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她扶住头,只觉得脑袋像是要炸开。

    陡然间,有人的声音响起:“大哥?你怎么了?”

    禾晏抬头一看,竟是程鲤素。

    她问:“你怎么来了?”

    小少年道:“我刚才在外面敲了半天门,无人应,我还以为你不在,给你送点零嘴吃。”他关切的上前,“大哥,你脸色看起来很差,是不是伤口疼?要不要我帮你叫林叔叔?”

    禾晏摆手,勉强笑道:“不必了,我就是昨日没睡好,有些犯困。”

    程鲤素心大,不疑有他,点点头:“好吧。”又想起了什么,撇嘴道:“大哥,这几日你好似都很忙似的,再过不了多久我就要回朔京了,再见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我前些日子跟着马教头学了一手杖头木偶戏,晚上耍给你看怎么样?”

    禾晏此刻满心满脑子都是方才楚昭的话,哪里有心思接程鲤素的茬,况且她还记得之前与楚昭的约定,便摇头道:“今夜不行,我与楚四公子已经约好,去白月山脚看月亮。”

    “两个大男人看什么月亮!”程鲤素不满道:“再说月亮哪里有木偶戏好看,不是日日都能看到?有甚稀奇?”

    他这么一吵闹,倒将禾晏的心思拽了一点点回来,她耐着性子解释:“也不是全为了看月亮,只是楚四公子过几日就要离开凉州卫了,所以临行之前,想与我喝酒而已。”

    “你与楚四公子关系好是好事,也可别忘了我呀。”程鲤素并不知肖珏与楚昭之间的暗流,于他而言,楚昭只是一个从朔京来的,带着皇帝赏赐的长得不错的好脾气叔叔。他道:“毕竟我认识你比他认识你要早得多,于情于理,你都该与我更熟稔一些。大哥,你可不能抛下我!”

    小屁孩,这种事也要争风吃醋,禾晏只好哄道:“知道了,今日陪他喝酒,明日就看你耍木偶戏,如何?”

    程鲤素这才满意,笑嘻嘻道:“这还差不多!”

    第一百二十四章

    温柔

    晌午用过午饭后,士兵们纷纷寻暖和的地方暂时小憩一会儿。

    肖珏正在演武场与副总兵说话,吩咐下去接下来一个月的日训内容,林双鹤走过来,远远地对他拿扇子往前支了支,示意他借一步说话。

    肖珏将事情交代完,往林双鹤那头走,边走边不耐道:“你不是去医馆帮忙去了?”

    林双鹤成日无所事事,近来天气寒冷,沈暮雪拿大锅煮用来驱寒暖胃的汤药,分发给众人。因人手不够,林双鹤自告奋勇去帮忙,他一生讲究公子做派,嫌凉州卫的兵士不洗澡邋遢有异味,帮了两日就死也不干了。

    “我本来打算去的,结果半路上遇到人。有客人来凉州卫了。”他道。

    肖珏:“何人?”

    林双鹤的脸上就显出一点意味深长的笑容来:“徐娉婷……的贴身侍女。”

    ……

    屋子里,年轻的侍女笑盈盈的站在门前,令小厮将箱子在屋中一一打开,道:“这都是小姐亲自挑选,送给四公子的礼物。”

    当今丞相徐敬甫权势滔天,朝廷里一半的官员都曾是他的学生,活了大半辈子,名声极好,皇帝也信任,若说有什么遗憾的事,便是膝下无子。后来寻了一位名医亲自诊治,到了五十多岁的时候,妻子老蚌含珠,终于生下一名女儿,就是徐娉婷。

    临老了才得了这么一位掌上明珠,徐家几乎是对徐娉婷百依百顺,只怕公主都不及她娇宠。徐娉婷今年十七,生的也是千娇百媚的小美人一位,只是性子格外霸道跋扈,教人难以抵挡。

    楚昭是徐敬甫最得意的学生,常去徐家吃饭,一来二去,也就与徐娉婷熟识了。

    “墨苔妹妹舟车劳顿,”应香笑着递过一杯茶,道:“喝点茶暖暖身子。”

    墨苔瞥一眼应香,皮笑肉不笑道:“罢了,奴婢喝不惯凉州卫的粗茶。”

    应香也不恼,面上仍挂着笑容,又将茶端走了。墨苔瞧着应香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轻蔑,心中骂了一声狐媚子。

    这样的狐媚子,日日跟在楚四公子身边,焉知会不会将勾引人的手段用在自家主子身上。徐大小姐虽然也年轻貌美,但于承欢讨好一事上,断然比不过这贱人。徐娉婷不是没有想过将应香从楚昭身边赶走,可惜的是,一向温和的楚昭断然拒绝,最后还是徐相亲自出面,将此事揭过。

