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易青巍欲言又止。

    他想嘱咐,宋野枝,别忘了我。

    未免也太自私自利,无理霸道。现今的他,不具资格。

    话儿拐了弯,最后他说:“宋野枝,别再为我掉眼泪了。”

    雨彻底停了。

    明天又会是一个好天气,太阳照常升起,万物未改变。

    “好。”

    宋野枝应完就提步走了,再多说一个字,就是不知羞耻。

    跨过那道门,站在安检台上,宋野枝面无表情,看易青巍逐渐被人潮淹没。

    他将他归还回去了。

    之后,时间失去衡量尺度,过得飞快。

    宋野枝跟着众人,走过廊桥,登上机舱,要了一杯热水。他喝得很急,一口水含在嘴里,滚过喉咙,一路火辣辣地烧下去。

    宋野枝自诩没用,刚刚答应过他的事,转眼就失守。

    空姐递来一包纸,宋野枝捂着脸接过,道谢后,多余解释一句:“是因为被烫到了。”

    空姐笑得很善解人意:“没关系的。”

    起飞,身体失重。

    宋野枝的青春,在这阵巨大的,令人不适的,避无可避的轰鸣声中,就此终结。

    短暂的拥有,漫长的失去,相逢无期。

    -

    厅内空旷,易青巍险些寻不到出口。

    他一边走一边在兜内掏火柴盒,拿到手里摇了摇,不经意一瞥,余光扫着了两个熟人。

    宋英军和陶国生站在正厅门口,满目惆怅。

    他们也来偷偷送他。

    易青巍把齿间未点燃的烟取下,揣到包里。远远的,宋英军一直看他。

    近了,宋英军说:“少抽些烟。”

    “最近才抽得多了些,以后会好点儿。”

    宋英军敲敲手下的拐棍,率先转身:“小巍,劳烦你送我们回去了。”

    宋英军和陶国生观望了他们告别的全过程。其间,见了易青巍那一抹无奈的笑,宋英军开始惊疑不定。

    无奈,是没有对策,束手就擒的无奈。

    没有爱,哪来的无奈。

    他一直以为,宋野枝是一头热,不曾想,原来,两情相悦。

    在车上,宋英军问:“小巍,你说,这件事,我做得对吗。”

    易青巍没想太久,真心实意地回答:“让他出去多多经历,是好的。”

    “你怪宋叔吗。”

    易青巍笑起来:“不存在的事儿。”

    直送至家门口,宋英军和陶国生要开车门下车。

    易青巍开口了,挑明道:“宋叔,我今天放他走,是狠了心要等他的。到时,您也别太过责怪我。”

    他不是逃兵,而是负隅顽抗的俘虏。

    北京一夜骤雨。

    是第一场雨,也是最后一场雨。

    分解,支离,在伦敦缠缠绵绵下了六年。

    第54章

    非典

    窗帘在两年前被换成双层,纯黑色,厚重地垂着,阻绝一切光源。在室内,昼夜无甚分别。饶是如此,他依然会在每个凌晨的四五点醒来,难以二次入眠。只好睁着眼睛,摸着昏暗,时而回忆梦境,时而回忆从前。

    梦,多数是好的,由从前衍生。

    易槿一直以为弟弟的睡眠状况有了好转,常常在自己出门上班前才敲门叫人起床。而易青巍往往已经端坐在书桌前很久,旋灭台灯,慵懒应一句“好”。

    2003年,3月,北京城杨柳飘絮。

    易青巍手持一杯咖啡,脚下生风,疾步走进急诊部。来往的人看见他,停下打招呼。

    “易医生好。”

    他点头,微微笑:“早上好。”

    护士小刘快速追上去,一边跟他的脚步一边汇报:“易医生,前天送来的26号房病人高烧还没退,两天两夜了。”

    “上一次量体温是什么时候?”

