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楚临风颇满意。

    但楚昭走得很艰难。

    只因为不知是楚夫人,还是他的哪位嫡兄,竟在他的靴子底部反钉了几粒钉子,初时感觉不出来,随着人走动,钉子渐渐的被踩的往靴子里钻,最后钻进了他的脚底。

    但那个时候,楚昭已经同楚临风到了徐府了。

    当众脱靴是很无礼的,楚临风又格外好面子,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就如炫耀一尊漂亮的花瓶,一尊精美的摆设,拉着他逢人就道:“这是我的三子,楚昭。”

    楚昭只得忍着疼痛,脸色苍白的陪着楚临风说话。

    到最后,他几乎有些已经支持不住了。

    楚临风在宴席上,多喝了几杯,同同僚说话说得得意,终于暂且没有关注楚昭了。楚昭想要去找一个僻静的角落将靴子脱下来,拔出钉子。可偌大的徐府,他并不认识路,转着转着,就撞上了一个人。

    一个穿着长衫的,年纪有些大了的文士低头看着他。

    楚昭一怔,一眼就认出来,这位就是今日宴上的主角,楚临风恨不得巴结上去的徐相徐敬甫。只是他一直跟在楚临风身边,而楚临风甚至都没与徐敬甫搭上话,想来他未必认识自己。

    “我是……石晋伯府上四公子。”楚昭小心翼翼的开口,“我…..我迷路了。”

    徐敬甫只是微笑着看着他,目光微微一顿,突然问:“你腿怎么了?”

    楚昭下意识的将脚往身后藏。

    徐敬甫看了看周围,唤来下人,道:“把楚四公子背到房里去吧。”

    楚昭慌忙摆手:“不必了,我……”

    “你这腿,再走下去就要瘸了。”徐敬甫摇头笑道:“我令人告知你父亲一声,不用担心。”

    楚昭就被徐府的下人背到了房里去了,不仅如此,他们还脱下了他的靴子,靴子甫一脱开,在场众人都倒吸一口凉气。那钉子几乎都要整根没入他的脚心,流出来的血同白袜黏在一起,光是看着都觉得凄惨。

    徐相眉头紧皱,道:“叫府里的大夫过来。”

    徐府里是有会医术的大夫的,被叫过来后将楚昭脚里的钉子取出来,一边还道:“小公子,您也太能忍了,这钉子没进去可疼,到底是怎么忍到现在一声不吭的?哎唷,回去后,您这几日就不要下地了,好好休养。”

    楚昭抿着唇没说话,虽是楚家的四公子,可他活的与下人无异,每日要干活,怎么可能休养着不下地。

    徐敬甫挥了挥手,叫他们都下去了。

    他起身走到另一头,一边像是随口问:“你叫什么名字?”

    “楚昭,字子兰。”他克制而谨慎的回答。

    “好名字。”徐敬甫笑着,将一双崭新的靴子放到他面前,“这本来是我夫人打算送给我学生的,你的靴子不能穿了,这一双应当能穿。”

    楚昭将靴子抱在怀里,许是面前的暖炉很热,布靴被烤的暖融融的,他道:“谢谢徐大人。”

    徐敬甫打量着他,楚夫人给他的这身衣裳,确实华丽而精致,只是寒冬腊月的,薄薄的锦衣里,并无棉绒,看着好看,却并不实用。他在外面走了一遭,早已被冻的脸色苍白,手脚冰凉。

    “你府上还有三个哥哥?”徐敬甫笑着问。

    楚昭身子微微一僵:“正是。”

    徐敬甫若有所思的看着他:“倒是不曾见你父亲带他们出来过。”

    楚临风好脸面,总觉得他自己是大魏一顶一的美男子,三个嫡子却生的如母亲,容貌平平,怕旁人在背后笑话他,便只带楚昭应酬同僚。楚昭低着头不说话。

    徐敬甫问:“可读过书?”

    “读过一点。”他轻声回答。

    “哦?”徐敬甫稍感意外。大概是想着楚夫人居然会让楚临风这样的外室子读书有些不可思议。楚昭想了想,小声开口:“从前跟母亲学过一点,后来回府后,偷偷藏了些书在屋子里。”

    徐敬甫素来爱才,看着眼前这个生的格外漂亮的孩子,笑道:“既然如此,你日后,就来我这里读书吧。”

    楚昭一怔,下意识的抬起头,嗫嚅着嘴唇:“我……”

    “我有很多学生,不过他们都年纪都大了,我也很多年未曾再收门下,”文士容色温和,如慈爱的长辈,“我年纪大了,不知道还能教的了你几年,你如果愿意跟着我学,就叫我一声老师吧。”

    老师……

    师者,传道受业解惑,可惜的是,在他过去的那些年里,从未有一个人教过他应该怎么做,为何这样做,而眼前这个人,是大魏权倾朝野的丞相。

    他埋下头,不顾自己刚刚包扎好的伤口,下了地,对着徐敬甫恭恭敬敬的磕头,唤了一声:“老师。”

    他是被徐敬甫的马车送回来的,一同回来的,还有徐家的下人和一件厚厚的棉衣,以及脚上崭新的靴子。

    楚临风酒醒之后得知此事,亦是吓了一跳,连忙对徐敬甫道歉,徐敬甫却道不必放在心上。楚临风回府之后,第一次为了楚昭一事真正的与楚夫人发生争吵。他们争吵的声音落在院子窗外的楚昭耳中。

    “那可是徐相!日后子兰就是徐相的学生了,徐相此举,难道你还看不明白,日后不要再欺负子兰了!”