    不就是一个奴才,用得着这般呵护着?墨苔心中不满,却不能对楚昭发泄。

    她四处打量了一下楚昭的屋子,片刻后才摇头道:“四公子所住的地方,实在是太寒酸了。奴婢在这里呆了半刻,便觉得手脚冰凉,这里连炭火都没有,看来这两个月来,四公子受苦了。”

    “无碍,”楚昭温声答道:“这里的新兵都是如此。”

    “他们怎么能和您相比?”墨苔道:“您可不能将自己与那低贱人混为一谈。”

    楚昭眼中闪过一丝冷意,再抬起头来,又是一副温和的模样,他问:“墨苔姑娘来此,可是有事?”

    “没什么事,”墨苔笑道:“就是小姐许久不见四公子,有些想念了。听闻凉州冬日极冷,便令奴婢带着车队来给四公子送些御寒的衣物。”

    她弯腰,从箱子里取出一件裘衣,捧着走到楚昭面前,道:“这是小姐亲自令人去客商手中收的,穿着可御寒。四公子要不要试一下?”

    裘衣毛皮顺滑光洁,柔软轻巧,一看便价值不菲。

    楚昭站起身,将裘衣披在身上,笑着道谢:“很暖和,替我谢谢大小姐。”

    墨苔掩嘴一笑:“这事奴婢可不能代替,要道谢的话,四公子还是亲自跟大小姐说罢。”她似是想起了什么,问楚昭:“四公子打算何时回朔京?”

    “就是这两日了。”

    “奴婢瞧着凉州实在不是人呆的地方,若是大小姐在此,一定会心疼四公子。不如就明天启程如何?早些出发,早些回到朔京,也能早些见到大小姐。”她微微一笑,“奴婢走之前,老爷还同大小姐说起四公子呢。”

    她虽是探寻的话,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笑谈间已经将决定做下。不容楚昭反驳。

    楚昭顿了一刻,抬起头来,笑道:“好,明日就启程,我也想念先生了。”

    “那真是太好了。”墨苔的脸上,顿时绽开一朵花,催促小厮将箱子里的东西一一拿出来。

    “这箱子里都是御寒的衣物,奴婢先替您拿出来,等布置好,再帮你收拾明日出发用的行礼。”她道:“还望四公子不要怪奴婢多事。”

    “怎么会?”楚昭笑道:“我感谢都还来不及。”

    应香站在帘子后,望着屋里颐气指使的墨苔,目光垂了下来,静静立了片刻,走开了。

    ……

    冬日的傍晚,天很早就黑了。屋子里亮起了灯火。

    林双鹤仰躺在塌上,吐出嘴里的瓜子皮,道:“徐娉婷的侍女怎么回事,从白天说到黑夜,都不放楚昭离开?不知道的以为她才是徐大小姐,这宣告所有物的表现,也太明显了吧。我现在,都觉得楚子兰有些可怜了。”

    肖珏正坐在桌前看军文,闻言道:“可怜的话,你可以去将他解救出来。”

    “那还是算了,”林双鹤坐起身来,双手枕在脑后,“这能怪谁呢?还不是怪楚子兰自己。谁叫他长得好看,性情又温柔,这样的男子,本在京城中就是人人争抢的对象,他还自己上赶着讨好徐敬甫,被徐大小姐看上,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肖珏哂笑:“真能做成徐家的女婿,那是他的本事。”

    “也是,”林双鹤对肖珏的话深以为然:“他原本在石晋伯府上就遭人排挤欺负,后来若不是因为徐敬甫的关系,怎么能记在嫡母名下?倘若真娶了徐家的大小姐,”林双鹤道:“石晋伯府上,日后就都是楚子兰做主了嘛!”

    世人皆说女子趋炎附势,找个好夫家便能背靠大树好乘凉,焉知男子又有何不同?真有利益横于面前时,所有的选择不过是为了过得更好。所谓的喜不喜欢、甘不甘愿、真不真心,都不重要了。

    也不知是徐娉婷的悲哀还是楚子兰的悲哀。

    “我看那侍女说照顾是假的,监视他是真的。”林双鹤摊了摊手,“楚子兰今夜都别想睡觉了。”

    “楚子兰?”程鲤素的脑袋从窗口探进来,“他怎么了,他今晚不是和我大哥去看月亮了吗?”

    “什么看月亮?”林双鹤问。

    “就是去白月山脚看月亮啊,我原本想找我大哥看我新学的木偶戏,我大哥说今夜和楚四公子去看月亮,只能改到明日。”程鲤素看了看林双鹤,又看了看肖珏,“舅舅,你们刚才说的,什么意思啊?”

