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我们的人已经派出去了三拨,都了无音讯,禾兄弟既然跟着肖都督能从济阳一战中全身而退,想来身手不同凡响。如果能出城找到飞鸿将军,或许润都还有救。”

    “难道李大人认为之前派出去的人,是在去找飞鸿将军的路上便被人拦下出了意外吗?”

    李匡一愣,“你这是何意?”

    “我的意思是,前前后后三拨人,没到华原就全军覆没的可能性极小,到现在没有半分音讯,恐怕是飞鸿将军自己也遇到了麻烦。如今大家都困在润都,对外头的情形一概不知,贸然等候,恐怕会害了一城百姓。”

    禾晏没有将话说的很明白,因她心中清楚得很,只怕李匡派出去的人马,见到了禾如非之后,就被禾如非灭了口。李匡曾与“飞鸿将军”共事过,为了避免被人揭穿身份,禾如非恨不得李匡死无葬身之地才好,又怎么会伸出援手,即便近在咫尺。

    可以过去李匡对“飞鸿将军”的了解,就会一直守着禾如非会来救援的新年等候到底了。

    “你们来的路上,可曾听过飞鸿将军的消息?”李匡仍然不甘心。

    禾晏摇了摇头。

    这男人便垂下头,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道:“如今之计,能拖一时也就只能拖一时了。”

    禾晏问:“难道李大人只跟飞鸿将军写信求援?”

    “倒也有其他人,不过离润都太远,恐怕撑不了那么久。”

    禾晏想了想,“其实李大人有没有想过,守不如攻,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

    李匡:“异想天开!”

    少年看着他,眼神坚定,“并非异想天开,而是伺机而动,变守为攻。”

    第一百七十二章

    借箭

    街道上的人并不多。

    乌托人在城外候着,城中百姓夜不能寐,街边小贩早已关门,一条街走过去,冷冷清清,萧瑟的可怜。

    米铺早在几月前就已经歇店了,路上不时地能看见带着小孩的妇人在泥土里刨野菜吃。可惜的是,数月来城里人不能出去,城外人不能进来,能吃的早已被吃完,哪里看得见野菜。偶尔见到只老鼠,都能欢喜不已的当做是有了荤腥。

    虽然眼下人人都担忧着城外的乌托人不知何时才能打进来,但饥饿早已蔓延到城内的每一个角落。当最后一粒米吃完,就算乌托人不攻城,城里也会出大事的。

    就在这萧瑟的街道中,有人正慢慢走着。是一男一女,容貌都生的极好,男子身着靛青长袍,温润俊美,女子眉目艳丽,妩媚动人。

    应香从包袱里拿出一块干粮递给楚昭,道:“四公子,这里的店铺都已经关了,先吃点干粮垫垫肚子。”

    这干粮是先前在凉州卫里,卫兵们出行吃的食物。一直放在包袱中,又干又硬,如今在这里四处没了可以吃饭的客栈,也只能将就讲究。

    楚昭接了过来,正要吃,目光瞥见站在树下的一位小姑娘。小姑娘约莫五六岁,脸上脏兮兮的,穿着衣服也破破烂烂,没有穿鞋,光着脚。不知是谁家的孩子,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他手上的干粮,也不说话。

    楚昭笑了笑,走上前去,蹲下身来,将干粮递给她。

    小姑娘愣了一下,随即看了一眼四周,像是生怕楚昭反悔了似的,一把将干粮抢走揣进怀里,转头就跑,很快,消失在冷清的街道尽头。

    楚昭站起身来,应香道:“四公子……”

    “无事。”他摇了摇头,“润都撑不了多久了。”

    应香有些担忧,他们二人从凉州卫出来,赶路回朔京,刚到润都,乌托人就跟随而至,城总兵李匡下令守住城门,既无法进,亦出不得,反被困在这里。

    “咱们得尽快离开润都才行,”应香轻声道:“乌托人连日来试探着攻城,想来总攻就在这几日。一旦城破……咱们也有危险。”

    那些乌托人狡诈狠辣,纵然楚昭有办法全身而退,她到底是个女子,还是个生的极美的女子,美人在乱世中,遭遇总是格外悲惨。应香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楚昭似是看出了她心中所想,只道:“我们明日就走。”

    应香放下心来,感激的开口:“多谢四公子。”

    “在此之前,得先去找一找城总兵李匡。”楚昭笑了笑,“没有他的帮忙,我们可出不了城。”

    应香点头,纵然城门被封锁,可她从未怀疑过他们不能全身而退。每一座城池中都有密道,高官们的家眷,重要的人会在尤其关键的时候,被人送出去,作为留下来的生机。

    徐相的面子,李匡也不可能不顾。

    ……

    “偷袭?不可能,这太冒险了!”

    “就是,说的容易,分明就是送死,虽然我们润都人不怕死,也不能白白去给人做靶子!”

    屋子里,听到禾晏话的人纷纷开口。

    李匡看向禾晏,这个少年说的胸有成竹,不知打的什么主意。城门军里的各个副兵们,以及禾晏的其他几个兄弟都在屋中。

    等众人议论的声音稍稍平静了一些的时候,禾晏才开口,“我知道诸位现在信不过我。可我已经问过李大人了,在过去的十日内,一共有五天夜里,乌托人趁夜进攻城门,虽然最后都放弃,像是试探,最近三日,乌托人没有动静了。”

    “以我与乌托人交手过的经验来说,这个时候安静,不是好事,乌托人恐怕在盘算总攻。他们已经将润都城内的情形摸得差不多,润都城里的兵马又都被乌托人消耗了很长一段日子,士气、体力都不如从前。乌托人发起总攻,城门一定会破。”

    “你凭什么这么说?你这不是咒我们吗?”一个看上去有些暴躁的副兵怒道。

    “说实话能叫诅咒吗?只能听好话是吗?”王霸立刻讽刺,“那我现在就能说你们润都城门稳如石铁,城破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是不可能的。你信吗?你拿这话去问街上任何一个人,问问他们信不信!”

