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赵世明走到禾晏身边,低声道:“小禾大人,这些女子,尚有家人的都已经回家去了。无家可归的,如今则被官府安置在一起。她们会劳作耕织,日后……当不会出现小禾大人担心的那种情况。”

    他郑重的对禾晏保证:“赵某会照顾好她们的。”

    禾晏心中稍稍宽慰,对赵世明行了一礼:“多谢赵大人。”

    赵世明捋着胡须笑了,“应该的,既是我润都人,作为润都的父母官,理应安置好她们。”

    禾晏也笑了,世上许多事,总归是一点点变好的。只要有人去做,变化终究会发生,无论这变化有多么微小。

    她搀扶起为首的那个女子,轻声道:“让她们也起来吧,日后好好过日子,记住,你们的命是我救的,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随意放弃自己的生命。”

    女人点了点头。

    燕贺站在城门下,抱着胸道:“这姓禾的小子怎生瞧着,还比你要得民心?”他斜晲一眼肖珏,“他不是你的下属吗?你怎么还不如他?”

    林双鹤笑眯眯道:“禾兄温柔和气,当然人人都喜欢。世上能为他人着想之人可不多,能为他人安危而拔剑相向的,则是少之又少。”

    燕贺极看不惯林双鹤不务正业的模样,嗤道:“禾兄又是怎么回事?你们凉州卫里,都是如此混乱吗?”

    “混乱?”林双鹤点头,“有更混乱的,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应香站在楚昭身边,静静的看着那姑娘与救下的女人们告别,上了马车。润都城中的百姓并着那些城军们,虽然没说什么,目光却是追随着禾晏,充满感激。

    她的确是个讨人喜欢的姑娘,无论在济阳,还是在润都。

    “走吧。”楚昭转身,也跟着上了自己的马车。

    城门开,兵马行,日光远远的照在长路尽头,如光明大道,通向未来。

    ……

    从润都出发,到金陵要十日,过了金陵后,直上朔京。

    树丛中,赶路的兵马暂时坐下休息。林双鹤正看着禾晏烤鸟蛋,他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平日里娇身惯养的少爷,自然做不来这些粗活。燕贺虽然也会做,但是禾晏之前看他烤的鱼肉,焦黑的让人难以下口,后来索性就自己来了。

    肖珏正在和另一头和赤乌说话,禾晏与林双鹤坐在一起,林双鹤看着她熟练的动作,感叹道:“禾兄,你真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翻得了围墙,打得过流氓。我见过那么多——”他压低声音,“女子,没一个比得上你的,真的,妹妹,你到了朔京,还是我心中第一。”

    禾晏把烤好的鸟蛋扔进他怀里,“……过奖。”

    林双鹤手忙脚乱的剥壳,一边问她,“等到了朔京,你想干什么?凉州什么都没有,朔京繁华,要是你得了空,为兄每日带你逛坊市。”

    都什么时候了,这人还想着玩,禾晏无言片刻,倒是想起了另一桩事情,她问林双鹤:“对了,怎么这次你们来润都,沈医女没有跟着一起来?她…...应该也要回朔京吧。”

    禾晏离开凉州卫的时候,点了沈暮雪穴道,虽是为了保她,但也不确定后来沈暮雪怎么样了。这一回肖珏与燕贺过来,林双鹤都来了,却没有瞧见沈暮雪。但肖珏都要回朔京,沈暮雪没理由一个人留在凉州卫。

    “沈医女?”林双鹤回答的理所当然,“她是个姑娘,怀瑾和我赶来润都的时候,可是日夜不休,她哪能受得住这个,带上她,只怕会拖慢我们的脚程。所以还是不带了,医官嘛,有我一人足矣,怀瑾让沈瀚他们带着沈医女再后过来。”

    禾晏点了点头,下一刻,林双鹤的脸突然凑近,促狭的看着她:“你为什么单独提起沈医女,你可是在吃醋?”

    “吃、吃什么醋?”禾晏吓得差点一树叉扣在他脑袋上,闻言只是坐直身子,镇定道:“我走之前点了她的穴道,心有愧疚而已。”

    “真的是这样吗?”林双鹤故意拖长了声音,“这样的话,我们怀瑾的一片苦心可就白费了……”

    禾晏:“什么苦心?”

    林双鹤把一个鸟蛋塞进嘴里,慢悠悠道:“说了你也不关心,还是不说为好。”

    禾晏真急的恨不得抓住林双鹤的脑袋使劲摇晃,看看晃出来的究竟是什么。只是林双鹤这人在男女一事上鬼精鬼精的,又与肖珏走的近,真要得了什么确定的消息,转头告诉了肖珏,连朋友都没得做,可就尴尬极了。

    她只好矜持的坐着,纵然心中气鼓鼓,面上也云淡风轻:“那我确实不关心,你别说好了。”

    林双鹤看她装模作样的模样,竭力忍着笑,只心道,看你还能忍多久。

    少年人啊……哎,少年人!

    ……

    远在千里之外的凉州,卫所里此刻正忙碌着。

    梁平正在帮忙检查屋子中可有遗漏的东西,马上他们就要启程去朔京了。凉州卫里留了一部分兵马,一些要进京。沈瀚要跟着一道离开,梁平、马大梅还有其他一干教头得留在凉州卫。

    沈暮雪自然也是要走的。

    早在多日前,肖珏与林双鹤要出发去润都的时候,沈暮雪就提出想要一起去,却被肖珏拒绝了,他拒绝的干脆,也没说为什么。倒是一边的林双鹤见沈暮雪脸色难看,打圆场笑道:“沈姑娘,润都情势危急,我与怀瑾一路前去,风餐露宿,日夜兼程,你一个姑娘家,如何能跟着我们一道去,若是让你磕着绊着,就算你自己不在意,在下也会于心不忍。”

    “反正沈教头他们不日后就会启程,介时你们一道回来,沈教头会照顾好你的。兵马脚程慢,且人多,保护你的安危,我与怀瑾也放心。是不是?”

