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少年(下)

    “臣,求陛下恩准,愿亲率南府兵再入鸣水,出战南蛮。”

    灯影微微晃动,外头传来雨水打湿地面的声音。

    少年俯身不起,半晌,文宣帝慢悠悠的道:“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南蛮人欺我中原百姓,如今父亲战死,豺狼未清,臣愿继承父亲遗志,再入南蛮,夺回鸣水。”

    文宣帝没有说话,徐敬甫先开口了,他道:“肖二公子,光武将军离去,虽然老臣也能理解你此刻悲愤之心,不过率兵出征,并非一句话的事。”

    见文宣帝并没有要阻止自己说话的意思,徐敬甫继续道:“鸣水一战中,光武将军刚愎自用,贻误战机,使得大魏数万兵士葬身鸣水,已是大过。陛下仁德,不予追究,如今你今夜前来,原来不是为了请罪,而是为了兵权。”

    肖珏沉声道:“臣是为了大魏百姓。”

    “大魏百姓?”徐敬甫摇头道:“肖二公子如今才十六岁,过去又从未上过战场。大魏朝中多少大将,尚不敢自言带兵出征,你一个小娃娃,未免口出狂言,过于自负。”

    “你回去吧。”文宣帝道:“此事休要再提。”

    少年顿了顿,看向文宣帝:“臣愿意立下军令状,若战败,甘受惩罚。”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肖家二公子的眼睛,向来生的很漂亮,如秋水澄澈,又总是带着几分懒倦的散漫,如今眸中那点散漫消失不见,有什么东西沉了下去,又有什么渐渐浮了起来,教人一瞬间觉得灼烫。

    难以忽视。

    “军令状好说,”徐敬甫道:“只是肖二公子战败,无非就是一条命而已,于其他人,战争并非儿戏。大魏因为光武将军的鸣水一败,已经元气大伤,如今要因为你的一句话,将数万南府兵也作为赌注么?”他抚了抚胡须,摇头叹息:“大魏输不起了。”

    肖珏沉默片刻:“臣不敢。”

    徐敬甫眼中精光闪动。

    肖珏再次伏身,“南蛮异族侵我国土,屠戮百姓,父亲战死,臣不愿苟活。望陛下恩准,容臣率军出征。未见捷报,臣不敢妄言,陛下愿给臣多少兵,臣就带多少兵,纵战死沙场,无悔。”

    他态度执拗,有着孤注一掷的决心,仿佛只要文宣帝不答应,就要在这里一跪不起。

    文宣帝揉了揉额心:“朕不想再提此事。”

    “陛下仁德。”少年人的声音,未有半分退让。

    “陛下,”徐敬甫开口了,“肖二公子执意要去南蛮出战,也是一片赤子之心。”

    文宣帝看他一眼:“怎么,你也要替他说话?”

    徐敬甫忙道:“老臣不敢,只是……肖二公子对自己如此自信,许有奇迹也说不定。只是如今大魏确实不敢拿数万南府兵做赌注,所以……”

    “所以什么?”文宣帝问。

    “三千。”

    肖珏抬起头来。

    南蛮雄兵,数十万,三千对十万,没有任何将领会接受这个提议,这是一场必输的战争。

    文宣帝喝了口茶,心中明了,徐敬甫表面提这个要求,其实就是要肖珏知难而退。带三千兵去打南蛮人,那不是强人所难,那叫痴人说梦。肖珏只要不是想去送死,就不会答应。

    他放下手中茶盏,看向殿中执拗的少年:“肖怀瑾,你若执意出征,朕只给你三千人马,你还愿前去?”

    徐敬甫收拢在袖中,作壁上观。

    他不会答应的。

    少年慢慢的低下头去,对文宣帝叩礼:“臣,谢陛下圣恩。”

    殿中几人皆是一怔。

    肖珏再抬眼时,神情已是一片平静,“君无戏言,三千就三千。”

    ……

    雪沉沉的压在光秃秃的树枝上,“咔吱”一声,将树枝压断了。

    林双鹤微微出神。

    肖珏带着三千兵马去往鸣水的事,他知道的时候,已经很久过去了。久到虢城长谷一战已经发生,久到文人书生背后骂肖珏残暴无道。久到肖怀瑾已经变成了大魏战神封云将军,久到他们好友二人,已经两年未见。

    世事无常,众说纷纭,但没有人知道,当年少年带着三千人马出城,知晓自己面对的是十万大军时,是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情。

    肖如璧并不知道肖珏将他迷晕,半夜进宫,要来的只有三千兵马。他以为陛下将南府兵交到了肖珏手中,肖珏暂时得到了兵权。

    所有人都在背后骂肖珏,骂他一心争权夺利,母亲头七未过便迫不及待的进宫陈情,巧舌如簧欺瞒陛下,竟将十万南府兵交到毛头小子手中,何其荒唐。

    荒唐的究竟是谁?