    肖珏把他的头按回窗外,关窗道:“回去睡觉。”

    程鲤素在外头砸窗未果,半晌只得走了。

    他走后,林双鹤摸着下巴,问:“我禾妹妹今晚和楚子兰约了去看月亮?他们发展的这样快了?”

    肖珏继续看军文,懒得理他。

    “不行,”林双鹤从塌上爬起来,“我得去看看。”

    他直接走到两间房的中门处,拍门道:“禾兄?禾兄!禾兄你在吗?在就说一声。”

    他将耳朵附在另一头,门里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音。

    林双鹤又拍了几下,仍然没有应答。他后退两步,自言自语道:“我禾妹妹该不会还不知道徐娉婷的人来了,自己去看月亮了吧?”

    “怀瑾!”他大喊一声。

    肖珏被他一句话震得耳朵生疼,不耐烦道:“干什么?”

    “我禾妹妹可能一个人去看月亮了,”林双鹤走到他跟前,“你去找一下。”

    “不去。”肖珏漠然开口:“要去你去。”

    “我倒是想去,白月山这么大,我又不识路,万一像之前日达木子那件事一样,山上有歹人怎么办?你有武功能抵挡一二,我去就只能躺平任杀,出人命了你后不后悔?”

    肖珏:“不后悔。”

    “你这人怎么这样?”林双鹤干脆一屁股坐到他桌上,把军文挡住了,他苦口婆心的劝道:“你看看我禾妹妹,多可怜啊。楚昭不知道她是女子,对所有人都温柔。但禾妹妹还是头一次遇到这样温柔的人,女儿家心思细腻,自然容易被打动。可她的身份不能暴露,就只能把这份爱藏在心底。心上人约她看月亮,她定然很欢喜,可是不知道她这个心上人早就是别人认定的女婿,她现在一个人在山上,肯定很冷很难过。你就不能去看一眼她吗?安慰安慰她?”

    肖珏对他的想法匪夷所思:“她喜欢楚子兰,碰了壁,我去安慰?什么道理?”

    “现在正是你的好时机啊!”林双鹤鼓励他:“现在就是趁虚而入最好的机会!”

    肖珏冷笑:“那我就更不会去了。”

    “好好好,”林双鹤道:“咱们且不说感情的事。她是你的兵,你是她的上司,禾妹妹前段时间还帮你保全了凉州卫,你总该关心一下下属。”

    “我是她上司,不是她爹。”肖珏凉凉道:“况且她有腿,等不到人自然会回来。”

    林双鹤沉默片刻,问他:“你觉得她是那种等不到就放弃的人吗?”

    肖珏持笔的手一顿。

    眼前浮现起演武场上,少年背着沙袋负重行跑的画面来。

    禾晏并不是一个轻言放弃的人,有的时候她很机灵狡猾,但有的时候,她固执又坚持。很难说清楚这究竟是执着还是愚蠢,但林双鹤说的没错,以她的性子,十有八九,可能就在山上等一夜。

    有病。

    见肖珏态度有所松动,林双鹤立刻添油加醋,“你想想,她才十六岁,一个小姑娘,能在凉州卫走到如今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再被楚子兰这么一打击,太可怜了。你就当做好事,上山去,把她带回来。她心里感激你,日后为你卖命都要真诚些。”

    见肖珏没有动弹,林双鹤加上最后一把火:“肖夫人在世的时候,最仁慈心软,如果是她看到禾妹妹,肯定要帮忙的。”

    “闭嘴。”肖珏忍无可忍,抓起一旁的大氅,站起身往门外走,道:“我去。”

    林双鹤看着他的背影,满意极了:“这才是真男儿。”

    ……

    白月山山脚下,有一块巨石,巨石平整延展,看上去像是一处石台。顺着石台一直往下走,走到尽头,可听到水浪的声音。

    俯首,脚下是壮阔河流,仰头,明月千里,照遍山川大江。

    禾晏在石头的尽头坐了下来,水声哗哗,一下又一下的拍打远处的礁石。像是隔着遥远时空传来的沉沉古音,旷远悠长。

    和楚昭约好戌时见,现在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仍然没影。她倒是找到了楚昭说的亭子,不过亭里也并未摆好酒菜点心,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情况。

