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这其实是件好事。

    以前可能只是叛逆期,都过去了。过去就好。

    柳女士一边安慰自己,一边小心翼翼进行劝说:“你可能不大在意这些,但那个女孩……她不是这边人,底子又不好,说不定喜欢吃螃蟹。实在不行我还能煲鸡汤给她补补身体,阿季你看可以吗?”

    说完,连自己都忐忑不安,生怕被拒之门外。

    所幸季子白没再多说,用指纹开了锁,径直走进去,没有阻拦她跟着。

    看来说对话了,柳女士暗暗想着。

    她知道的,只要事关那个女孩,阿季会变得好说话许多。

    “阿季。”在儿子下楼之前,她有些得寸进尺,十分不安地咬着嘴唇:“妈妈很少过来,不知道东西都放在哪里,你能不能先待在这里,比较方便提醒我一下?”

    季子白回头看了她一眼,冷冷的,几乎不像看人的眼神。

    不过没有拒绝。

    柳女士松了一口气,转身进入厨房,时不时借着明亮的玻璃推门细细打量一年才能见上两三回的儿子。

    洗洗切切之间,她渐渐安下心,鼓足勇气开了口:“阿季,你最近有没有见过爸爸?”

    “没有。”

    厨房外答得干脆。

    很久之前,柳女士还能依稀从他的语气里辨别出嘲讽、厌恶、不悦之类的情感。可时过经年,如今她已经完全捕捉不到他字里行间的情绪,只无端地心慌,一如面对她生命里最畏惧的那个存在。

    “好像快半年没消息了,他很少这么久不露面的。”

    她仔细挑选字句,尽量做到随意:“你接手他那边生意的时候,有没有听别人提起过?”

    “没有。”

    又一个没有。

    柳女士不免心灰意冷,沉默地做好一桌菜。

    晚饭时候,桌上只坐了她们两个人,没人说话。

    偌大的客厅灯火通明,仅仅碗筷相碰的细小动静不住响起。

    一顿饭快结束,柳女士终于忍不住问:“你、你究竟把爸爸弄到哪里去了?”

    “你难道还不明白吗?他不是普通人,你根本解决不掉他,不管你想把他怎么样,他都会回来的。”

    “他一定会回来的。”

    “他会回来惩罚我们的。”

    惩罚两个字,堪称柳女士一生为数不多的噩梦。哪怕只是眼睛看到,口头说到,都能立刻引发宛如实质的疼痛与绝望。

    例如此时此刻,她握着筷子的手本能地松开。

    筷子清脆落地,发自骨髓的战栗令她神情堂皇,两只含着泪水的眼楚楚动人。

    “就像上次,他好生气,一进门就对着我笑,然后——”

    不,她不敢回忆,拼命地拉回思绪,伸手拽住意欲离开的儿子,泪珠一颗颗往下掉:“不要和爸爸做对,不要再惹他生气了好不好?我们对付不了他的,而且、而且他到底还是你的爸爸。他从来没有伤害过你,你看,那件事情他也帮你摆平了。还有那个女孩……”

    “为什么你们不能好好相处呢?”

    她尾音发颤:“为什么、他已经管不了你了,这样还不够吗?为什么一定要弄成这样?”

    季子白这才低眼看她,隐约挑了挑眉:“你很享受那种生活?还是很需要男人?”

    “什、什么?”柳女士被这突如其来的话一惊。

    “如果你真的需要男人,我可以安排。”

    季子白拂开她的手,像拂开看不上眼的一粒灰尘。

    他缓缓站起来,站在她的面前,眉目之上笼着一点残碎的灯光、一些深深的影。

    柳女士的视线随着他拔起,逐渐变成仰望的视角。到了此时她才猛然惊觉,她的儿子已经不知不觉长得这般高,无论长相抑或气势,这般像他的父亲。

    “你们可以登记结婚,也可以办婚礼,但我不会去。

    结婚之后你们可以去国外生活,可以生孩子,只要孩子别出现在我的面前。”

    他说话的口气没有一丝开玩笑的成分,反而像一种通知,一种漠然的允许。

    “如果一个男人没有办法满足,或者你更偏好手段粗暴的男人,尽管说,我都会安排。我可以给你们足够的钱,给你们的孩子足够的钱,全部打到那个男人的账户上。那之后你就可以永远过着你想要的生活,留着这些眼泪去向别人索取你想要的东西,没必要再浪费在我身上,更没必要时时刻刻因为一个死人来烦我。”

    “我这样说,你应该能明白了,妈妈?”