    这世道又何其荒唐。

    肖珏离城的时候,是在半夜。无人知道他临行前的眼神,也无人知晓,他心里在想什么。

    朔京每日发生无数趣事,肖家之事,有人扼腕叹息,有人幸灾乐祸,也不过新鲜数日时光。一月一过,提及的人便寥寥无几,再过数月,早已被人抛之脑后。

    直到长谷一战的捷报传来。

    肖二公子率领南府兵拿下虢城,淹死南蛮六万人,举国震惊。

    震惊这少年用兵奇袭,也震惊他小小年纪,就已经如此狠辣。

    世人都以为他带领十万南府兵,大可用更温和的方式,至少能留下活口俘虏,谁知淹死的六万人里,还有平民。

    但能怎么办呢?

    “三千人对十万人,”禾晏摩挲着竹棍上头一个小凸起,轻轻按下去,咯的手疼,“他没有别的路可走。”

    林双鹤笑道:“不错。”

    若非已逼至绝路,谁会用这种办法。

    南蛮兵马驻守虢城,之前肖仲武久攻难克,如今三千兵马,更不可能正面抗敌。肖珏令三千人在虢城以东百里外暗中筑起堤坝,拦截东山长谷水流,等水越积越多,积成了一片汪洋,他下令决堤。

    飞奴问:“少爷,您想清楚。这一下去,世人都会背后辱骂。”

    水淹虢城,纵然胜了,史书上也要留下残暴一笔。历来将士,从来都希望名垂青史,千载功名。何况当今陛下推崇“仁政”,不喜滥杀。这样的胜利,要承担的,远远比得到的多。

    少年坐在树下,望着远处虢城的方向,手指抚过面前裂缝中生出的一棵杂草,自嘲道:“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飞奴不说话。

    “别人怎么说我,没关系。”他站起身子,黑色的披风在身后划出一道痕迹,道:“开闸。”

    飞奴没说话,也没动弹。

    少年往前走,声音冷淡:“我说,开闸。”

    洪水千仞,奔流而下。

    虢城被淹没,洪水从城东灌入,从城西溃出。城中南蛮兵士及平民无法逃脱,六万人尽数淹死。

    城陷,肖珏不战而胜。

    消息传回朝中,文宣帝也震惊。

    当初肖仲武死后,支持肖家的官员被徐相一党打压,如今肖珏大胜,也算是为他们扬眉吐气。肖珏再趁机上书,请黑尾锦鲤,神采飞扬,一把抓住禾晏的手:“我怕你在睡觉,没敢来早了,看我的新袍子好不好看?”

    禾晏:“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

    “为何你的每件衣服上,都要绣锦鲤?”

    之前在凉州城的时候,程鲤素给她的每一件袍子,袍角都绣有鲤鱼。禾晏老早就想问他,莫非有什么特殊的含义?

    “这你就不知道了,”程鲤素背过身,“说起来,我爹当年对我娘一见倾心,可我娘家人早已替她中意了别的人家。又嫌我爹比我娘还要小两岁,我爹便买通了府中的厨子,将鲤鱼送到了给我娘做饭的的小厨房里,厨子宰杀鲤鱼的时候,就瞧见了其中的信。我娘被信打动,后来便说动了外祖母,与我爹结成连理。”

    程鲤素平日里诗文什么的都记不起来,这会儿反倒牢记于心了,侃侃而谈:“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上言长相思,下言加餐饭。”他得意道:“我的名字,就是出自于此。”

    禾晏怔然:“竟这般有趣?”

    “不错。”程鲤素转回身子,给禾晏展示他身上的鲤鱼刺绣,“后来我的衣裳发簪,多是鲤鱼形状。毕竟鲤鱼是我爹娘的红娘,穿着它,就穿是穿着爹娘对我的爱!”

    禾晏此刻,是真正的羡慕了程鲤素起来,她道:“你爹娘真好。”

    “那是自然。”程鲤素说罢,看了看禾晏,“大哥,今夜庆功宴,你不穿点别的吗?”