    沈暮雪没说什么,林双鹤只当默认,笑眯眯的转身要走,沈暮雪看着他的背影,问道:“林公子,肖二少爷去润都,是为了禾晏吧。”

    林双鹤一顿,看向她,目光是真切的疑惑:“你怎么会这样想?”

    沈暮雪抿了抿唇,没说话。她知道这样说很荒谬,肖珏绝不是一个为了某个人而轻易改变的人,但是……但是,她总觉得不安。

    外头的声音打算打断了她的回忆,梁平在叫她:“沈医女,可还有别的东西要搬上马车的?”

    沈暮雪回过神,一边应着一边出了门。外头梁平站着,日头晒得他脸皮发红,满头大汗,手里正捧着一摞箱子,正摇摇晃晃的往马车上走。肖珏走的时候匆忙,屋子里东西都没有收拾,临走时吩咐过沈瀚,回朔京的话,将他房中所有物一并带走。

    好在肖珏本身东西并不多,除了些书本衣物,便没什么了。

    沈暮雪见梁平走的摇摇晃晃,上前道:“我来帮你吧。”

    梁平的脸更红了,“不必不必,总教头跟我说,这些都是都督的东西,让我亲手整理。怎么能劳烦沈医女?”

    他心中感叹,沈大小姐心肠真是好,也没什么架子。身为大家小姐,也不嫌弃他们这些武人。

    沈暮雪并不知道梁平此刻心中所想,只听着是肖珏的东西,便道:“你一次拿这么多,难免会掉。无事,我来帮你。”

    说着,便帮着抱起最上面的一只箱子,箱子并不大。随着梁平一道往前走。

    梁平想要阻止也来不及了,见沈暮雪并没有表现出很吃力的模样,稍微放松了些。笑道:“那就多谢沈医女了。”

    二人一起走到了马车旁,梁平让沈暮雪先上马车,自己再去搬一趟。外头正热,沈暮雪点头答应了,她抱着手中的箱子安静坐着,望着远处正奔忙的士兵们,目光落在怀里的箱子上。

    这箱子看起来普普通通,不知道里头装的是什么。肖珏的东西本就带的少,既然要沈瀚带回朔京,可见是很重要的。不过,她抱起箱子掂了掂,这箱子也太轻了些,像是什么都没装似的,莫非是个空的?

    她心中难得好奇了起来,应当不是肖珏的公文或是信件,这些东西他只会随身带着,打开来看的话……应当不碍事吧?

    沈暮雪的手指搭在箱子上,看向马车外,士兵们都离这里很远,没有人看见她的动作。

    “咔哒”一声,箱子被打开了。

    里头放着一些笔和砚台,镇纸之类。原是些小东西,她正要合上,目光突然凝住,半晌,伸手从里面拿出两样东西。

    一样是个面人,面团已经发干了,颜色灰暗,是个女子的模样,巧笑倩兮,神色动人。另一样则是一副木雕画,画作之上,战船倾覆,大火凶猛,站在船头的将军英姿飒爽,似曾相识。

    那是个女将军。

    第一百八十三章

    杨铭之

    十日后,一行人抵达金陵。

    同济阳的热情淳朴不同,与润都的沉重萧瑟也不一样,金陵城温柔而多情,如娇美风雅的娘子,沾染了几分粉红薄色。晴光盈盈,朝日风流,吴侬软语里,满耳笙歌,是真正的人间富贵乡。

    林双鹤一道此处便走不动路了,只看着街道上走过的娇软娘子称赞道:“这才是神仙窟,难怪人们总说,一入金陵便不想离开了。”

    禾晏:“……你先前在济阳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

    林双鹤一展扇子,“禾兄,我只是入乡随俗而已。”

    禾晏:“……”

    真是好一个入乡随俗。

    到了金陵,自然该与金陵应天府的巡抚打声招呼,燕贺带来的兵马也不方便在城内肆意走动。应天府那头早已接到燕贺一行人至的消息,是以燕贺也先去应天府里接应,好将兵马安顿下来。

    应天府外,侍卫早已等候在外,有安排好的人去安置兵马,禾晏本来也该随着王霸他们,一道站在“兵马”的队伍中。奈何林双鹤拍了拍她的肩:“你如今也是陛下亲封的武安郎了,不是白身,当然该与我们一起,正好教你见见官场世面。”

    禾晏无言以对,正想问肖珏,燕贺瞥了她一眼,也跟着开口:“说的不错,既然有官职在身,就跟着我们罢。”

    燕贺这样眼高于顶,十分不好相处的人,偏偏对禾晏另眼相待,旁人都有些诧异,禾晏却心知肚明,这多亏了自己在燕贺面前将“禾如非”贬的一无是处,让他觉得自己是世上难得的知音。

    众人一起迈进屋里,正堂里坐着一人,见他们进来,那人便起身,穿着巡抚的官袍,这人生的很年轻,身材消瘦,五官清秀中带着几分坚毅之色,看起来不像是个巡抚,反而像是国子监念书的学生。他站起身来,先是对着燕贺行礼,“燕将军。”随即目光落在肖珏身上,立刻面露惊讶之色,只是这惊讶稍纵即逝,很快便成为了怔忪。

    禾晏心中亦是吃惊,她没想到,竟会在这里遇到杨铭之

    这究竟是什么样的巧合,一个肖珏,一个林双鹤,一个燕贺,一个杨铭之,贤昌馆里的同窗,这里竟然就遇着了四个!未免也太过不可思议,不过……禾晏抬眸,偷偷看了一眼身侧的肖珏,当年念书的时候,肖珏不是与杨铭之最要好么?

