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这些话,她当年和他提分手前都没敢问他。借着时间,借着酒劲,借着重逢之初那点陌生的隔阂,竟然全都问出来了。

    她鼓足了那么大的勇气,却没想到杨谦南一脸好笑地问她:“我懂什么啊?”

    温凛面无表情地阖上眼,心想他真的很没劲。

    他们这些生在山顶的人都有个共同点,那就是不说真话。

    连偶尔说一次都不行。

    杨谦南扒拉她眼睑,观察她瞳孔有没有涣散,一边道:“别说你陪孟锦文吃顿饭,你哪怕给他当二姨太呢,我犯得着管你么。”他顿了顿,声音忽然软下来,竟有种世事吊诡之下的深情,“当初不是你瞧不上我,走得挺利索么,温凛?”

    温凛脑子里一团乱。她想辩解,她根本不是在讲这些。她在和他谈……谈……谈什么呢。

    反正不是这些。

    她什么都听不清楚,只听到他喊她大名,蓦地抬起头,紧紧盯着他。

    那双眼睛里蕴着若有若无的液体,满布纵横的血丝,巩膜深处像被人用手扯断,撕裂出一大片浅红。

    第49章

    她什么都听不清楚,

    只听到他喊她大名,

    蓦地抬起头,

    紧紧盯着他。

    那双眼睛里蕴着若有若无的液体,满布纵横的血丝,巩膜深处像被人用手扯断,撕裂出一大片浅红。

    过道里布着微型假山,

    下首有一口装饰性的阔石方井,里头水流潺潺,照出温凛妆容精细的脸。那些昂贵的彩妆替她掩去了一切,

    只留下一片雄辩的平静安然。

    但却遮不去这双狼狈的眼睛。

    人可以掩饰很多东西,

    掩饰爱,掩饰恨。可是只有疲态,

    是怎么都掩饰不了的。

    杨谦南是在这一刻才意识到,小东西今年也不再那么年轻。

    他等了很久,没有等到她再开口,

    终究推开门,

    先她一步进了包厢。

    温凛独自在外面站了好一会儿,收敛好神色,

    才再度踏进去。

    里面正迸出一阵笑。

    饭桌上有个在日本留过学的姑娘,孟先生知道后便问她学什么。姑娘说学东亚文化,

    孟先生便放下筷箸,击掌抚节,清唱了一段日本古歌谣。

    他的声线全然是老年人的锣嗓,唱日语时听起来像哑僧念经,

    可还是收获满座吹捧,姑娘带头起劲给他鼓掌,说:“孟先生真是博古通今。”

    笙歌鼎沸间,温凛疲惫得几乎要撑住额头,才能强打精神。

    饭局散场的时候,周正清发消息来问她:“怎么样?”,温凛匆匆瞥了眼手机,不知道该怎么回他,索性放下手机,和身边人客套道别。

    孟先生自然是先行一步的那位。众人目送他在两个女服务生的簇拥下走出饭店,随即各自收拾各自的包,仿佛席上全是陌路人,再也无人搭话。

    蚀尽月光的夜,益丰外滩源的清水红砖墙映着倾盆大雨,朱光粼粼。这座商场前身是1911年的益丰大厦,温凛等在廊檐下,背后是欧式教堂般的展列橱窗,一盏孤灯仿佛照得穿百年烟雨。

    七年仿佛一个轮回,杨谦南的车又停到她跟前,静静候在廊柱下。

    司机早就换了一个,车也不是从前那辆。杨谦南坐在后座,降下一半车窗。他们今夜喝了同一种酒,微醺目光像滑落的雨幕,柔软却全无形状。

    他声线低冷:“上来。”

    温凛醉醺醺的,像个犯了错的学生,埋头听师长训诫,拉开了车门。

    据说人每七年都是一个新的人。

    温凛受异国与他乡改造,整整七年,生活习性早已面目全非,也是去年回到上海,才渐渐拾回来一些江南地带的习惯。譬如梅雨季,譬如湿冷砭骨的冬天,譬如随时随地说来就来、气势磅礴的雷雨天。

