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虽然平日里肖珏也跟她说不上几句话,但总归知道他就在一门之隔的旁边。人这一走了,便真的觉着硕大的屋子,就只有自己,冷清的很。突然又很怀念之前同小麦他们住在通铺的时候,这个时候,听着众人闲谈几句,也不至于无聊。

    太过安静反而睡不着,睡不着就容易胡思乱想,禾晏又自塌上坐起身来,想了想,起身穿鞋走到了中门前,从袖中掏出一根银丝来。

    这银丝是程鲤素发簪上的,发簪做成了一尾黄鲤,这银丝就是鲤鱼的胡须,翘的格外可爱。禾晏第一次见的时候摸的力气大了些,直接将胡须给捋了下来。程鲤素只道没关系,让她丢了就是,禾晏却有些心疼,觉得指不定还能卖掉换背茶喝,就给一起收起来了。

    这会儿,她将卷翘的银丝拿出来,给扳的直直的,从门缝里给伸出去,耳朵贴在中门上,认真听着动静。

    这一手,还是当年她在军营时,一位匠人教给她的绝活。那位匠人是个锁匠,有时候大户人家祖上留下或是偶然挖出的带锁箱子打不开,便去找他来开,在家乡也挺有名,后来城里抓壮丁充兵,锁匠将自己儿孙藏起来,自己来了。

    禾晏还记得那锁匠年纪有些大,笑起来缺了一颗门牙,有些滑稽。因禾晏与他孙子年纪相仿,便与禾晏投缘。还教过禾晏一两招开锁的功夫。

    锁匠早已在漠县一战时战死了,开锁的功夫禾晏却还记得。那锁匠会开达官贵人开的“士”字形锁,婚礼庆典用的“吉”字形锁,却只教了禾晏庶民用的“一”字形锁。大抵是存着心思,有朝一日若能归乡干回老本行,还能凭手艺吃饭。不可教会徒弟饿死师父,谁知这心思,到最后也没成。

    禾晏抱着侥幸的心思去开锁,好在肖珏与程鲤素房间里的中门,就恰恰是“一”字形。

    不过须臾,“咔哒”一声,另一头似乎有门锁破开的声音,禾晏轻轻一推,门开了。

    月光落在窗前的书桌上,窗户没关,吹得外头的树影微微晃动,落在地上似池中水草。禾晏蹑手蹑脚的进去,进去之后便又站定,竟不知自己何以鬼使神差的干这种事,有片刻懊恼。

    若是此刻有人藏在暗处,大概以为她是个小偷。她也并非是来偷东西,更不是第一次来肖珏的屋子,将这中门打开,其实也只是因为睡不着,无聊的要命而已。

    但既然来都来了,现在说退出去,也有些遗憾。

    禾晏环顾四周,墙上没有了肖珏平日里挂着的饮酒剑,桌上倒还散着两三本书,禾晏凑过去一看,都是些兵书一类。他的琴也没拿,藏在一边,在月色下泛出莹润的光泽,仿佛异宝。

    肖珏的屋子,其实并不如何华丽,甚至比起程鲤素的繁复来,显得有些过分清简,以至于觉出几分萧瑟。但禾晏记得,从前的肖二公子,在贤昌馆时,可是分外讲究。他独自住宿的那间屋,比师保的屋子还要华贵,地上铺着的毯子,冬日里踩上去一点都不冷。

    他好似有些畏寒,是以天气转冷,一到冬日,便总是锦衣狐裘,而如今这屋子,处处都透着寒意,不如往昔温暖。

    这些年,他又到底经历了些什么,才成为如今的右军都督?

    禾晏想着想着,不觉已经走到了桌前,手指碰到什么东西,她低头一看,见在笔筒旁边,散落着一把五颜六色的小粒,捡起来对着月光一看,竟是她昨日塞到肖珏手里的柿霜软糖。

    软糖在外头放了许久,不如之前柔软了,香甜的气息似乎也浅淡了不少。禾晏数了数,一颗没少,他居然没动,就放在这里?既没有尝上一两颗,也没有带上去漳台?

    这是为何?

    纵然之前是觉得糖葫芦太过粗陋也好,还是肖二公子高傲的自尊心作祟也罢,不要就不要。如今这软糖是城里酒楼里的点心师傅给做的,虽称不上珍馐,也绝对不算粗陋,她昨夜塞给肖珏后就关上了门,无人看见肖珏有没有拿走,是什么反应。但他若真心喜欢甜食,必然不会留下丢在这里。

    仿佛能见到那人随手将糖丢到桌上,连目光都吝啬于给一个的淡薄。

    是怕她在里面下毒?还是肖珏这些年连口味都变了?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禾晏沉思着,突然间,觉得有什么扫在自己脸上,带起微微的凉意与湿润,毛茸茸的,她抬眼看去,见外头有盐粒似的东西纷纷扬扬的落下来,顺着风飞到了案前。