    禾晏少时得肖珏暗中相助,但明面上,与肖珏实在算不得亲厚。当时肖珏亦有自己的好友,林双鹤算一个,杨铭之就是另一个。比起林双鹤这样不务正业,只知玩乐的公子来说,杨铭之显得要正经多了。

    杨铭之的父亲杨大人乃观文殿学士,王杨铭之大抵是因着父亲的关系,年少时便显得才华横溢。不过他身体不好,隔三差五就头疼脑热,因此武科也是一塌糊涂。不过先生或是别的少年并不会因此而嘲笑他。在文科上,杨铭之实在是厉害极了。据说五岁时便能出口成章,八岁时就能与大魏名士论经。禾晏进贤昌馆的时候,杨铭之已经很有名了,他的策论和诗文最好,还写得一手好字,很教禾晏羡慕。他性情也很温柔,不比林双鹤跳脱,也不如肖珏淡漠,柔和的恰到好处。

    若说贤昌馆中,燕贺总是在武科上与肖珏一较高下,那么杨铭之便是能与肖珏文科旗鼓相当的对手。与他温柔的性情不同,杨铭之的诗文和策论总是带了几分锐气和锋利,足以可见他内心激傲。他还喜欢抨击时事,兴致来了,写的文章里连朝廷都敢骂,每每被先生责骂,但禾晏能看得出来,先生们是欣赏他的。

    少年时候的禾晏一直以为,杨铭之这样的天才,入仕是必然的,一旦入仕,绝对会在大魏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不过后来她投军后,便没听到杨铭之的消息,万万没想到,今日在这里见到了,也万万没想到,杨铭之竟然成了金陵的巡抚。他没有留在朔京?这是为何?而肖珏看见他的神情亦是淡漠,这很奇怪。

    肖珏当年与杨铭之的关系,就如与林双鹤的关系一般。而眼下见面,却生疏的仿佛陌生人。

    发现这一点的不止禾晏,还有燕贺。燕贺道:“哎,这不是铭之兄吗?你如今怎么在这里做了巡抚?”

    燕贺也不知道?看来这些年,杨铭之过的很是低调。

    杨铭之回过神,对燕贺笑道:“阴差阳错罢了。”

    “肖怀瑾,这可是你过去的好友,你怎么如此冷淡?”燕贺目光在他们二人身上一转,“你们吵架了?”

    他这话问的轻松,仿佛仍是少年时,却叫杨铭之脸色微变。

    “要叙旧日后再叙,现在又不是叙旧的时候。”林双鹤适时的插进来,将话头带走,“那个,杨??大人,我们如今要在金陵停两日,麻烦替我们安置一下。燕贺的兵马你看着办吧,歇两日我们就回京了。”

    林双鹤的态度也很奇怪,纵然肖珏是这样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林双鹤可是个人精。可瞧他眼下对杨铭之的态度,却有些刻意的划清关系,再不见当时的亲切。

    楚昭自不必提了,早已看出其中暗流,饶是燕贺再心大,也意识到了不对。这一回,他总算没有直接说出来,安静的闭了嘴。

    杨铭之的笑容有些僵硬:“自然,房间都已经收拾出来,等下就叫人带你们过去。”

    林双鹤一合扇子:“多谢杨大人。”

    不多时,来了几个婢子,领着禾晏他们去住的地方。住的地方不在巡抚府上,在金陵的秦淮河畔不远处的一处宅子,许是杨铭之名下,屋子已经收拾的干干净净,房间倒是刚好,一人一间。

    楚昭也得了一间。

    他这一路上,倒是没有与禾晏说过太多话。显得沉默而安静,有时候不知道在想什么,这倒是省了禾晏的事。肖珏也并未和他发生争执,暂且相安无事。

    禾晏住的屋子本是最偏僻的那间,这一行人中,她官职最小,这么安排无可厚非。偏偏林双鹤跳出来,对她道:“禾兄!我方才住的屋子里瞧见有蚂蚁,我害怕,能不能与你换一间?”

    禾晏:“……”

    她道:“这都在一处,你的房间有,我的房间也会有。”

    “可是我单单只怕我房间的蚂蚁。”他回答的很妙。

    听到了他们对话的燕贺皱了皱眉:“林双鹤,你有病啊?”

    “正是,”林双鹤笑眯眯的问:“你有药吗?”

    燕贺拂袖而去。

    一边的楚昭若有所思的看了禾晏一眼,摇头笑笑,随应香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禾晏瞪着面前笑得开怀的林双鹤。林双鹤打的什么鬼主意,她一眼就看出来了。林双鹤的那间屋子,恰好在肖珏隔壁!他这不是将自己往肖珏身边推,天知道她才下定决心要离肖珏远一点。

    她抬眸,恰好看见肖珏侧头来,清凌凌的一瞥,一时无话。

    林双鹤道:“就这么说定了,禾兄,我走了。”他飞快的抱着自己的包袱冲进了原本禾晏的屋子,禾晏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走近了林双鹤的房间。

    门关上了,禾晏也松了口气。明知道这里不是凉州卫,两个房间里也没有一撬就开的中门,竟也觉出些紧张来。她在心里暗暗唾骂了自己一声,在济阳城的时候,崔越之府上,连一间房都睡过,有什么可紧张的,如今还隔着一堵墙,难不成还会飞不成?

    思及此,便又稍稍放松了些。

    只是心中到底是念着方才肖珏与杨铭之见面的不寻常之处,有些奇怪。过了一会儿,便又溜出门去,见四下无人,就敲响了林双鹤的房门。

    林双鹤打着呵欠来开门,一看是禾晏,立刻紧紧的抓住门框,“禾兄,说话算话,咱们已经换了屋子,就决不能换回来。我死也不会出去的。”

    他还以为禾晏是要来换回屋子的。

    禾晏无奈道:“我不是来换屋子的,我是有事来问你。”

    “那就更不可以了,”林双鹤正色开口,“我是正人君子,我们孤男寡……男,要是落在有些人眼中,岂不是出大事了?”

    他这乱七八糟说的都是什么?禾晏懒得理他,一掌将他推进屋,自己跟了进去,随手关上门。

    林双鹤被禾晏一掌推到椅子上,顺势双手捂住前胸,振振有词,“禾妹妹,朋友妻不可戏,我不是那种人。”

    “我问的是杨铭之。”禾晏打断了他的话。

    林双鹤一愣,随即大惊失色,“你看上了杨铭之?”