    “谁欺负他了?我若真欺负他,岂能让他做成徐相的门生。说来说去都是你偏心,否则为何是他,而不是我的孩子!”

    “谁让他们自己不争气?徐相就是喜欢子兰,你好自为之,莫要丢人现眼了!”

    争吵声充斥在他的耳中,楚昭低头望着自己脚上的那只布靴,靴子很合脚,鞋底很软,似乎连钉子刺入血肉之中的疼痛感,也被这柔软给抚的一干二净。

    那之后,他就成了徐敬甫的学生。

    徐敬甫待他确实很好,他也不愿意放弃这个机会,拼命地念书,人都说他才华横溢,年少有为,殊不知又是多少个夜晚挑灯夜读,才能在人前漫不经心的“谦逊”。

    师生之谊,不是没有过的。

    桌上油灯里点燃的灯火,在墙上投下一面阴影,他看了一会儿,站起身来。

    “来人。”

    小厮进门,道:“四公子有何吩咐。”

    “备马,”他看向前方,“去太子府邸。”

    ……

    空旷的寝殿里,文宣帝靠着塌边,低头就着妇人的手一口口喝着熬好的参汤。

    自打徐敬甫的案子一出,帝王怒极攻心,身子日渐不好。他本来年岁也大了,只是过去每日过的闲适,倒也看不出来,朝中生变,事情一样样的堆积着朝他砸过来,不过短短十几日,看起来便老态顿生。

    一碗参汤喝完,兰贵妃让婢女将空了的小碗捡走,柔声道:“陛下要快些好起来。”

    “好起来又有何用,”文宣帝苦笑一声,“只怕现在外头都巴不得朕早日……”

    一根手指抵住他的唇边,堵住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兰贵妃不赞同的摇头:“陛下,此话可不是能随便说的。”

    文宣帝看着面前的妇人,她虽这般说,神色却仍然温柔,并未如别的宫妃那般,惊恐大怒,也不会像张皇后那般,板着脸训责。兰贵妃并不是整个后宫里,最美的那个,但他宠爱了眼前的女人这么多年,就是因为,在兰贵妃面前,他可以做自己。

    而不是做一个帝王。

    文宣帝以为,自己或许是唯一一个,认为做帝王很累的人了。

    他生病之后,张皇后只来过一次。文宣帝清楚张皇后的娘家与徐敬甫走的很近,如今徐敬甫出事,张皇后的娘家人不敢公然给徐敬甫求情,后宫又不可干政,所以这段日子,她应该很忙。

    文宣帝没有心思去管这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因为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时间或许是不多了。

    很奇怪,徐敬甫一事未出之前,他还认为,自己尚且精力旺盛,能活的比他的父辈更长久,可徐敬甫案子一出,他就明白,他是真的老了,老到或许活不到下一个冬日。

    所以在他看来,有另一件重要的事。

    “自打朕登基以来,徐敬甫辅理多年有功,”他缓慢的道:“朕待他宽容,知晓他虽有私心,但也并没有追究,只是如今来看,他辜负了朕的信任。甚至通敌叛国……”

    “肖仲武死了,这些年朕听信徐敬甫的话,如今大魏可用的武将,竟无几人。那飞鸿将军禾如非还是个假的。乌托人早有预谋,只怕日后必成大患,太子那个德行,朕要是将这个位置交到他手中,”文宣帝苦笑一声,“他还不如朕呢。虽然朕优柔寡断,到底也算仁民爱物,他……有什么!”

    最后一句话,既是失望,又是恼怒。

    如果广朔是太子的话,该有多好。

    那他可能早早的就将这把交椅,交到了广朔手中了。

    帝王虽然平庸,却也不算特别愚昧,他深知自己的嫡长子无才无德,这么多年,不肯拟下传位诏书,是因为他心中本来也就矛盾。一方面,他很清楚,广延坐上这个位置,对大魏来说是一种灾难。另一方面,大魏从未有过君王废长立幼,他一生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不想做那个“第一人”,也害怕承担起这个责任,于是一拖再拖,一忍再忍,终于将事情弄到了如今这个不可挽回的地步。

    “兰儿,”他看向兰贵妃,“朕很后悔,没有早一点做决定。”

    而如今,无论他怎么做,都将会在朝中上下掀起巨浪,流更多的血,死更多的人。而广延与广朔,无论他更青睐谁,都是他的儿子,这一点毋庸置疑。

    兰贵妃温柔的握着他的手,只道:“无论陛下做什么决定,臣妾都明白陛下的苦心。”

    文宣帝望向她:“这宫里,唯有你是朕的知心人。”

    ……

    兰贵妃回到清澜宫的时候,广朔已经在殿里等她了。

    见她回来,广朔站起身,“母妃。”

    兰贵妃让他坐下,问:“你怎么有空在我这里?不去大理如今徐相的案子到现在,若无别的变故,应当就算大局已定了。肖怀瑾手中的证据一个接一个的往外抛,过去曾被徐党打压的官员也忙不迭的抓住这个机会,树倒猢狲散,自古以来都是如此。

    当然,这其中也少不了广朔的推波助澜。

    “儿臣今日已经去过了。”广朔想了想,“这些日子,儿臣为徐相一案出力,不过,在宫中见到肖都督的时候,他也并未显出亲近之意。”

    他不明白,肖怀瑾究竟是有没有承他这个情。

    兰贵妃笑了:“他不理你,才是对的。”

    “母妃的意思是……”