    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

    她往前走了两步,透过窗外,可见远处的白月山巍巍而立,月光凉而远,落在旷野中,和着雪一同舞在了她眼前。

    “下雪了。”她心中默默道。

    原来凉州卫的冬雪,来的这样早。

    ——题外话——

    舅舅出个短差下线几天,我们晏晏先独自美丽几章。

    第一百零七章

    羌人

    入了冬,天气冷得很。凉州的冬日比京城更冷一些,白日里还好,训练的时候也能暖暖身子,倒不至于过分,到了夜里,便觉寒气逼人。盆里烧的那点柴火,远远不够。

    去五鹿河洗澡的兵士也少了许多,都自个儿老老实实的去烧热水来洗。禾晏也是一样,一转眼,肖珏走了半月有余。

    她估量着这个时间,肖珏大概已经到了漳台。但教头们平日里并不谈起此事,禾晏也无从得知漳台那头的情况。她每日里仍然是跟着新兵们一起训练,不过因身子还未全好,是以并不能按肖珏所说的“三倍日训”。

    这一日,禾晏同新兵们在演武场训练步围,快到傍晚时候,集训散去,禾晏与洪山几人说着话。

    洪山搓了搓手,朝手心呵气:“阿禾,你有没有觉得这几日实在是太冷了?”

    “还好吧。”禾晏道。她在抚越军中时,曾在冬日临靠江边打仗,营帐就驻扎在岸边,夜里江风凛冽,也并无柴火可烧,士兵们夜里睡在一起驱寒,那才叫真正的天寒地冻。

    “还是你们年轻人耐得寒。”洪山感慨了几句,望向白月山的方向,“凉州怎么日日下雪,一下就是一宿。”

    禾晏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冬日的白月山没有夏日的苍翠青密了,一眼望过去,白雪皑皑,大雪封山。他们新兵每隔几日上山砍柴,都不能再往山腰以上走,越往上,积雪越厚,实在不太安全。

    “其实这个天气打猎最好了,”小麦凑过来道:“我和大哥从前这个时候,白日里就拿食物泡酒,扔在洞穴旁边,冬日里没什么吃的,兔子狐狸见了就吃,到夜里出去捡,一地都是猎物。又不费力气,又简单。白月山这么大,兔子狐狸应该很多。”他舔了舔嘴唇。

    “打住,”禾晏叮嘱,“我看你还是歇了这个念头,山上地势复杂,又积雪深厚,别兔子还没打到,你先成了兔子。”

    “阿禾哥也太看不起人了。”小麦嘟囔。

    正说着,就见演武场通向白月山马道的尽头,走下来一行新兵,走在最中间的,是穿着袄裙的医女沈暮雪。

    她穿着月白袄裙,披着杏色绣梅长披风,发带亦是白素,从一片雪色里缓缓而来时,越发神清骨秀,仙姿玉色。

    洪山看的眼睛发直,只道:“世上竟有这样的女子,生的极美,心还极善,这么冷的天,一个弱女子上山为伤病采药,唯有仙子才有如此慈悲心肠。”末了,还问禾晏:“你说是不是?”

    禾晏:“不错。”

    新兵们每隔几日轮流上山砍柴,沈暮雪也会跟着一道,山上有些药草,冬日里也能寻到一些。卫所里药材短缺,尤其是到了冬日,一些兵士得了风寒,一时半会儿难以痊愈。沈暮雪就令人煮些驱寒的药汁,以木桶装了,每人一碗,喝完之后热腾腾的发一身汗,对身子极好。

    她瞧着不如禾晏结实,柔柔弱弱,能这样冷的天随新兵一道上山,实在难能可贵。

    “她背后那个新兵背的是谁?”石头蹙眉问道。

    众人一看,看见跟在沈暮雪身后的新兵,背上还趴着个人。这人没有穿统一的劲装,一看就不是凉州卫的新兵。他们这头还没说话,早已有好奇的新兵先拥过去,打听看究竟是什么情况。

    不多时,有打听到消息的新兵回来,与同伴说究竟是什么事,禾晏侧耳一听,就听得人说:“那人是山那头过来的猎户,家里穷的揭不开锅了,冒险上山来打猎,结果被大雪困住。沈姑娘他们路上遇到这人时,这人半个身子都埋在雪里,还是大伙儿将他从雪里刨出来,捡了半条命回来。”

    “那他也是福大命大,白月山冷得出奇,怕是再多呆几刻,神仙也难救。”

    “可不是嘛!”

    小麦嘀咕:“这个天气上山,真是不要命了。”

    “那没办法,穷人的命不算命,家里都没钱吃饭了,哪里顾得上其他。”洪山唏嘘开口。

    又看了会儿,众人才散去。

    但这事竟没完,到了晚上,程鲤素回来了,说要住在肖珏屋里。禾晏奇道:“你不是不肯搬回来住?”

    程鲤素愁眉苦脸道:“今日沈医女救回来的那个人住在我们屋子,我就被撵回来了。总不能让他住舅舅的房间,等舅舅回来了,一定抽死我不可。算了,我先勉为其难住几日,等过几日他走了,我再搬回去。禾大哥,明日你能不能陪我回去取箱子,我一人搬不动。”

    “当然可以,只是你住在这里的时间恐怕不是几日,而是很长一段日子了。”禾晏摇头。

    “为何?”

    禾晏笑了笑,没有回答,不过程鲤素很快就知道为何禾晏就这样说了。

    到了第二日,日训过后,禾晏陪着程鲤素回去取放在通铺屋里的几口箱子,正好遇上沈暮雪去给昨日救回来的猎户上药。

    禾晏瞧了瞧她手中,除了一些补气的汤药,冻伤需要擦的伤药之外,还有一些外伤药。禾晏就问:“沈姑娘,那人受了伤?”

