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那些人走过的路,应该说他们的心路,我多多少少都走过。虽然不至于‘感同身受’,但也能理解。

    “我并不在意他们是不是在故意讨好我。事实上,经由他们的态度,我清楚地意识到了一件事:新科起来了,所以他们对我才是那个态度。

    “我已经从一个无名小卒,变成了一个能主宰别人的人。我有了一点点的成就了……

    “不论如何,被讨好总归不是一件坏事,不是吗?

    “当然了,一次两次我还觉得新鲜,次数多了以后,我就觉得有点烦了。

    “很奇怪,当我还在比较低的位置时,我以为我会很享受能支配别人、能被别人讨好的感觉。但事实上,我厌倦得比我想象中还要快。

    “所以我很快就再也不喜欢打台球了。不,应该说不是不喜欢,而是对外,我得表现得我不喜欢了——假如你不想要合作方都以这种方式来招待你的话,你总得想办法主动把这个窗口堵上。因为你会发现,拒绝他们的接待有时候反而会让对方觉得诚惶诚恐,担心自己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够好……

    “慢慢的,我不喜欢的东西就多了起来。这也不喜欢,那也不喜欢……

    “但生意人嘛,有时候你太过高高在上,毫无喜好,其实会让人觉得很难接近,尤其会让合作方摸不准你的态度。

    “这其实不难理解。当你我的地位不太对等,交流起来总难免有些战战兢兢。而当我经由一些方式,能拉近跟你的距离,不管怎么样,我都会对未来的合作更有把握,这是人之常情。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对外没有任何喜好其实并不是一件好事。因为别人不知道该这么靠近你,怎么跟你拉关系。

    “他们为了摸准你的脉,会进行各种尝试……你会发现,他们的花样真是多得超出你的想象。

    “我不想面对这种奇奇怪怪的惊喜招待,于是换了个角度做事。与其总让别人这么猜测我,我还不如主动入场,彼此都省事。

    “所以我又开始‘喜欢’很多东西了。会所,美食,赛车……总之,就是那些应酬的东西。”

    苏允白眼神微动。

    霍启年看着她,“我不是在为自己辩解什么,但……这么说吧。假如你跟那位X大的教授要合作,而此前你们完全不熟悉,你们甚至连合作的基础都不会有,是不是?

    “所以,必须得有一个场合,至少你得先让他知道你,知道有你这么一个人,合作才算是有了一个基础。

    “我就是给出了这么一个基础。

    “然后兜兜转转,我发现我的生活成了一个怪圈。我还是个无名小卒时,我得靠着一些社交技能去打开局面;而当我已经拥有了一些东西时,我还是得靠着这些社交技能,来让别人打开我的局面……

    “当然还是有差别的。至少这一次,选择权在我。”

    霍启年揉着苏允白掌心的软肉,继续道:“但……人的性情是很奇怪的东西。有句话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样,但在我这里,混久了那些社交场合,我渐渐发现,我对有些东西……失之敬畏。

    “逢场作戏久了,我开始不相信,甚至是看不起很多东西。当然了,有可能我一开始就这么傲慢,不过是后来的经历放大了这种情绪……”

    霍启年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看向苏允白。

    他眼里的情绪有些深,好半晌后才道:“那些时日,那些我们分开的时日,我一直在想,我们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尤其当我在整理你的照片时,我发现,我们其实有很多愉快的、难忘的经历……

    “而令我感到有些惶恐的是,我竟然得一直到被这么提醒了,才能想起来过去曾经拥有时的那种心情……”