    “你关心徐敬甫的案子,原本就是因为身为大魏皇子关心朝事而此,你若与他走的太近,反倒太过刻意。”

    “儿臣不是不知道,”广朔眼里闪过一丝焦急,“可是太子那头必然不会善罢甘休,父皇如今身子不好,儿臣听闻有御史已经上奏父皇,早日立下储君……母妃,你知道父皇的性格,”广朔自嘲的笑笑,“若无他事,必然会立太子为储君。正如母妃多说的那样,一旦太子登上皇位,别说是儿臣与母妃,只怕连五弟都不能活下来。”

    “而且……”他眼中忧色重重,“眼下乌托人野心未明,随时可能进攻大魏,到了那时,若是太子登上皇位,难道母妃认为,太子会令人与乌托人相抗吗?就算是为了拉下肖怀瑾,他也不会说出一个‘战’字。”

    兰贵妃静静的等他说完。

    广朔看向妇人:“母妃觉得儿臣说的不对?”

    “你说的很对,”兰贵妃笑了笑,“今日我见你父皇时,你父皇已经流露出要拟传位诏书的意思了。”

    广朔心中一动,有些激动的问:“究竟……”

    “其实你父皇决定将皇位传给谁,并不重要,”兰贵妃道:“这世上,一张圣旨,有时候并不能决定什么。广朔,民心比权力更重要,你一直未曾光明正大的参与朝事,隐在太子身后,这是你的弱点,亦是你的长处。”

    “你现在心中焦急,只怕广延心中比你更焦急,还有那些乌托人……肖怀瑾愿不愿意亲近你,拥护你,现在说这个,没什么意义。倘若他自己没有争权夺利之心,他迟早都是你的人。”

    广朔问:“因为太子?”

    “对。”兰贵妃的眼里,闪过一丝悲悯,“广延如此暴虐无道,肖怀瑾这样的人,定不愿为他驱使。”

    “大魏,已经无人了。”

    第二百四十三章

    青出于蓝

    牢狱中,徐敬甫静静坐着。

    刚进来的时候,狱卒们对他恭敬有加,一点也不敢怠慢。他虽心中震惊肖怀瑾手段的雷厉风行,但也并不着急。楚昭在外面,何况文宣帝性子优柔,过不了多久,不说全身而退,至少也能慢慢扳回一局。

    可近来,狱卒们对他的态度渐渐改变了。

    徐敬甫是何等人,在朝中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有时候人的一个眼神,他就能看出情况有变。这些日子,并无人来探监,他无从得知外头的情况。徐敬甫自己便罢了,不知道徐娉婷和徐夫人现在如何。徐娉婷自打生下来,就被娇惯着养大,不曾经历什么风雨,如今也不知文宣帝是如何处置她们的。

    徐敬甫面上不显,心中却已经有些着急起来。

    太子广延当不得大用,先前又因为乌托人一事与他生出隔阂,只怕现在并不敢出声。想到这里,徐敬甫心中暗暗不屑,若非如今朝中无人,他才不会拥护广延这个蠢货。但是这么久了,楚昭那头,难道还没有想到办法?还是说,楚昭现在也遇到了麻烦?

    徐敬甫有些烦躁起来。在牢中待的日子越长,越不是一件好事。他不知道肖珏已经做到了什么地步,而文宣帝……纵然他再仁怀,却也是个帝王,当他不在时,别的臣子会教帝王怎么做。

    不断的会有人想要将他拖下水,他必须得想想别的办法了,但当务之急,是要先见到他的人。

    徐敬甫正想着,眼前一花,似乎看见有什么人从牢房的暗处闪过了。再定睛一看,什么都没有。

    外头在下雪,狱卒们在蹲在牢门口处喝酒,酒意暂时驱散了寒冷,说笑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墙上燃烧的火把静静的发出微弱的火光。火光里,似乎夹杂着微小的“噼里啪啦”,像是炙烧着杂物的声音,渐渐地,这声音变得模糊起来,又过了许久,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一声惊叫划破了夜空。

    “走水了!走水了!牢里走水了!”

    “快,赶紧救火!”

    烟雾呛得人喉咙发痒,熊熊大火顷刻之间燃烧起来,七嘴八舌的,有去拿水盆泼水救火的声音,也有人的声音响起,伴随着刀剑拼杀的声音:“来人啊!有人劫狱!”

    “徐相被人劫走了!”

    ……

    马车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来的,徐敬甫被推着进了一处别院,这里看起来像是荒郊野外的农庄上,四处都没见着别的宅院,甫一进去,徐敬甫就咳嗽起来。

    他年纪已经大了,经不起这么折腾,胡子都被火燎掉了一半,衣裳全是被火熏黑的痕迹,看起来格外狼狈。这屋子里并无别人,桌上摆着茶水和吃食,看起来也算精致,他没有动。

    任何时候,谨慎一些总是好的。

    来的时候已经问过身边人,究竟是何人将他劫出牢狱,可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徐敬甫心中亦是不安,又坐了片刻,门边传来响动,有人走了进来。

    徐敬甫抬头一看,来人身着淡青长衫,温润如兰,见了他,轻声唤道:“老师。”

    “子兰?”徐敬甫先是一喜,随即眉头皱起,“这是怎么回事?”