    或许她应该下去找找楚昭,但走到这里,一旦坐下来,便再也不想起来了。

    四林皆雪,白茫茫覆住一片山头,月光洒满整面江河,清疏畅快。

    这是极美的月色,也是极美的雪色,禾晏觉出疲惫,抱膝坐着,看着江河的尽头。

    她喜欢夜晚更甚于白日,喜欢月亮,更甚于太阳。只因为在做“禾如非”的那些年,面具不离身,可那面具闷热厚重,少年顽皮,总在夜深人静,偷偷取下一炷香时间。

    无人看得见面具下的真实容颜,除了窗外的月亮。

    她伸出手,试图抓住挂在遥远山河的月光,月光温柔的落在她手上,仿佛会为她永远停留。

    “你在做什么?”有人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禾晏回头,见狐裘锦衣的年轻男子自夜色深处走来,个子极高,透出冷冽的俊美。

    是肖珏。

    禾晏一怔,下意识的往他身后看去,肖珏见她如此,嗤道:“楚子兰不来了。”

    “为何?”禾晏问。

    肖珏看她一眼:“京城中来人,有事走不开,让我来说一声。”

    禾晏点头,复又惊奇地看着他:“都督竟会为楚四公子传话?”

    肖珏与楚昭可是水火不容,楚昭让肖珏来传话这事已经不可思议了,肖珏居然真就听了他的话来这里找她,更是令人震撼。

    “你还能关心这个,看来并没有很伤心。”他说着,在巨石的另一头坐了下来。

    冬日的夜风吹来,吹得人冷极,禾晏问:“我为何要伤心?”话音刚落,便“阿嚏”一声,打了个喷嚏。

    凉州卫的劲装,冬日虽是棉衣,可夜里出来吹风,也实在冷的够呛。她恹恹的坐着,脸都冻的苍白,如青色的玉,带着一种易碎的通透。

    肖珏默了一刻,下一刻,站起身来。

    禾晏正要抬头,兜头一件狐裘罩了下来,将她罩的眼前一黑,待从狐裘里钻出来时,肖珏已经回到了原先的位置坐下了。

    裘衣微暖,霎时间将风雪抵在外面,禾晏愣了许久,才道:“谢谢。”

    肖珏侧头来,看了她一眼。

    年轻女孩子头发束起,穿着他的黑色裘衣,肩膀极窄,看起来很单薄,原先她成日热热闹闹,叽叽喳喳,只觉得吵闹令人头疼,但当她安静的时候,就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

    让人觉得不舒服。

    肖珏垂着眼睛看她,片刻后,弯了弯唇角,“你苦大仇深的样子,实在很难看。”顿了顿,又道:“舍不得楚子兰?”

    “什么?”禾晏莫名。

    “快死的时候都没看你这样丧气过,”他懒洋洋的开口,“看来是很喜欢了。”

    禾晏有些不明白他说的话。

    “还没走就这样要死要活,等明日他走了,你怎么办?”肖珏望着远处的江河。

    “明日?”禾晏一惊,“这么快?”

    她记得楚昭跟她说是这几日,却也没有说是明日。

    肖珏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急了?”

    “没有,”禾晏道:“我只是有些意外……”又想起了什么,黯然开口:“也是,他要赶上许……许大爷的喜宴,是得尽早出发。”

    禾晏问肖珏:“都督认识京城许家的大少爷吗?”

    肖珏:“听过。”

    “许之恒要成亲了,楚四公子匆忙赶回去,就是为了赶上他的喜宴。”禾晏嗓音干涩。

    “成亲的是许之恒,又不是楚子兰,”肖珏拧眉,“看看你现在没出息的样子,还想进九旗营?”

    禾晏勉强笑了笑,正要说话,肖珏挥袖,一个东西丢进了她怀里。

    禾晏低头一看,是一串糖葫芦,在外头放的有些久了,冷的跟冰块一样,在一片雪白中,红彤彤的兀自鲜艳。

    “这……哪来的?”

    “宋陶陶的。”肖珏道:“顺手拿了一串。”

    他并不懂得如何哄小姑娘,走的时候问了一下林双鹤,林双鹤回答他道:“若是别人,将伤心的姑娘哄好,当然要费好一番周折,带她看灯看花看星星,买玉买珠买金钗,但你就不一样了,你只要坐在那里,用你的脸,就可以了。”

    肖珏无言以对,最后从沈暮雪房间过的时候,见靠窗的门口放着宋陶陶托人买的糖葫芦,就随手拿了一串。

    上次见她吃这东西的时候,很开心的模样。

    禾晏将糖葫芦拿起来,拨开上头的米糕纸,舔了一下,糖葫芦冰冰凉凉的,一点点甜顺着舌尖漫过来,甜的人心里发涩。

    脑海里忽然想起了之前同楚昭说的话来。

    她问楚昭:“新的许大奶奶叫什么名字?”

    楚昭回答:“叫禾心影,是禾家二房的二小姐,与先前的禾大奶奶是堂姐妹,我曾见过一次,性情天真温柔,说起来,也能算许大爷的良配。”

    “禾心影……”禾晏喃喃道:“你可知,先前的许大奶奶叫什么?”