    “林中有野兽出没,他遇上熊了,被熊袭击,躲避的时候摔下山崖,才会被雪埋住。是有些外伤。”

    程鲤素问:“那他伤的很重了?是不是还要在凉州卫呆好长一段日子,我还得过许久才能搬回来。”

    “程小公子,”沈暮雪无奈道:“纵然他伤好了,暂且也不能离开凉州卫,他是从山那头过来的。如今白月山大雪封山,只怕须得等积雪融化,或是连日晴好才能往上走,现在让他回去,他只会再次冻死在山上的。”

    程鲤素闻言,险些没跳起来,“那岂不是要等一个冬日!”

    “等二公子回来,许会有别的办法吧。”沈暮雪宽慰道。

    禾晏注意到,沈暮雪说肖珏,叫的并非是“都督”而是“二公子”,并非主仆之意,倒像是很熟悉似的。思忖间,几人已经到了屋前。

    屋子里此刻并无他人,演武场训练过后,大家都先去吃饭休息了,屋子里从前禾晏躺的靠墙的边缘,此刻也躺着一人。他穿着薄薄的单衣,将被子裹得很紧,似是很冷。沈暮雪将药盘放在桌上,转身来唤他:“胡元中?”

    躺在床上的人闻言,被褥微微一动,片刻,他双手撑着床榻,慢慢的坐起身来。

    这是个大约三十左右的汉子,皮肤黝黑,嘴唇干裂到有些起皮,瞧着有些瘦弱,他掀开被褥,面对沈暮雪有些急促的道:“沈、沈医女。”

    “你该换药了。”沈暮雪道:“坐到床边来,将裤脚挽上来吧。”

    叫胡元中的汉子看上去更加紧张了,搓了搓手,嗫嚅道:“哪能麻烦医女,我还是自己来吧。”他弯下腰去,刚一动作,就疼的“嘶”了一声。

    沈暮雪见状,在胡元中面前蹲下身来,替他将裤腿挽起,果真,那腿上深深浅浅全是伤疤,大概是被山上的坚石和树枝所划伤。

    “还未好,”沈暮雪道:“今日我多上一些药。”

    胡元中愣愣点了点头。

    “我来吧。”正在这时,禾晏的声音插了进来,不等沈暮雪反应,她便伸手夺过了沈暮雪手里的药,蹲下身来:“沈姑娘先起来。”

    “这……”胡元中有些意外,“这位小兄弟……”

    “我叫禾晏,你现在睡的这张塌原是我的,沈姑娘到底是个姑娘,不方便,我来给胡大哥擦药,应当没差是不是?”禾晏笑着看向胡元中。

    胡元中松了口气:“当、当然,我也不想劳烦沈医女。”

    “禾晏,别胡闹了,”沈暮雪微微皱眉,“医者面前无男女,你不知如何擦药。”

    “伤药我还是会擦的,沈医女不必紧张,你还是先给程鲤素看看吧,今早我瞧他有些咳嗽,可别受了风寒。”

    程鲤素就道:“是啊,沈医女,我觉得嗓子有些发干。”

    沈暮雪一怔,道:“果真?”随即站起身来,对程鲤素道:“你随我到外头来,我先瞧瞧。”

    他们二人离开了,屋里只有胡元中与禾晏两人。

    禾晏先替他清理腿上的渗出的血迹,薄薄的替他上一层伤药,边问:“胡大哥,你这伤有些重,是不是很疼。”

    “还好,”胡元中道:“只是些外伤罢了。”话虽如此,声音却是咬着牙说出来的,瞧着十分艰难。

    禾晏手上动作一顿,下手稍重,胡元中痛得叫起来:“啊——”

    “对不住啊胡大哥,”禾晏赧然,“是我不小心。”

    “没事,没事。”

    “还是沈医女细心周到,我个大男人笨手笨脚的,弄疼了胡大哥,胡大哥可不要介意。”

    胡元中勉强笑道:“哪里的话。”

    禾晏笑着低头继续上药,心中冷哼一声。

    方才她看的清清楚楚,这姓胡的虽然嘴上推拒说要自己上药,可刚一动作就叫疼,沈暮雪蹲下身来时,这人眼里就掠过一丝窃喜。虽然掩藏的极好,可还是被禾晏看到了,她自来最讨厌这样见色起意之人。沈暮雪救了胡元中的命,胡元中对着救命恩人都能起歪心思,这是什么人?

    等撩开他的裤管,禾晏就能看的清楚这些所谓的“重伤”,看着乱七八糟倒是挺严重,实则都是皮外伤。禾晏一个姑娘家受了比这严重的伤都能一声不吭,这人既是已经穷的拼上性命也要上山猎物,当不是这般娇滴滴。人在饿的吃不起饭的时候,哪里还有心思绞尽脑汁去打歪主意。

    三言两语,大抵可见这人品格。沈暮雪良善单纯,又是医者看伤患,瞧不上这些弯弯绕绕,禾晏旁观者却看得一清二楚,只觉得心里不舒服。

    “胡大哥伤好后有什么打算?”禾晏问。

    胡元中挠了挠头,“我……我也没想好。”

    “要不在凉州卫留下来吧,当兵有得饱饭吃,饿不着。”禾晏打趣。

    “……也好。”胡元中憨憨的笑道。

    居然说也好?这下禾晏心中更惊讶了,她随口打趣,胡元中居然都同意了,也没说什么“这多不好意思”,可见一来,他并不觉得感激,二来,他从未想过之后的打算。

    一个不知道前路如何的人,应当时时刻刻都忧愁未来如何打算,怎能这般草率?禾晏心中顿起不悦,他该不会是想赖上凉州卫,好时时刻刻占沈暮雪便宜?