    这人心里怎么就只有情情爱爱,禾晏深吸口气,“不是我看上了他,我是想问问你,那位杨大人和都督之间是否出了什么事。先前听燕将军说,杨大人是都督的好友,可我方才在外头瞧着,他们二人的情状,实在不像是好友的模样。”

    这么一口气说完,林双鹤总算明白了禾晏的来意。他先是呆了一会儿,然后慢慢的坐直身子,向来开怀的脸上露出些愁容,叹了口气,道:“你发现了啊。”

    禾晏问:“可是他们之间出了什么事?”

    “其实,我与燕南光,怀瑾和杨铭之是同窗。”林双鹤放下手中的扇子,端起旁边的茶壶,倒了一杯茶递给禾晏,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他盯着茶盏中的茶水,似是回忆起从前,声音轻飘飘的:“燕南光跟斗鸡似的,成日跟这个比那个比,与我们不熟。当年我和怀瑾、杨铭之最要好。说起来,杨铭之和怀瑾,应当比我和怀瑾更亲近一些。”

    他面上并未有半分妒忌不满之色,只笑道:“毕竟我文武都不成,与怀瑾也就只能说说谁家姑娘长的俏,哪家酒楼菜更新。杨铭之和怀瑾能说的,总是比我多一些。杨铭之身体不好,少时还被人暗中说过娘娘腔,后来怀瑾带着他一起后,就没人敢这么说了。”

    这些禾晏都知道,她那时候还心想,有才华的人总是与有才华的人诸多相似,肖珏与杨铭之同样出色,难怪能成为挚友。

    “后来呢?”她问。

    “后来……”林双鹤低下头,目光渐渐怅然起来。

    肖家出事那一年,朝中局势很紧张。肖仲武死了,还担上鸣水一战指挥不力的罪名,肖家倾覆在即,朝中徐相的势力越发猖狂。贤昌馆里的学子们,虽然都是出自高官富户,但这个风口浪尖,谁也不敢为肖家说话。

    林双鹤除外。

    他们家在朝中行医,林清潭和林牧又不管前朝之事,林双鹤更无入仕打算。得知肖家出事,林双鹤央求父亲和祖父在皇上面前替肖仲武说些好话。林牧便也真的说了,他那一手女子医科出神入化,人又很圆滑,后宫诸多娘娘都与他关系不错。林牧挑了几位娘娘在陛下面前吹了几日枕边风,倒也不提肖仲武的事,只说肖家两位公子可怜,都是少年英才,偏偏府中出事。

    陛下也是个怜才之人,耳根子又软,吹着吹着,便真觉得肖璟与肖珏可怜,鸣水一战之罪,只论肖仲武,不连累肖家人。

    但仅仅是这样,还不够。

    南府兵的兵权还没有收回来,纵然陛下如今念着旧情不发落肖家其他人,可没了兵权的肖家就如没了兵器保护的肥肉,只要旁人想,都能上来啃一口,更不是徐相的对手。陛下的仁慈只会随着肖仲武死去的时间越长而越来越淡,要想夺回兵权,只能从当下下手,晚了就不行了。

    而满朝文武,除了肖仲武曾经的旧部以及沈御史,无人敢开口。

    肖珏在贤昌馆里,挚友就只有两位。一位是林双鹤,一位是杨铭之。林双鹤央求了自己的父亲为肖珏说话,杨铭之的父亲杨大人,那位观文殿学士,曾经是陛下钦点的状元郎,文宣帝很喜欢他。若是杨大人说话,陛下未必不会听。

    肖珏请杨铭之帮忙。

    林双鹤至今还记得杨铭之当时说的话,他满眼都是焦急,拍了拍肖珏的肩,道:“你放心,我一定说动父亲在朝堂上为肖将军说情。请陛下彻查鸣水一战的内情,怀瑾,你放心,我和林兄会一直陪着你。”

    他文文弱弱,说的话却掷地有声,林双鹤从未怀疑过杨铭之那一刻的真心。想来肖珏也是。于是他们等着杨铭之的消息。

    一日、两日、三日……杨铭之没有来贤昌馆,问先生,只说是病了。

    林双鹤与肖珏怀疑杨铭之是出不了府,或是被家中关起来了,并未怀疑过其他。于是商量一番,两人便扮作小厮混进杨府,找到了杨铭之。

    彼时,杨铭之正在屋子里练字。

    没有门锁,没有软禁,甚至没有生病。他看起来与从前一般无二,甚至因为在家里不比学堂辛苦,甚至气色都要好一些。

    “铭之,”林双鹤讶然看着他,“你怎么不去学馆?我和怀瑾还以为你出事了。”

    杨铭之起身,看向他们,准确的说,是看向肖珏,没有说话。

    倒是肖珏明白了什么,开口道:“你父亲……”

    “抱歉,”不等肖珏说完,杨铭之便打断了他的话,“之前答应你的事,我食言了。我父亲不能替肖将军说话。”

    “为什么啊?”林双鹤急了,“不是说好了吗?”

    “无事。”开口的是肖珏,他垂眸道:“此事是我强人所难,你无需道歉。”

    林双鹤不吭声了,他知道在这个节骨眼上,求一句话有多难。本不该怪杨铭之的,只是希望寄托的越大,失望也就难免更让人难以承受。

    禾晏看向面前人,不解的问道:“因为此事,都督和杨巡抚决裂了吗?可也许杨巡抚并非没有为此事努力过,只是因为杨学士不肯松口,所以才没能成功。”

    她不太相信杨铭之是很冷血无情的人,因为杨铭之其实待人其实很和气善良,当初在贤昌馆的时候,禾晏接受的少年们的善意不算多,杨铭之绝对算一个。而且诗文和策论飞扬激荡的人,应当内心尤其仗义热情。

    林双鹤没有立刻回答她的话,只是沉默,过了一会儿,他才道:“我当日也是这样想的,可能杨铭之有些苦衷。”

    “然后呢?”