    禾晏低头看了看自己:“我这样穿有什么不对?大家不都这样穿的?”

    她还是穿的凉州卫新兵们统一的劲装,今日特意穿了红色的喜庆。

    “可你才是打败日达木子的大功臣,穿这样也太平平无奇了。”

    “我本来也没有其他衣服,”禾晏道:“这样就很好,走吧,教头那边可能等不及了。”

    程鲤素耸了耸肩,也没有勉强,顺手替她带上了门,两人一道往白月山下的旷野走去。

    今日是庆功宴,庆贺凉州卫的新兵在此歼灭日达木子的叛军队伍,今夜无雪,却比往日更冷了些。旷野处燃烧着熊熊篝火,新兵们席地而坐,正在喝酒吃肉。

    虽说是喝酒吃肉,可比起前段日子中秋节来,便显得萧条了许多。毕竟刚刚死过同袍,对战争的余悸尚且没有过去,庆功…...到底是勉强了一些。

    赏赐已经分发到了各个教头手下,肖珏很是大方,战利品全部分发给了众兵士,陛下送来的嘉赏也没有留给自己。程鲤素到了旷野,便去找肖珏,禾晏则径自去了洪山那头,她这些日子没有去演武场,和他们见面的次数少得多。

    小麦看到他就喊:“阿禾哥,你来了!”

    禾晏在他身边坐下来。

    “怎么样?”洪山递了一块烤兔肉给她,“身子好点了没有?我看你现在没拄棍子了?可以走了?”

    禾晏接过兔子肉,兔肉被烤的吱吱冒油,冬日里野兽都冬眠了,兔子难捕,光是闻一下便馋虫大动,她咬了一口,边嚼便道:“还不错,再过两个月,就又能和你们并肩作战了。”

    “可拉倒吧你,”王霸嫌恶道:“每次不都是你一个人出风头?我听说上头的赏赐,光是银子就给你分了十两。”他嫉妒极了,“你发财了!”

    “禾兄差点命都没了,十两银子算什么,理应多份他一些。”江蛟开口,“只是我还以为禾兄此番要往上升一升,没想到竟没有。”

    说起此事禾晏便气不打一处来,按理说,她立了功,也算帮了凉州卫,再如何说,也不该是一个小兵了。纵然不往上升,也该去九旗营,纵然不去九旗营,也该去前锋营,但到了现在,赏赐是比寻常新兵多,但升官儿?影子都没见着一个。

    在肖珏手下当兵,升迁这么难的?

    “别说了,再说禾老弟又要生闷气了。”黄雄看出了她心中的不快,只道:“你如今在凉州卫已经令大家心服口服,就算不是现在,迟早也会升官,不必着急。”

    禾晏昧着良心道:“我不着急。”

    只是夜里在塌上辗转反侧,恨不得冲进隔壁屋将肖珏抓起来质问为什么而已。

    庆功宴虽说是庆功宴,但肖珏不在,赏赐又已经提前分发到各人,是以今夜也不过是新兵们坐在一起聚一聚而已。凉州卫的人挨着白月山,南府兵的人靠着五鹿河,倒是井水不犯河水。

    石头给禾晏倒了一碗酒,道:“喝吧。”

    禾晏瞪着碗里的酒,“我如今有伤在身,不能喝这么多。”

    “也对,差点忘了,”洪山顺手将酒碗端走,“那你别喝酒了,喝水就行。”

    禾晏就道:“好。”

    又坐了一会儿,听得背后有人叫她:“禾兄。”

    禾晏回头一看,愣了一下,竟是楚昭。

    楚昭身边,还跟着那位美若天仙的侍女应香。凉州卫里鲜少有这般美丽的女子,一时间,洪山几人都看呆了,王霸小声嘀咕道:“这小子,怎么每次都艳福不浅。”

    他自以为说的很小声,其实在场的人都听到了。应香忍俊不禁,楚昭也笑道:“之前便与禾兄说好,今日一定过要与你喝一杯的。”

    应香便道:“我们公子来之前,特意带了长安春。请禾公子同饮。”

    话音刚落,就听王霸响亮的咽了一声口水。

    禾晏:“……”她尚有些为难,要是知道她和楚昭喝酒去了,肖珏会不会以为她和楚昭是一伙的?