    季子白的咬字相当缓慢、标准。面前的女人因为他的话哭得更厉害了。

    有个瞬间,这具身体的生活经验,或是所谓社会道德短暂压过冷血的本性,让季子白觉得,他至少应该替这个女人——他这软弱无能的母亲——拭去脸上的眼泪。

    转念他又嫌脏。

    谁让他与他父亲的口味截然不同。

    他的父亲如此喜爱柔弱的、纯洁的菟丝花,而他更偏爱于倔强的、耐折的、含刺的玫瑰。

    他们彼此厌恶,彼此斗争又彼此轻蔑。所以他终究没有动作,不想挨到对方糟糕的附属品。

    柳女士本人则是沉浸在难以置信之中。

    从未想到自己在儿子眼中居然这么不堪,她震惊、伤心、惊慌失措,独独没有愤怒。

    “不要这样说我,阿季,求求你,不要这样说妈妈好不好?”

    晶莹的泪水滚滚而下,她再次抱住他的胳膊,哀哀求道:“妈妈知道,是妈妈对不起你。妈妈没有用,没有骨气。可是你能不能、能不能就看在妈妈的面子上,让爸爸回来呢?

    我不是必须要男人才能生活,其他人也没有办法取代你爸爸啊。可能你会觉得妈妈太贱,太不知好歹,可是、爸爸只是偶尔惩罚我而已,都这么多年了,我们连孩子都有了,难道妈妈真的不可以爱他吗?”

    “对不起,说多少对不起都没有办法否认,妈妈的确爱着爸爸,就像你爱那个女孩。就像你不管怎么都离不开她那样,妈妈也离不开爸爸。我们不是一样的吗?”

    抬起柔美的脸蛋,显露纤细脆弱的脖颈,用最最无辜的语气说着天真的话语。

    这便是柳女士无师自通的本领,赖以生存的手段。

    季子白嗤笑出声。

    爱。谁爱谁?

    他玩味地品味着这个字,几乎要怜悯她了。

    感受到对方的无动于衷,柳女士不得不退一步:“实在不行,就让爸爸活着吧,好不好?我不要他回来了,求求你,阿季,至少让他活着,让我一眼他还活着行不行?”

    “放开。”季子白说。

    如同正式被判死刑,柳女士顿时泣不成声:“求你阿季!我不看了,再也不看了,要你说一句爸爸还活着,妈妈就相信你,以后再也不来烦你!”

    “我该去地下室了。”

    “阿季!阿季!一个字,就一个字!”

    她语无伦次,近乎崩溃:“点头摇头也行,求你念在这么多年情分上,给妈一个念想好不好?骗骗我好不好?拜托,告诉我,爸爸到底活着还是、死了?他现在好不好?”

    “有人还在地下室等我,再不去,她要不高兴了。”

    季子白居高临下地俯视女人,嘴唇一掀,吐出一句冰冷的回答:“不要再烦我了。妈妈。”

    ——他死了。

    从这个眼神,这句话里,柳女士恍然大悟:她含辛茹苦生养而来的儿子,当真亲手杀死了她心爱的男人。

    着实难以承受这个堪称残酷的事实,她身体一软,霎那间如水般瘫在地上。

    季子白没有为此停步。

    他不紧不慢地走向地下室,打开层层门锁。

    在那里面,有一个长期生活在无光、无声世界里的女孩,在等待他的到来。

    ……

    雾岛之内,沙滩附近。

    眼见季子白脚步渐满,眼神的聚焦一点点散开,姜意眠果断从尾巴上拔下一片鳞,塞到顾明的手里。

    “杀了他,把心脏给我。”

    她交代得言简意赅,顾明完全没反应过来:“你——”

    你做了什么?