    思及此,禾晏便三两下替他上好药,将一边的药碗端给他,道:“胡大哥,先喝药吧。”

    胡元中伸手接过:“多谢。”

    他喝药倒是挺爽快,一梗脖子,咕嘟咕嘟的喝完,将药碗递还给禾晏,禾晏伸手去接,见他伸出的一只手,虎口至手腕内侧都起满了红红的疹子。

    禾晏动作一顿。

    胡元中注意到了禾晏的动作,问:“禾兄弟怎么了?”

    “胡大哥,你这手上的疹子要不要也请医女来看看。”禾晏道:“也是在山上弄的吗?”

    胡元中一愣,手抚上自己的手腕摩挲了两下,笑道:“不必了,应当过几日就消退了,不是什么大病。别劳烦医女。”

    “如此,”禾晏点头,笑道:“那就没什么了。”

    她盯着胡元中,一时没有说话,盯得胡元中也怪不自在,摸了摸自己的脸,道:“禾兄弟,可是在下脸上有东西?”

    “没。”禾晏笑着摇头,“我先把空碗端出去,虽说沈姑娘是医者,但终归也是个姑娘。我这几日无事,就替沈姑娘跑跑腿,胡大哥的伤药都由我来送吧。”罢了,假装没瞧见胡元中眼里的失落,转身出了门。

    等出了门,沈暮雪正叫程鲤素伸出舌头来看,见禾晏出来了,狐疑道:“这么快?”

    “本就没多少伤口。”禾晏问:“程鲤素如何?”

    “这几日吃得太辛辣了些,嗓子冒烟了。”程鲤素不好意思的检讨:“没什么大事。”

    “那就没事了,回去吧。”禾晏将药盘还给沈暮雪,又对沈暮雪道:“我与胡大哥也说好了,这几日胡大哥的伤药都由我来送。明日起我每天这个时候来沈姑娘房中取药,给胡大哥送去,沈姑娘也不必再跑一趟。”

    沈暮雪还有些犹豫:“这……”

    “就这么说定了,就当是沈姑娘送我那盒祛疤生肌膏的感谢。”禾晏揽着程鲤素的肩,“那我们先行一步。”

    他与程鲤素走远了。

    路上,程鲤素问他:“禾大哥,你怎么了?”

    “什么?”禾晏回神。

    “你从那个胡元中屋子里出来后,就不说话了,刚刚屋里发生了什么?你们吵架了?”

    “没有。”禾晏走了两步,想了想,停下来对程鲤素道:“你先回去吧,我找洪山他们有点事。”

    “可你还没吃东西呢。”

    “我去要两个馒头就行。”禾晏挥了挥手:“你先回去等我。回见。”

    ……

    洪山与小麦他们正在喝粥,见禾晏来了,给她腾了个地儿,道:“今日来的怎么这样晚,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路上有些事。”禾晏接过来一只馒头,没有如平日一般狼吞虎咽,只咬了一口就停下来,沉吟许久才道:“山哥,石头,我有件事想要你们帮忙。”

    “怎么这般严肃?”洪山放下手中的碗,“什么事还能用的上我们?”

    “昨日沈医女从山上救回来的那个猎户胡元中,如今在你们屋里是吧?”禾晏道:“这几日,白日里要训练就罢了,夜里能不能帮我盯着他?”

    洪山和石头面面相觑,罢了,洪山问:“你这话我怎么听不懂,胡元中怎么了?为什么要盯他?”

    “……我觉得他不对劲。”

    这下,连小麦都顾不上吃饭了,气氛肃然了一刻,石头低声问:“哪里不对劲?”

    “也许是我多想,现在还不太确定。只是我觉得,也许他在山上被沈医女救回来,并不是个巧合。”

    闻言,洪山瞪大眼睛:“奸细?”

    “你小点声,”禾晏道:“我也只是怀疑,所以才要你们帮忙盯着他,看他夜里有没有什么动静,有没有异常的举动。”

    “不是,”洪山仍觉得匪夷所思,“你得先告诉我们他到底是哪里不对,让你怀疑他有问题。”

    禾晏深吸了口气,只道:“等过些日子再告诉你们吧,现在只有请你们帮忙盯着。”

    “但愿是我多想。”她轻声道。

    ……

    夜里,同洪山他们分别后,禾晏回到自己屋子,熟悉过后,上了塌,满腹心事难以入睡。

    今日见到胡元中,本是个意外,谁知道到最后,竟会惹得她心烦意料,只觉得坐立难安。

    同洪山他们说的话,并非是禾晏瞎编,她的确怀疑胡元中是奸细,混入凉州卫,许有别的目的。至于是从何发现疑点,则是因为今日她将汤药递给胡元中,胡元中递还回来时,教她瞧见了对方虎口至手腕内侧密密麻麻的一片红疹。