    人是这样容易被时间更改,连自小生长的地方都会感到陌生。然而听他的话,就像刻在她骨子里的一种本能。

    雨刮器频繁来回,勉力让他们把前路看得更清楚。

    可是大雨倾盆,谁的眼里不是一片淋漓水雾。

    瓢泼大雨掷下嘈杂雨声,城市的下水系统像一张防御网,和来势汹汹的雨势对抗。人躲在车里,仿佛旁观一场灾难。

    他们谁也没说去哪儿,司机默认往杨谦南下榻的酒店开。

    温凛刚一上车,就被杨谦南侧抱上腿。

    这姿势突如其来,暧昧无边。杨谦南半个身子隐没在阴影里,眼眸是深的,嘴唇也是深的——他的唇色偏紫,不是一般人的唇红齿白,第一眼会显得有些阴冷。可是他吻她的脖颈,一下又一下,却只有蜿蜒的炙浪。

    她今天身上这条裙子仿的是旧式旗袍,襟口系两粒盘扣,腿侧分两道暗许风月的开衩。杨谦南掀开她臀后堆叠的衬布伸进去,双手拢住那两瓣圆月,指间一枚戒指在她右臀上印下一道浅印,凉得叫人心慌。

    比起眼下这一遭,方才席上孟锦文碰她手背的揩油简直微不足道。

    温凛起了薄薄一层鸡皮疙瘩,生理性地哆嗦,可是没有躲。

    她搂住他的脖子,很低很低地问他:“你叫我什么?”

    酒店就在街对面,车轱辘滚了没几下就泊进了地下车库。司机下车向他辞别,杨谦南手就放在她裙底,神态自若地和他对话,接下车钥匙。

    后者一走,空旷的车库里只剩下明晃晃的灯光。杨谦南复又看着她的眼睛,笑了一声:“你想让我叫你什么?”

    他手指下流地摸进她腿根,黯声附在她耳畔:“名字里带五点水的人就是不一样。”

    车顶一盏监控探头闪着红光记录这一切,随时都会招致人来,令她不安。他似乎知晓她心里的羞耻,嘴角愈是翘起,牙齿轻轻一挑,咬开了她襟前那两粒盘扣。

    她穿旗袍,省了一件胸衣,秀致的锁骨下一片雪白。

    火热的唇袭到前胸,温凛难以自抑地颤抖,情不自禁地吻他的眼睛,杨谦南却一偏头躲了过去。他低头看着她的双腿,手指直入主题地探进深处刺弄,那力道几乎带三分冷漠。

    “杨谦南……”她嘴唇发白,埋进他衬衣领口,却嗅到了那上面淡而似无的佛手柑香味。

    那是半岛最爱用的一种香氛,衣服洗烫过后长久地留在人身上,因为清冽舒缓而不易察觉。

    凄风苦雨里,这种细致入微的体贴竟然能给人一种错觉般的归属感。

    温凛随杨谦南进了套间,在这香味里交换气味相近的酒息,好像这本来就是一场约会。他调情手段她都熟稔,她细微癖好他都知晓,穿上衣衫面目全非的旧情人,赤身裸体依然是最好拍档。

    杨谦南没有问她为什么会出现在孟锦文的饭局上,就像她也没有问,你左手的戒指,是婚戒吗。

    黄浦江畔,迷离灯火,衣衫自玄关扔了一路。他身上温度如寄生蛊虫,见缝插针游进她肌肤。

    那盏墨荷终究被撕裂。裙子层层叠叠的衬布绞在一起,缚紧她柔软的腰肢。温凛底下光着腿,十几度的天气,膝盖凉得像冰。杨谦南的手掌罩着她的髌骨往边上推,深深嵌入她躯壳。那一霎她竟然觉得有一丝温暖。大火烧开夷门,哪怕意味着败走麦城,也好过一刻未曾温存过。

    *

    翻翻覆覆到夜半,理智才慢慢地捡回来。

    杨谦南晚上喝了不少清酒,自顾自酣睡过去。温凛有大段的时间审视他的脸。床头一盏灯明晃晃地映着他的面容,把每一分疲惫,每一分沧桑都放大。杨谦南阖着双眼,神情冷淡,无知无觉,只有下耷的眼睑提醒着他的年纪。

    温凛心里忽然很不是滋味。

    她其实很想问,今晚这一遭,算什么意思呢?

    可是这一夜的所有答案都是那么不可捉摸。

    她屈从于人性的本能,在柔软暖和的床品里犯懒地躺一躺。不知怎么的,脑海里想起一个电影片段。

    那部片子票房很凄惨,可她总是记得那一段——夜色里,章子怡演的流莺第一次揽客,战战兢兢把嫖客带回租的公寓,半夜里两人吵起来,章子怡用她那张精致又倔强的脸,咬着牙骂他:做两次为什么不给两次的钱?