    “润都守城靠自欺欺人,我他娘没见过这么好笑的事!”

    他本来跟禾晏一同来到润都,就是怀揣着舍生取义之心,眼下自己一腔热血还不被人珍惜,当即化热血为愤怒,骂的那人说不出话来。

    气氛有些凝滞。

    黄雄看向李匡:“李大人,我这位禾兄弟很不简单,十分精通兵法,凉州卫里,除了肖都督,就属他最厉害。”他给禾晏不遗余力的戴高帽,“他既然说能偷袭,就一定有自己的办法,诸位这样武断否决,何不先听听他怎么说,大家和和气气的商议为佳?”

    他说的话非常和气,亦是成熟,只是说话的时候不时地抚摸腰间那把看着就冒着煞气的宝刀,令人不寒而栗。

    有人大着胆子道:“禾…..禾大人,不是我们不愿意偷袭。只是我们兵马本就少,入再去偷袭,有去无回,守城的士兵就更少了。况且现在那些乌托人盯城门盯得很紧,只怕还未出城,就被他们的箭射成筛子,谈何趁夜混进他们的营帐?”

    “箭?”禾晏一顿,看向刚刚说话的人,“乌托人的箭很多么?”

    “很多。”那人苦着脸回答,“其实最开始乌托人来的时候,我们在城门上与他们对战。可后来我们的箭矢已经很少了,他们的箭矢却还多的很,先前有人也打着埋伏其中刺杀他们主将的意思,没想到才出城门,还未潜入,就被万箭穿心。那些乌托人砍下他的脑袋,就挂在城外的树枝上取笑。”说到此处,在座众人皆目呲欲裂。

    这样的挑衅,实在令人难以忍受。

    “你的意思是,我们的箭很少,他们的箭却很多?”禾晏问。

    对方点了点头。

    禾晏又看向李匡,“如果我们偷袭的时候,将那些乌托人往城门前引,埋伏在城楼上的弓箭手准备,可以杀掉多少乌托人?”

    “数千至一万。”李匡回答,“可我们没有那么多箭。”

    “我们有。”

    众人一愣。

    “就让那些乌托人来为我们铸箭吧。”少年笑了笑,眼眸明亮的惊人,一瞬间,让李匡想到了另一个人。当年面具下的脸他没有看到,只记得那双眼睛,就如眼前这双眼睛一般,自信的、冷静的,于再混乱恶劣的情况下,都能杀出重围的奇迹。

    有他在,军心就稳,永不会放弃。

    “你要怎么做?”他回过神,问道。

    “我需要召集城中所有的工匠,妇人,为我制作草人。”

    ……

    夜深了,城门外的原野里,数千数万营帐静静矗立,从远处望去,原野似乎变成了连绵不绝的山丘,气势惊人。

    巡逻的士兵在附近四处走动。

    忽雅特——此次带兵攻打润都的乌托首领,正提着酒坛往碗里倒酒。酒香馥郁,他一碗下肚,拍了拍肚子,咂嘴道:“这就是润都人酿的葡萄酒?与甜水又有何异?不过是妇人喜好而已,大魏人人都喜欢喝这个,难怪生的孱弱胆怯,一刀就砍碎了!”

    亲信谄媚的道:“是是是,大魏的酒,哪里比得上乌托的烈酒甘醇!”

    忽雅特哈哈大笑,又道:“去俘虏里,挑几个女人过来!”

    润都人如今将城门紧闭,可他们驻扎在此处时,还有不少流连在城外的人。包括附近的庄子,乌托兵士将这些庄子扫荡一空,女子就留下,其余人全都杀了,连小孩不放过。这些葡萄酒亦是从庄子上抢夺,那些百姓都手无缚鸡之力,轻轻松松如砍瓜切菜,就灭了全庄。

    乌托人既羡慕大魏人,又看不起大魏人。他们羡慕大魏人有华丽的丝绸,精美的瓷器,地广人多,还有漂亮的高大的宅子。而他们住在沙漠里,草原边,只有呼呼的风声,什么都没有。

    他们看不起大魏人柔弱,胆小,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守着所谓的“仁政”,等着旁人来侵略。一块无人守护的肥肉,总会招来各样的眼光。乌托人沉寂了多年,终于忍不住了。

    “咱们在这里已经等了一月了,”一边的心腹道:“禾如非还是没有来,如国主所说,禾如非不会再来了。”

    忽雅特笑了一声:“那可真是太好了!”

