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以味取人?”

    宋野枝:“被迫的。”

    “我逼你了?”

    如果你没味儿,我怎么取。

    宋野枝的头要点不点,全靠易青巍的眼神镇着。

    -

    易青巍来到急诊科,恰好是缺人手的这一阵,然后宋野枝中午就不带自己的饭来医院了。别说和易青巍同桌吃饭,有时就连见着人影都是运气。

    见到人了就坐着等他吃完,把空饭盒带回家。见不到人就把饭盒放到办公桌上,磨蹭十几分钟再走。

    回家路上,天气清爽就走路,炎热就打车。

    回到家,跟翠凤凰聊聊天儿,看看闲书,磨一磨画和乐谱。有时被宋英军吩咐去撕一波院外围墙上的小广告,他常常也帮附近几家撕一下。最近去巷口打印店印一张“禁止贴小广告,违者罚款”的白纸黑字,醒目地贴电线杆上,威慑一下胆小的。

    虽然没起太大作用。

    因为第二天再去看时就被人撕了。

    宋野枝又去打印了一张,赵欢与拟的文本。

    “禁止贴小广告,违者罚款。禁止撕毁此纸,不然报警。”

    这遭更惨,早上贴的,下午就被扒了。

    然后只能随他们去了。赵欢与安慰道,撕小广告利于解压。

    同时,周五下午的时间不再属于香水店——从宋野枝知道自己一直要找的那款香水是于施莹送易青巍的之后。

    他去柜台时,导购员迎上来:“这个星期我们进了一批新货,可能有你要的。”

    宋野枝摆头:“我今天来就是跟您说一声,以后都不来啦,谢谢。”

    -

    夏至一过,太阳明显热辣起来,校园里的蝉声也愈发高昂,此起彼伏,一片嘹亮,更衬得学生们寡言少语。

    到了夏天,全国普遍高温,中国北方的温带和南方的亚热带此时并没有气候差异,都在无情地升温,地区人民都正被无情地炙烤——哦,区别还是有的。

    北京没有风。

    空气是凝固的,干燥而憋闷的热令人心烦意乱。人干坐着不动,细细密密的汗也能争先恐后从皮肉里冒出来,无孔不出。

    离高考不到一个星期,大部分高三学生已经回家自主复习。

    作为准高三的学生,赵欢与对高考生一阵同情,并祈祷明年的全国大会上能出现“高考时间作出修改”的提议,顺利通过表决,定在十月……九月也可以。

    下课铃敲响,没有了往日推桌拉椅的大动静,大家要么趴着,要么慢吞吞地站起来,绝望地走出教室门上厕所。

    赵欢与在后面怂恿她的同桌:“你站起来。”

    “干嘛?”又黑又壮的时候同桌嘴上这样说,但还是听话地站起来。

    “然后从讲台上跑下来,可能会凉快凉快。”

    “……什么?”

    “人造风。”她说,“记得,一定要超快!”

    周也善趴在桌上听,笑得灿烂,跟着起哄:“大壮,试试嘛!”

    大壮:“那我跑了你也跑一回,我试试是不是真的有风。”

    赵欢与爽快地比了个“OK”的手势。

    宋野枝默默叹了一口气。

    大壮真的跑了,赵欢与头发丝儿飘起来一根,又落下去。

    她站起来走向宋野枝,把他桌上的水瓶提放到地上,说:“小野,去不去买冰棍儿,你请我。”

    大壮在旁边:“先跑了再去啊,让我试试。”

    赵欢与:“要我跑还是要冰棍儿?”

    大壮:“谢谢小野。”

    周也善举了举手:“谢谢小野。”

    宋野枝:“……不用客气。”

    为了躲太阳走树荫下,赵欢与拉着他多绕了大半截的路。到了小卖部,冰柜里的东西畅销无比,才下午第一节

    课,冰棍儿就只剩薄薄一层。

    他们给每人各挑一根,再各拿一瓶冻过的水,抱在怀里慢悠悠地走回教室。

    到教室,大壮看见他们,兴奋地坐直身子,两眼放光。倒是周也善,还是他们走之前那软骨的样儿。

    宋野枝走近了才发现不对,周也善在翻他的素描本。他的心猛地一跳,只是一瞬,又立刻淡定下来。他在周也善手边放一根冰棍儿一瓶水,坐下了。

    周也善说:“借你的草稿本算道题。”

    宋野枝:“嗯。”

    周也善撕开冰棍儿的包装袋,说谢谢。

    宋野枝迅速转头瞥了他一眼。

    “怎么了?”