    楚昭愣住了,迟疑了一下,摇头道:“先前的许大奶奶深居简出,从前又不在朔京,我从未见过,也不知她叫什么名字。”

    连名字都没有留下。

    世人记得飞鸿将军,记得禾如非,记得许之恒,甚至记得许之恒新娶的娇妻,可禾晏却没人记得。

    她以为过了这么久,亦知道许之恒的真实嘴脸,早已不会觉得心痛。但听到他要娶妻的那一刻,竟还是异样的疼。仿佛多年以前的执着与信任,一夕之间尽数崩塌,连谎言都不屑于留下。

    留下的只有她的蠢和不甘心。

    她抬起头来看向月亮,月光温柔的漫过荒山大江,漫过雪丛四林,漫过她荒凉孤单的岁月,漫过她面具下的眼睛。

    月亮知道她的秘密,但月亮不会说话。

    “你知道,”她开口,声音轻轻的:“许之恒新娶的妻子叫什么名字吗?”

    肖珏懒洋洋道:“我怎么会知道。”

    禾晏自嘲的笑了笑,又问:“那你知道,之前的许大奶奶叫什么名字吗?”

    河浪汹涌的拍打礁石,仿佛岁月隔着久远的过去呼啸而来。

    他淡淡的看了禾晏一眼,眉眼在月光下俊美的不可思议,那双秋水一样的眸子浮起一丝讥诮,淡声道:“怎么,名字一样,就想当许大奶奶?”

    禾晏一怔。

    “你知道……你知道她叫……”她的心怦怦狂跳起来。

    “禾晏。”

    浪花落在礁石上,被打碎成细细的水珠,汇入江海,无法分出每一株浪来自何处。

    可是……

    禾晏这个名字,被记住了。

    禾晏猛地抬头,看向他。

    “你认识……不,见过许大奶奶吗?”

    她在心里说,不可能的。她与肖珏同窗不过一年,便各奔东西。再回朔京,她成了禾大小姐,不再是“禾如非”,极快的定亲嫁人,连门都没出几次,更勿用提外男。等嫁入许家,新婚不久瞎了眼睛,成日待在府中,几乎要与世隔绝。

    肖珏怎么会见过她?

    除非……

    “见过。”

    年轻男人坐的慵懒,眉眼间丰姿夺人,山川风月,不及他眸中明光闪烁。

    一瞬间,他的嗓音,和某个夜里的嗓音重合了。

    亦是这样的夜晚,这样的山色,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她的世界灰暗无光,与绝境只差一丝一毫。

    肖珏道:“她欠我一颗糖。”

    第一百二十五章

    月亮(上)

    庆元六十二年的中秋,是大魏最冷的一个中秋。

    从早上开始就一直下雨,黑云沉沉,看势头,是要下整整一日也不停歇。

    莲雪山乱峰森罗,争奇并起。因下着雨,雾气四合,山路难行。

    马车在山径上慢慢驶过。

    纵然是这样难走的山路,莲雪山也常年热闹有加,是因为山上有一处灵寺,名曰玉华。玉华寺香火极旺,据说在此拜佛的人,都能心想事成。这话有些言过其实,但玉华寺存在至今,亦有百年,是真正的古寺。朔京的达官贵人们,逢年过节,都愿意来此祈福诵经,以求家人安康和乐,万事胜意。

    马车帘子被人掀开,肖家大少夫人白容微瞧了车外一眼,轻声道:“快了,再过不到一炷香,就到玉华寺了。”

    “饿了吗?”在她身侧,肖璟温声问道。

    白容微摇头,看了看身后跟着的那辆马车,有些担忧:“怀瑾……”

    肖璟轻轻叹息一声,没有说话。

    肖家人都知道,肖二公子不喜欢中秋,甚至是讨厌。

    当年肖仲武战死沙场,再过不了多久就是中秋。倘若他当时还活着,本该回来和家人一同度过中秋家宴。可惜的是,还没等到中秋来临,他就死在鸣水一战中,肖家的中秋家宴,筹备到一半,戛然而止。

    再也没有继续。

    自肖家夫妇去世后,每年的中秋,肖珏都不在朔京,今年是自他接过南府兵后,第一次在朔京过中秋。而肖家也遵循肖夫人在世时候的规矩,中秋节上莲雪山的玉华寺烧香祈福。

    只是未料到今日竟然天气如此糟糕,不仅没有日头,雨还下个不停。

    果如白容微所言,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已经看到了玉华寺的寺门。一位僧人正披着斗笠将地上的落叶清扫干净,见肖家的马车到了,便放下手中的扫帚,将他们迎入寺中。