    大魏重文轻武,这么多年,出了不少武将,可留到如今的,最令人畏惧的也就是飞鸿将军和封云将军而已。玛喀那个蠢货,仗着自己是国主的表弟,便自告奋勇去夺取济阳,谁料到撞到了肖怀瑾。也算他倒霉,可惜的是十五万大军尽数覆没于乌托,令乌托元气大伤。

    他可不是玛喀,既选择了润都这个差事,必然是因为有了万全的把握。

    “大魏有句话说,叫什么‘隔岸红尘忙似火,当轩青嶂冷如冰。’咱们现在,做的就是‘隔岸观火’。飞鸿将军又如何,硬碰硬杀不死他,他会有别的弱点。用权力、用美人,也不过如此。”

    “有时候我真不明白大魏人,”忽雅特的脸上,泛起真实的困惑,“为何他们总喜欢自相残杀呢?如有肖怀瑾与禾如非这样的人,在我们乌托,国主必然奉上最好的优待,他们将成为乌托最利的两把剑,有了他们,天下无不收入囊中。可大魏人却见不得有这样的好将,一旦有人崛起,就要将他们踩进泥里。不过,这样正好,如果肖怀瑾与禾如非真的无懈可击,对咱们乌托来说,可就大难临头了。”

    亲信也道:“不错,这样正好,这也多亏了国主多年的筹谋,早早的让这把火越烧越大,如今用不着咱们,他们大魏自己人就帮着乌托打他们自己人了。”

    帐中传来放肆笑声,这时候,方才离开的乌托兵带回来几名大魏女子。皆是从附近庄子上掳来的俘虏,这些女子尚且年轻,也颇有几分姿色,一进来,便瑟瑟发抖。

    忽雅特性情残暴,被他蹂躏至死的女子不在少数。

    他狞笑一声,顺手抓住身边一名女子,还未动作,忽然听得外头传来一阵号角之声。众人一愣。

    “怎么回事?”

    “有人出城来了!”

    营帐顿时大乱起来,忽雅特没了继续的兴致,将那女子一把推开,站起身往外走,一名乌托兵士匆忙上前来报:“将军,城门外有人正从城楼下来!”

    “什么?”忽雅特一震。

    那些润都人胆小如鼠,只敢躲在城里不敢出声。先前倒是试图偷袭过一次,不过那人还未下来,就被他们乌托人射成了刺猬。如今竟然还敢再来?这有些出乎忽雅特的意料。按理说,那些润都人不该如此。

    莫非是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决定拼死一战?忽雅特大步往原野外走去,“走,去看看!”

    漆黑的城楼外,果然见垂下数百条绳索,似乎有一个接一个的人从城楼上往下去。远远地看去,人还不少。

    “这些人是疯了不成?”一个乌托兵道:“这不是来送死是什么?”

    “咱们乌托国内有一种狗獾,胆小如鼠,据说遇到了猎人不仅不会跑,还会慌得主动往猎人箭上凑。我看这些润都人就是如此,已经被吓破了胆,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

    “送上门的猎物,岂有不猎的道理?”忽雅特心中也生出得意,仗还没打,就叫这些润都人吓破了胆子,可见他乌托大军的厉害。当即道:“令弓箭手准备!恰好练个准头,上次没过瘾的,这次尽可以练箭,如此好的靶子,日后可是不多了!”

    乌托人的弓箭手立刻去准备。

    箭矢朝着城楼绳索上的人身上扑去,不过须臾,便见那些人被射成了刺猬,一人身上中了无数箭。润都人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又将那些绳索很快的收起来,换上了新的人。

    忽雅特乐了:“我看他们是真的疯了。”

    “这就叫……他们大魏人说的,匹夫之勇!”亲信绞尽脑汁的冒出个词儿。

    “什么匹夫之勇,我看是匹夫之蠢!”忽雅特哈哈大笑,高声命令,“下一批弓箭手,准备!”

    城楼上,不断地有绳索被吊起,每一个绳索上都帮着不少“人”,这些人前胸后背都插满了箭矢,被捞起来的时候哪里还有人的形状,活脱脱一个箭靶子,看着让人毛骨悚然。但仔细去看,就会发现,这些都是稻草扎成的草人,又穿上了黑衣,在夜色的笼罩下,与真人一般无二。

    小麦兴奋道:“好多箭好多箭,阿禾哥,我们发财了!”

    “发个屁财,”王霸兴致缺缺,“这些又不是银子,又不能吃。”

    一边的李匡却看得很是激动,几乎要热泪盈眶了。他们没有箭矢,只能被那些乌托人压着打,白日里甚至不敢在城楼上冒出头,那些在城楼上巡逻的哨兵,每日都会被中箭牺牲一两个,而他们却没有足够的弓箭来还击。

    而现在有了。

    这一批穿黑衣的草人,带出了无数的箭矢,禾晏又放了一批下去,在乌托人发现之前,他们能收获不少。这是何等的奇迹?这是无本的生意!

    白日里,禾晏让李匡召集城中所有的工匠和妇人,赶制草人。百姓们一听说是为了对付乌托人,就连小孩子都参与其中,不过一日,便赶制出了不少。禾晏又让李匡却借了不少寻常人穿的黑色衣服,给那些草人穿的整整齐齐。

    一开始提出这个计划的时候,李匡还将信将疑,乌托人真的会这般傻?他们真的会老老实实的送箭来?

    眼下的这一幕已经证实了他的疑问,乌托人就真的是这么傻。

    他看向站在城楼上的少年,心中生出敬佩之意,不管润都日后的前程如何,至少今夜的草人借箭,可以再让润都再抵挡一些时日。李匡走到禾晏身边,道:“禾兄神机妙算,李某自愧不如。”

    禾晏侧头看了他一眼,风吹起少年耳边的碎发,他不甚在意的一笑:“不过是侥幸罢了。这些乌托人自以为人数众多,心中骄傲,对润都势在必得,看见草人,不会想到别的深意。”

    “乌托人认为我们什么都没有,没有外援,没有兵器,没有人马,我们就给他来个化无为有,出其不意。”

    “倘若我们失败了呢?”