    她这些年心态其实修炼得不错了,兀自闷闷地笑。

    杨谦南半梦半醒问她傻乐什么,一睁眼,温凛正斜撑着枕头,嘴角一抹若有若无的笑。

    她肩膀赤裸,只戴了一条项链,胭脂吊坠衬得她肤色雪白,每条弧线都诱惑,却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

    杨谦南无奈漾了丝笑,手指慢慢地顺她头发。那一刻温柔缱绻,温凛忍不住扭头,与他唇舌湿缠。他终于没有拒绝她,食髓知味地抱着她揉弄,不经意间,碰到了她的项链坠子。

    杨谦南把它捏在手心,好像突然想起了些什么。

    他问:“当时拿走的那块玉,你后来放去了哪?”

    温凛的酒好似突然醒了,默不作声地从床上起来。

    杨谦南挑挑眼:“丢了?”

    她背身说:“没有,只是寄存在别人那里。”

    温凛下床穿衣服,安然若素地罩起所有痕迹,一边说起前几个月的时候,绪康白说他有个朋友做玉石护养,见她这块翡翠有些年头了,帮她送去清洗。她平常也不太把它拿出来,送过去之后一直没催。

    后来她和绪康白出了点事,联络稀少,这事也就不了了之。

    杨谦南于是问她,出了什么事呢?

    温凛怔了一下。

    她要怎么说?她因为他那个不知真假的新欢,莫名其妙和绪康白老婆闹掰,以至于她现在和绪康白的关系都尴尬了起来?

    现在想想这事完全是她自作自受。在一个正常人的世界里,不管是“卫道士”还是“情种”,都是贬义词。

    杨谦南虚拢着她的腰,也不细问,只说让她把玉拿回来。

    他嗓音低沉,意识还有一些模糊,说:“我的东西,不要放别人那里。”

    温凛若有所思地低头穿鞋,轻轻嗯一声。

    午夜十一点,杨谦南发觉她又穿戴整齐,奇怪她要去哪里。

    温凛短促一笑,说,“回家啊。”

    那一瞬间他们相顾无言,一起沉默了一阵。

    只有在这种时刻,时移世易的陌生感才又浮现,强有力地横亘在他们中央。杨谦南这才发觉,原本淡若江南烟雨的姑娘,四九城里浸四年,大洋彼岸又三载,身上竟然也沾了几丝混不吝。

    他发现他不知道她的家在哪,也没有立场问她。

    可这个发现好像对他无所触动。杨谦南依然捉了她的手来亲,留她说不要走了,明早我送你。

    那时雨还没有停,温凛坐在床沿扣上高跟鞋带,仿佛对他别具耐心:“我留在这里干嘛呢,半夜帮你盖被子吗?”她笑了一下,“我回去得把今天没做的活赶完,明天一早要开会。”

    她表现得太理所应当,连杨谦南都哑口无言。

    是在这一刻,寂寞作祟,他对她的不舍彰明较著。温凛临走前,杨谦南帮她系她大衣背后的结,慢条斯理叠得回环往复,缫丝一样抽腰带。完事儿她在镜子里一照,他居然会叠双层的蝴蝶结,平整得像商场原装。

    杨谦南凉丝丝瞟她,说还满意吗?

    温凛不怀好意地反问,你哪儿学的呀?

    情热不知何时已消褪,对话进行下去,竟然有几分生疏。温凛及时打住,以免旧日余怨把这个不知所起的夜晚彻底摧毁。

    杨谦南也默契地回避,淡淡道:“要不要送你?”

    她说:“不用了。”

    2016年秋,距离温凛第一次遇见他的那个秋天,已经过去整整七年。他们曾经有过两年的恩爱时光,也曾经恶语相向、针锋相对,可是如今她能做的只有原封不动地收拾心情,回到雨中。

    温凛走到门口,听见他还在背后懒懒散散地问:“你怎么回去?”她想回答说打车,结果一转身,迎面飞来个物什。

    杨谦南把床头柜上的车钥匙扔给她,说:“拿去。”

    金属物件在寒夜里冰冰凉凉。温凛攥它在手,分量沉甸甸,令她难安:“那你之后怎么办?”