    令她想到了羌人。

    羌人所处之地,密林遍布,常年气候潮湿,羌族兵士们平日里握刀,虎口处至手腕,便很容易长这样红色的疹子。禾晏做飞鸿将军时,还特意寻军医一起钻研过,这些羌人纵然后来进入中原,但红疹也并非一时半会儿可以消退。

    是以,当她看到胡元中虎口处的红疹时,几乎是不假思索,立刻想到了那些羌族兵士来。只是也并非全然确定,因世上的红疹,长得都一个样,也许是因为气候潮湿所生,也可以是因为触碰到一些至敏之物而长。实在没必要因为一道疹子就怀疑对方。

    但大概是因为禾晏做将领时养成了谨慎行事的习惯,尤其是面对羌人之事。又可能是因为胡元中对沈暮雪那点隐晦的心思被禾晏所察觉,先入为主有了不好的印象,如今立刻就怀疑上了他。

    仔细一想,确实还有种种疑点。譬如山上雪这样大,白月山另一头背阴,积雪只会更深。他们新兵连这边都难以翻越,胡元中独自一人,又是如何从那一头翻越过来的。他既然说自己是家中穷的揭不开锅,走投无路才上山打猎,为何不寻些温和些的方式?譬如去码头帮人搬货,给人做点苦力活,至少能暂时抵御饥寒,要知道上白月山打猎,最好的情况是猎到野兽,缓解燃眉之急,但更多的可能,则是死在山上,人财两空。

    放着更容易的路不走,去走一条看起来匪夷所思的难路,这不是迎难而上,这是愚蠢。可观他假装喊疼骗取沈暮雪亲自照料的行径来看,却又不像是个蠢人。

    禾晏越想越觉得怀疑,可惜如今肖珏不在,她无法提醒肖珏。但纵然是肖珏在,她也不能直接说出最重要的疑点。羌族与朔京相隔千里,凉州卫的新兵们不可能见过羌族兵士,就连肖珏可能也从未与羌族交手过,禾晏一个生在京城的人,如何能得知羌族的隐秘习惯,只怕一说出口,先被怀疑的不是胡元中,而是她自己。

    当年她带领付士兵将西羌之乱平定,羌族统领日达木基战死沙场,其余羌人尽数投降。这之后几年也相安无事,羌族那头安定的很,不曾听过动乱。但……并不代表可以真正放下心来。

    倘若这果真是个羌人,是个普通的手无寸铁的平民,怎会在这样的大雪天,好巧不巧上了白月山,还被沈暮雪捡到,进了凉州卫。

    太多的巧合,就不是巧合了,必然有人刻意为之。

    如今肖珏不在,一旦真有什么阴谋,如何应付的来。

    肖珏不在……肖珏不在?

    一瞬间,禾晏坐起身来,心中掠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为何单单肖珏不在时,来了这么一个人,莫非……漳台那头的求救,也都是假的?“声言击东,其实击西”,兵书里日日要背的这一条,她竟忘了?

    不知什么时候,雪停了。

    禾晏抬眼看向窗外,外头风声静谧,积雪覆盖大地,安静的连一根针落在地上都清晰可闻。

    但这平静之下,或许正藏着惊天暗流,只待时机一到,洪水滔天。

    ——题外话——

    本文架空,地名国名都是虚构,羌族不是现代的羌族,只是一个架空虚构的而已,我也有羌族的朋友,非常热情好客哈。(真的没有地域黑的意思)

    第一百零八章

    奸细

    心里藏着许多事,夜里睡也睡不安稳,第二日,禾晏天不亮就醒来。早晨的训练结束后,她便去找洪山说话。

    洪山道:“昨日我和石头轮流守了半宿,没发现有什么不对。”

    禾晏看向石头,石头对她点了点头。

    “一夜都没动静?”

    “没,睡得比我们都死。”洪山怀疑的看着禾晏:“你是想太多了吧,胡元中这个人,就是个普通猎户,我瞧着说话也没什么不对。家里穷成这样,还挺可怜的。”

    “阿禾哥,他到底有什么不对,你会这样怀疑他?”小麦奇道。

    有什么不对?其实说到底,也就是虎口处手腕有红疹罢了,实在算不上什么大的疑点。只是恰好挑在肖珏出门的这个时候,就让她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在战场上生死边缘走过太多回,有时候,身体远比脑子更能做出直接的判断。她曾跟过的一名老将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寻常人的直觉可能会出错,但我们这种人,对于危险的直觉,十有八九都是真的。

    她沉吟片刻,道:“容我再看看。”

    洪山耸了耸肩,不再追问了。

    到了傍晚时分,所有的日训都已结束,禾晏先去沈暮雪的屋子拿了药,再去找胡元中。胡元中一个人呆在屋里,正低头看着一张纸。

    禾晏推门进去的时候,他便立刻将手里的纸藏入怀中。

    “胡大哥,一个人在屋里干嘛呢?”禾晏只当没有看见他的动作,笑着问道。

    “没做什么,”胡元中叹了口气,“我腿还未好,不能下床,只能呆在屋里,给你们添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禾晏笑眯眯道:“你伤的这样重,当然该好好调养一番。”

    她替胡元中挽起裤腿,蹲下身来上药,昨日里她不曾细看,今日既是带着怀疑而来,看的也就分外仔细。

    这猎户两条腿上,全是伤疤,最大的一道大概是被石头划的,深可见骨,也是最严重的。

    “我听沈姑娘说,胡大哥上山的时候遇到了熊,”禾晏随口问道:“这个时节还有熊么?”