    “一个小时前。”

    “多少度。”

    “40。”

    易青巍抬腕看表,到了办公室,灌了几口咖啡,取了白大褂,利索穿上。

    他一面走一面低头整理纽扣和铭牌,问道:“胸片。”

    “肺部有阴影。”

    “呼吸。”

    “有喘憋现象。”

    “马上再量一次体温。”

    “好。”

    “等等。”

    小刘马上停步回头,看他。

    “记得戴好口罩。”以示意,易青巍指了指自己的嘴巴。

    小刘脸有些红,因为这不是易医生第一次提醒她了。做医护这行,行差踏错一步,就会把一生赔进去。有时是病人的,有时是自己的。

    “好的,我以后一定记得。”

    “辛苦了。”

    易青巍来到病房,病床上的患者还未醒,三十岁左右的女人,脸色发紫,睡梦中呼吸声极大,喉咙里卡着一口浓痰不得上下。在一旁照看的家属看到医生来了,立即起身,一开口,着急不已:“医生,她这是普通感冒吗?用的什么药?怎么一直不见好转?”

    “您别太紧张。”易青巍神情轻松,与他聊家常一般,“你们是从广东那边过来的吗?”

    “您怎么知道?对,我们是广东人,做生意的,前几天刚把货运到这边来,我老婆就倒下了。”

    小刘接话:“那边儿人的腔调很容易听出来的,对吧,易医生?”

    一副身影不适时浮现脑海,太熟悉了,每轮白天加黑夜,不知要折磨他多少遍。

    他笑了笑,点头,说对。

    又问了几句情况,易青巍大步从病房里出来,笑意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紧绷的严肃。

    “再给她试其他药,用抗生素,要最好最先进的。照顾那个病人的所有人员必须戴上口罩,包括家属。”他对小刘说,“之后很有可能会有相同症状的病患入院,同样的做法。”

    “易医生,这……”

    “疑似非典。”

    小刘惊恐万状,忙不迭去办了。

    易青巍争分夺秒,跑回电脑前在搜索引擎里输入“广州肺炎”“非典治疗”等词条,信息零散,毫无借鉴性。

    预感不祥,疑虑重重,极度的不安在易青巍心里蔓延开来。

    他层层上报,从主任到院长,开了个小小的紧急会议。

    “确实有所传闻,南方那边得的这种怪病,传染性超强。但具体情况并不清楚,我们这边没有获得准确消息的渠道。而且,北京这边,各大医院各自为政,互不相通,也不知道其他医院有没有接收到类似病患。”主任一五一十叙述眼下的情况。

    “我看过中央电视台前段时间发布报道,非典型性肺炎的病原体是衣原体,虽然容易反复,但还是可治可控的。”一位医生这样说。

    “衣原体?”沉默良久的易青巍发话了,“常规药在那个病人身上全部失效,刚才又用了抗生素,如果还是毫无起色,那么,我想,即使是中央发布的,衣原体和疫情可控这些个结论也值得商榷。”

    此话一出,在座的每一个人头皮一麻,鸡皮疙瘩叠叠冒起。

    第二天,病患确诊非典,所有无防护接触过那位病者的医务人员全部被隔离。

    同日下午,此院的非典隔离病区开始建立。

    旦夕之间,非典爆发,中|国疾病预防体系完全失灵。北京这个日益国际化大都市,被肆虐的病毒全方位袭倒,不堪一击。

    一辆辆急救车穿梭在城市街道中,长笛四起,盘旋在北京城上空,如柄柄利剑,刺穿安宁祥和的表面。

    无色硝烟,人心惶惶。

    -

    2003年,4月,伦敦市阴雨连绵。

    “Look!”

    “Look

    at

    me!”

    “Look

    at

    me,

    please.”

    吉姆不断晃动自己的一头红发,像一杆交通灯立在实验室里。

    “宋。”他转换语言,用蹩脚的中文吸引那人注意力,“噢,天呐,不可思议,中|国居然发生这样的事。”

    站在离心机前全神贯注的人,在关闭机器按钮的间隙抬眼看了一下吉姆,复而低头取出离心试管。把样品存置好,宋野枝慢条斯理摘下手套,脱下白大褂,从吉姆身边经过。

    “中|国怎么了?”他拧水洗手,漫不经心。

    见他终于搭理自己,老早就做好出发准备的吉姆立刻问:“我们中午吃什么?”