    因着今日下雨,山路难走,往年这个时候,玉华寺早已热闹起来,今日却是除了肖家的马车以外,只剩一辆马车在山门外停着,不知是哪家的夫人小姐。

    肖珏随着他们往里走。

    天色黑沉,虽是下午,瞧着仿佛已经是傍晚,几人随着寺庙里的僧人先用过斋菜,再去佛堂里烧香祈福。

    白容微与肖璟先进去,轮到肖珏时,那位青衣僧人伸手拦住他,道:“这位施主,不可进去。”

    前面的白容微和肖璟转过身,白容微问:“为何?这是我弟弟,我们是一道上山祈福的。”

    青衣僧人双手合十,对着她行了一礼,转向肖珏,低头敛目道:“施主杀孽太重,佛堂清静之地,不渡心染血腥之人。”

    几人一怔。

    杀孽太重。

    虢城长谷一战,六万人尽数淹死,可不就是杀孽太重?这些年死在他手中的南蛮人数不胜数,的确心染血腥。

    “师父,”白容微急了,“佛普渡众生,怎可分高低贵贱?”

    “他虽双手沾满血腥,也挽救了不少人的性命。”肖璟蹙眉:“师父这话,未免太过片面。”

    青衣僧人垂眸不语。

    “请师父宽容些,”白容微央求道:“我们肖家愿意再添香火银钱,只要能让我弟弟也进佛堂一拜。”

    “不必了。”有人的嗓音打断她的话。

    锦袍青年抬眸,目光落在佛堂里,佛堂里,金身佛像盘腿而坐,有凶神恶煞的怒目金刚,亦有神态安详的大日如来。自上而下,自远而近,悲悯的俯视着他。

    梵音袅袅,苦海无边,佛无可渡。

    他早该料到这个结局。

    “他渡不了我。”肖珏扬起嘴角,“我也不想回头。”

    就这样沉沦,也未尝不可。

    他转身往外走:“我在外面等你们。”

    身后传来白容微和肖璟的呼喊,他有些不耐的皱起眉,转身将一切抛之脑后。

    他并不知道,在他走后,青衣僧人念了一声佛号,低声道:“未必无缘。”

    ……

    因下着雨,下山的路比上山的路更滑,天色昏暗,祈福过后再下山,恐有不妥。今夜只能宿在玉华中秋夜外宿,也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僧人为白容微几人安排好屋子就退了出去,白容微叹了口气,桌上放着玉华寺里特做的月团,她对肖璟道:“你去将怀瑾叫来,就在这里勉强过中秋宴吧。”

    肖璟去隔壁屋子敲门,半晌无人应答,推门进去,屋子里空空如也。

    肖珏不在屋里。

    他看向寺庙的院落,雨水将石板冲洗的干干净净,下着雨,肖珏这是去了哪里?

    玉华寺寺庙后院,有一棵古树,玉华寺建寺来就已经在此,不知活了几百年。古木有灵,枝繁叶茂,来上香的信徒称之为“仙人树”。仙人树上挂满红绸丝带,有祈求金榜题目的,亦有祈求花好月圆。红线将树枝覆了满满一层,下雨的时候,外无遮挡,挂着的心愿布条被打湿,贴在枝木上,仿佛披了一层红色的纱绸。

    持伞的青年停下脚步。

    地上掉了一片红布,上头还缀着黄色的缨子,大概是雨水太大,将这只红绸吹落下来。

    肖珏顿了顿,弯腰将红绸捡了起来。

    每一条红绸上,都写着挂绸之人的心愿,他低头看去,左边的已经被雨淋湿,墨迹氤氲看不出原本的模样,右边还剩一个看得清的,字迹歪歪扭扭,如同三岁小儿拿笔乱涂,写着一个“看”。

    看?

    看什么?古里古怪的,他个子高,随手将这只古怪的红绸重新系在树上,特意寻了一个树叶最繁茂的里面,这样一来,不太容易被雨打湿。

    做好这一切,他将放在一边的伞重新举起。腰间的香囊因方才的动作露了出来,他怔住。

    香囊已经很陈旧了,暗青色的袋子,上头用金线绣着黑色巨蟒,威风灵活,精致华丽,但约是时间过得太久,针脚已经被磨得模糊,巨蟒的图案也不如从前真切。里头瘪瘪的,像是什么都没装。