    白月山的熊,只怕白日里都在冬眠,胡元中能撞上一个,委实不容易。

    “是啊,”胡元中挠了挠头,“是我运气不好,没找着狐狸,先遇上了熊。”

    “怎么能说运气不好?”禾晏摇头,“遇到了熊都能全身而退,可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我听闻熊的眼睛不好使,对气味却极敏锐,胡大哥当时受了伤,满身血迹,这熊都没追上来,胡大哥已经很厉害了。”

    “而且,”并不看胡元中是什么表情,禾晏手上动作未停,一边继续道:“胡大哥被埋在雪里,被沈姑娘救出也巧的很。我们凉州卫的新兵,隔三五日才上山一趟,若是胡大哥晚上山一日,或是摔倒的地方不对,只怕现在也不会在凉州卫了。”

    胡元中愣了愣,点头道:“确实,这都多亏沈姑娘。”

    禾晏微微一笑,将伤药上好,替他将裤腿拉下,将药碗递过去,胡元中接过药碗的时候,禾晏的目光又落在他的手腕处,他将衣裳的袖子拉的长了些,但虎口处仍能隐隐约约看见一片红色。

    “胡大哥做猎户多少年了?”

    胡元中边喝药边道:“七八年了。”

    “一直都在白月山上打猎么?”

    她问的很快,胡元中迟疑一下才道:“对。”

    “那过去几年这样的下雪天可有上过白月山?”

    “不、不曾。”

    “今年为何又要上了?”

    “实在是因为食不果腹。”胡元中喝完最后一口汤药,奇怪的看向禾晏:“禾兄弟,你问这些做什么?”

    禾晏低头笑笑:“只是有些好奇而已。”

    她伸手去接胡元中手中的空碗。

    胡元中伸出手。

    禾晏的手在伸向胡元中的时候,陡然变了个方向,直劈胡元中面门,胡元中闪避不不及,只慌张侧身而退,禾晏的手劈中了他的胸口,后者惨叫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少年却动作并非有半分停顿,直探入胡元中衣襟处,掏出一张纸来。

    “还给我——”胡元中喊道,但因方才禾晏那一掌,如泄气皮球,声音嘶哑难听,半个身子斜躺在塌上,徒劳的朝禾晏伸出手。

    这动静太大,惊动了旁边人,周围新兵听闻声响,纷纷跑进来,一进来便见胡元中捂着胸口吐血,禾晏站在塌边,手里拿着一张纸。

    “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事了!”

    胡元中艰难道:“他抢我东西……”

    “你抢他什么了?”新兵问道。

    禾晏低头看向手中的黄纸。

    黄纸上写着一句诗,“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字迹娟秀,一看便是女子所写。

    “这是什么?”禾晏蹙眉问他。

    胡元中盯着他,怒不可遏,没有说话。

    “怎么了?”沈暮雪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她正巧在附近,听闻动静跟了过来,瞧见的就是这么一副剑拔弩张的场景。

    “禾晏?”她狐疑的看了看禾晏,又看看捂着胸口的胡元中,走到胡元中身边,讶然问道:“怎么伤的更重了?”又看见胡元中唇边的血迹,“谁干的?”

    胡元中瞪着禾晏。

    沈暮雪皱眉:“禾晏,你做了什么?”

    “我就轻轻拍了他一掌。”禾晏笑道:“大约没掌握好力度。”

    “胡闹!他现在还有伤在身,如何能承的住你一掌?”

    胡元中挣扎着爬起来,朝禾晏伸出一只手,语气犹带怒意:“还给我!”

    禾晏耸了耸肩,将写着情诗的纸还给了他。

    “这是什么?”有新兵问:“你抢了他什么?”

    沈暮雪也瞧过去,胡元中黯然道:“这是我过世妻子所写……。”

    竟是他亡妻遗物。

    “禾晏,你拿别人遗物做什么?”有新兵看不过去,“难怪人家这样生气。”

    “我不知道那是遗物,同胡大哥闹着玩而已,”禾晏惭愧道:“胡大哥不会生我气了吧?”

    胡元中看着禾晏,似是有气难发,最后不得不忍耐下来,道:“无事,日后别做这种事了。”说罢,又剧烈咳嗽起来,虚弱极了。

    沈暮雪见此情景,神情亦不好看,只对禾晏道:“罢了,禾晏,这里没你的事,你先出去吧,之后胡元中的伤药还是由我来负责。你日后,也不必日日来此。”

    活像禾晏是惹麻烦的瘟神。

    “好。”禾晏并不生气,笑眯眯的回答,看了一眼胡元中,转身出了门。

    甫一跨出屋门,脸上的笑容就散去了。

    方才她的确是故意的,人在危急关头,会本能的做出反应。就如当时在凉州城里,丁一试探她究竟是否真的眼盲时一般。倘若胡元中并不像他表面上伤的这样重,自然会出手反击。

    但他偏偏没有,硬生生受了禾晏一掌。如果单单仅是这样便也罢了,只是禾晏在发动那一掌时,也特意留了个心眼。

    她送给胡元中的那一掌,表面上看起来气势汹汹,其实并没有用多少力气,胡元中顶多被打的肉疼一下,决计不会出血。毕竟禾晏也不想伤人性命,如果一切都是她多想,胡元中岂不是白白受了一遭罪?