    “给你做火锅。”

    “欧耶,我爱中餐,我爱火锅。”

    “中|国发生了什么?”

    高大壮实的吉姆抬臂举着笔记本电脑,一边一边往实验室外走,紧紧巴巴翻译道:“世界卫生组织召集9个国家,11个顶尖实验室,试图找到这个新型病毒的病因,并将此次在中|国流行的病症命名为Severe

    Acute

    Respiratory

    Syndrome,SARS。”

    “什么时候的事?”

    吉姆凑近,瞧了一会儿:“三月。”

    一句话,吉姆译了三分钟。宋野枝在旁好脾气地忍到句号完结,接过电脑,一目十行快速浏览起来。

    非典。

    病毒。

    广东。

    传染。

    北京。

    他啪地一下合上电脑,加快脚步,说:“先回家。”

    吉姆心心念念的中|国火锅泡汤了。宋野枝回到公寓后,茶饭不思,已经坐在电脑前查了一个下午的资料。天色渐黑,吉姆端着今天的第二桶泡面站到宋野枝身后,静静地吃,以气味凸显存在感。

    吉姆瞟到宋野枝的电脑屏幕上,满页都是关于非典疫情的详细报道。

    几个小时以来,宋野枝随时像一张拉满的弓,分秒警戒着。吉姆最后一口面嗦到一半,转椅上的宋野枝突然松懈下来。

    箭已离弦,独留弓在原地萎靡,失措。

    他缩在宽大的软椅里,呆呆地望着屏幕失神,不知在想什么。

    见状,吉姆递去一根巧克力棒,代替宋野枝放在齿间细细啃咬的手指。

    “怎么了?”

    宋野枝没接,倒是松了口,哑声说:“我要回去。”

    这四个字,第一次从他嘴里说出来,像吹响了久违的冲锋号角。

    他马上起身收拾行李,胡乱塞进几件衣服,又返回去订国际机票。过程中,他思绪大乱,唯刚才到的某一句报道很鲜明,钉在脑海里,挥散不去——

    「北大医院因非典疫情过于惨重,多数医务人员被感染,丧失救治能力,现已闭院,建院以来史上第一次停止接诊。」

    “What?”吉姆也慌了,围着宋野枝团团转,“回去?你要回哪里去?”

    “中|国。”他又明确道,“北京。”

    “北京?那个疫情重灾区?”吉姆难得唤他全名,“宋野枝,现在的局势,想从那个地方跑出来都难,然后,你想闯进去?你是想当逆行者吗?这么简单的道理,逆行是要遭殃的!”

    宋野枝嘴巴不解释,眼睛不离电脑,请求道:“吉姆,麻烦帮我拨一下赵欢与的电话。”

    吉姆拿着电话来回踱步,说:“不通。”

    “往下翻,爷爷。”

    半晌。

    “不通。”

    “再往下。”他顿了顿,做出抉择,“易。”

    “还是不通。”

    吉姆及时提醒他:“现在中|国是休息时间。”

    爷爷和赵欢与在睡觉时手机处于无人接听状态是正常的,可易青巍——易青巍就算那年尚是实习医生,也24小时保持手机畅通,随时待命。

    宋野枝咬着牙,红着眼,骂了一句。

    最近的航班是晚上十二点,他丢弃笨重的行李箱,翻箱倒柜找齐证件,挎上背包,夺门而出。

    就这么走了?

    吉姆世界观临近崩塌,在身后大喊:“你还有实验项目!”