    “然后我们临走时,杨铭之说了一句话。”他的声音有些微微不平,眼前又浮现起当年的影子。

    杨铭之叫住了正要离开的两人,道:“怀瑾,你有没有想过,其实鸣水一战,也许并没有什么内情,本就是肖将军的原因?”

    肖珏已经走到门口,闻言回过头来,少年神情平静,轮廓漂亮的像是一幅画,他没有说话,只是走到了杨铭之身边,一拳揍了过去。

    “那一拳真狠啊,”林双鹤“嘶”了一声,又有些幸灾乐祸,“杨铭之身子不好,被揍的在床上躺了半月,杨大人气的要死,差点上折子,最后不知怎么的又没上,可能是看怀瑾可怜吧。”

    “不过这也没什么用,”林双鹤微微叹息了一声,“那之后不久,怀瑾就自己进宫请命了,带着三千人去了虢城,一战成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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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温情的同学会小副本,比较短,老同学各个都是助攻(′?ω?`)

    第一百八十四章

    游船旧梦

    禾晏没料到杨铭之与肖珏之间,还有这么一段。听林双鹤说完,也思忖了好一阵子。

    诚然杨铭之最后说的那句话,未免太过伤人。但无缘无故的,怎会如此?不帮就是不帮,何必这样往人心口捅刀。且杨铭之原先的性子,也不至于这样尖酸刻薄。禾晏都这样想,身为杨铭之曾经好友的肖珏,不该没想到这一点。

    禾晏问:“那之后呢?都督就没有再和杨大人往来了么?这其中也没什么误会?”

    林双鹤摇了摇头:“怀瑾自带兵去虢城后,回京的日子很少。不过杨铭之嘛,在怀瑾走后不久,也不再在贤昌馆进学。原本以他的才华,我还以为要考状元留任朔京,以他爹的关系和他自己的本事,这也不难。不过自那以后,他像是销声匿迹了。大家兄弟一场,怀瑾的事,的确是他做得不对,我后来也不再与他往来,因此,不知金陵城的巡抚,何时变成了他。”

    这兄弟几人,看来眼下是真的分道扬镳了,禾晏心中想着。

    正在这时,外头传来敲门声,伴随着燕贺不耐烦的催促:“林双鹤,开门!”

    林双鹤起身,走到门前把门打开,一打开门,就看见燕贺站在门口,林双鹤微笑:“燕将军,请问这么晚了,来找我何事?”

    燕贺正要说话,一转眼瞧见屋子里的禾晏,狐疑道:“他怎么在你屋里?”

    “我来看看这里有没有蚂蚁。”禾晏道:“如果有,好为林兄驱走。”

    “对对对,”林双鹤正色道:“她是我请来驱蚂蚁的,你可不要胡乱怀疑我与他的关系。”

    “什么乱七八糟的,”燕贺皱了皱眉,“赶紧换衣服跟我们走。”

    “去哪儿?”林双鹤莫名其妙。

    燕贺轻咳一声:“我找人告诉杨铭之,今夜要去秦淮河游船,他一个地方巡抚,自然该为我们准备款待,你赶紧换身衣裳,同肖怀瑾说一声。”

    燕贺的这个行为,谁都没有料到,林双鹤都懵了,他问:“……我们为何要游船?”

    “杨铭之和肖怀瑾的样子,想骗谁呢,”燕贺得意洋洋道:“一眼就看出来了。本少爷今日心肠好,愿意为他们做个桥,肖怀瑾又不会日日来金陵。多点时间相处,误会自然就解开了。”他把玩着自己的马尾发梢,“这些年我在外奔走,俗世人情了解了许多,如肖怀瑾那种不讨人喜欢的性情,要让他自己和杨铭之解开误会,根本没有可能。杨铭之嘛,倒不是很讨厌,我不是为了肖怀瑾,只是为了杨铭之而已。”

    见林双鹤没吭声,燕贺抬了抬下巴,“怎么样,是不是觉得我很大度,还不快为了你的挚友感谢我?”

    禾晏:“……”

    林双鹤:“。…..我真是谢谢你了。”

    燕贺还真是个人才,禾晏心中感叹,总能准确无误的踩中肖珏的禁域。难怪他们两人在贤昌馆的时候就不对盘。

    “不必感谢,”燕贺不甚在意道:“我去告诉楚子兰一声。”

    “……等等,”林双鹤问,“杨铭之也就罢了,为何要叫上楚子兰?”

    “都住这里,独独落下他一人,显得我很小气一般。再者,官场中人,当然要圆滑一点,凡事像斗鸡一样的与人为敌难道就能显得自己很厉害?”燕贺嗤笑一声,“哦,忘记了,你不入仕,自然不知道这些。”

    他拍拍林双鹤的肩,果真朝楚昭的院子里走去。

    林双鹤与禾晏面面相觑,默默无语,不愧是燕贺,一拉仇人拉的就是两个。杨铭之不算,再加一个楚昭,肖珏怕不是会被气死。可能根本就不会跟着一道。

    “禾妹妹,”林双鹤道:“要不……还是你去告诉怀瑾吧。”

    禾晏:“一起。”

    这是要送命的,怎么能她一人承担?

    二人拖拖沓沓,纠结了片刻,终于一起到了肖珏房间,说明了燕贺方才所言,本以为肖珏一定不会同去,没料到这人转过身,道:“好。”

    这一下,禾晏与林双鹤都悚然了。

    竟然就这么答应了,神情还如此平静?林双鹤低声对禾晏道:“他该不会等到了船上和杨铭之打起来吧?这可太不体面了。”

    禾晏:“极有可能。”

    肖珏微微扬眉:“你们不去?”