    宋野枝摇头:“没什么,但你很少向我说谢谢。”

    “哦?”他的语调并没有什么起伏,“是吗?”

    宋野枝察觉周也善的状态古怪,但无从问起。

    第二节

    还是数学课,老夏走进来,就算在办公室休息了一会儿,他前胸后背的衣料也满是汗湿的痕迹。

    “判断这个是圆,或是椭圆,或是双曲线,并写出它的标准方程。”

    宋野枝拿起笔,看了看光洁的桌面,反应过来,找周也善要草稿本。

    周也善却没有马上回答他,手指捻了捻草稿本的扉页,似在琢磨什么,才将它推过来。

    “你带了吗?要不要我重新给你一本?”宋野枝问。

    “带了,刚才不想费力找而已。”

    周也善一边写下方程,一边若无其事地问——

    “宋野枝,你草稿本里画的那些,是易青巍吗?你小叔?”

    “y2=......”宋野枝的笔尖顿下了。

    “是。”

    这不是草稿本,而是小姑送他的那一摞素描本的其中一本。由冬至夏,他用完不止一本。

    开始时画院子,画翠凤凰,画屋檐上偶作停留的白鸽,日子久了,渐渐的,他开始画人。

    在沙发上小憩的易青巍,在病房里写病历本的易青巍,从办公室门口一掠而过的易青巍,躲在被窝里迟迟不肯起床的易青巍,学校门口常常仰躺在车内驾驶座的易青巍,礼堂侧门低头等待的易青巍,酒吧卡座抱手看戏的易青巍。

    背对他的易青巍,面向他的易青巍,蹙眉思考的易青巍,展颜轻笑的易青巍,站得笔直的易青巍,微微半蹲的易青巍。

    白大褂的易青巍,长款大衣的易青巍,牛仔衣的易青巍,夹克外套的易青巍,衬衣配领带的易青巍。

    全是他。

    易青巍永远没有沉默的时候,他永远在言语。即使嘴巴闭着,眼睛也在朝宋野枝说话;眼睛闭着,体温也在朝他说话,体内缓缓流淌的血液,有序的呼吸,规律的心跳,都在朝他说话。

    宋野枝的五感存在,他就存在。

    鲜明且肆意,引他仰首注目。

    来到北京的第一个清晨,院子许久没有人住过,空气里弥漫着沉甸甸的潮朽的味道,闻的时间长了,头也沉甸甸的。百无聊赖时,他听到墙外鞋踏落叶的声音,由远及近,停在门口。

    而后,门动。有人推门而进,他扭头去看。

    满目是白雪,簌簌而下。隔着雪幕,他看到了——侧着身子,略微垂眸,立在雪中不紧不慢收伞的易青巍。

    第一眼见他,是不真切的。

    (x-3)2+(y-1)2=9,是圆。

    停笔。

    “画得很好,一眼就可以认出他。”周也善还在写。

    宋野枝加写了一般式方程,说:“嗯,多花些时间仔细观察就可以做到。”

    周也善冷笑着扯了扯嘴角,不再说话了。

    他在心里骂了一句娘,狠狠地。

    周也善庆幸宋野枝是同类,又恨其心有所属。

    宋野枝的目光追随易青巍,一如周也善的目光追随他。

    第28章

    发出同床邀请

    7月8日,距离1997年高考还有364天。

    宋野枝昨晚睡得迟,窗帘忘记拉合,早上被洒到床上的阳光刺醒了。翻身看表,九点多,神志还在慢慢转醒,迷糊想着一年后的现在就轮到他坐在考场上。

    瞌睡瞬时散了七八分。

    “爷爷!”

    宋英军就坐在客厅,说:“喊什么!醒了就起床!”

    “有没有馒头和白粥啊?”他爬起来,揉着眼睛倚在门边问。

    “没有,自己买去。”

    宋野枝利索地穿衣洗漱,刷了牙,草草抹一把脸就往外走。

    “你们吃了没?”

    “早吃了,顾你自己。”

    悠哉游哉吃完早饭已经十点多,他打着哈欠拿上书去背了会儿英语单词,单词背腻了又换数学公式,然后是语文古诗词。

    宋英军看在眼里,跟陶国生聊了几句:“他最近对学习是不挺上心?”