    他的指尖抚过香囊,眼里有什么东西沉了下去。

    贤昌馆的少年们都知道,肖珏少时起便有一香囊不离身,如林双鹤这样顽皮些的,一直好奇这里头究竟装的是什么宝贝,后来得了机会抢走打开一看,竟是满满一袋子桂花糖。

    当时肖二公子便受了好一番嘲笑,这般喜欢吃甜的,连进学也要随身携带。

    殊不知,这是肖夫人在世时,亲手为他做的。

    肖夫人死后,他仍然带着这只香囊,但里面却再无鼓鼓囊囊的糖果,唯有一颗……陈旧的、发黑的、已经不能吃的桂花糖。

    肖珏十五岁下山,进了贤昌馆,他早年间在山上,该学的都已经学了,因此先生教的功课,只消看一遍也能过目不忘。成日在课间睡觉,常常轻轻松松得第一。先生喜欢,同窗羡慕,看在外人眼里,简直是上辈子不知积了多少德这辈子才能投胎如此。

    但肖仲武待他极严厉。

    他生来懒倦,原先在山上时,除了先生,无人管束,肖仲武也看不见。待下了山,同窗时常邀他今日酒会,明日梨园,都是十四五岁的少年郎,也没有不去的道理。虽然大部分的时间,他只是懒洋洋的坐在一边看着,或者干脆睡觉,但看在肖仲武眼中,却觉得此子甘于堕落,游手好闲。

    肖仲武斥责他,请家法,没收他的月银,罚他抄书练武。

    他一一照做,但少年人,桀骜不驯刻在骨子里,哪里又真的服气。他越是从容淡定的认罚,肖仲武越是气不打一处来,再后来,他就与肖仲武吵了一架。

    肖珏扬眉:“你要我做的,我都做了。既然只看结果,现在结果已经有了。父亲,你又在别扭什么?”

    少年嘴角的笑容讥诮,一瞬间,肖仲武握着鞭子的手,再也抽不下去,肖珏轻笑一声,转身离开。

    那是他最后一次看见活着的肖仲武。

    肖仲武第二日带兵去了南蛮,不久,鸣水一战身死,死状惨烈。

    棺椁运回京城,消息传来的时候,肖夫人正在厨房里为肖珏做桂花糖。得到消息,一盘子桂花糖尽数打翻,落在地上,沾了满地灰尘。

    侥幸活命的亲信跪在肖夫人面前,哭着道:“原本是打算提前两日过鸣水,可将军说,鸣水附近的阜关盛产铁器,想为二少爷打一把剑,临行时与二少爷争执,伤了二少爷的心,希望这把剑能让二少爷明白他的苦心。没想到……没想到……”

    屋子里响起肖夫人撕心裂肺的痛哭。

    她扑上去,胡乱的打在肖珏身上,哭着骂道:“你为什么要与他置气?为什么!如果不是你与他置气,他不会在鸣水多停留,不会身中埋伏,也不会死!”

    他忍着这可怕的指责,任由女人的软绵绵的拳头落在他身上,一言不发。

    怎么可能呢?他的父亲,那个刚毅严厉的,挥起鞭子来半点情面都不留。将稚儿留在陌生的山上,一年到头也不过来一次的男人,怎么会死?他冷漠无情,心怀大义,怎么可能死?

    可怕的控诉还在继续。

    “是你害死了他!是你害死了你爹!”

    他忍无可忍,一把将母亲推开:“我没有!不是我!”

    女人被他推开,呆呆的看着他,受不了她如此绝望的神情,肖珏转身跑了出去。

    他并不知道自己应该去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找谁诉说。他下山回到朔京,也不过一年而已。一年的时间,他甚至还没认全肖府上下的人,甚至还没学会如何与他的亲人自然而然的相处。

    就……已经如此了。

    人在痛极的时候,是不会流眼泪的,他眼下还不觉得痛,只是懵。就像是听了一个不可能是真的的笑话,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他只是觉得脚步沉重,不敢上前,无法去面对他的母亲绝望凄厉的眼神。

    很多年后,肖珏都在想,如果当时的他不那么胆怯,上前一步,回到屋里,是不是后来的所有事都不会发生。

    但没有如果。

    他回去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肖璟和白容微已经回来,两人眼眶红肿,像是哭过,一向文弱有礼的肖璟冲上来揍了他一拳,揪着他的领子,红着眼睛吼他:“你去哪了?你为什么不在府上,为什么不陪在母亲身边!”

    他忽的生出一阵厌恶和自嘲,扯了一下嘴角:“你我都是儿子,你问我,怎么不问问你自己?”

    “你!”