    问题就出在这里,禾晏对自己力道的把握极有信心,这样毫无杀伤力的一掌,竟然叫胡元中吐血了?若不是她自己对自己力道估量错误,就是这人在说谎。

    禾晏以为,胡元中在说谎。

    至于他怀中那张写着情诗的纸就更奇怪了,一个将亡妻遗物随身携带的人,自然是深情之人,一个深情之人,面对长相美丽的医女,不应该生出别的心思。

    禾晏看这一切,好像在看一出蹩脚的戏,可惜的是,纵然她满腹狐疑,也无法将此事告知他人。只怕她对别人说方才那一掌是虚晃一枪,别人还以为她是在逃避责任,故意说得轻飘飘的。

    这确实有些棘手。

    她走着走着,不多时,小麦他们循着过来,见了她先是松了口气,小声道:“阿禾哥,他们说你将胡元中打了?可是真的?”

    这才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怎的全凉州都知道了?

    “真的。”

    “你还在怀疑他?”洪山皱眉道:“你若是怀疑他有问题,有我们帮你盯着,何必打人,你知不知道,现在全凉州卫的人都说你……说你……”他欲言又止。

    禾晏问:“说我什么?”

    “说阿禾哥你恃强凌弱,嚣张跋扈呢。”小麦道。

    禾晏沉默。

    事情变得更加奇怪了。

    “阿禾哥,现在怎么办?”小麦忧心忡忡的看着他,“要不要同旁人解释一下?”

    “不必了。”禾晏敛眸道。既然这人将流言散的这样快,就是冲着她来的。解释也是徒劳,比起解释这些无谓传言,她更怀疑胡元中的目的,以及如何才能将此人马脚揭露出来。

    “你们夜里继续盯着他吧。”禾晏道:“我且再看看。”

    小麦和洪山面面相觑,不再说话了。

    ……

    一连过了几日,都是风平浪静。

    凉州卫里,并未发生什么动静。小麦那头日日都帮着禾晏瞧着胡元中,也没发现任何破绽。倒是洪山几人夜里没睡好,第二日训练时顶着眼底的青黑心不在焉,被梁平训了好几回。

    至于禾晏,每日都很想亲自去瞧瞧胡元中是个什么情况,能否多弄出些消息。奈何沈暮雪防她跟防贼似的,严令禁止禾晏靠近胡元中,生怕禾晏“闹着玩玩”将胡元中一个不小心再次打伤。因此几日下来,禾晏连胡元中的边都没摸到一根,更勿用提抓他的破绽。

    这天夜里,禾晏独自一人走到演武场。因受了伤,如今的夜训,禾晏改成了三日一次。

    肖珏这一去大半月,连个响动也没有。禾晏偷偷问过程鲤素,漳台那头有无消息传来,程鲤素也不知道。原先肖珏在的时候,还没觉得有什么,他这一走,才觉得凉州卫没他不行。否则将此事稍微透露一二给肖珏,以这人的心思,指定就能窥出苗头。如今她连个能商量的人都没有,委实难办。

    她走到弓弩旁边,正想要练练弓弩,听得马道那头似有响动,抬头一看,就见一黑影骑马往白月山头疾驰而去。

    眼下深更半夜,怎会有人上山?不过这几日接连晴好,山上积雪消融一些,倒比过去几日好走。禾晏有心想要叫人,可演武场离新兵们住的通铺房太远,若是叫人,当就赶不上这人了。

    眼见着那人越跑越远,即将消失在山林的黑暗中,禾晏顾不得其他,从马厩里拉出一匹马来,翻身跃上,追上去。

    冬日的白月山,泥土都泛着刺骨的寒冷,尤其是积雪消融,马匹踏在上头,极易打滑。前面那人也没打火折子,只就着林间的星光前行。禾晏也看不清楚,跟随而去,一时间竟无法超越过去。

    他亦是很懂白月山的地形,专找小路走,几次三番想将禾晏带进沟里。奈何禾晏这些年来,记路记得比旁人要清楚许多,之前争旗走过一次,后来砍柴走过两次,危险的地方早已熟记于心,并不上当,几次三番下来,那人发现禾晏没有上钩,便调转马头,换了个方向而去。

    禾晏追的很紧。

    她怀疑此人就是胡元中,但胡元中深夜上山所为何事?总不能是趁着夜深人静无人之时翻身越岭的回家。

    一件事,能看到的太少,就难以推出全景。既推不出全景,也不必浪费时间,直接将源头拽出来,问个清楚就是。

    她今日非捉到此人不可。

    不走小路,路就宽敞了许多,禾晏驭马追上,距离已经越拉越近,待还有几丈时,直接飞身掠起,半个身子腾向对方的马,那人躲避不及,被禾晏逼得勒马停下,想要逃走,禾晏扑上去,与他交上了手。

    她来时走的匆忙,兵器架上只剩了一把铁头棍,禾晏随手拿下,权当好过赤手空拳。此刻夜色下,那人翻身跃起,禾晏这才看清楚,这人脸上蒙着面,全身上下包裹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身材倒是和胡元中相仿,只是光线昏暗,难以凭借一双眼睛辨清身份。他站定,手里提着一把大刀,刀锋如弯月,在夜里闪出凛冽的光。

    “弯刀?”禾晏心中狂跳。

    羌族兵士爱用弯刀,因弯刀割肉方便。不仅能杀人,也能吃肉。这弯刀的厉害,禾晏也曾领教过,她曾见过被这弯刀挥中的战友,血还没流出,头颅先落了地。西羌入侵中原的那些年,统领日达木基最爱做的,就是用弯刀割下俘虏的头颅,串成一串,绑在他的爱马尾巴上,所到之处,令人胆寒。

    此刻见到这弯刀,禾晏便知,这人是羌族的手法。

    她皱眉:“你果真是羌人?”