    少年道:“那就想别的办法,天下间,总不会只有一条路。”

    李匡说不出话来,他总觉得,这少年给他的感觉似曾相识。他摇摇头,抛开了脑中那个荒谬的想法,只道是为何会出现这些念头,无非是因为如今的情形与当年的格外相似,甚至更加艰难。

    今夜,也只是个开端而已。

    禾晏望着城楼之下,远处的原野上,隐隐约约可见星点火光,那是乌托人驻扎的营帐。

    无而示有,诳也。诳不可久而易觉,故无不可以终无。无中生有,则由诳而真、由虚而实矣。无不可以败敌,生则有败敌矣。

    当年兵书读到这一段,禾晏自己也很是费解。拿着兵书去找柳不忘,柳不忘只道:“‘无’是假,目的是为了掩盖‘真’。你若想要成功的‘无中生有’,便得掌握对方的心理,这本就是将领间斗智的最高境界。”

    禾晏与乌托人交手了三次,乌托人的每一个将领,都目空一切,内心深处格外骄傲自大。或许是和他们国家崇尚强大的武力有关,以为拥有了兵马就拥有了一切,却忘了骄兵必败。

    她望着源源不断飞来的箭矢,唇边露出一丝笑意:“换下一批。”

    ……

    箭矢朝着润都城门的方向飞去,气势汹汹。

    “润都人怎么回事,他们都不会怕吗?这都换了多少人了?”有乌托士兵问道。

    忽雅特心中也有些狐疑,这些润都人……简直就像是源源不断的来送死似的。已经好几个时辰,他们是要将润都所有的兵马全部折在这里?

    天已经蒙蒙亮了,整整一夜,他们都在此放箭。

    一声鸟雀从天空中飞过,落在树枝上,喳喳的叫着,打破了周围的沉寂。也就是这是,忽雅特忽然想起一件事,他问:“你们放了一夜的箭,可曾听过那些人发出惨叫?”

    众人面面相觑,皆是摇头。

    很安静,实在太安静了。他们射出去这么多箭,那些润都人死的凄惨,竟然都没有发出喊叫?这是为了为何?怕发出的惨叫声被城内的百姓听到人心惶惶,还是怕影响士气?如果是这样还好,如果是别的原因……他的心中掠过一丝不安。

    “住手!”忽雅特喝道:“立刻停止射箭!”

    乌托人停下动作,等着忽雅特的下一个命令。

    箭矢在同一时间停了下来,坐在城楼上的禾晏打了个呵欠,有些遗憾的摇头道:“哎呀,被发现了。”

    李匡已经很满足了,这一夜,他们收获了至少十万支箭。这比工匠锻造来得快且不费力。城头的小兵将最后一个插满绳索的稻草人拉起来,揉了揉酸痛的手腕,回头问禾晏:“大人,还需要再放草人下去吗?”

    “放。”禾晏道:“放个干净的,给他们看看清楚。”

    李匡一惊:“禾兄,这岂不是让乌托人知道了我们的底细,日后再想骗箭就难了。”

    禾晏笑笑:“李大人,我扎草人,本就不是为了借箭。经过这一夜,乌托人也早已发现了不对,瞒不住的。”

    “欺负了我们这么久,现在,气死他们!”

    第一缕日光冲破云雾,投向原野,照亮了润都朱色的城楼。

    城门外,静静悬挂着一道人影,这人影吊在半空中,摇摇晃晃,先是模糊,随即在日光下渐渐显得清晰分明,落在远处乌托人的眼中。

    一具……穿着黑衣的草人。

    “干!”忽雅特勃然大怒。

    第一百七十三章

    夜袭敌营

    润都城内,一片欢呼。城楼下,士兵们看着满地用车也拉不完的箭矢,乐开了花。

    乌托人的箭比大魏的箭还要锋利,还要坚固,如今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数万箭矢,这种天上掉馅饼的事,谁也没有想到。借箭之事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这些日子以来被乌托人打到门前而束手无策的憋屈一扫而光,乌托人给他们下绊子,他们这回就让乌托人吃这么大一个亏,有口难言。

    “不过是一群只会卖力气的莽夫而已!”赵世明抚着胡须,笑呵呵道:“哪里懂得智取之道。”

    他看向走在最前面的少年,小跑着跟上去,道:“这一次多亏小禾大人了!”

    这么快就“小禾大人”了?禾晏笑笑:“若非城中大家齐心协力连日赶制这么多草人,单凭我一人,也不能做到如此。”

    赵世明对这少年郎印象更好了,心道难怪年纪轻轻就封了官,既不抢功也不倨傲,可比李匡那狗脾气好得多。他问:“那咱们之后怎么办?”

    禾晏侧头看了一眼这小老头,又看了看周围人,周围的士兵亦是目光灼灼的盯着她,她刚到润都的时候,只觉得城内一片死气沉沉,人人都无生气,不过是守着那扇门等死而已。眼下才过了一夜,他们的眼里,就多了一丝名叫‘希望’的东西。

    希望,总是特别珍贵的。

    “我会与李大人商量接下来的计划,不过,还有一事请赵大人帮忙。”禾晏道。

    赵世明忙笑着应承:“好说好说,小禾大人但说无妨。”

    “这件事,还需得劳烦城中所有的匠人一回,”她垂下眼眸,“替我打造面具,越快越好。”

    ……

    堂厅里,李匡转过身来,看向面前两人。绮罗站在李匡身后,虎视眈眈的盯着屋中的美艳女子。

    应香递上令牌和手卷,李匡接过来,看过之后才对着楚昭道:“原来是楚四公子。”

    楚四公子这个人的名字,可比当日来的那位武安郎有名多了。毕竟有一个风流的举国皆知的父亲,又有一个权倾朝野的先生,自己还生的俊美温柔,这样的人扔在人群中,让人想不注意也难。

    “李大人,我家公子是在回朔京路途中被困润都,如今润都这样的情形……相爷有命,能否请李大人护送公子出城?”