    楚子兰将门关上了。

    “老师有所不知,肖怀瑾将鸣水一案的人证找到了。”

    徐敬甫心中一跳,不过,到底也没有多意外。他的人一直在找那罗姓兄弟的下落,明明都已经有了线索,突然间就从人间蒸发,那个时候徐敬甫就已经开始怀疑,是肖珏动的手脚。只是肖珏做事隐秘,他一直没能抓住把柄,如今他因禾如非一事进入牢中,肖怀瑾必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鸣水一案的事情,肖珏从来都没有忘记,迟早要被翻出来重审。

    “只有人证,还不足以定罪。”

    楚子兰叹息一声:“朝臣们落井下石的不在少数。”

    徐敬甫唯有冷笑。

    在这个位置这么多年,他当然也清楚,有时候输赢就在瞬间。往日他打压肖仲武留下来的旧部时,也是趁着鸣水一案的机会,风水轮流转,眼下他落难,对手当然也不会心慈手软。

    “你的意思是,觉得徐家翻不了身了?”徐敬甫看向楚昭,语气里带了一点不悦,“我在牢里的日子,你想出来的办法,就是这样?趁火劫狱?”说到此处,徐敬甫有些恼怒,“你知不知道,此举一出,皇上心中只会更加偏向肖怀瑾,你这根本不是在帮忙。”

    “老师,”楚子兰站在他身侧,摇头道:“学生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徐敬甫深吸了口气,“你向来聪明,怎么这次偏偏选了个笨办法。你将我从狱中劫出来是做什么,为了保我这条命?命是保住了,徐家却保不住了,还有娉婷和夫人……你……”

    他越想越是气急,可如今又不能自己回去,但就这么留下来,外头的人只会说他徐敬甫畏罪潜逃。

    “老师,”楚子兰温声道:“就算不劫狱,徐家也是保不住的。肖怀瑾不会让徐家有翻身的机会,四皇子如今也已经出手。”

    “但你走了一步烂棋!你能保的我一时,保的了我一世吗?”徐敬甫气急败坏的盯着眼前的年轻人,“你做事向来稳妥,我对你从来放心不过,怎么这一次……”他的话语突然戛然而止。

    眼前的人是他的准女婿,是他的学生,是他看着长大的人,一直跟在自己身边,念书入仕,他聪明,性情又温和知礼,是真正有才学之人,徐敬甫的心里,对他极为欣赏,他自己没有儿子,是将楚昭当做接班人来培养的。

    屋中沉寂了片刻。

    “你是故意的?”徐敬甫缓缓问道,目光如蛇般狠戾。

    楚昭微微一笑:“老师,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只有这样做,才是最好的。”

    徐敬甫的手有些颤抖。

    “我知道老师不甘心,仍旧想着卷土重来,可老师在牢里,不知道外面的局势,已经变了天了。”楚昭声音仍然温和,不疾不徐的继续道:“学生见过太子殿下,这也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广延那个蠢货,”徐敬甫冷笑,“怎么可能想得出弃车保帅这一出,我看是你,”他盯着楚昭的脸,“是你提议的吧,好哇楚子兰,你跟在我身边这么久了,我竟然没发觉,自己养了一条毒蛇在身边。”

    “这不都是跟着老师学的么,”楚昭并不生气,淡声道:“是老师教得好。”

    徐敬甫宦海沉浮多年,第一次领教到了被人气的吐血的感觉。当年跟肖仲武剑拔弩张时,亦没有此刻恼怒。

    楚昭的意思,徐敬甫是明白了。只怕他劫狱是假,想要造成自己与人暗中勾结畏罪潜逃是真,再然后他这个学生出手,大义灭亲,既彰显了他楚昭忠君爱国,洗清了同自己勾结的可能,又除去了自己这个心腹大患——徐敬甫手中,还有许多楚昭当初留下的,足以将他毁灭的证据。

    更重要的是,徐敬甫一死,原先的那些徐党为了求一个庇护,倘若楚昭能从此案中脱身,原先他留下来的人脉,全都是楚昭的了。

    他没有儿子,也就是看中了楚昭的性情与才华,想要将他培养成自己人,没想到楚昭藏得极深,就像是……吃绝户?

    徐敬甫蓦地感到一阵恶心。

    “楚子兰,”徐敬甫叫楚昭的名字,“我自问待你,没有半点不对之处,当初若不是我将你救下,你早就死在石晋伯府上不知道哪个院子里了。这么多年,我护着你,帮你入仕,为你安排好一切,你居然如此恩将仇报,你这个……忘本负义,以怨报德的小人!”

    “忘本负义?以怨报德?”楚昭笑了,他看向徐敬甫,温声开口,“老师待学生的确极好,不过这好里,究竟存着几分真心,几分利用,老师心里也清楚。不必说的太过真诚,否则说的久了,恐怕连我自己都信了。”

    当年在徐府上,徐敬甫送了他一双靴子,将楚昭从楚夫人的手下救了出来。在那之后,至少明面上,三位嫡兄与楚夫人不敢太过放肆,而他也得以保全了性命。有那么一段时间,楚昭是真的很感激徐敬甫。

    直到他后来渐渐长大,被徐敬甫安排做了官,这看起来,也是一件好事,老师为学生的前途尽心安排,这世上也没几个人做到。

    可当他为官的第一日起,就真正的成为了徐敬甫的一颗棋子。

    徐敬甫的门生遍布大魏,每一个做官的门生,都是他的棋子,楚昭和其它棋子,并没有什么两样。他替徐敬甫杀人、冤案、拉拢人心……什么事都做。徐敬甫在背后,他在人前,在人前的靶子,总是遭遇诸多暗箭。

    他有一次无意间听到徐敬甫与下人说话。

    “楚四公子此去赴宴,恐有危险。大人要不……”

    “年轻人,就是要在危险中成长,”他的老师微笑着道:“若是连命都不愿意付出,我养他这么久,又有何意义?”