    “去去去,当然要去。”林双鹤凑到禾晏耳边,低声道:“必须去,如果打起来了,你记得拉一拉劝架。”

    禾晏无言以对。

    就这么说好了后,便各自回屋换衣裳。他们一行人先前赶路,风尘仆仆,到了金陵,若是穿成赶路的样子去坐游船,未免有些格格不入。禾晏请人打了水,沐浴过后,换上了簇新的衣衫。

    离开润都的时候,城中相送的百姓里送了许多吃食衣物。料子倒不是很昂贵,但很合身,禾晏看向镜中的自己,少年一身青衣布靴,头发束成简单的发髻,眉清目秀,看起来与前生在贤昌馆里进学的那些学子们没什么两样。她似乎比刚到凉州卫的时候长高了一点,站在屋中,挺拔如一棵杨树,年轻而富有生机。

    禾晏收拾完毕后,就推门走出去,一出去,发现众人都已经收拾好了,正在外等着她。燕贺不耐的开口:“你一个小小的武安郎,怎么如此麻烦,这么多人等你,你是在里面涂脂抹粉吗?”

    禾晏心道,真是巧了,她确实在里头涂脂抹粉来着。姑娘家扮男子,也是需要精心装点的。

    肖珏扫了她一眼,唇角微翘,道:“走吧。”

    杨铭之给他们安排的宅子,本就离秦淮河边不远。是以众人也就没有坐马车,而是自行往秦淮河边走。他们这一行人,不是英朗少年就是俊美男子,走在街道上格外扎眼。不时地有胆大的姑娘家假装崴了脚的往身前靠。不过肖珏向来不爱与人接触,自然是精准的避开了。而燕贺并非怜香惜玉的性子,没有呵斥治罪已是留有余地。楚昭身侧有个貌美如花的侍女,那些姑娘便退而求其次,到最后,遭殃的就是林双鹤与禾晏两人。

    禾晏都不记得自己搀扶过多少美貌的姑娘,只是那些姑娘看她的柔情万种的目光,实在令她难以招架。一时间,便觉得还是如宋陶陶那般天真可爱的为好。

    林双鹤亦是如此,不知道叫了多少次“妹妹”。

    燕贺幸灾乐祸的看着他们二人,对林双鹤道:“林双鹤,这么多年,没想到你还是如此讨女人喜欢啊。”

    林双鹤整理了一下自己微皱的衣袍,微微一笑,“这是自然,就如你一如既往地不讨女人喜欢一般。”

    燕贺哼了一声,“我已有妻室,用不着讨旁人喜欢。”

    禾晏一愣,看向燕贺:“燕将军已经成亲了?”

    此话一出,肖珏与楚昭都朝禾晏看来。

    林双鹤一展扇子,“没想到吧,咱们燕将军年纪轻轻的,可惜英年早婚了。”

    “我看你是嫉妒。”燕贺冷笑。

    禾晏有些奇特,她与贤昌馆的同窗,自投军后就鲜少有往来,竟不知燕贺何时成的亲。虽然燕贺如今这个年纪成亲也无可厚非,但以他嚣张狂妄成日跟个斗鸡一样的性情,实在很难想象他做人夫君是何模样。也就在此时,禾晏才真正的生出一种感觉,原来当年的少年们,果然都长大了。

    众人说话时,已经到了秦淮河畔,几名小厮样的人正在河边候着,一见到禾晏一行人,便上前道:“肖都督,燕将军,巡抚大人已经备好游船,在船上候着了。”

    其实以杨家的家世来说,杨铭之不必如此,这个姿态已然是放的很低的了。不过这一行人里,原先他的挚友已经与他心生隔阂,剩下一个好心办坏事的燕贺,又不太会说话。而楚昭与杨铭之又不太熟,禾晏甚至换了个壳子,因此,一行人上船,便已察觉出杨铭之的尴尬。

    杨铭之已经脱下了巡抚的官袍,换上了一间檀色的长衫。他虽为官,面上却不带半点官场人的世故之气,站在此处,更加内敛,颇有几分少年人的清傲。禾晏恍惚间像是回到了贤昌馆,杨铭之还是当年的杨铭之。

    燕贺拍了拍杨铭之的肩,走到船头去看,道:“你倒是会享受,挑了金陵这么一个好地方。殊不知我们前些日子在润都打仗,离你金陵不远,那可是人间地狱,都已经吃人了。”

    杨铭之愕然:“果真?”随即眼中便泛起些激愤之色,动了动嘴唇,像是想说什么,但终究什么都没说。

    乌托人在济阳与润都华原作恶,金陵城却是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依旧歌舞升平,秦淮河上,许多画舫游船顺流而下,从中传来丝竹管弦之声,悠悠荡荡的飘在水面上。岸边可见灯火通明,繁花似锦。

    禾晏坐在船内,透过窗向外看,水面几乎被船舫上的灯笼和渔火照的雪亮,恍如真正的太平盛世。

    这里与济阳又有不同,济阳的船只小,水市热闹,如济阳的女子一般泼辣淳朴。而金陵却像是一场楼台旧梦,笙舟灯榭里,艳景浓春。

    不知是哪一只船舫里,传来琵琶声,琴声如珠落玉盘,听得人思绪翩飞。林双鹤站在船头,笑道:“金陵城还是跟多年前一模一样啊,这船这水,这琵琶声,没有半丝不同。”

    应香闻言,好奇的问:“林公子曾到过金陵?”

    “那是自然,”林双鹤一展扇子,翩翩如玉,“说起来,上次来金陵的,这船上也不止我一人。燕兄,怀瑾……杨大人,是不是?”

    他又看向看向水面光景的禾晏:“禾兄,你应该是第一次到金陵吧?怎么样?”