    绮罗闻言,轻轻松了一口气。这女子生的如此貌美,若是留在润都,还真叫人不安,如果李匡看上了她,将她也纳了怎么办?她这最受宠爱的小妾之位,可不能拱手让人。

    李匡看向楚昭,道:“倒也不难。”

    纵然心中再如何不满,徐敬甫的面子,他也不能不给。李匡不由得想起禾晏来,这世上,人与人尤其不同。如禾晏那样与远在凉州,却因为担心润都自己不远千里赶来与润都共存亡,而楚子兰身在润都,却想着全身而退,早日离开。

    不过,他自己也没有能力强行将人留下来。飞鸿将军当年挖掘的地道是为了将百姓移过来,如今却成了要将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少爷送出去的通道。

    怨愤不甘被压入心底,李匡面上却浮起一个笑容,这笑容甚至称得上有几分讨好,“楚四公子出城后,路过金陵,或是路过其他城池,可否替润都求来援军?”他局促的搓了搓手,“眼下润都已经岌岌可危,若是相爷愿意出手相助……”

    “这是自然,”楚昭微笑,“楚某和婢子一旦安全出城,必然会想办法替润都四处求援。”

    “多谢。”李匡有些憋屈,什么时候,大魏的生路,竟被权相玩弄于鼓掌之中。乌托人怕是早已看出皇室腐败,才会趁火打劫。

    正说话的时候,又有人进来,来人道:“李大人,今日之后,我打算……”

    禾晏的声音戛然而止,看向楚昭,惊讶的开口:“楚兄?”

    “禾兄?”楚昭也愕然,“你怎么在此处?”

    禾晏怎么也没想到,会在润都遇到楚昭,只道:“我……前来援军。”

    “怎么?”李匡也愣住,“你们二人认识?”

    “楚四公子先前曾在凉州卫呆过一段日子,”禾晏问,“楚兄,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在这里?”

    “我与应香回京的时候路过润都,乌托人攻城,暂时困在城内。没想到竟然等来了禾兄,”楚昭说到此处,反而笑了,“也算是有缘吧。”

    这谁能想得到,她与楚昭一前一后隔了这样久才离开,没想到在润都遇上了。这还真是应了当初楚昭说的“一同随行”。虽然有很多疑问,眼下却不是说话的时候。禾晏对楚昭道:“楚兄,我现在还有事要与李大人商量,你若不着急的话,能不能等我与李大人说完后再来。”

    “无事,我不急。”楚昭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禾晏就对李匡道:“李大人,我们进屋说吧。”

    李匡与禾晏进里屋去了,绮罗看了他们二人一眼,欠了欠身退出了房内。应香迟疑的开口:“四公子……”

    “我们暂时不走了。”

    “可是相爷那边……”

    “我自有主张。”

    过了一会儿,应香才道:“四公子不离开,是担心禾姑娘吗?”

    楚昭没有回答她的话,笑容淡去,“应香,你说的太多了。”

    应香不说话了。

    ……

    屋子里,李匡回头,看向禾晏,“还要挂草人?乌托人上了一回当,不可能再上

    第二回

    了。”

    “那些乌托人虽然蠢笨,却也狡诈。有过一次的教训后,日后只会更加多疑,反正到了夜里,把草人挂下去也没什么损失,李大人何不尝试一下?若是他们还愿意上当,多收一些箭矢也是好的。”

    “那如果他们不上当怎么办?”

    “那就更好了。”

    李匡摇头:“禾兄弟,我不明白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禾晏看着李匡,她当年也与李匡并肩驰骋过沙场。李匡这个人,严肃古板,打起仗来一板一眼,虽有能力,却不太喜欢用计。禾晏转过身,看向挂在屋中墙上的地图,道:“李大人,如果你是乌托人,昨夜知道自己被人耍成了傻子,今日又故技重施,等到了明日,还是如此,你会怎么办?”

    “我会气急败坏,再也不上当!”

    “你不会再向城楼上下来的人射箭了?”

    “当然。”

    “那很好,”禾晏回过头,盯着他微微一笑,“那么第三次,我们的人就可以直接出城了。反正他们也会认为,从城楼上下来的人,不过是假的草人。”

    李匡愣了一愣。

    狼来了的故事谁都听过,一次两次上当,第三次纵然是傻子也不肯再相信了。乌托人也是一样,白白赔了那么多次箭,再多来几次,也不会朝着草人射箭,殊不知就在最后一次,那些草人被悄无声息的换成了真正的润都士兵,就这样趁着夜色,潜入了他们的营帐。

    李匡明白了禾晏的意思,但他还有不明白的地方,“你的意思是,要让人出城?”

    “李大人,我早就说过了,守不如攻,如果我们继续这样守下去,迟早乌托人会立刻攻城。昨日的借箭已经激怒了他们,现在他们最不冷静的时候,我们还能找得着机会,等他们休养好以后,再攻城,润都的这点兵马,阻止不了他们破城门。”

    李匡听得心惊肉跳,忍不住道:“这我自然知道,但是就算趁夜偷袭,我们的人马还是不够!”

    “不是将乌托兵一网打尽,这也根本不可能。我们要做的,是烧他们的粮草,破他们的士气。没了粮草,乌托人会慌张,军心不稳。会对润都更加踟蹰不定,争取来的时间,”禾晏道:“李大人向金陵求救吧。”

    “金陵?”