    楚昭后来就明白了,他就是徐敬甫养的一条狗。徐敬甫要他咬谁,他就咬谁。被咬的人恨的是狗,而不是养狗的人。

    难道徐敬甫不知道去济阳会有危险吗?当然知道,他在润都时,徐敬甫仍然提防着他。当徐娉婷喜欢上他时,徐敬甫就能自顾自的将他的亲事安排。楚昭心里清楚,如果有朝一日徐娉婷不喜欢他了,甚至是讨厌他了,徐敬甫也会毫不犹豫的将他抛弃。

    “你扮演恩师,我扮演学子,扮演的久了,老师也忘了,当年为什么会挑中我做学生。”

    徐敬甫死死盯着他,怒道:“……是因为我当时看你可怜!”

    “真是如此吗?”年轻人笑了,“难道老师不是看我一无所有,易于控制,才将我收入门下?”

    一个在家中遭遇嫡母嫡兄欺凌,不知何时就会丧命的可怜人,一个一无所有,没有任何可以依仗的人,一旦受了点恩惠,就会百倍还之,一旦有了机会,就会拼命往上爬。

    实在太适合做一颗棋子了。

    也实在太适合被人利用了,因为根本没有别的选择。

    那个慈祥的、温和的老师,不过是他伪装出来的假象,算计与筹谋藏在那双柔软的靴子里,只等着时间慢慢流逝,钉子从靴子里慢慢冒出来,不知不觉,刺得人鲜血直流。

    可那时候,难道他就没有算计吗?

    明明知道要去徐相府上赴宴,明明知道,楚夫人替他做的衣裳单薄如纸,他却还是穿着那身衣服去了。

    楚临风带他应酬,就真的找不到一点儿空隙去将靴子换下来,至少将里头的钉子拔出来吗?

    徐府那么大,怎么就叫他偏偏遇上了徐敬甫?

    他是在青楼里长大的孩子,见过女人们为了夺得男人的青睐,使出浑身招数,怜弱是所有强者的本能,利用人的同情和怜悯,就是他在那些年里,学来自保的本领。

    每一次机会都来之不易,每一次机会都要牢牢抓住。

    他抓住了,于是终于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尽管这命运的归途,并不是很明亮,但至少让他苟延残喘了这么多年。

    徐敬甫利用他,他也利用徐敬甫,说到底,他和徐敬甫,一开始就是同一种人。

    只是可惜了那双靴子,他很遗憾的想,是真的曾经温暖过他许多年。

    屋子里的灯影缓缓摇曳,外头的风吹的极大,窗户挡住风,仿佛鬼怪嘶嚎。温暖的烛光,似乎只能让屋子更冷。

    徐敬甫看着他,看着看着,突然低声笑起来,他道:“楚子兰……好哇……你真是厉害……”

    “老师,”楚子兰看向他,眸色仍然温柔,“与你一样,你同情我是真的,想利用我也是真的,我感激你是真的,想杀你也是真的。”他后退一步,轮廓在灯火里全然明朗起来,分明是一张柔和的、清俊的不食人间烟火的脸,却又像是尝过了俗世里所有的罪恶,带着一种冷漠的怜悯,“学生所谋手段,全都是跟老师所学。不过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罢了。”

    “好一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徐敬甫大笑起来,只是这笑容里,格外凄惨,他问:“外面都是你的人……你打算什么时候杀我?”

    楚昭不说话。

    “这份果断绝情,不愧是我徐敬甫的学生!”他突然开口,“那娉婷呢?你要将她如何?”

    这个在官场上凶狠了一辈子的老臣,终于在此刻,流露出了一份属于老者的脆弱,他看向楚昭,眼神甚至有些祈求,“她是真心喜欢你……如果你还有半分良知,就不要伤害她!”

    “我不会伤她。”过了许久,楚昭才开口,“只要她乖乖听话。”

    屋子里的灯火大盛,外头有人的声音传来,“四公子!追兵快到了!”

    楚昭看向徐敬甫。

    徐敬甫静静的回视着他,目光里多少不甘、愤怒、怨恨,到最后,沉没成了一份无力。

    他已经老了,当他在鸣水一战时,对付肖仲武时,就应该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楚昭对着徐敬甫,慢慢跪下身来,俯身朝徐敬甫行了一个大礼。

    “学生会继承老师的遗志,老师一路走好。”

    他站起身,头也不回的出了门,几个侍卫模样的人冲了进去,屋子里响起桌凳倾倒的声音,伴随着人低声的惨叫。

    楚昭安静的站着,风吹起他的袍角,将他的身形衬的格外清瘦,仿佛下一刻就要乘风归去。一瞬间,想到了许多年前,大概是他十一二岁的时候,去徐敬甫府上祝寿,徐敬甫的学生都比他年纪大,许多已经做了官,送的礼物都是金玉珠宝,唯有他一人,踌躇良久,最后赧然的从背后拿出一幅画。

    那画上是他画的一颗松树,熬了他好几个日夜,画的格外认真。他没什么钱,又不愿意问楚临风讨,琢磨了许久,这是唯一能拿得出手的。

    鹤骨松筋,苍松翠柏,在那一刻,他的确是那么想的。

    只是,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不多时,两个侍卫从里走了出来,一人腰间的刀早已被血染得鲜红,正往下一滴一滴的滴到脚下的积雪中,如绽开的梅花。

    楚昭从他手里接过刀,刀沉甸甸的,男子提着,尚且觉得吃力,不知道那看起来瘦弱矮小的姑娘,是如何挥动的得心应手。

    他看着这刀,反手握住刀柄,突然朝自己前胸刺去。

    “噗嗤——”

    刀尖没入皮肉,传来清晰的痛感,将方才的浑浑噩噩似乎也惊醒了几分。身侧的侍卫大惊:“四公子!”