    你会说话??

    你要心脏干什么?

    内心疑问不计其数,被一句不容置疑的‘动作快点’尽数堵在嗓子眼。

    紧接着,他的身体好似收到无名力量的支配,双腿无法自控地朝季子白走去。左手生硬地掐上脖子,收紧;右手执着薄如蝉翼的鳞片,对着胸腔比划两下,用尽全身力气插进去。

    不料皮开肉绽的痛感太过鲜明,后者骤然清醒过来,动作迅猛地捏住前者的手腕。

    “啊!”

    顾明被重摔于地,好似磕到石头,整片脊背像虾一样卷起。

    季子白猛地抬头,双眼直直锁定在姜意眠的脸上,幽深的眼眸里净是兴奋的情绪,浓烈近癫狂。

    “——你还记得。”

    “就算过去这么久,经历了其他人,但你还是很清楚地记得我的副本,记得我。这说明你还是挺喜欢我的,不是么?”

    不顾渗出的鲜血,混不在意身后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的顾明。

    他那苍白的脸上绽开无比艳丽的笑容,活像一只腹背色彩斑澜的毒蜘蛛,正处于狩猎状态,谁都无法阻止他逼近自己心仪已久的猎物。

    ——真顽强。麻烦。

    这是姜意眠的真实想法。

    旋即,意识到季子白所掌握的信息可能远超预期,她们大可以做个交易。

    “说出游戏的真相,我可以——”

    “没用的。”

    眨眼的功夫,季子白已经走到面前。

    被疾病夺走全部体温的他好像死人,一具还能活动的尸体。将指尖轻轻搭在她的脸上,他低下头,仿佛快要迷乱地亲吻上来,可嘴里吐出的一字一句,仍然冷酷又决绝,带着某种预言般的神秘气息。

    “你逃不掉的,游戏不会结束,因为没有人愿意放你走。”

    “你注定要一直玩下去。永远。”

    海风吹起衣物,头发凌乱遮盖住眼睛。

    天光乍破,期盼已久的黎明在这一刻到来,刺目的光线不偏不倚,恰恰落在季子白的肩上。

    “其实我不太喜欢你。”

    姜意眠这么说着,手心悄然贴上他的胸膛,指甲瞬间变长、变尖,深入肌肤。

    她找到那颗砰砰跳动的心脏,生生取出,动作不能更干脆利落。

    季子白低头看了一眼,复又抬头,从忍俊不禁的闷笑逐渐发酵。

    他竟笑得难以自抑。

    “我说过,我们是同类,我了解你,就像你了解我。”

    额头靠在她的肩上,他沙哑的音色里充满轻慢:“你喜欢谁,会为了他留在游戏?你讨厌谁,除了我,又对谁亲自动过手?——我猜没有,因为你更习惯藏在场外,用间接的手段,让别人成为你的棋子替你解决对手。

    所以喜欢?讨厌?那是什么东西,谁会在意那些?从头到尾我只想做最特殊的那个,就像现在,姜意眠,无论你去到哪个副本都不会忘记我,这就是特殊。”

    姜意眠一时无话可说。

    当然,她得承认,光从季子白所说的层面上看,他确实是所有副本所有人物里最残暴、最棘手、最性情不定的危险人物,闹得她不惜打破原则,自己动手了结的那个人,不可谓不特殊。

    不过并不想让他太过得意,她云淡风轻:“既然这样,下次我也会尽早杀了你,维持你的特殊。”

    “你还是喜欢挑衅我。”生命濒临尽头,季子白笑得越来越乏力,声音越来越轻,语调里却藏着无尽的、深长的意味:“下个副本,我一定——”

    一定怎么样呢?