    禾晏看着他:“李大人,不要把希望寄托在无望的人身上了。飞鸿将军不会来的,如果他来,他早就来了。润都要想守住,必须寻求别的生路。你就算再信任禾如非,润都数万百姓的命,也抵得过你的信任了。”

    少年的眼神坚定,语气毋庸置疑,一瞬间,李匡的心中也有些动摇。过了片刻,他看向禾晏:“说得容易,就算趁夜偷袭,你如何就能保证烧的了乌托人的粮草?他们兵马众多,守在粮草处,只怕还未靠近,就被乌托兵发现了。”

    “五百人。”

    “什么?”

    “我需要五百精兵,”少年道:“李大人比我更清楚,前锋营意味着什么。以我为首,五百人的前锋营,一定会烧掉他们的粮草。就算我们死在了战场上,死在了乌托人的刀下也不要紧,请李大人继续守城,不要白白浪费了大家的牺牲。”

    “当然,”她道:“如果能带回来忽雅特的脑袋,那就更好了。”

    ……

    自那天草人借箭后,一连三日,每日到了夜色四合时,润都城楼下,都会慢悠悠的垂下数十条绳子,绳子上挂着人落到地上,不多时又换一批“人”如法炮制。

    起先乌托人们还会试探的射出数十数百箭,到最后,懒得上当,只零零散散的射出几箭就收手了。

    城中所有的匠人都聚集起来,连夜赶制面具。王霸拖着一牛车的箱子过来,与其余人将箱子全部搬到了地上,对禾晏道:“全都在这里了。”

    众人的视线下,禾晏走上前,弯腰掀开一具箱子的盖,箱子里堆满了密密麻麻的面具。赵世明拾起一具来看,见这面具生的青面獠牙,眼如铜铃,十分可怕,不由得“啊呀”一声,手一松,面具掉回箱中。他嘀咕了一句:“怪吓人的。”

    “阿禾哥,大家就要戴着这些面具去打乌托人吗?”小麦紧张的问,“这些……都是恶鬼的面具啊!也实在太可怕了。”

    禾晏笑笑:“很可怕吗?也没有吧。”

    在济阳的时候,一个“狸谎”的面具就能令凌绣他们避之不及,倘若看见眼下这些,大抵要吓得面无人色了。在赵世明替她招来润都所有的工匠制作面具时,禾晏也只有一个要求,看起来越是诡异恐怖越好,最好如佛像十八层地狱里的那些小鬼,狰狞丑陋。

    她自己看着这些,觉得丑是真丑,可怕却不至于,大概是因为在她的人生中,人比鬼可怕得多,见过的真正恐怖诡异之事,远远大过于此。

    在这箱中的面具里,最上头一只却显得格外不同,这一只看起来没有画那些花里胡哨的图案,整只面具像是用铁铸成,密不透风,只露出一双眼睛和下巴,禾晏将这只面具拿起来,轻轻覆在脸上。

    王霸不满:“凭什么你的这只看起来就要好看多了?能不能一视同仁?为什么我们就要戴这些狗都觉得丑的?”

    一边的李匡却倒吸一口凉气,道:“禾将军!”

    众人都朝李匡看去,江蛟微笑:“李大人,禾兄现在只是武安郎,还没有升到将军呢。”

    李匡这才发现自己的话被旁人误会了,解释道:“我是说,这面具,是飞鸿将军的面具。”

    他与禾如非当年一起并肩作战的时候,禾如非就戴着一只看起来很是相似的面具。他有好几次起了促狭之心想去摘,奈何那面具就跟长在禾如非的脸上似的,怎么都取不下来。后来他的爱妾绮罗告诉他,禾如非对自己的脸上伤疤十分在意,还是不要揭人短的为好,李匡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又过了几年,禾如非回京了,听说当着陛下的面摘下了面具,是个生的英俊端正的面孔,还很是令人惊艳了一把。闻此消息的李匡十分恼怒,觉得这人有病,先前所谓的“貌丑无盐”都是骗人的鬼话。保不齐是给自己寻个噱头,就为了让人有反差。

    除了后来在京中上朝的时候见过一次禾如非,他们二人,也有几年未见了,如今却在眼前这少年的身上,看到了当年禾如非的影子。一如既往的英勇慷慨。

    可他绝不会是禾如非。

    李匡心中泛起嘀咕,莫非禾如非家中还有个兄弟,这少年年纪尚小,却已经有了大将风姿。又都姓禾……禾元盛也跟楚临风一样,在外面养了个私生子吗?

    禾晏不知李匡思绪已经飘得这样远了。一边的江蛟问:“飞鸿将军的面具?李大人的意思是,这面具和飞鸿将军的面具很是相似吧?”

    时隔太久,当年禾如非戴的面具细节如何,他早已记不大清楚,但觉得也差不离,就点头:“很像。”

    禾晏微微笑了,自打禾如非顶替她成为“飞鸿”以来,她也没料到,还会有这么一日,戴上这只熟悉的面具。

    “禾老弟,你究竟要做什么?”黄雄纳闷。

    “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忽雅特也没见过真正的飞鸿将军。但一定听过当年面具将军激战西羌人的事。我戴着这只面具杀入敌营,他们不知面具下的人是谁。心怀忌惮,士气一乱,那,就是我们的可趁之机。”

    “你……”李匡恍然。

    “我要假扮飞鸿将军。”少年道。

    ……

    夜渐渐地深了,今夜下起了蒙蒙细雨。

    原野里传来虫鸣声,营帐里,乌托兵们正在休息。

    前几日里润城里李匡搞的那一处“草人借箭”,使得他们白白浪费了十万支羽箭,这几日都在清理,十万支羽箭并不是个小数目,原先打算的计划也要改变。忽雅特气急败坏之下,斩了好几个弓箭手。

    而李匡的“草人借箭”还在继续,每一夜,都会有草人从城头垂下,一开始,乌托兵还怀抱着警惕的想法射出箭阵,到后来,已然不上当,甚至觉得李匡此举,是在嘲讽侮辱他们。忽雅特怒道:“等破城那一日,我要把所有润都兵马全部活埋,我要当着润都全城人面前把李匡那个王八蛋大卸八块!”