    禾晏颔首:“很美。”

    她心想,她可不是第一次到金陵,正如林双鹤所言,算起来,上一次到金陵的时候,这船上的人,还得再加一个她。

    那是贤昌馆的一个夏日,就如眼下的季节一般。金陵城内有诗会,遍请大魏名士。这是十年内的头一遭,机会难寻,贤昌馆的先生们有心想让少年们见见世面,便挑了学馆里文经类最好的十名少年,得了诗会的帖子。

    禾晏当然没有收到帖子。她文经虽比武科好一些,但也达不到前十。不过对于离京去金陵,禾晏本也无甚兴趣。戴着面具总是格外不方便,更何况与那些少年们沿途朝夕相处,连避开的时日都不好找,不去才是正好。思及此,便也没有多少遗憾。

    那一日,禾晏照旧下了学后多念了一会儿书。太阳快落山了,估摸着去厨房里还剩下些饭食,便起身往厨房走去。贤昌馆里倒不至于做出克扣学子们吃食的举动,无论何时去厨房,总有些糕点饭菜之类。

    禾晏刚走到厨房,便见一边柴房的门虚掩着,她才走到门口,就听见少年雀跃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林兄这个提议好,反正都要去金陵,何不去入云楼长长见识?那位游花仙子我早就听说大名了,若是能见上一面,当不负此生。”

    “是吧?”林双鹤的声音接着响起,“都说入云楼的美人和美酒是大魏一绝。诗会又怎么比得上入云楼来的有趣?我看咱们就在金陵多呆几天,反正先生也不会跟着。各自管好自家的侍卫和小厮,咱们且快活些日子,旁人又不知道!”

    禾晏听得一愣一愣的。入云楼她是知道的,听说大魏所有的花楼里,入云楼的美人是最多的,且各个环肥燕瘦,情态各不相同。如百花开放,其中那位游花仙子,更是美的超凡脱俗,见之难忘。

    这群人居然借着诗会之名,暗中去上花楼。这要是被先生发现,各个都要被打断腿。禾晏感慨于他们的豹子胆,并不欲掺和这档子事,抬脚就要离开。冷不防里头传来一个声音:“谁?”

    下一刻,柴房的门被打开。一群少年们围坐着看来,燕贺拎着禾晏的衣领怒道:“你偷听?”

    “不是我要偷听的。”禾晏辩解,“我路过。”是他们自己讲话如此大声,还不关门,这般嚣张,怎么还来怪她?

    燕贺将她扔进柴房,把门一关,少年们目光灼灼的朝她看来,七嘴八舌的开口。

    “竟然被禾如非这小子听到了,晦气!要不还是别去了吧,万一被这家伙告密了怎么办?”

    “不行,好容易去趟金陵,怎么能因为这小子泡汤,太亏了!”

    “那要如何?灭口吗?”一名少年阴测测道:“就地活埋?”

    禾晏一惊,弱弱的开口:“……不必如此粗暴,我其实什么都没听到。林、林兄?”她朝林双鹤求救,好歹也是有“一同进步”过的情谊,这个时候可不能见死不救。

    林双鹤盯着她思忖片刻,一合扇子,“哎呀,多大点事儿,我相信禾兄就算听到了,也不会告密的。”

    “你的相信有用?”燕贺脸色很黑,“出了事你负责?”

    “我才不负这个责,不过,我们带着他一起去不就得了。”林双鹤两手一摊,“这样一来,他总不会自己坑自己吧。”

    禾晏:“……”

    林双鹤总能在这些事情上想出格外清奇的解决办法。

    禾晏挣扎道:“先生不会答应的,我没有帖子……”

    “这你不必担心,”林双鹤微微一笑,“包在本少爷身上。”

    就这样,禾晏被迫的跟着诸位少年们一道去往金陵。

    林双鹤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帖子,先生便也同意了,禾大夫人虽然有些不安,但禾元盛却很赞同。但凡能为“禾如非”增添光彩美名的事,他都很支持。因此,没费多少力气,禾晏就第一次跟着少年们独自出行,去往金陵。

    出行走的是水路。

    禾晏第一次坐大船,吐得昏天黑地,险些没把心肝一并吐出来。其余少年们本就不喜带着他个拖油瓶,便在一边嘲笑他身娇体弱,唯一与禾晏关系好一些的林双鹤,却早就跟船家的女儿成了好兄妹,没事就去找船家的女儿讲故事,逗得小姑娘笑个不停,哪里还顾得上因他一句话被迫走这远路的“禾兄”。

    禾晏心里苦还没法说,抬头趴在船边上,听着船内少年们斗蝈蝈的欢快笑声,望着天上的冷冷清清的明月,吹着萧萧冷风,内心格外瑟瑟。

    正在沉思这船上能不能钓鱼的时候,突然见,有人从背后拍她的肩,禾晏下意识回头,下一刻,一个冰凉的东西塞进了自己嘴里,她乍然受惊,不自觉的想喊,于是那东西便顺着喉咙滑了进去,进了腹中。

    “咳咳咳——”她猛地咳嗽起来,看向眼前人。

    白袍少年双手撑着船舷,漫不经心的侧头看她,月色下,瞳眸中清晰地映出一个自己。

    禾晏手忙脚乱的去摸自己的喉咙,问:“你……你给我吃的是什么?”

    肖珏懒洋洋道:“毒药。”

    “什么——”禾晏大惊失色。

    “嘘,”他一手撑着下巴,看向远处涛涛流水,“别叫,太大声的话,会死的很快。”

    “我,”禾晏眼泪都快下来了,“我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害我?”

    少年扯了下嘴角,向来懒倦的面容,竟带了点邪气,“这不是怕你告密吗?”

    “我不会告密!”禾晏急了:“你快把解药给我!”

    “没有解药,”肖珏不咸不淡的回答,“无药可解。”

    他不像是说谎的模样,禾晏呆了片刻,只觉得腿脚发软,没撑住,一屁股坐在地上。

    怎么这个样子?

    所以这些少年把她骗出来,就是为了方便杀人灭口?看这地方确实很适合杀人灭口,人死了往河里一丢,哪还有踪迹。只是死了之后被鱼吃掉,不知道会不会冷。

    她那时候胆子不大,想法挺多,悲悲戚戚的想了很久,最后抬起头来问站在船头的少年,“我还能活几日?”

    似是没料到她会问这个,肖珏怔了一下,哼道:“五日。”

    “五日……”禾晏喃喃道:“只有三日就能到金陵了,也好,还有两日,我还能去看看游花仙子。”

    既然都要死了,死之前看看美人,也不算亏吧。她这么想。

    肖珏嗤笑一声,没有回答。

    禾晏抱着船上的桅杆,又坐了一会儿,不知过了多久,她站起身,摇摇晃晃的往里走,走了两步,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她没有吐了。

    后知后觉的明白过来,禾晏小跑着到肖珏面前,激动的仰头问他:“怀、怀瑾兄,我不晕船了,你刚刚给我的是不是晕船药?”