    他的手指如同断线的风筝一路坠落,全身重量全部压到她肩上,很突兀地没了呼吸。

    未完的话语就此中断。

    姜意眠轻轻一推,尸体扑通跌进水里。没过几分钟便被上涨的潮水淹没,只剩一颗血淋淋的心脏还在她的手心微弱跳动。

    远处,顾明震惊地围观全程,尚未回神,冷不丁被叫到名字,问他接下来准备做什么。

    “我、我要去阻止‘理想号’。”

    顾明结结巴巴,向她大致指明轮船航行的路线。

    他不太清楚这位处处惊人的人鱼小姐问这个干什么,还以为她还有别的话要说,满心忐忑地等着。

    不料她只点了点头,一瞬间消失在眼前。

    作者有话要说:  原来我昨天没更新,日常存稿弄错日期???

    突然就插了个陈年番外,弑父逆子囚禁盲女,简直不是人,呸!

    第97章

    深海(19)

    “这是您要的东西,请您兑现诺言。”

    把心脏交给鱼姥姥,她抬起死气沉沉的鱼眼审视一番,随手便逮住几条发光肥鱼,从鼓胀的肚皮里发出一句嘶哑的:“跟我来。”

    前方微弱的光点摇摇晃晃。

    姜意眠跟着走到走廊的另一端,推开门,一个四面围柜、放满宝箱的房间出现在眼前。

    “这是我的书房。”

    柜子表皮差不多已经完全腐朽,余下不成形状的框架摇摇欲坠。

    鱼姥姥翻过身,刻意用扁平的一面身体贴着柜面,派出两条浮肿的手臂,犹如吹满气的白条气球般探进一个个旧时代精雕细琢的箱子胡乱摸索。两只眼珠左转一下,右转一下,似乎在掂量自己究竟摸到了什么。

    不知过去多久,她总算找到想要的东西:五枚人鱼死亡时自动脱落的鳞片。

    “一千多年前,我在海上捡到一串玻璃瓶,里面装着打卷的纸,记着人类的日记。后来我把它们刻在人鱼鳞片上,每过一百年鳞片消解就重刻一次。这么多年过去,丢得差不多了,这五片应该够回答你的问题了。”

    “你自己看吧,看完叫我。”

    说罢,鱼姥姥兀自一屁股坐进矮沙发,闭上鱼目,手里还捏着发光鱼不放。

    巴掌大的鱼鳞上字迹相当潦草,比蚂蚁大不了多少。加上周边水质浑浊,姜意眠必须凑得很近,连看带猜才能大致解读上头的意思。

    第一枚鱼鳞:2731年2月

    前两段模糊不清,难以辨认。

    第三段第二句开始:疯了,全都是病急乱投医的疯子!说什么地球的意志?惩罚?那都是三百年前被证明伪造的学术论文假说了!我千里迢迢赶过来是为了解决困难,不是为了陪你们玩过家家的!当初说好会提供食物跟住宿、重新打造一个安全营地的人在哪里??骗子,混蛋!你害我失去了两个朋友还有我的妹妹!!别让我再看到你,否则我绝对让你生不如死!!!!

    第二枚鱼鳞:日期不明

    病毒又传开了!该死!这里一定有携带病毒的人,为什么他们连基本的检查跟隔离都做不好?!前天气温已经降了二十度,昨天晚上又降!朋友们,要不是你们离开前特地把保暖大衣全部留给我,也许我早就在睡眠中不知不觉冻死了。

    说实话,这里的气氛简直糟糕透顶!除了一群嚷嚷着地球意志的傻瓜,就是一群目光呆滞、连话都没力气说的等死的人。我很确定自己既不是傻瓜也不想死,可我还有什么其他选择吗?要怎么做才能活下去,怎么做才能让一切变回原样??我做梦都在想这个问题。如果今晚继续降温,我就可以说,我到死都在想这个问题了!(真是垃圾的冷笑话。)(现在我说这种垃圾的冷笑话都没人嘲笑我了,该死,该死,该死!)

