彩大瓶

    这时候,

    已经有好事者请来了宝香斋的伙计,那伙计穿着西装,年纪不大,

    不过看着精明,

    他一看这情景,

    当场又找了三位,都是他们宝香斋的师傅,这三位师傅会作为裁判,

    来裁决胜负。

    孙二爷见此情景,脸上颇为得意。

    他这次被请过来宝香斋,

    也是喜出望外,

    是很想借机出个风头,现在宝香斋竟然拍出三位师傅来给他的赌局当裁判,

    这是给他脸了。

    于是大家说定规矩,

    两个人论这青花山茶如意耳抱月瓶,各自拿出一样物件来作为赌注。

    不过宝香斋为了防止出现坑蒙拐骗,

    不允许干赌,

    只能带码赌。

    所谓干赌,就是大家论技艺,输了的话,

    直接把东西赔给对方,这样万一输了,

    那就干赔了。

    带码赌则是彼此拿出一个物件,

    然后各自出一个价格,

    将两位的价格取平均数作为交易价。

    谁赢了,

    谁就能以这个交易价购买对方的物件。

    这么赌就有意思了。

    如果有必胜把握,

    那就狠狠地压价,

    说一个最低价,这样回头就能以很低的价格购买对方物件。

    如果没必胜把握,那出价就得小心了,免得让对方捡了自己的漏。

    所以这就是赌上加赌,赌得不光是技艺本身,还要看自身对对方手中物件的评判能力,以及自己的底气和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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