    他吃力的摆了摆手,将刀重新拔出来,丢到地上,一手捂着自己的伤口,血瞬间染满了他的手心,将衣袍染红了一片。

    下一刻,外头有兵马的声音突然而至。他往前走了两步,终于体力不支,一下子跪倒下去。

    “四公子!四公子!”

    最后看见的,是明晃晃的火把,和大批的兵马踊至。

    第二百四十四章

    夜会

    徐敬甫在夜里越狱,逃到城外荒野的农庄中,被他的学生楚子兰带着人马赶到,大义灭亲,楚子兰在与先生争斗中身受重伤,如今躺在病床上生死未卜。

    一夜间,朔京的风向,全然不同。

    徐敬甫这一跑,就是坐实了通敌叛国,以及在鸣水一案中构陷加害朝廷重臣的罪名。大理寺的案子审的很快,整个徐家上上下下全被捉拿,唯一令人意外的是石晋伯府上的楚四公子。有人在背后骂他不道义,徐敬甫对他那样好,他却帮着人对付自己的老师。也有人说他拎的清,毕竟君恩到底重过师恩。

    但如今,他躺在病榻上,也不知何时醒来,这一点未免令人唏嘘。听说徐敬甫拿刀刺穿了他的胸膛,也不知能不能活下来。

    肖府里,祠堂中,肖璟与肖珏并肩而立。

    肖珏很少同肖璟一起来上香,大多数的时间,他都是一个人过来。

    白容微在前两天夜里,身子不适,请大夫来看,才知已经有了身孕。当年白容微刚嫁到肖家半年,肖仲武就出了事,不久肖夫人也跟随而去,那时候徐敬甫逼得很紧,整个肖家岌岌可危,刚刚怀孕不久的白容微劳心费力,动了胎气,就此小产,也在那个时候落下病根,这些年一直在调养身子。

    没想到徐敬甫的案子一落,白容微就有了好消息,也不知道是不是冥冥中自有注定。

    肖璟看向祠堂中的牌位,叹了口气,道:“快七年了,总算是能放下一桩心事。”

    这些年,谁也没有刻意提起,可鸣水一战,无论是肖珏,还是肖璟,都没有忘记过。

    “这些年辛苦你了,”肖璟笑着看向肖珏,笑容里有一点歉意,“肖家的重担,全都压在了你一个人身上。”

    “朔京的一切全靠大哥打理,”肖珏淡道:“何来我一人辛苦之说。”

    “你就是嘴硬。”肖璟摇头轻笑,“我虽然是你大哥,却好像从没为你做过什么。你也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他的目光落在袅袅升起的轻烟上,“如今,你总算是可以暂时歇一下了。”

    无论是从小被丢到山上,还是后来进了贤昌馆,亦或是最后接手了南府兵,那都是为了肖家而活。有时候肖璟觉得,他并不了解自己的弟弟究竟想要的是什么,可能是因为,也从来没有人问过他,他要的是什么。等想起来要问的时候,肖珏已经长大了,已经习惯了将所有的事都压在心底。

    他这个做大哥的,纵然再怎么努力,好像也不能走进肖珏的心里。

    好在……如果有另一个人能走进去,也不错。

    “徐家的案子过后,也该想想你的事了。”肖璟道。

    “我的事?”

    “你可别忘了你的亲事,如今这件事,就是肖家的大事。你嫂子现有了身孕,我让她将这些事暂且放下,由我来做。”

    肖珏稍稍意外:“不必,我自己来就好。”

    “徐敬甫的余党尚且嚣张,恐怕你并没有时间亲自张罗。”肖璟笑道:“你放心,这件事我有经验,不会出错的。当年我与你嫂嫂成亲之时,亦是自己亲自过问打理,看上去最后也还不错。”

    当年肖夫人不愿意肖璟娶一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庶女,又拗不过自己儿子,一怒之下撒手不管了,成亲之事,大到新房聘礼,小到喜帖糕饼,都是肖璟亲自操持。

    这么一说,令肖珏想起当年,肖璟紧张兮兮又小心谨慎的站在绸庄,亲自挑选喜服布料时的模样,忍不住低头笑了一下。

    肖璟看他笑了,也跟着笑了,有些感慨的道:“我与你嫂嫂成亲的时候还在想,什么时候能看到你成亲,也不知道你日后要娶的姑娘,究竟是什么样子,现在想想,”他顿了顿,“那位禾姑娘,真的很好。”

    默了片刻,肖珏淡声道:“我也觉得她很好。”

    “怀瑾,”肖璟与他并肩站着,“你要好好珍惜。”

    ……

    楚府里,昏迷了七日的楚昭,终于醒了过来。

    他醒来的第一件事,是不顾自己身上尚未痊愈的伤口,拖着病体挣扎了进了宫,见了皇帝一面。一开始,旁人都以为他既大义灭亲,是要绝了楚家的路,此番入宫,是要往井里落下最后一块石头。没想到他进宫的目的,竟然是自言他与徐娉婷有了婚约,按这个时间算,徐娉婷本来应该嫁到楚府里了,既已出嫁,就算不得徐家人,恳请文宣帝有看在徐敬甫曾经辅理之功,饶恕徐娉婷一条性命。

    有情有义,又是非分明,这样的年轻人,是很得上位者喜爱的。何况楚昭自己病体未愈,脸色苍白的执拗模样,令文宣帝想到多年前的肖怀瑾,心一软,也就答应了楚昭的请求。但徐敬甫罪大恶极,徐娉婷虽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从此沦为罪臣之女,当然做不得石晋伯府上的少夫人。

    至多做个妾室。

    徐娉婷被带到楚家的时候,一直哭个不停。不过短短数日,徐家倒了,她爹娘都死了,从前往日交好的人全都避而不见,而眼下,能依仗的,也无非是一个楚昭。

    “子兰哥哥!”徐娉婷一看到楚昭,就抓着他的手臂哭道:“你怎么现在才来救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为何要这么对我?”