    第三枚鱼鳞:2731年2月

    是你们在保佑我吗,温度终于不再降了,昨晚我难得睡了个好觉,没想到醒来全毁了。

    那些人又在到处游说别人,这次居然提出了更荒诞的建议!他们居然想【模糊】!!!太可笑了,我说他们疯子真是一点都没错,朋友们,要是你们都在这里,我们真该合伙揍他们一顿!可惜现在只剩下我一个,我可没有蠢到跟他们正面交锋。我不想在这里继续耗下去了,虽然没找到那个谎话连篇的混蛋!(对不起,朋友们,我没能为你们报仇)但我决定今晚就离开这里。

    唯一的好消息是不少人愿意跟我一起,我们准备偷走疯子的船,浪迹大海去了!

    ps:我宁愿跟异变的鲨鱼相处,也懒得再搭理这群人!

    第四枚鱼鳞:2731年4月

    不管大家说什么,再怎么后悔,离开都是正确的选择,这点毋庸置疑。无论我们是什么样的物种,犯下怎样的罪行,至少种族历史是珍贵不可磨灭的。它是我们存在过、发展过的证明,就算地球拥有意志,宇宙拥有意志,我也绝不认为自欺欺人的行为就能轻易抹平过去,获得原谅。

    第五枚鱼鳞:2731年7月

    朋友们,我大概快要死了。

    那群疯子知道我们的计划,他们在船上动过手脚。我们想办法撑了很久,但因为频繁地受到攻击,到了今天,船终于坏了。我们的‘船长’——船上为数不多会开船的人——刚刚正式宣告,大约四小时之后这艘船就会完全沉没,到头来我最郁闷的是船上已经找不到一点食物残渣,连一顿告别饭都凑不齐了!真倒霉!

    不过奇怪,前段时间有食物有船,我却提不起劲,眼下死到临头说不清为什么,我反而觉得轻松了。

    我知道,我知道那群疯子快要得逞了,也知道你们想怪我太鲁莽,说也许我当初该假装跟他们合作才对。

    可那又怎么样呢!

    我才不会为了活着去干那种事情!恰恰相反,他们想要毁掉的东西,我偏要留住!

    哈哈!!告诉你们吧,我决定把我的日记留在海面上!当我说出这个想法时,所有人都表示了热烈的支持!然后纸和笔突然变成船上最受欢迎的东西,他们甚至撕下衣服,有人正在争分夺秒地默写所有自己能背下来的古诗词!多滑稽又多神圣的一幕,就让我们完成这最后一件事,然后平静地沉向大海吧!

    就让那群疯子以为他们成功,以为所有反对者跟历史都一块儿消失殆尽了吧!

    新人类万岁!

    活在谎言中的人类你们真的想要万岁吗?给你们吧!全都送给你们!

    我要平凡的死去,而不要无耻地活着!!!

    ……

    放下鳞片的瞬间,明明没有发出声响,鱼姥姥却敏锐地睁开双眼。

    “看完了?”

    “看完了。”

    虽然细枝末节有所丢失,但这几篇日记正好分别记录于事情发生的前、中、后期,完美概括来龙去脉。

    姜意眠想起渔船的故事:“您提醒过我记住那个故事,是为了暗示人类内部的互斗?”

    “不,我只是觉得,人类的历史往往比故事更荒诞。”

    鱼姥姥一抽一抽的‘呵呵’笑罢,抬手往门外一指,代表交易完成,她可以走了。

    姜意眠站起身,已经游出门去,忽然想起什么,又折返回来。

    “还有什么事?”鱼姥姥不喜打扰,压下的眉头立刻多了几分不快。

    “不好意思,有个问题忘了问您。”她直言不讳:“请问您是真实的存在吗?”

    第一次问,鱼姥姥目光阴沉:“你在说什么?”

    “请问您是真实的存在吗?”