    那可真是六月飞雪。

    似是看出了她的为难,楚昭微笑道:“只是一杯而已,若是禾兄不方便,便罢了。”

    禾晏从来吃软不吃硬,见这么一位神仙公子温柔相约,又懂得分寸知进退,心中便生出几分歉意来。她又不是什么大人物,还得人家前来邀约,也就是一杯酒,就当是还了那一锭银子的人情。

    禾晏便道:“一杯酒而已,没什么不方便的。”

    “那就请禾公子随婢子来。”应香笑盈盈的转身。

    禾晏原以为楚昭说的喝酒,就是在新兵们所在的旷野,谁知道是将她带到了楚昭住的屋子。不知道肖珏是不是公报私仇,楚昭住的屋子,委实算不上华丽,甚至还比不上程鲤素住的,也就比新兵们的通铺房要好一点。不过院子倒是很大,院子里的石凳上,摆着一壶酒,一些干果点心。

    “不知道禾公子喜欢吃什么,就随意准备了些小菜。”应香惭愧道:“若是不和口味,还请禾公子多担待一些。”

    “不必客气,已经很好了。”禾晏受宠若惊,她在凉州卫,也就是个新兵的身份,被当做有身份的人对待还是头一回。不过,禾晏心中也暗暗奇怪,楚昭为何要对她这样好?一个新兵,也犯不着这般客气吧。

    她正想着,应香已经提起桌上白玉做的酒壶,分别倒进了两尊玉盏,笑道:“之前听林公子说,禾公子身上有伤,想来不便饮酒。这长安春性温不烈,入口甘甜,禾公子稍饮一些,当是不碍事的。”

    禾晏笑道:“还是应香姑娘想得周到。”

    应香抿唇一笑,将酒壶放好,退到楚昭身后了。

    “上次在朔京见到禾兄时,太过匆忙,没有好好结实一番。”楚昭微笑着开口,“既在凉州遇到,可见你我缘分不浅,当敬一杯。”他端起酒盏,在空中对着禾晏虚虚一砰。

    禾晏会意,跟着举起酒盏,心想,上回中秋夜时,喝醉了与肖珏打了一架,还压坏了他的琴,今夜绝不可重蹈覆辙。不过这酒并非烈酒,喝了不会如上回那般上头,而且自己只喝一点,应当不会有事。

    她一仰头,酒盏里的酒尽数倒进喉咙。

    禾晏愣住了。

    楚昭也愣住了。

    半晌,楚昭才笑道:“禾兄果然豪爽。”

    禾晏:“。…..”

    喝酒一口闷都成了习惯,心里想着要小口小口的喝,手上的动作却是下意识的反应。等回过神来的时候肠子都悔青了,很想骂自己一句:怎么就管不住这手呢?

    不过……禾晏赞道:“好香的酒!”

    应香噗嗤一声笑了:“长安春可不是日日都能喝到的,楚府里,今年剩下的唯一一壶,也就在这里了。”

    “这么珍贵的吗?”禾晏震惊,将酒盏推了回去。可不敢再喝了。

    “酒虽珍贵,也比不上禾兄你。”楚昭笑了,伸手提过酒壶,将禾晏那只空了的酒盏斟满:“长安春没了,可以买十八仙,志趣相投的朋友没了,就没有那么容易找到了。”

    禾晏:“……”

    她道:“楚兄,你知不知道你是大魏女子梦中人排名第一。”

    楚昭一愣。

    “我现在觉得,或许可以再加上男子一项。”对男人也这么温柔大方,哪个男人与他待在一起,也很危险呐。

    院子里一片寂静。

    片刻后,楚昭开怀的笑起来,他摇头道:“禾兄,你可真是有趣。”

    “我说的是实话。”禾晏很诚恳。

    “那禾兄是过奖了。”他摆手,“第一我可不敢当。”

    长安春闻起来清冽,不如十八仙馥郁性烈,却酒劲不浅,禾晏觉得有些发飘,见面前这人笑容温软清隽,便端起酒盏,对他道:“楚兄当得起,我敬你一杯!”

    又是一饮而尽。

    ……

    另一头,林双鹤正四处找禾晏人。

    “有没有见到禾晏?”他问。

    这头的烤肉吃光了,小麦正去旁边火堆边偷了俩,闻言便回头道:“你找阿禾哥吗?阿禾哥刚才被京城来的楚四公子带走了。”

    “楚昭?”林双鹤奇道:“他带走禾兄作甚?”