    老陶笑呵呵的:“可不,冲第一名去的。”

    “难怪我说呢?”宋英军抖了抖烟灰,“不声不响的,也不来跟我表个态誓个师。”

    陶国生“哎呦”一声,说:“打娘胎里出来就这脾气,改不了咯。我都是打扫他房间时候看到的,贴了张纸在墙上,红笔加粗写着学习计划呢,最后一个目标就定的第一名。”

    可不寻常。

    宋英军眯着眼,思来想去,说了一句:“小巍的话他愿意听。”

    宋野枝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把他们的话听了个全,书页翻开盖住了脸,上摇下晃,他拖长声音喊:“饿了——还得给小叔送饭——”

    四中门口站了很多家长,天气很热,个个闷得满头大汗,应该是把孩子送进去就没离开过。宋野枝看了几眼,匆匆往医院那边去了。

    今天科室意外清闲,易青巍坐在办公室翻阅病历本,听着“噔噔噔”的敲门声,他抬头,宋野枝满脸笑意地站在门口。

    “什么事儿这么开心?”

    “下午要去买书。”

    “什么?”

    宋野枝坐下了,给他拿出饭盒,说:“离第一名又要近一步。”

    易青巍任他贫嘴。

    “买什么书?”

    “买些试卷。”宋野枝说,“赵欢与也要买,让我给她带。”

    “她又支使人了?”

    “不是,还没解禁呢,乐皆哥不准她出门。”

    “期末压力别太大,考完了带你们去海边儿玩。”

    “哪个海?”

    “到时候想去哪个去哪个。”

    赵欢与在准备今年十二月的数学竞赛,挺认真的。她是真的喜欢数学,上数学课时的背都要挺得直一些。平时嘻嘻哈哈一个人,到了做数学试卷和钻研数学难题的时候,只剩一本正经,一脸肃然。

    易青巍催他去书店,让他最好两点之前赶回家,别在外面老晃荡,不然中暑晕在大街上可不好办。

    宋野枝不为所动,趴在桌上看他:“那正好,来接你一起回家。”

    易青巍也看他,伸手要去揉他的脸,被躲开,退而求其次捏住耳垂:“我真想……”

    门被推开,是同一个办公室的同事。

    “今天是周末?小宋怎么来了?”

    “今天高考放假啊小段。”易青巍答道。

    “哦哦,忙傻了我都。”段成急急忙忙脱了白大褂,拿上钥匙往外走,“我吃饭去了啊。”

    没走到门口,又回头满面春风地说:“我女朋友也给我送饭来了,食堂等我呢。”

    后来宋野枝走在去图书馆的路上,确实有点儿晕,他眩转于段成最后那句话中的“也”字。

    走到一个装修很新,极气派的书店门口,宋野枝想也没想就进去了。挑书的人没几个,寻不到管理员,他来到柜台,柜台前的人正低头看书。

    “你好,请问高三数学试卷和竞赛资料在哪一块找?”

    “数学试卷?”老板重复了一句,压根没抬头,语气冷硬,“我这个书店不卖这东西。”

    宋野枝在柜台前静静站了几秒钟,提步往里走了。他看看这个书店卖的是什么东西。

    木质书架上大多是包装还没来得及拆的新书,书店不大,一路看过来,入眼的都是小众而晦涩的文学作品。再往里走,还有有关科普,有关哲学,有关社会。

    然后,宋野枝的脚步就停在了社会类分区。

    “男同性恋”这个词语,是十几年来,首次进入宋野枝的世界。

    《他们的世界——中国男同性恋群落透视》这样一本书被摆在书架上,淹没在众多书中,普通寻常,无心人一扫而过,有心人被一击而中。

    宋野枝看了看时间,没有继续逛下去的必要。

    手指滑上书脊,从拥挤的书海里抽出它,拿去柜台。书被平放到桌面,推到书店老板眼前。

    “结账,谢谢。”

    老板抬眼看了看书名:“四块五,需要袋子吗?”

    “不用,谢谢。”

    老板终于正眼瞧他,面无表情:“建议你需要,而且回去之后尽量在私人空间,尽量避免被同学和家长看到。”

    “为什么?”

    一般人发问时会不受控制地皱眉,表示不解或恼火,但眼前这个少年显然没有这个坏习惯。一般人问出这样的问题——“为什么不能光明正大这本书”,不是无知,就是无畏,但眼前这个少年……

    可以判他无知,也可以判他无畏。

    这样一双干净纯粹的眼睛,像从未受过伤害,也像受过伤害后不惜对抗人群的执拗和淡然。

    老板把书装进黑色袋子,递给他,表情有松动,语气有软化:“为什么?”他嘲弄地弯了下嘴角,“这个问题我也得好好想想。谢谢光临,慢走。”