    第二次,反应不变。

    第三次,姜意眠俯下身,双手支在沙发两旁,深深地凝视着她,一字一句道:“回答我,鱼姥姥,你是真实的存在吗?为什么偏偏要我第一个见到的人类的心脏?你知道他是谁吗,一颗人类的心脏又有什么用?你真的相信这个世界是真实的,而你是自由意志的吗?”

    “……”

    “………………………………”

    沉默,久久的沉默。

    “谢谢您的回答。”

    姜意眠收回目光,再不犹豫地离开海底沉船。

    既然从未有过所谓的新人类,那么系统任务指的‘旧人类’自然是处境岌岌可危的自然联盟成员们。

    当务之急是赶上理想号。

    她用最快的速度游向浅海区,然而还没靠近水面,一团猛烈的火光伴着震荡袭来,许久才得以平静。

    待她浮上水面之时,那艘承载着无数希望的理想之船已然千疮百孔,一头浸入水中,一头高高翘起。滚滚浓烟之中,它似是而非的轮廓恍如一个缓速倒下的巨人,既悲壮,又不甘,几乎要发出愤怒的质问之声。

    船周散落长长短短的木板,焦黑的尸体。

    “人鱼姐姐。”

    似曾相识的声音,姜意眠扫视周围,找到一个抱着木板漂浮的女孩。

    “爸爸妈妈……不见了。”

    面目全非的孩子眨一下眼睛,滚烫的泪珠滴答溶入大海。

    “大船……坏掉了……你可不可以帮我找一下……我的妈妈……”

    “我在这里……等你哦。”

    “我好想闭一下眼睛……可是没有睡觉……我要等到爸爸妈妈回来再……睡。”

    记不清见过多少死亡了,有关孩子总是格外叫人过意不去的。

    尽管这只是个虚构的游戏,自认理智派的玩家还是为她哼唱了一段歌谣,让她在幻想中与失散的父母相拥。

    孩子含着笑容死去,嘴唇泛着不自然的紫黑色。

    爆炸,有毒的食物,也许还有另外不为人知手段。

    历史如此相似。

    昔日,忠于种族历史的日记主人遇难海上;

    如今,应运而生的自然派成为顽固碍脚石,又一次遭受覆灭,除小舟上昏厥的顾明外不留一个活口。

    姜意眠推着木舟,将顾明送到力所能及最远的岛上,接下来的事只能靠他自己。

    秋风萧瑟,树木枝桠将近光秃,冬季近在眼前。

    确定没有遗漏后,她唤出系统:“提交任务。”

    【请指认最后一个旧人类】久违的机械音响起。

    “我眼前的人,顾明。”

    【指认成功。】

    【任务完成。】

    *

    副本走到终点,一段漫长的历史在眼前徐徐展开。

    从远古人类对大自然的依仗敬仰,到挑战,再到近代蠢蠢欲动的征服欲。

    这颗星球上的人类越来越多。

    动植物百科全书的内容却越来越少,已灭绝生物的名单越来越长。

    疾速增长的欲望对应着一项项利己的发明,带来一项项不受控制的污染。

    融化的冰山,上升的温度,破洞的臭氧层,无数不在的塑料垃圾、化学成分。

    直到看似遥远的灾难真正降临,一再被忽视的‘地球意志’、‘地球的免疫系统已经将人类判断为病毒’、‘病毒、自然灾害都是自然针对人类的惩戒’等说法才终于真真假假地走近大众视角。

    人们很快无路可走,以至无所不信,无所不为。

    他们争吵,投票。

    他们竞相烧掉不利的书籍,埋藏皮毛大衣,将文化尽数丢弃,将敌人尽数打倒。而后花了漫漫千年捏造出一段崭新的历史,为自己打造一个全新的身份,通过言语代代相传,最终成功化身为热爱自然与和平的‘新人类’。