    “喝酒吧,”小麦挠了挠头:“说请阿禾哥品尝长安春。”

    林双鹤得了这个消息,马不停蹄的往回赶,回到肖珏的屋外,门没关,便直接推开。

    肖珏正坐在桌前擦剑。

    饮秋不是普通剑,日日都要清洁擦拭,才能保证剑身晶莹剔透。林双鹤道:“你知道禾晏去哪了吗?”

    肖珏懒得理他。

    “被楚昭带去喝酒了!”

    肖珏抬了抬眼:“所以?”

    “你不着急吗,大哥?”林双鹤把扇子拍在他桌上,“那可是楚昭!”

    “让开,”肖珏不快道:“挡住光了。”

    林双鹤侧开身子,“别擦了。于公,楚昭此人是徐敬甫的人,若是他有意招揽禾晏去到他们阵营,你怎么办?我听说禾晏的实力在凉州卫是数一数二的。这样的人才,落到徐敬甫手中,麻烦得很!”

    见肖珏神情未变,他又绕到另一边:“于私,你怎么能让你的姑娘去跟别的男子喝酒!”

    此话一出,肖珏的动作顿住了,他抬起头,淡淡的看了林双鹤一眼:“谁跟你说,她是我的?”

    “少来,”林双鹤摆明了不信,道:“不是你的人,你能让她住你隔壁,中间隔着一道门,还让人家姑娘用锁撬。我以前怎么未发现,你还能这么玩?挺有兴致?”

    肖珏:“……你没事的话,就滚出去,别来烦我。”

    “肖怀瑾,你这样凶,可不是楚子兰的对手。”

    他正说着,听见屋里的中门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仿佛耗子在杂物间穿梭,两人抬眼看去,门上的“一”字形锁眼处,探出了一根银丝,银丝歪歪扭扭的饶了一下,准确无误的将锁芯往里一拨。

    “啪嗒”一声,锁掉在地上,门开了。

    林双鹤拊掌:“好技艺!”又看了一眼肖珏:“还说她不是你的人!”

    肖珏无言片刻,站起身来。

    禾晏从门口走了过来。

    她走的很慢,步伐稳重,见到了林双鹤,甚至先与林双鹤拱手打了个招呼:“林兄。”

    林双鹤:“。…..怎么不叫我林大夫了?”

    禾晏却仿佛没有看到他一般,径自走到了肖珏跟前。

    肖珏目光往下,落在了禾晏身上。

    少年穿着凉州卫新兵们统一的赤色劲装,规规矩矩,发丝分毫不乱,朝着他恭恭敬敬的屈身行礼。

    这下子,林双鹤和肖珏一同怔住了。

    窗户没关,窗外的风吹进来,吹得桌上的书卷微微翻动,带起了阵阵凉意,也带来了若有若无的酒香,隐隐绰绰,并不真切,清甜甘冽的味道,仿佛长安城里的春日,潋滟多姿。

    比春日还潋滟的是她的目光。

    肖珏心中悚然一惊,只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依稀记得中秋夜时,似乎也有人用这种目光看过自己。

    “你喝酒了?”说话的同时,他下意识的把晚香琴往里推了推。

    这人喝醉了后,光看脸上,全然瞧不出来究竟是不是清醒。但她的举动,只会令人匪夷所思。

    林双鹤笑眯眯的捧起茶来,打算喝一口看戏。

    禾晏抬起头来,冲肖珏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我会背《大学之道》了,爹。”

    林双鹤一口茶喷了出来。

    ——题外话——

    恭喜都督喜当爹。

    晏晏:乖巧.jpg

    第一百二十一章

    奖励

    “我会背了,爹。”

    肖珏难以置信的看着她:“你叫我什么?”

    禾晏盯着他,目光十分清澈,认真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静而能后安;安而后能虑;率而能后德……物有本末,事有始终……致知在格物……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后,未之有也!”

    林双鹤先是看呆了,随即渐渐反应过来,指着禾晏问肖珏:“我禾妹妹这是……喝醉了?”

    话音刚落,禾晏突然冲过来,扑到肖珏怀里,抱着他的腰,差点把肖珏扑的后退两步。她把脸埋在他胸前蹭了蹭,期期艾艾道:“爹,我会背了,我进步了!”