    毕竟被耍的团团转,实在是一件太过于丢脸的事。他先前还在嘲笑玛喀,没料到这么快就轮到了自己。

    “将军,今夜那些李匡如果再放那些草人怎么办?”手下问。

    “怎么办?”忽雅特阴着脸问:“还要我再当一次傻子吗?蠢货!”

    手下诺诺的不敢应声。

    城楼上,一身黑衣的禾晏正在往身上绑绳索,身后,是李匡为她在润都兵马中挑选的五百精兵,各个身手出众。

    小麦和洪山原本就不是凉州卫前锋营的人,身手亦是平平。望着准备的兄弟们,小麦忧心忡忡道:“阿禾哥,那些乌托人,真的不会朝这里放箭吗?如果他们朝这里放箭的话,大家岂不是想要回头都来不及了。”

    禾晏踮脚,摸了摸他的头,虽然小麦已经长得比她高了,可很多时候,他更像个孩子,总是令禾晏想到禾云生。她耐心道:“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第一日我们用草人借箭,制造了这样一种假象,又故意让乌托人识破。他们自认为知道了我们的计谋,放松了警惕,在这之后化无为有,化假为真,化虚为实。等我们的人真的夜袭他们,忽雅特一定以为是假的,不做防备,我们趁着这个机会,他们防不胜防。”

    “可你怎么能确定呢?”小麦不依不饶。

    禾晏道:“世上没有什么事是一定能确认的。我只能最大程度的去猜测忽雅特的想法。”

    这是一场攻心战,也是一场豪赌。

    禾晏转头,望向身后的众人。这些精挑细选的润都士兵,因着长时间与乌托人的消耗,看起来都很瘦弱憔悴,然而眼睛却都燃着一把火。被人打到家门前,如今终于有了反击的机会,纵然代价是生命,大魏男儿也在所不惜。

    “我们下去的时候,也许乌托人不会射箭,但也许,他们会射箭。中箭的兄弟们,一定不能发出声,也不能动弹。”禾晏顿了顿,才接着道:“只有我们将自己当做是‘草人’,乌托人也才会相信我们真的是‘草人’。”

    李匡脸色凝重,他自然知道禾晏说的是什么意思。有战争就会有牺牲,尤其是今夜的这五百精兵。如果他们在中箭之后,发出声音或是动弹,就很有可能被乌托人发现端倪,到那时,前功尽弃。

    可要忍着中箭的痛苦,实在是太难,太难了。

    “也许这一箭下去,我们会受伤,也许会死。”禾晏看向每一个人,声音平静,“但我们都得记住我们的目的是什么。就算是死了,也是为了守住润都而死,乌托人的羽箭没有特定的对象,可能刺向每一个人,这个人里面,也包括我。我需要你们明白可能有的结果,如果现在有人接受不了的,可以站出来离开。否则因为一个人使得整个夜袭功亏一篑,我决不轻饶!”

    少年眉眼冷厉,眼露寒芒,平日里见他脾气温和好说话的模样,真要冷漠起来的时候,谁也不敢反驳。没有一个人站出来。

    李匡惊讶的发现,不知不觉中,他竟然将润都的指挥权交到了这少年的手中,明明他还年少,甚至在此之前他都不了解这个叫禾晏的武安郎。

    但他偏偏就有让人信服的能力,就如那一年,尚且还是副将的飞鸿将军。

    “都准备好了吗?”

    “好了!”

    “很好。”禾晏勾了勾唇,将手中的面具覆在自己脸上。

    面具遮挡住了少年的脸,于是连带着那点青涩的稚气也消失不见,只露出一双漂亮的眼眸,如刀般锐利,将所有的锋芒尽数敛藏。

    她走到李匡面前,不等李匡回过神,就抢走了李匡手中的剑。

    “李大人,你的剑借我一用。”

    “喂……”李匡微恼。这人做的也太过自然了一些。

    李匡的剑是好剑,虽然比不得青琅,却也比普通的剑锋利轻盈。禾晏掂了掂手中的剑,一瞬间,似回到过去的战场,她仍然是那个带着抚越军冲锋陷阵的将军,热血未凉。

    “飞鸿将军可不能少了剑。”她转过头,声音冷酷,“儿郎们,戴上你们的面具,随我来!”

    第一百七十四章

    飞鸿

    夜里下起了蒙蒙细雨,风骤起,雨丝带着丝丝寒意,落进茫茫原野中。

    营帐附近的火把被吹得熄灭了许多,乌托兵们骂了一声,驻扎在外的时候,天晴总好过下雨。一时间,看向城里的目光,便多了几分凶残贪婪。那些润都人可以住在遮蔽风雨的宅子中,听说金陵还有数之不尽的绫罗美人,等到了朔京,更是好东西不断。朔京皇宫里一个普通妃子的吃穿用度,都比乌托国大臣们吃的还要好。

    索性过不了多久,等忽雅特大人下令总攻,这座城的主人就是他们的了。

    乌托兵望着紧闭的城门,如望着肥肉的恶狗,眼中尽是垂涎。

    这时候,一条绳子垂了下来,夜色下,绳子上面晃晃悠悠的坠着一个人影,不多时,许多绳子同时出现,每一条绳子都坠着数名人影。

    巡逻的乌托兵道:“快去告诉将军,那些润都人又放草人下来了!”