    他们逃过一劫。

    却又决不止步。

    新一轮改革匆匆而至,截止公园4022年2月1日,最后一个自然联盟成员顾明被擒,教化无效后一致投票处死。

    随着《新人类宣言》、《生存要义》等一系列文件面世,正式确立‘超自然计划’的指导地位,新兴一代由此而始。

    公元5282年,超自然计划的第一阶段计划:逃离地球,完全实现,人类走向星际,改用宇宙星历。

    次年,为确保科技核心的进步,议会诞生,此后多世纪颁发多部法律,采取多种方式取缔不必要的娱乐活动,较好地矫正了当时低落的整体氛围,大大提高效率,使科技与社会双方面进入爆炸式发展期。

    宇宙星历908年,自然计划的第二阶段:脱离自然,完全实现;改称宇宙星历为人类星历。

    同年发现星际异兽的存在,人类军方伤亡惨重。

    人类星历2262年,有史以来最强的人类战士陆尧及段临源分别出生于第2、第8区.

    人类星历2282年,异兽之主初次现身,上校陆尧自愿接受科研院改造。前上校段临源私自脱离队伍,私自、藏匿违禁物,多次违反军规且拒绝为种族效力,经议会决定,褫夺军衔,抹杀姓名,投入13区监狱。

    人类星历2289年4月1日,代号S

    -

    608DS的空天母航发现反自然星球。

    此外。

    再没有生命记得那颗被封禁的蓝色星球,那片辽阔的海域里,有一条独特的混血人鱼。

    他自寒冬醒来,到初春沉睡。

    他一次次往返与浅海与深海,却从未见过生机勃勃的大地。

    从未找到对他许下诺言的伴侣。

    所以千百年来,他便从未真正有过温暖的家。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可能解释不通但其实星际副本并不是深海副本,看起来有时间先后顺序其实没有。

    同理虽然有两个陆尧但其实他们不是一个陆尧。

    不过他们都是陆尧。

    ?我在说什么鬼话?

    下个副本是校园轻灵异,挺轻松日常的(已经开始担心太过轻松日常而显得无聊……

    第98章

    诡谈社(1)

    “下个副本是什么,我有选择权么?”历经五个副本的玩家,忽然提出前所未有的要求。系统沉默一瞬:【抱歉,无法理解。】

    “副本里出现的人呢?”

    “假如下个副本有陆尧或季子白的出现,我希望能更换成裴一默。”

    姜意眠所提及的两个人物,前者屡遭欺骗,戒备心直线上升;后者性情恶劣,手段极端,都是接下来需要极力提防的存在。

    相较之下裴一默有着忠诚、听话的特性,比他们好糊弄几百倍不止

    这回系统没有正面回答,转而提出毫不相关的问题:【请问是否立刻挑战新副本?】

    得到肯定答案后,它自顾自通知:【已完成生理检测,检测到疲劳值较高,已为您更换至难度系数更低的副本,请在游戏过程中注意休息。】

    【现在开始载入新副本。】

    【载入成功。】

    *

    眼前先是一黑,接着豁然亮起,灼热的空气扑面而来。

    “这就是今天开始转到我们班的新同学,来做个自我介绍,大家欢迎一下。”

    冷不防被人推了一把,还未站定,应景的话语如同一颗会滚动的石子,自然而然地从喉咙里跑出来:“大家好,我叫姜意眠。”

    身后的班主任嫌她介绍简陋,在黑板上提笔一挥,补充道:“姜是孟姜女哭长城的姜,意眠的话……有时醉浊清,随意眠小大,这句诗有同学知道……”

    姜意眠趁机打量周围。

    头顶一排排白炽灯,边沿发黄的扇叶犹如风烛残年的老人,缓慢转动,发出沙沙声响。台下桌椅摆放整齐,同学们穿着统一的蓝白色短袖上衣,或坐或趴,或做作业,或犯瞌睡、玩手机,一个比一个更歪斜地粘在椅子上,满脸疲惫,好似被燥热的夏日夺走所有生机。

    “咳,姜同学你的座位——”

    总算从忘我的讲述中回过神,班主任的视线沿着教室转上好几圈,勉强找到一个空座:第四组第七排。

    这位置靠后门,靠近垃圾桶,视野不好不说,而且左边已经坐了个男生。

    他不是很满意,可别无他法。

    “暂时坐那边吧,上课看不到就往外面移一点,明天下午班会课我再看看怎么调位置。”

    听到这话,班里一下炸开锅:“哇草,老班没疯吧,居然让男女同桌!”