    屋子里是死一般的寂静。

    单用几个词,实在难以形容肖珏此刻难看的神情。

    林双鹤捂着脸,肩头耸动,笑得停不下来。

    “唉哟,怀瑾,见过把你当做夫君的,我还是头一次见到有人把你当爹的。当爹的感觉怎么样?这小女儿也太乖巧了吧!背书背的挺好,很有才华啊!”

    似是被林双鹤这句“有才华”鼓励到了,禾晏从肖珏的胸前抬起头来,目光闪闪的盯着肖珏:“爹,我现在是凉州卫第一了。”

    肖珏抓住她的胳膊,试图把她的手从自己腰间扯下来,“松开。”

    “我不!”禾晏力气大的很,也不知是不是成日掷石锁掷出来的,肖珏竟扯不开。禾晏仰着脸看他:“你考考我,我什么都能答得出来。”

    活像得了第一在家摇尾巴炫耀的小孩。

    肖珏扶额:“你先松手。”

    “不要。”她把肖珏的腰搂的更紧,整个人恨不得贴上去,肖珏拼死往后,试图拉开与她的距离,不让自己和她的身子碰到,可惜徒劳。

    肖珏想去掰禾晏的手,林双鹤道:“哎,我先说了,禾妹妹的身子如今还有伤,你若强行动她,难免会拉扯伤口。这一养又是大半年的,可不太好。”

    肖珏目光如刀子:“你想办法,把她给我弄下去。”

    “就让她抱一会儿嘛。”林双鹤看热闹不嫌事大,“说不定你与禾妹妹的爹长得很相似,她才会喝醉了认错人。人家一个小姑娘,千里迢迢来到凉州,这么久没回家,肯定想爹了。你给人家一点,”他做了个拥抱的动作,“家的温暖不可以吗?别这么小气,又不是你吃亏。”

    肖珏正要说话,怀中的人已经把头闷在他胸前,瓮声瓮气的继续开始背书了。

    “夫总文武者,军之将也,兼刚柔者,兵之事也。凡人论将,常观于勇,勇之于将,乃数分之一尔。夫勇者必轻合,轻合而不知利,未可也。故将之所慎者五:一曰理,二曰备,三曰果,四曰戎,五曰约。理者,治众如治寡;备者,出门如见敌;果者,临敌不怀生;戎者,虽克如始战;约者,法令省而不烦。受命而不辞,敌破而后言返,将之礼也。故师出之日,有死之荣,无生之辱。”

    林双鹤听得发愣,刚才那个他知道,这个他就不知道了,他问肖珏:“我禾妹妹这背的是什么?”

    “《吴子兵法》论将篇。”肖珏心中也有稍许意外,她竟知道这个?

    “我禾妹妹实在是涉猎广泛,无所不通。”林双鹤赞叹道:“竟连这个也会背。”

    “那当然了,”禾晏从肖珏怀中探出头来,“为军将者,理应如此。”

    “禾妹妹真有志向,”林双鹤笑道:“还想当将军。”

    “我本来就是女将星!”

    “好好好,”林双鹤笑的拿扇子遮脸,“看把你能耐的。”

    禾晏又抬起头来,仰头注视着肖珏,高兴的问:“爹,我背的好不好?”

    又是爹,肖珏这一刻的感觉难以言喻。

    门外,沈瀚刚走近,便瞧见没关的窗户里,有两个人正抱着。再定睛一看,居然是肖珏搂着禾晏,禾晏抱着肖珏的腰,软绵绵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沈瀚怔忪之下,脸一下子通红,只觉得匪夷所思。

    娘的乖乖,虽然早就知道这二人关系不一般,但亲眼看到如此亲密的画面,还是令人震惊。沈瀚寻思着肖珏这意思,是对禾晏还旧情未了,或许已经再续前缘,破镜重圆?

    那屋里还有个林双鹤呢,就这么站着看,也不觉得自己是多余的那一个吗?肖珏与禾晏亲昵着,被林双鹤看着,不觉得尴尬吗?

    朔京来的大人物,真的是好难懂。一瞬间,沈瀚心中也生出疲倦。他转过身,蹑手蹑脚的离开了。

    罢了,就当什么都没看到吧!

    屋里,林双鹤已经快笑死过去了,肖珏面色铁青,试了好几次都没把禾晏拽下去,禾晏死死搂着他的腰,活像搂着什么传家宝贝。

    “爹,我进步了,我现在是第一了,你为什么都不说话,”她有些难过,“你夸夸我好吗?”