    宋野枝没有再追问,也确实毫无头绪,一脸茫然地走出书店,紧接着去下一个书店寻找他迈向第一名和赵欢与进入竞赛集训队的阶梯,其他都被抛之脑后。

    盛夏来临,附赠暑假。

    宋野枝和赵欢与在易青巍家的沙发上盘腿坐着,一人捧半个西瓜,刚从冰柜里扒拉出来的西瓜。再一人拿一个勺子,悠闲惬意。

    这是暑假附赠的。

    电视里正在报道今年的高考情况。年仅12岁的天才神童,在此次高考中以572的高分被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录取,接着播出对尹希及其父母同学的采访内容。

    赵欢与含着西瓜,咽汁水:“我压力好大呀……”

    易青巍从他们面前过,听了一耳朵,说:“你犯不着和他比,别为难自己。”

    宋野枝捧场似的笑了笑,赵欢与看过来,他正经地低头挖西瓜:“小叔,你要不要来一口?”

    “等等!”赵欢与咋呼起来,“我忘了,我有一个劲爆的消息要和二窦分享!”

    宋野枝问:“什么消息?”

    赵欢与把西瓜摆茶几上,爬去另一边拨座机,说:“事关重大,小野你就做第三个知情者吧!”

    宋野枝也挪过去一点,想和王行赫同时做第二知情者。

    “二窦!我知道了一劲爆消息!”

    赵欢与按了免提,王行赫在那头说话,和她差不多激动:“我也有一个要告诉你!我怀疑和你知道的一样!”

    赵欢与说:“那好,我们一起说。三、二、一……”

    “窦唯和王菲结婚了!”

    “王菲和大窦结婚了!”

    宋野枝:“……”

    他又默默地挪了回去。

    挂电话前,王行赫提了明天自驾去秦皇岛的事儿,赵欢与才知道他也跟着一起。

    原本计划的是一放假就去海滩,但沈乐皆坚持说要看到成绩后再去,这关乎到此次出游质量,甚至关乎赵欢与是否参加此次出游。

    然后赵欢与就不敢给英语老师交白卷了,所以破天荒地进了班级前二十。

    而宋野枝出乎意料地,考了第一名,比计划提前了近三个月。

    当概率小于二分之一的事件发生后,宋野枝第一时间找原因:莫非,陈丰考试期间拉肚子了?

    陈丰就是长居第一宝座的那位。

    不管怎么说,他们两个的进步可喜可贺,决定了此次出游质量属上乘。

    易青巍和沈乐皆结伴去参加家长会的时候,沈乐皆还询问了周也善的情况,得知班上进步最大的就他仨人。

    沈乐皆不语,易青巍但笑。

    说起周也善……自从那次数学课后,周也善仿佛良心发现,去找洪景元换回了座位,也从此再没跟宋野枝主动讲过话。

    宋野枝察觉到,但不明原因,也尚未去问。

    人际关系的经营处理,他一向不擅长。

    这趟旅游王行赫不是单人行,带了处了小半年的对象一起,杨徐静,也是个咋咋呼呼的北京姑娘。赵欢与和她第一次见面,虽然差几岁,但性格很像,两人相谈甚欢,相逢恨晚。

    到了秦皇岛,下榻酒店,天已经擦黑。自驾游很磨练人,路上沈乐皆和王行赫换着开,最后大家都累得够呛。在酒店草草解决完晚餐就各自回房间休息,养精蓄锐,明天再放开了玩儿。

    晚上,宋野枝和易青巍一个房间。

    他从浴室出来的时候,易青巍正趴在床上看书,走近一看,居然是医学文献。

    房间是双人床,但宋野枝把擦头发的毛巾抛到自己床上,和易青巍趴到一边去,问:“小叔,你们不放假?”

    易青巍抹去刚才砸到自己手背上的水珠,拿笔在资料中页作了标记,合上,说:“起来,给你把头发吹干。”

    宋野枝扭着身子看他同样湿漉漉的发,说:“小叔,你的也没干。”

    “我们能一样吗?”易青巍睨他,“快点儿的。”

    刚被抛到床上的毛巾现在又被拾起,攥在易青巍手里,给宋野枝还在滴水的头发吸净。

    “不喜欢被热风对着吹就用毛巾多擦会儿。”

    宋野枝任他摆布。

    “你刚问我怎么不放假?”

    “对啊。”

    易青巍换了电吹风,研究了一下按钮,开开关关。其实宋野枝不是不喜欢热风,是不喜欢噪音。

    “宝贝儿,你要意识到,这世界上拥有寒暑长假的职业只有两个,在校学生和在校老师。”

    不等被热浪攻击,宋野枝的耳根就先红了。

    “哦。”他低着头说。

    这个酒店的电吹风的噪音,可以忍受,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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