    “怀瑾,”白容微抽泣道:“母亲没了。”

    他的笑僵住。

    “母亲……没了。”肖璟松开手,后退两步,捂脸哽咽起来。

    肖夫人一生,柔弱的如一朵未曾经历风雨的花。肖仲武活着的时候,她对肖仲武诸多不满,隔三差五的吵架,仿佛一对怨偶。肖仲武死去,这朵花便倏而枯萎,没了养分,跟着一道去了。

    她走的如此决绝,甚至没有想过被她丢下的两个儿子日后留在朔京该怎么办?肖家该怎么办,她的人生在失去肖仲武的那一刻,再也没了意义,所以她用了一方洁白绢帛,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她死之前对肖珏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是你害死了他,是你害死了你爹!

    这句话将成为一个永恒的噩梦,在肖珏数年后的人生里,常常令他从深夜里惊醒,辗转难眠。

    他永远也无法摆脱。

    肖仲武和肖夫人合葬在一起,前些日子为了准备中秋宴的灯笼与画布全部摘下,换成雪白的灯笼。

    墙倒众人推,肖仲武的死,带给肖家的打击远不止于此。肖璟在朝堂中受了多少明枪暗箭,肖珏在背后就要承受同样的负担。南府兵如何,肖家如何,鸣水一战莫须有的罪责如何。

    他仍旧没有流一滴泪,木然的做事,密集的安排。他能睡着的时候越来越短,回府的日子也越来越晚。

    那天晚上很晚了,肖珏回到府上。肖仲武死后,府上下人遣散了许多,除了他的贴身侍卫,他不需要小厮,觉出饿来,才发现整整一日都没吃东西。

    太晚了,不必去麻烦白容微,肖珏便自己走到厨房,看可有白日里剩下的饭菜对付一下。

    灶台冷冰冰的,厨房里也没什么饭菜,这些日子众人都很忙碌,哪有心思吃东西。他找到了两个馒头,一碗酱菜。

    灯火微弱的就像是要熄灭了,厨房里没有凳子,少年倦极,随意找了个靠墙的角落坐下,端起碗来,突然间,瞥见将长桌的尽头,墙壁的拐角,躺着一枚桂花糖。

    肖仲武战死的噩耗传来时,肖夫人正在为肖珏做桂花糖,乍闻此信,一盘桂花糖尽数打翻,后来被小厮打扫,全部都没了。

    这里却还有一颗漏网之鱼,静静的躺在角落,覆满灰尘。

    他爬过去,小心翼翼的将桂花糖捡起,拂去上头的灰尘。糖果里隐隐传来桂花的香气,一如既往的甜腻。

    肖夫人总是把桂花糖做的很甜,甜的齁人,他原本不吃甜。

    但这是他在人间,得到的最后一颗糖了。

    香囊里还有剩下的糖纸,他将那颗糖包好,重新放进香囊。端起碗来,拿起馒头。

    肖二公子从来金尊玉贵,讲究爱洁,如今却不顾斯文,坐地吃饭。他的衣服已经两日未换,肚子也是粒米未进,再不见当年锦衣狐裘的丽色风姿。

    少年靠墙仰头坐着,慢慢咬着馒头,吃着吃着,自嘲的一笑,秋水般的长眸里,似有明光一点,如长夜里的星光余烬。

    飞快的消失了。

    ……

    时光飞逝,没有留下半分痕迹,过去的事,似乎已经是上辈子的回忆。那些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最后变成唇边一抹满不在乎的微笑。

    并不是什么不能过去的坎。

    他怔然的看着手中的香囊,不知道在想什么,片刻后,松手,继续往前走。

    “少爷。”飞奴从身后走来。他接过伞,替肖珏撑着,询问道:“现在要回寺里吗?”

    “走走吧。”肖珏道:“透透气。”

    最后一丝光散去,莲雪山彻底陷入黑暗。浓雾弥漫,如山间幻境。这样的夜,几乎不会有人走。

    雨水顺着伞檐落下,并不大,却绵绵密密,如铺了一层冰凉薄纱,将山间裹住。

    “这雨不知道下到何时能停。”飞奴喃喃。

    中秋之夜大多晴朗,如此夜的实在罕见。肖珏抬头望去,黑夜沉沉,看不到头。

    他道:“今夜没有月亮。”

    没有月亮,不照人圆。

    山林路泥泞不堪,除了雨声,什么都听不到。越往边上走,越是树木繁茂,看不清楚人的影子。前方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飞奴一顿,提醒道:“少爷。”

    肖珏摇头,示意自己听到了。

    这么晚了,还在下雨,谁会在这里?

    飞奴将手中的灯笼往前探了一探,雨水深深,有个人影站在树下,起先只能看见是一个模糊的影子,大概是个女子,不知道在捣鼓什么。往前走了两步再看,便见那女子站在一块石头上,双手扯着一条长长的东西,往下拽了拽。

    绑在树上的,是一条白帛。

    这是一个寻死的女人。

    第一百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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