    肖珏:“我不是你爹。”

    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禾晏的眼里顿时积出水,泪汪汪的看着他,仿佛他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事,她问:“你也不认我吗?”

    肖珏顿住,心中顿时生出一股莫名的烦躁来。

    他最怕女子的眼泪,尤其是眼下这局面,似乎还像是他把禾晏弄哭的。

    果然,最爱怜香惜玉的白衣圣手立马为新认的这位妹妹打抱不平,他道:“一句话的事,看你都把小姑娘弄哭了。多懂事多聪明的孩子啊,你还不认,别人都抢着认好不好?肖怀瑾,你快夸她,立刻,马上!”

    肖珏:“……”

    他忍着气,低头看她,她还是做平日里少年人的打扮,可这皱着眉委屈巴巴的样子,便是真的小姑娘了。或许她是把自己认成了禾绥,唔,不过禾绥难道平日里对她很严厉么?就连喝醉了也要讨得父亲的肯定。

    一瞬间,肖珏在这姑娘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他倏而泄气,认命般的放弃了去扯她的手,道:“你做的很好。”

    “真的?”禾晏立马亮晶晶的看着她。

    “真的。”肖珏昧着良心说话。

    “谢谢,”她有些不好意思了,“我下次会做得更好,会让爹更骄傲。”

    肖珏头痛欲裂,只道:“那你先放开我,你抱我抱得太紧了。”

    “可是我很喜欢抱着爹爹呀,”禾晏露出一个很满足的笑容,贪婪的搂着他不愿松开,“我很早就想这么抱着爹爹了。为什么弟弟妹妹们都可以,我不可以?”

    林双鹤原本还在笑,一听这话,心疼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只道:“禾妹妹在家是不是很受欺负啊,她爹都不抱她的吗?”

    肖珏心里也很是奇怪,朔京送来的密信里,禾绥只有一儿一女,禾晏只有弟弟,哪来的妹妹?

    “我现在是第一了,”禾晏盯着肖珏,道:“爹,你不高兴吗?”

    肖珏:“……”

    他面无表情的道:“我很高兴。”

    “那我有什么奖励?”

    “奖励?”肖珏蹙眉:“你想要什么奖励?”

    禾晏把脸贴着他衣襟前的扣子蹭了蹭,她脸很热,这样蹭着极凉爽,却蹭的肖珏身子僵住了。

    “你……你别乱摸!”刚说完这句话,就见禾晏松开手,自他腰间摸到了什么东西,得意洋洋的攥在手里给肖珏看。

    “我要这个!”

    “这个不行。”肖珏伸手要去夺,被她闪身躲开了。

    这人醉归醉,脑子不清楚,但身手依旧矫捷,脚步也不乱,单看外表,实在看不出是个喝醉的人。

    禾晏低头端详着手里的东西,是一块雕蛇纹玉佩,还是罕见的黑玉。入手温润冰凉,一看就是宝贝。

    她喜欢极了,爱不释手道:“谢谢爹!”

    肖珏气笑了:“没说给你。”

    林双鹤拦住他要去夺玉的动作,道:“你跟个喝醉的人计较什么。现在等她拿着玩,明日你酒醒了,再找她药,人家能不给你么?不过,”他摸了摸下巴,“禾妹妹倒还挺有眼光,一瞧就瞧中了你全身上下最贵重的东西,不错嘛。”

    肖珏懒得搭理他,却也没有再去找禾晏夺玉了。

    “看我的,”林双鹤走到禾晏跟前,轻咳一声:“禾兄,我问你,喜欢这块玉吗?”

    禾晏把玩着手中的玉佩:“喜欢。”

    “喜欢楚子兰嘛?”

    “楚子兰……”禾晏疑惑的问:“是谁?”

    “喝醉了不记得这人,看来不是和楚昭一伙的。”林双鹤笑盈盈道:“那喜欢肖珏嘛?”

    肖珏:“你有完没有?”

    出人意料的是禾晏的回答,她抬起头来,似乎是在思考这个名字,半晌后点了点头:“喜欢。”

    林双鹤眼睛一亮:“你喜欢他什么?”

    “药……送我……”禾晏扶着脑袋:“好困。”说完,“啪叽”一声,倒在一侧的软塌上,呼呼大睡起来。

    林双鹤站直身子:“她说腰。”

    肖珏方才没听清禾晏说的话,正有些烦躁,“什么?”