    宋野枝留了一句话:“我会给老师发邮件。”

    而后,迅速消失在雨幕中。

    “你好,一张到北京的直达机票。”

    “北京?”工作人员重复确认。

    北京沦陷疫情的新闻,已经在国际媒体各大头条轮流滚动几天了。

    “是的,北京。”

    坚定且沉稳。

    兵荒马乱的一阵急赶过后,宋野枝顺利坐在候机室,反而逐渐趋于平静。

    一切已办理妥善,现下能做的只有等待。

    碰巧,这么久了,他最擅长的事就是等待。

    未知的,无尽的等待。

    窗外的雨未停,淅淅沥沥。

    同样的雨,同样的夜晚,同样的候机厅。

    宋野枝眨了眨眼,场景重叠,好像回到了过去。而这苦闷孤独的六年呢,若梦若幻。

    月亮,是同一轮月亮。夜色,是同一场夜色。仿佛他还留在北京,从未出逃,从未被驱逐。

    可是,几千个日夜囤积的思念和不甘那么真,有烙印,有证明,烫在时间刻度上。

    2231天。

    12300公里。

    宋野枝踏上寥寥几人的机舱,乘坐去往高危地域的飞机,不顾生死,去会不知生死的故人。

    时年,24岁。

    万丈高空上,他眉头不解,抱着手臂缩在座位里发呆。亦如某一年,手术室门前的金属椅上,那个忐忑不安,又不得已强制自己镇定的男孩。

    小叔,你千万千万,平安无事。

    ※※※※※※※※※※※※※※※※※※※※

    事实为北大人民医院闭院,配合剧情改为北大医院。(最近几天开始忙了,得一直到12月底才能喘口气。不过!我就算熬大夜也要让11月份日更的fg长立不倒。再次感谢一直看文留评投海星投玉佩的朋友!为啥一直说感谢呢,因为真的很感谢哈哈哈哈哈。码字习惯不好,懒懒散散的。也常常在自我肯定和自我怀疑之间反复横跳,一般写一万字删五千字这种。追连载应该蛮不容易的,所以你们肯留言和投喂真的给我莫大鼓励,多谢啦。鞠个标准躬

    第55章

    相见

    他赶上了北京的落日。

    黄色余晖,红色袖章,白色口罩,蓝色消毒桶,红白封锁线。滔天的醋味,刺鼻的84消毒水。空无一人的地铁,门可罗雀的长安街,药店门口的长龙,街上低头捂嘴疾行的路人。

    阔别六年,尽是萧条。

    宋野枝下了车,取了口罩,走入胡同。

    胡同很静,家家闭户。

    不远处,猫窝还在那儿,看起来是新木,才换过不久。有几只猫在那附近绕圈,宋野枝看了,猛地有一点失落。都换了面貌,他一只也不认识。

    院门没关,翠凤凰高挂屋檐下,羽毛不及以前鲜亮了。但见了宋野枝站门外,还是蠢蠢的,歪头歪脑打量来人。大约半分钟,竟放嗓高声叫了起来,极其嘹亮。

    木门嘎吱一声开了,宋野枝底气不足,被吓得后退一步,屏息敛声立去墙壁边。

    宋英军从里面走出来,抬头看鸟,问道:“您无缘无故唱什么呢?”

    伦敦天气不好,宋英军腿脚不好,两者相克。再加上国际航班耗人气血,宋英军去一次便是受一次罪。

    他们上一次相见,是一年前的事了。

    宋野枝拿出手机长按开机键,几个未接来电提醒争相跳出来,一一点开。

    第一个,欢与。

    第二个,欢与。

    第三个,爷爷。

    第四个,爷爷。

    第五个,爷爷。

    他不死心,还要往下看,直按翻页键,屏幕不断显示【加载已完成】,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欢与,我回来了。」

    编辑文字,点击发送。

    踌躇几秒,他拨通了宋英军的电话,没嘟几声就有人接起。

    “喂?”宋英军心情很好。

    “喂,爷爷。”

    宋英军不知在客厅还是卧室,传来纸张哗啦的声音,应该是去看他制作的伦敦和北京两地时间差的表了。

    宋英军:“起床了?”

上一页 加入书签 目录 投票推荐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章节错误?点此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