    杨谦南半倚在床头,擦亮一根火柴点烟,眼尾曳出一道漠然气韵,说:“送你也没事。”

    第50章

    温凛说不出是哪一瞬,

    她有再动过心。

    杨谦南那盒火柴是酒店里拿的。盒身乳黄色,

    印着酒店名字和非卖品字样,

    乍一看很像个糖盒,里面却码着满满一盒木头棍子。

    这几年他果真很少再抽烟,所以当天现买一盒烟,身边却没有打火机,

    只能用这玩意儿点火。他长指划拉,动作是潇洒,可惜划三下才冒个响。杨谦南叼着根烟赶紧迎上去,

    那模样说不出地窝囊。

    所以他一划,

    她就想笑。

    一笑,她对他的心就软一分。

    又或者,

    是她独自开上凌晨空旷的高速,想起了仿若上辈子的情形——

    那时候她连个驾照都没有,半夜被杨谦南逼上梁山,

    居然敢在小汤山镇那段野路上开车。杨谦南醉醺醺地抱着她的腰,

    声音幽幽地调笑,“改天给你弄一辆。不能浪费你这天赋。”

    温凛坐在车里五味杂陈地想,

    杨谦南居然算得上一诺千金。

    冥冥之中,他用他自己的方式做到了对她的每一个承诺。

    温凛望着寂静无常的夜,

    竟找不出理由对他冷漠。她以为曾经对他的迷恋不过是出于天真,一辈子只有那么一次,她认了。可是时局千变万化,蓦然间,

    她第一次想起一种可能——如果他就是最爱她的那个人呢?

    夜晚的路灯如一豆火苗在黑暗中晃闪,多么脆弱。

    某个刹那她在心里想——

    如果在这个世上,她配不上更多的爱呢?

    *

    不是没有人提醒过她这一点。

    纸包不住火,绪康白很快知道了她找上孟先生的事。他倒完全不介意她利用他的人脉,只是这件事,不仅仅关乎人脉。

    温凛接到他电话的时候,几乎能想象到他的表情。

    绪康白是很温和的人,轻易不对任何人发火,即便对方实在有可指摘的地方,他也会字斟酌句,尽量把话说得委婉。

    而这一次,他没找到委婉的话可讲,所以接通电话干脆沉默。

    温凛其实想告诉他,类似的话你曾经说过的。

    在她当年刚和杨谦南在一起的时候,他就曾经隐晦又严肃地提点她——“你有才华,有想法,其实不必像现在这样生活。”

    可是这回,绪康白叹息一声,最终跳过了这个话题。

    他开口说的是:“杨谦南来找过你?”

    温凛愣了一下,“为什么这么问?”

    绪康白的声音听不出态度:“他找我要了你的号码。”

    看样子他并不晓得,那天孟锦文的饭局上有些谁。

    温凛明知故问:“你给了?”

    谁知绪康白突然笑了一声,说:“我没给。”

    温凛无端地,也笑出一声。

    也许是这笑声破除了连日来的尴尬,温凛起了心思,想找他问一问玉的下落。可是转念一想,又作罢。

    他们俩连日来关系不上不下,这时候问他讨东西,像是要划清界限似的。她又刚刚利用过他一回,再开这口未免显得狼心狗肺。

    倒是绪康白惦记着杨谦南,挂电话前还问她,是不是应该把号码给他。

    温凛想了想说:“你不如把他号码给我吧。我哪天后悔了,自己联系他。”

    绪康白不置可否地挂了这通电话,后来也没给她发短信。温凛以为他不想给,也就懒得强求。

    只是偶尔回家看见楼下那辆宾利,她会笑着在旁边抽一根烟。

    这只庞然大物是个烫手山芋。

    小区里停车位紧张,温凛被物业警告过几次之后无可奈何,只好开一辆去琅琅她们家车库搁着。琅琅看到她,瞪大眼睛,说:“小姑姑,你又换车啊?”

    这丫头长到二十岁,烫了一头栗色长卷发,一直到腰。温凛这次见到她,随口夸她变漂亮了,琅琅用贴过亮片的指甲敲敲自己的卧蚕,说:“小姑姑,我去开了个眼角,做得自不自然?”

    温凛蹙眉:“卧蚕也是打的?”

    琅琅大方一笑:“小姑姑眼光就是尖!”