    高高在上的千金小姐一夕之间从云上跌进泥泞,除了惊慌失措,就是不肯相信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

    “娉婷,”身前的男子看她的目光仍然温和,“你日后就住在这里。”

    “这是何意?我不能回自己家了吗?”徐娉婷急切的开口,“他们都是冤枉我爹的,子兰哥哥,你一定有办法,你有办法的对不对?”

    楚子兰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徐娉婷的手渐渐从楚昭手臂上松开,她退后两步,眼里的慌张慢慢退却了一点,像是想起了一桩旧事,她问:“子兰哥哥,来的路上我听人说……他们说你大义灭亲,我爹带人逃走的时候,是你将他们拦住……这应该不是真的,是他们说谎对吗?”

    楚昭叹息一声:“是真的。”

    徐娉婷的神情僵住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带着哭腔喊道:“那我爹是不是你杀的?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爹对你这么好,他可是你的老师啊!”

    娇美的少女脸上泪水涟涟,她总是趾高气昂,要么放肆的欢笑,要么跋扈的发火,极少有眼下这般脆弱狼狈的时候,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看起来才不像是“徐相的千金”,就如所有普通的女孩子一样。

    楚昭走到她身边,掏出帕子,替她一点点拭去脸上的泪珠。若是从前他这么做,徐娉婷早已高兴极了,只是如今她再看眼前人,分明还是与从前一模一样的眉眼,神情温柔又耐心,可不知为何,竟叫她背上生出一层淡淡的寒意。

    “我答应了老师要好好照顾你,”他慢慢的收回帕子,语气仍然同过去一般无二,又好像截然不同,“就一定会做到。娉婷,不要任性。”

    “有些话,日后也不要再提。”他轻声道:“乖一点,一切都会过去的。”

    ……

    夜色四合,禾晏与禾云生坐在屋子里烤地瓜吃。

    在暖炉底下的细灰里埋两个地瓜,等过一阵子扒开灰,地瓜烤的熟透,还没剥开皮就能闻见香味,待剥开尝上一口,便觉得又甜又暖,香的恨不得让人将舌头都吞掉。

    禾晏捡了一个大个的地瓜丢到禾云生怀里,地瓜太烫,禾云生拿在手里颠了颠才敢下嘴。

    “禾晏,你少吃点。”他自己一边吃,一边还提醒对面的人,“听说肖都督令人给你做的嫁衣,是按你从前的尺寸做的,你这么吃下去,要是到时候裙子穿不上,临时找不到新的嫁衣怎么办?”

    禾晏一地瓜皮朝他脑袋丢过去,被禾云生低头躲过去了,她道:“你姐姐我楚腰纤细,盈盈一握,怎么会穿不上裙子,瞎操心!”

    “反正我是没见过哪个姑娘家出嫁前,像你这般能吃的。”禾云生嘀咕道。他看他们这条街上邻居家姊妹出嫁,别的新娘都是提前几月便开始饿肚子,好教自己成亲那一日看起来轻盈可爱,唯有自己家这个,生怕少吃了一口,没有半分要出嫁的自觉。

    这样下去可怎么办,禾云生忧心忡忡的想,别到了肖家,旁人还以为他们禾家没给禾晏吃饱饭吧?

    “你小小年纪,思虑怎么这么重?”禾晏语重心长的教训他,“爹都没你想得多。”禾云生大抵是当家的早,有时候禾晏觉得,他比禾绥还像爹。老气横秋的,还不如先前小一点的时候可爱。

    “徐家的案子已经了了,肖都督这之后也没什么事了。”禾云生闷着头道:“这接下来要办的大事,不就是和你成亲了吗。禾晏,你怎么心这么大呢?”禾云生越想越气,“你就一点儿也不紧张?”

    地瓜太烫,禾晏吹了吹,才咬了一口,含糊的回道:“不紧张。”

    禾云生无话可说。行吧,合着这家里上上下下,只有他一个人紧张。

    禾晏瞧他一眼心事重重的模样,笑道:“你想这么多做什么?不是离成亲还有些日子么,云生呐,你还小,不知道这世上之事,瞬息万变,明日是个什么场景,谁也料不到,何必给自己徒增苦恼。譬如说那徐家啊,过去是何等的荣光,谁能料到会有这么一日。”

    说到这,禾云生也回过神,唏嘘道:“说的也是,当日庆功宴上,你与徐家小姐一道被皇上赐婚,眼下你的婚期将近,那徐家小姐的亲事,这辈子都不可能完成了。”他皱起眉,“当时全朔京的人都将你与徐家小姐比,说我们家比不过徐家,真气死我了,恐怕现在再也没有人会说这话。”