    那人闻言,怪笑起来,声音嘶哑混沌,“你怎么知道?”

    “废话少说,”禾晏将铁头棍立在地面,盯着他冷道:“告诉我,混进凉州卫到底有何目的?”

    “嘘——”那人伸出食指竖在唇边,道:“小声点,免得被人发现了。”他见禾晏不言,似是有趣,又道:“你打败了我,我便告诉你。”

    “张狂!”禾晏斥道,话音落地,身子便直扑那人而去。

    铁头棍虽不及弯刀锋利,却胜在质朴坚硬,挥动间让人难以近身。禾晏先前受了伤,如今伤口并未全好,行动间多有束缚,但即便比如,与此人交手,也是不分上下。

    蒙面人弯刀用的极好,熟练到令人侧目,下手也是十分狠辣,招招对着禾晏的心口。禾晏被逼的节节后退,恍然间,脚步一停,因停的急促,脚边带起翻起的积雪,她回头一看,身后已是深渊。

    “被发现了?”那人笑了一声,道:“怎么不上当?”

    “因为你的手法实在太蹩脚了。”禾晏冷冷道,说罢,铁头棍往地上一顿,身子借着棍子往前一跃,落到了蒙面人身后。她手上动作亦是不停,狠狠朝对方脑袋横劈而下——

    但这一棍落空了,那人侧身避开,铁头棍劈在了对方肩上。纵是如此,也足够了,禾晏成日练石锁,力气早已不是刚进凉州卫时的柔弱。换了黄雄那样体格的满汉尚且要吃苦头,还不说此人。

    蒙面人被禾晏这一击,痛得低喝一声,手中的弯刀差点握不稳,即使如此,他的右手当也失去力气,暂且不能再挥舞他那把弯刀了。

    “如何?”禾晏冷笑。

    对方不言,转身往前跑,就是要逃,禾晏眉头一皱,紧随而去,她耐力惊人,体力惊人,又跑的够快,一时间,蒙面人也无法摆脱禾晏。

    只要追上此人,扒掉他的面巾,就能知道他的身份了。人证物证聚在,大半夜穿成如此模样上山,若真的是胡元中,沈瀚拷打一番,应当能问出他们到底在抽筹谋些什么。

    正想着,忽然见前面的人停下来,他朝禾晏吼道:“送你个礼物!”那把弯刀便朝禾晏心口扔来,禾晏下意识的接住,握住刀柄,但见丛林里,又“咕噜噜”的滚出一个人。

    夜色下,滚出的这个人,竟还穿着凉州卫新兵们红色的劲装。

    山路是斜着的长坡,这新兵一路向下滚去,再往下,可就是万丈深渊了。禾晏看着蒙面人嘿嘿一笑,逃往丛林深处,一咬牙,转身去追往下滚落的新兵了。

    穿劲装的新兵越滚越快,连一丝呻吟声都未发出,禾晏心中一沉,飞身掠起,横于那长坡中央,将新兵报了个满怀,二人一同往旁侧滚去,须臾,总算是在一棵树前停了下来。

    怀中的身体尚有余温,却一声不吭,禾晏低头看去,借着星光,一张年轻的脸露了出来。

    她怔然一刻。

    凉州卫数万新兵,她记不得每一个人的名字,至多有眼熟的,能回忆的起来。这人的脸她记得,之前白月山上争旗,下山路上遇到的胆小鬼王小晗。

    几日前还会红着脸与她道谢的少年,如今脸上再无一丝血色,他眼睛瞪得很大,似乎死前充满了惊怖,衣裳是红色的,看不出什么,却湿淋淋的贴在身前,禾晏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满手都是血迹。她颤抖着解开少年的衣衫,胸口处,有一个巨大的血窟窿,被勾走了一些皮肉,显得有些空洞。

    他死在弯刀下。

    即便看过再多的生死,每一次重新面对身边人的死亡时,禾晏也不能泰然处之,她闭了闭眼,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愤怒,低声喃喃:“畜生!”

    他还这样年轻,甚至还未真正的上过战场,就死在白月山荒凉的夜色里,如果不是今夜禾晏追随蒙面人而上,他连死都会悄无声息,只会在第二日的时候,被卫所的兄弟发现少了这么一个人。

    少了……这么一个人?

    为何要将这少年拖至山上杀掉?是他撞见了什么所以被灭口,还是另有他因?

    不对,不对!

    禾晏抱着少年的手一紧,中计了!

    她刚想到此处,便听得前方窸窸窣窣传来人的声音,有人在喊:“有没有看到人啊?到底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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