    温凛拿她也没办法。她表哥表嫂对琅琅棍棒相加好几年,终于也打累了,这两年放任她到处混,叹口气说算了,怎么活不是个活法呢?

    或许上天果真有它的安排。那天温凛回到家,正撞上顺丰的快递车,小哥急吼吼把一个文件袋递给她,叫她签收一下。温凛以为是公司文件,拆开才发觉,是绪康白公司寄来的点映观影票。

    过去绪康白做人情,每做一个项目,都会让那位助手姐姐给她寄两张内部票。她有时拿来送人,有时候心情好,也会去看一两场。

    她和Queena闹掰之后,这样的票已经好一阵没有出现过。如今再送到她手上,像某种无声的和解。

    电影是部卡通片,讲时光穿梭,回到童年。温凛把票翻过来,竟然有一行字。

    她认得出绪康白的字迹——他用钢笔给她抄了一行电话号码。

    温凛看着那行数字,不无自嘲地想,明明自始至终,都没几个人看好过她和杨谦南,可是阴差阳错间,所有人竟都在促成这场相逢。

    她考虑了两天,最终凭着这个号码,重新加回了杨谦南微信,问他,“车还要不要了?”

    隔了五分钟,杨谦南直接发了个餐厅定位给她,说:“我在这里吃饭。”

    不说要,也不说不要。

    他永远若无其事。幸好她也学会了举重若轻。

    温凛慢条斯理把手头的活干完,陪下属吃了一顿工作餐,一看腕表时候不早,才把手头的任务派下去,从浦西开车去浦东。

    她堵在晚高峰的过江隧道,时不时瞥一眼副驾驶座的手机。

    杨谦南这人性子很散漫,从来不会催人。所以手机很安静,你永远无法判断他的气生到了什么程度。

    沪城分明比北京小两倍多,但由于来去要渡一条江,总有种翻山越岭的错觉。温凛边开边告诉自己,这段路之所以漫长,是因为路况拥堵。

    杨谦南等在ritz顶层露台酒吧。

    温凛赶到的时候已经八点,五十八层露台上每桌一盏半椭圆小灯,如月色绵柔。她拨开昏沉沉的夜色,一眼就望见了杨谦南。

    他独坐夜风中,面前半杯深红色的酒,倒映着陆家嘴金色的霓虹。对面两个座位上挤了三个人,更显得他这边冷冷清清。

    温凛辨认出那两个大人的脸——竟然是她认识的傅筹夫妇。姚馨手上抱着他们家闺女,正在给她小口小口地喂蛋糕。

    桌上杯盏半空,他们显然已经用餐结束。

    杨谦南发现了姗姗来迟的她,醉眸挟着凛光,一只手端酒给她,“坐下喝一杯?”

    他眼神靡靡,声线状似微醺。可温凛心里清楚,他没有醉。她坐下来,在他目光里缓缓饮尽。杨谦南盯着她昂起的纤长脖颈,欣赏她饮酒时候那一段忽起忽伏,才终于高兴了似地,唇角慢慢舒展。

    温凛喝完,点头向傅筹二人打了个招呼。

    她视线落到小姑娘身上,错愕地说:“这是小星星吗?都这么大了。”

    那一年的海岛上,她还是个小婴儿,在襁褓中见证她父母的婚礼。

    是该五岁了,温凛恍然若梦地想。

    她回忆当年惊鸿一瞥的小娃娃,虾米似的蜷在摇篮里,用嘴咬自己的拳头……如今已经长得半人高。

    姚馨诧异温凛还记得她女儿的小名,说:“到底是高材生,记性太好了。”

    杨谦南跟梦游似地,望着身畔亮灯的高塔,全然不理会他们在聊什么。温凛被夸得面露尴尬,只有傅筹替她解围,半真半假地大笑起来。

    那时已经十一月,夜风微寒,沉沉浦江水暗波轻鼓,仿佛永远不会结冰。

    陆家嘴的夜景是都市里千篇一律描摹的上海夜景。东方明珠塔近在咫尺,无数摩天大楼联结成篇,每束光都是一个密集的像素点,把一片繁华压进眼底。

    杨谦南就倚在这繁华中央,趁他们沉默之隙,在她耳边吹了口酒气:“放我鸽子,嗯?”

    温凛酒灌得太猛,嗓子眼有些发凉,干巴巴问他,“你们打算走了吗?”

    杨谦南冷了张脸没理她,低声和侍应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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