    忽雅特正在营中喝酒,听闻手下传来消息,冷笑一声,“还真当我们日日都给他们送羽箭来了。告诉其他人,放几箭就行,多了的,就算折了,也不给那些大魏的软骨头!”

    手下领命离去。

    绳索微微晃动,禾晏是第一批下城楼的,她动作极快,不过转瞬,脚就已经沾到地面,还未站稳,听得头上“嗖嗖”几声放箭的声音,心中一紧,乌托人放箭了。

    这其实在她的意料之中,在此之前,她已经令人放过两次草人,可防不住心中警惕的乌托人会偶尔放几箭试探。这些箭矢也许会射空,也许刺中了一些士兵身上,不过……没有声音。

    除了雨声和风声,什么声音都听不到。如她所说的,纵然是再疼也要忍着,只有将自己当做‘草人’,乌托人才会相信,从城楼上垂下的绳子上,绑的是“草人”。

    身侧传来轻轻的响动,左右都有人跟着下来,五百精兵会紧跟着全部落到这片土地上。时间紧迫。

    所幸的是,乌托人除了一开始放了几箭后,后来就再也没动静了。大抵是没听到声音,笃定今日也同从前一样,是李匡用来“借箭”的把戏,再也不肯上当。等到一刻钟以后,所有的人马都已到齐。

    五百人里,因乌托人的箭矢受伤的一共有三人,好在都没有伤及要害。禾晏令这三人抓住绳索回城,剩余的人跟她一同潜入乌托人的营帐。

    夜雨成了最好的掩护,雨幕遮盖了一切,天地万物都笼罩在一片黑暗中。

    营帐附近,巡逻的兵士正举着摇摇欲坠的火把走动。乌托人的兵马很是松散,大抵以为这张战争势在必得,也不相信以润都的这点兵马,敢自投罗网的来偷袭,就连巡逻的兵士,也巡逻的不甚认真。

    原野空旷,连遮蔽的树丛都没有,唯有矮小的灌木和石块,乌托人扎营扎的倒是很讨巧,这样的地方藏不了什么人。但同样的,这样的地方,他们的粮草营在何地,很容易就能找到。

    禾晏对身后的人打了个手势,所有精兵按她先前所说,各自潜入附近的营帐附近。

    得先找到堆放粮草的地方,禾晏招手,江蛟与王霸一行人是跟着她行动。凉州卫出来的,彼此熟悉懂得配合,由他们去找粮草所在地烧掉粮草是最好的办法。

    一个乌托兵坐在帐前喝酒,乌托人粗蛮,喜爱喝烈酒,一边嫌弃润都的葡萄酒过分清甜,没有酒的样子,一边却又舍不得放手。装在精致酒坛里的酒被他们倒进嘴巴,又随意扔在脚边毫不留恋。葡萄酒虽甜,却也是酒,不多时,便生出些微醺醉意。

    他摇摇晃晃的站起身,走到原野边上的灌木丛林里,解开裤子就要撒尿,**到一半,忽然感觉有人在拍自己的肩膀,他以为是跟随上来的其余士兵,不耐烦的回头去,就瞧见一张恶鬼的脸搁在他身后,冲他阴森诡笑。

    人在尤其恐惧的时候,是连声音都发不出来的,这乌托人也是一样,脑中空白了片刻,只觉得浑身冰凉,一个‘鬼’字还没出口,面前一道寒芒。

    “咚”的一声轻响,他的脑袋落了地。

    面具人蹲下身,将这人的身体拖入灌木丛深处,不多时,外头再没了乌托人留下的痕迹,一道黑影才悄无声息的向营帐中潜入。

    与此同时,乌托人驻扎地中,无数个“恶鬼”出现,悄无声息的带走了一大波乌托人的性命。这些乌托人临死之前,尚且不知自己死于谁手,只记得黑暗中陡然出现的鬼脸,森然恐怖。

    又一个乌托人倒下,被拖进无人的营帐装作睡着的样子勾着脑袋,两个面具人彼此点了点头,眸中闪过一丝快意。

    五百个人,除了禾晏以外,五百张恶鬼面具。穿着黑衣神情凛冽的少年对他们道:“乌托人相信鬼神,相信轮回。他们杀人如麻,作恶多端,偏要家家户户供奉佛像。如果我们夜袭,人人都带上这些青面獠牙的恶鬼面具,陡然在黑暗中出现,乌托人心中有鬼,必然受惊。惊吓之中,士气易泄,这就是我们的时机。”

    如今看来,果真如此。倒没想到一向自诩胆大勇武的乌托蛮夫,竟然也会怕这些鬼神之说。

    禾晏的这个主意,其实还是来自于在济阳水神节的时候,那只“狸谎”面具。一个“狸谎”面具只是丑陋,便会令济阳城的人厌恶排斥。那对于乌托人来说,恶鬼的恐怖,足以令他们动摇军心了。

    乌托人的营帐挨着并不近,普通士兵和副将统领的营帐,亦有距离。禾晏在经过一处看起来格外宽敞豪奢的大帐时,听见里面传来女子痛苦的呼号声。

    营帐中幽暗的灯火映出里头的影子,依稀可以看见挣扎的妇人、狰狞的男子,伴随着乌托人放肆的调笑和女子的哭泣,听的人胆战心惊。禾晏不自觉的停下脚步,看向帐中。

    身侧的江蛟一惊。

    他们还未找到粮草的地方,如果这个时候禾晏忍耐不住动手,一切都将功亏一篑。到时候白白送死的不仅是这些被俘虏的润都妇人,还有今日跟随来赴死的前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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