    要知道,高中老师最忌讳的事情非早恋莫属!尤其他们班班主任,出了名的老古董,成天念叨女生要珍重自己,男生要规束自己,不要在付不起责任的阶段超越过度的关系之类的陈词滥调。

    平时撞见男女生说笑几句都皱眉,这会儿居然安排一个女生坐在男生堆里?

    还是个美女!!

    坐在第六排的俩男生:哇哦!

    眼巴巴看着新同学坐下,他们迫不及待地转过头。满肚子友好的自我介绍都准备好了,好死不死,老班阴森森的警告响起:“你们想干什么?再有小动作,就当你们作业全都写完了!全班一起抄课文十遍,明早收上来检查怎么?”

    四面八方瞬间投来仇恨的目光。

    得,老班还是你老班。

    男生们摸摸鼻子,被迫放弃搭讪。

    班主任犹不放心,特意强调:“位置还会换的,别想那些有的没的!有空不如想想你的爸妈,挣钱供你们上学容易吗?晚自习一学期一千多,用来发呆、玩手机不可惜?明年就高三……”

    又来?!同学们无趣地直打哈欠,纷纷垂下脑袋,该干什么该干什么去。

    这时窗户外一片漆黑。

    隔壁课桌贴有课表:周日到周五晚上都有晚自习,六点上课,九点放学。

    教室进门处恰好挂着钟,显示时间为八点四十,离放学还有二十分钟。

    外头没完没了的知了叫声,与老师无止境的长篇大论诲形成二重奏。身边的新晋同桌枕着一条胳膊,从头到尾没有一丝动静,仿佛睡死过去。

    ——截至目前,一切再正常不过。副本真实平淡得过头,与往常的风格迥异。

    九点,下课铃声响起。姜意眠从善如流,跟着班主任去学生宿舍登记。

    她被安排在414寝室。进门的时候里头另有三位室友,大约晚自习都在做别的事,这会儿皆一脸郁闷:“你谁?走错寝室了吧?”

    姜意眠只好再次自我介绍。

    “哦!你一说我就想起来了,晚自习好像有个转学生来的,原来就是你!好巧哦,我也姓姜,叫我小鱼就行。”短发女孩频频挥手,肉乎乎的脸颊上绽开两个酒窝,一看就是活泼好相处的性格。

    “先别聊天,已经九点半了。”

    邻铺女生长发及腰,生着一双下垂眼,肤色苍白,有种说不清的惊惶感。

    她朝着姜意眠笑了一下,声音很轻:“叫我眉眉就好,你快去洗漱吧,沿着走廊直走到底再左转,走到底就是我们洗漱、洗衣服的地方,再晚就去不了了。”

    “对了,你行李呢?”小鱼好奇道。

    “宿管阿姨说下午有人送过来了。”

    姜意眠找到自己的储物柜,打开。

    如宿管所言,水杯、沐浴露洗发露、毛巾、洗面奶一类的生活用品一应俱全,还贴心地分为洗脸、洗澡两大类,分别放在两个脸盆里。

    除此之外,一排感冒咳嗽药、退烧药、碘伏消毒水与数十包口罩也整整齐齐排放在角落里,令人不禁疑心:这么多日常药品,是这具身体的家长担心过度才准备的?

    “我去洗漱了。”

    跟两位新晋室友打过招呼,余下最后一位室友坐在床边晃悠小腿,两耳塞着耳机,时不时朝着手机笑一声、嗔怒一句,闻言丢来一个居高临下的审视眼神,什么都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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