    面具虽然遮盖了她的脸,却遮不住上扬的嘴角和喜悦的语气,肖珏漠然瞧着她,弯了弯唇,分明是温柔的语气,却是刻薄的词语:“傻子。”

    他转身走了进去。

    禾晏望着他的背影,就觉得这个人真是好无聊,晕船药就晕船药,偏偏还要捉弄吓一吓她。

    ……虽然她真的被吓到了。

    忆起少时趣事,禾晏忍不住笑起来。就见面前不远处的船舫里,那只传来琵琶声的船舫里,响起女子的歌声。

    “……苍山远,吴山远,小舟行遍梦难挽,浮生歌几番……思也难,恨也难,而今卿我两隔栏,春风老少年……”

    女子声音柔婉清绝,竟比珠玉般的琵琶声还要动人。林双鹤扇子指着那只船舫道:“就是这个!当年游花仙子的琴声也是如此,余音绕梁,三日不绝,我……”

    他突然怔住,似是想到什么,快步上前,与船舫上的下人说了什么。那下人很快离去,不多时,前面的船舫停了下来,帘子被人掀开,从里走出一个怀抱琵琶的女子。

    这女子穿着海棠红色的轻薄罗裙,凤眼半弯,唇似点樱,柔桡轻曼,妩媚纤弱。站在船头,光是情态,已然让人心神荡漾。船舫上灯火交映,反倒让人难以看清她的面容。不过纵然看不清,也知必然倾城绝代。

    她怀抱着琵琶,并不开口,只是冲着众人盈盈下拜,真如这秦淮河边的一场带着旧色的故梦,照亮了少年们懵懂的眼眸。

    “……游仙姑娘?”林双鹤诧然开口。

    第一百八十五章

    游花仙子

    花游仙?

    禾晏一愣,听到这个名字的船中众人也愣住,那怀抱琵琶的歌女亦是震动,看向林双鹤,她盯了瞧了许久,不确定的叫:“林少爷?”

    果然是花游仙!

    禾晏快步上前,下意识的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怕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梦。谁能知道,林双鹤才说起花游仙,就真的遇见了花游仙,可……花游仙怎么会在金陵?

    惊讶的不止禾晏一人,林双鹤道:“你……你不是嫁人了吗?跟着那个姓王的秀才去了扬州?怎生会出现在金陵,我不是在做梦吧?”他回头望向众人,众人的反应告诉他,的确是真的。

    花游仙看清船舫上众人,亦是激动,平复了一下心情,才道:“奴家与夫君和离了,扬州毕竟不是故土,索性又回到金陵来。奴家到金陵,也不过半月,没料到会在这里遇到各位小少爷。”她弯了弯眼眸,如当年一般风情动人,“一别经年,少爷们可好?”

    林双鹤动了动嘴唇,半晌才憋出一句:“尚好,可是游仙姑娘,你如今……”

    “奴家又回到入云楼啦,”花游仙倒是很平静,“本就一直在入云楼长大,金陵城里,入云楼也算是奴家的家。”她看向众人,“少爷们若是无事,不如等下去入云楼坐坐?入云楼不比从前,不过……也还不错。”

    林双鹤转过身来问众人:“我们去一去入云楼吧?这么多年了,我想再去看看。”

    这一次,就连向来挑剔的燕贺也没有出声,众人不约而同的答应下来。

    花游仙见状,就笑着吩咐摇船的船工,领着两只船往岸边去。禾晏盯着河岸迷离灯火,心中难以平静。

    金陵城中有美人,入云楼里占一半。楼里每个姑娘到了年纪都有花名,唯独花游仙不是什么牡丹芍药一类的俗字,她的名字是自己取的。取之游记里,传说龟兹国进一枕,色如玛瑙,枕之则十洲、三岛、四海、五湖尽在梦中。得名游仙枕。

    花游仙年少时格外爱看游记,希望日后能嫁给有情人,憧憬未来的丈夫能带她走遍五湖四海。便为自己取名为游仙。入云楼的妈妈也觉得此名甚好,遂对外称游花仙子——花游仙。

    花游仙十四岁时,就因容貌而名满大魏。她亦才情出众,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多少王孙公子愿抛千金换美人一笑,自然而然,是入云楼当之无愧的花魁。对于贤昌馆的少年们,花游仙就真如九天之上的仙子,莫说青楼歌女便低人一等,如他们这样家教甚严,进青楼就会被家法打的下不了床的孩子们来说,花游仙简直是可望不可即的一梦。倒也不肖想一亲芳泽什么的,只要能看一眼,见见传说中的绝代风华,便心满意足。

    是以,金陵诗会,简直是诸位少年们求之不得的机会。各个跃跃欲试,摩拳擦掌,加上有林双鹤这个歪点子频出的人精,很快各位少年便说定了自家小厮和侍卫。

    禾晏是女子,倒是没有少年们对游花仙子“梦中情人”的向往,不过也想瞧一瞧世人嘴里百年难得一遇的美人是何颜色。但在期待中,又有些紧张,这要是被禾元盛知道了,不知道要罚跪多久的祠堂。

    一同出来的少年们各个非富即贵,自然不缺银钱,不过还是头一次进花楼,无甚经验,便将自己打扮的如孔雀一般花枝招展,以为这样显得自己底气十足。除了杨铭之、肖珏与禾晏三人。肖珏是惯来白袍银冠,俏脸寒霜,杨铭之是谦谦君子,清俊意气,禾晏则是怕引人注目,本就戴着个面具够与旁人不同了,要是再如燕贺一般穿金戴银,怕不是明日消息就能传回朔京禾家,是以,她穿的最为普通,站在一行富贵少年身边,如跟随的小厮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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