    毕竟徐家已经倒了,而且这罪名极不光彩。

    禾晏啃地瓜的动作一顿。

    说实话,楚昭带人“大义灭亲”一事,是出乎她的意料的,这件事怎么想都不对。禾晏想来想去,都觉得这或许是楚昭做的一个局,只是他收局收的干净,也没什么证据,表面上看他是在师恩与君恩中选择了忠君,然而仔细一想,他在这件事中,实质上并没有任何损失,相反,既干净利落的与徐敬甫斩断了牵连,也暂且赢得了帝王的信任。除了他自己在塌上躺了许久之外。

    但受伤这回事,可大可小,怎么说,全凭大夫一张嘴。毕竟也不会有人特意带着大夫上门求证,他是不是真的那般危险。

    禾晏并不愿意将人想的很坏,于是每每想到此处,便极快掠开,不愿细想,算了,楚昭与她又有何干系?何必将时间浪费在不是很重要的人身上。

    禾云生又与她说了一会儿话,才起身离开。

    待禾云生离开后,禾晏将地上的地瓜皮给扫干净了,又梳洗了之后,才上了塌。说起来,自打之前禾二夫人入葬那一日后,她就没有再见过肖珏。徐相案子到现在终于告一段落,但并不代表全都结束了。和徐相有关的人,鸣水一战中牵连的人,都不是一日两日能解决清楚的。

    还有太子那头……禾晏的心情很沉重,太子绝不是一个好的储君,可她身为臣子,还是个没有实权的臣子,亦不能左右帝王的决定。

    她望向床榻窗外的方向,朔京城里,风雨欲来。

    正想的出神,突然间,一线冷光朝着她急速飞来,禾晏神情一凛,下意识的伸手捉住,那东西擦着她的手心而过,将她手心微微擦破了点皮,禾晏低头一看,她抓住了一支长镖。

    镖上绑着个什么东西,禾晏一怔,解下来一看,脸色顿时变了。解下来的,是半只簪子,簪子是只玉兰花的模样,禾晏并不陌生,这是她送给禾心影的簪子。

    自打上一次见过禾心影后,禾晏总担心这姑娘心灰意冷之下寻了短见,隔三差五的让赤乌上魏家送点东西,东西并不多,也不是很贵重,但都是禾晏一片心意,有时候是一点首饰,有时候是一匹布料。她在挑选女孩子的这些东西上并不太擅长,是以每一次挑选的时候都很认真。这玉兰花簪她前不久才让赤乌送过去,听闻禾心影很喜欢,当时就戴在头上了。

    怎么会在这里?

    那发簪上,还裹了一张纸条,禾晏打开来看,上头写着一个地方,看样子像是酒楼茶坊。

    有人抓了禾心影,来要挟她?

    可这酒楼茶坊,是在闹市区,近来又无宵禁,既要动手,又怎么会挑这么个惹眼的地方?

    禾晏思考良久,到底是担心禾心影的念头占了上风。她从箱子里挑了一件男装换上,今日赤乌不在——自打徐相的案子出来后,赤乌在夜里,也开始忙了起来。

    她打理好了自己,便趁着夜色偷偷出了门,一路上连猜带问,总算是找到了纸条上所写的那个地方。

    果然是一件茶室。

    这茶室修缮成了小苑的模样,从外头来看,更像是一处民宅,不远处就是坊市,不时有城守备的兵马巡逻。禾晏思忖一刻,抬脚走了进去。

    小苑外头,站着两个素衣小童,看见禾晏,什么都没问,只道:“姑娘请来。”像是早就在这里等着她似的。

    禾晏一顿,她是穿着男装来的,自己的男装不说万无一失,却也足以蒙的过大多数人了。可这两个小童直接就道“姑娘”,绝不会因为是他们二人眼光独到,所以一眼看穿了自己的真身,只怕在里头等着她的那人,对她这般行径早已了解颇深。

    禾晏的心里,隐隐猜到了一个人,但她还不能确定,也不太明白,对方为何要这么做。

    那小童带着禾晏进了小苑,绕过一处花园,进了茶室里,茶室外头的堂厅里什么人都没有,不知本来就冷清,还是被刻意支开了。一直走到走廊处,走廊两侧都是更小的茶室,禾晏随着小童走到了最后一间。

    小童道:“姑娘请进。”说完这句话,两人就也不管禾晏,径自离开了。

    禾晏推门走了进去。

    茶室里,光影摇动,满室茶香,长桌后,坐着一名清俊男子,广袖长袍,笑意温雅,轻声道:“阿禾。”

    “楚四公子,”禾晏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你这是什么意思?”

    “只是觉得好像许久未曾见到阿禾了,想与阿禾说说话而已。”他温声回答,并未因禾晏的冷漠而有半分不悦。

    禾晏扬手,给他看手中的发簪:“禾小姐在什么地方?”

    “魏府。”

    禾晏一怔,再看向楚昭,想了想,将手中的发簪往桌上一丢,自己在楚昭对面坐了下来,她看向楚昭,平静开口:“你骗我?”

    “若非如此,”楚昭道:“阿禾怎么肯来见我?”

    从前并不觉得,如今听他一口一个“阿禾”,禾晏便觉得浑身不自在起来,顿了顿,她问:“那么,楚四公子这么着急见我,所为何事?”

    ------题外话------

    嘟嘟:我又绿了。

    第二百四十五章

    喜欢

    楚昭将茶盏往禾晏跟前推了推,禾晏看了一眼茶盏,并没有动。

    “之前在济阳和润都的时候,阿禾同我也算是朋友,怎么回了朔京,反倒变得生分起来?”楚昭微笑着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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