    “她喜欢你的腰,”林双鹤一展扇子:“真是太直接了。”

    肖珏一茶杯给他砸过去:“滚!”

    ……

    另一头,屋子里,应香将空了的酒壶收好。

    院子里似乎还残余着长安春的香气。

    楚昭脱下外裳,只着中衣,在塌上坐了下来。凉州卫的床榻不必朔京,虽不像通铺那样硬,却也和舒适两字沾不上边。

    应香走过来,在塌前跪下:“公子,奴婢办事不利,没能拉拢禾公子。”

    那位叫禾晏的少年,年纪轻轻,方才一壶酒下肚,看着是醉了,却要拉着楚昭讨论兵法,楚昭并不懂兵法,便听得这少年侃侃而谈。最后大概是困了,独自离开。

    应香对自己的容貌十分自信,虽不敢称人人都会为她的容色倾倒,比如肖怀瑾和楚子兰,但对付一个凉州卫的新兵,毛头小子还是绰绰有余。谁知今夜饶是她表现的再如何温柔解语,风情万种,禾晏的目光中也只有欣赏,不见邪念。

    男人对女人不一样的眼光,一眼就能瞧得出来。那个叫禾晏的少年虽然震惊她的美貌,却并没有动其他心思。

    这令应香感到挫败。

    她的主子,楚昭闻言,先是愕然一刻,随即摇头笑了,道:“不怪你。”

    应香抬起头:“四公子……”

    楚昭看着屋子桌上燃放的熏香,这是从朔京带过来的安神香,他一向浅睡,走到哪里都要带着。

    眼前浮现起当初在朔京马场上的惊鸿一瞥,女子白纱下灵动的眉眼。

    “谁能想到,凉州卫的新兵里,竟有女子呢?”

    他慢慢微笑起来。

    ……

    禾晏醒来的时候,是在自己屋里,睡得横七竖八,半个腿耷拉在床外,连被子都没盖。

    屋外,太阳正好,透过窗照进来一隙亮光。刺的眼睛生疼,让人有一刹那分不清是白天晚上,今夕何夕。

    禾晏坐起身,晃了晃脑袋,倒是不见宿醉之后的疼痛,反而一阵神清气爽。心道长安春果真比凉州卫的劣质黄酒要好得多,虽然酒劲大,过后却不上头,贵有贵的道理。

    昨夜她被楚昭和他的侍女拉走,去楚昭的屋子喝了两杯酒,似乎喝的有些多了,酒劲上头困的厉害,竟不知是何时回的屋子睡过去的。不过看眼下,应当没有如上回那般闯祸才对。

    禾晏打算下床给自己倒杯茶喝,睡了一夜起来,口渴的厉害。才一动手,便觉得手中好像塞着个什么东西,低头一看,自己右手里还紧紧攥着一块玉佩样的东西。

    这是什么玩意儿?什么时候跑到她手里来的?禾晏愣了一下,摊开掌心仔细的端详起来。

    掌心里的黑玉佩不大,却雕刻的十分精致,蛇纹繁复华丽,随着她的动作辗转出温润的光,不像普通玉佩。

    她这是昨晚喝醉了去打劫了吗?禾晏与这玉佩大眼瞪大眼,面面相觑了片刻,仍是一片茫然。

    罢了,不如出去问问旁人。禾晏想了想,便将玉佩先放在桌上,然后起身收拾梳洗,等一切完毕后,才抓着玉佩出了门,顺便想去问问宋陶陶那头有没有吃剩的馒头——早上起得太晚,连饭都没赶上。

    甫一出门,便遇着住的离这里不远的沈暮雪,沈暮雪端着药盘正要去医馆,见到禾晏便停下来,与禾晏打招呼。

    “沈姑娘,”禾晏问:“宋大小姐在吗?我找她有事。”

    沈暮雪道:“她不在屋里,去演武场了。你找她有何事?很重要的话,晚点等她回来我帮你转达。”

    禾晏挠了挠头:“不是什么大事,她既不在,就算了。”说罢转身就要走。

    她动作的时候,手中的玉佩便显露出来,沈暮雪看的一愣,迟疑道:“这玉……”

    嗯?她好像知道这玉佩的主人是谁?

    “沈姑娘见过这玉佩啊。”禾晏不动声色的笑道。

    沈暮雪仍是一副意外的神情:“都督的随身玉佩,怎会在你身上?”

    肖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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