    苏允白抿了下唇,几乎是有些紧张地蜷起了手指。

    霍启年把她合起的指节轻轻揉开,继续道:“是我先招惹你的。这段感情的开始,明明是我主动的。可到头来,我抽身得那么快,对比起来,这一切似乎都成了你的一厢情愿……

    “当年你肯定特别失望,觉得我变了心……

    “曾经我也觉得我是变了心。倘若不是变了心,我又何至于对你这么不闻不问,近乎冷漠地对待你,完全想不起当年我们刚在一起时的心情……

    “我甚至于还总是提醒自己,别变成跟老爷子一样的人,别受所谓的爱情蛊惑,失去了冷静的头脑……

    “可笑的是,最‘病入膏肓’的时候,我甚至自得于自己跟那群寻欢作乐的人不一样,觉得众人皆醉我独醒……

    “其实都是假的。

    “我是被惯坏了。很多东西得来的太轻易,太过顺遂,以至于我视之理所当然。

    “尤其是在这段感情上。你给我的,远比我给你的多。我傲慢到以为你对我有所求,于是整个人的心态开始失衡,分不清逢场作戏与自己的真心,以为这一段感情,不过是另一次我自己立起来的给别人看的‘喜欢’,是我给别人的一种接近我的途径……

    “我忘记了太多事了。也是直到那时候,我才发现自己有多麻木,多浑浑噩噩,连自己的生活都过得一塌糊涂……”

    苏允白听懂了这些话。

    她近乎是有些怅然地说道:“可启年,你早晚是要回去的。”

    他早晚得回到那个名利场里去,回到一次又一次的社交应酬中。今日情深,也许过不了多久,他又渐渐忘了呢?

    别说不可能了,人是很容易变的。都不用说霍启年了,只说她自己。她已经想不起来很多过去的事了。那些她曾经觉得永远也不会忘了的人和事,如今想来,也仿佛隔了一层漫天大雾,只剩下一个淡淡的轮廓,完全激不情多少情绪。

    她尚且如此,霍启年这样要面临更多诱惑的,又谈何容易?

    霍启年笃定道:“不会。我不是对自己太过有信心,而是……允白,我已经从那个困局里走出来了。

    “我之前陷入了一个我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误区里:我费尽心思地往上爬,终于不用混迹在那些我不喜欢的场合里了,我终于抓取到了更多的话语权,可我竟然还得去迎合别人,这不是很荒谬吗?

    “弱者顺从规则,强者制定规则。我为什么要替那些人考虑呢?既然是他们有求于人,不得他们自己想办法吗?

    “退一步来讲,我已经是霍总了。我手底下有那么多人,又何必要自己事事亲历亲为?我总不至于混到这个程度,还得亲自上阵去跟人逢场作戏吧?

    “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我现在要按全新的规则来。”

    霍启年握住苏允白的手,跟她十指相扣,“你知道疫情让我明白了什么吗?”

    苏允白抬眼看他。

    霍启年道:“人应该把握住最重要的东西,除此之外,剩下的都可以妥协。我不想掌握权势富贵,在生意场上呼风唤雨,可一回家就得面对一间空荡荡的屋子……那太可怜了。

    “物质生活再丰富,无人共享,就像是衣锦夜行一样毫无意义。

    “我已经知道自己真正在意的东西是什么了。”他看着苏允白,“事实上,我一直是个很好的学习者,鲜少重蹈覆辙……”

    苏允白轻笑起来。

    她道:“我已经答应要相信你了啊。”

    刚说完,她忽然发现自己手指上忽然一紧,似乎被什么东西箍住了。

    苏允白下意识看过去。春日阳光正好,一痕闪着明亮白光的东西正套在她右手的无名指上,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这是……一枚戒指。

    这枚戒指是很低调的款式,仿藤曼相扣。整体的造型十分精致,虽然并没有什么镶嵌,但戒面上细细镂刻了花纹,栩栩如生,手触上去,又丝毫没有痕迹。

    想也知道,霍启年能看上的东西,必定价值不菲。

    霍启年戴完戒指,抬起头来看她,眼底闪着过分明亮的光:“口说无凭,这是凭证。右手无名指表示热恋中……我只是稍微宣誓一下主权,不过分吧?”

    苏允白一怔。

    难怪霍启年今天忽然对她的手这么热情,原来是应在这里。

    霍启年将苏允白的手拉起来,对着阳光比了比,道:“我眼光不错,这个戒指很衬你。”

    他很是感叹的样子:“你阑尾炎那年我就买好了。时隔三四年,我今天终于能送出去……之一了。”

    之一?

    苏允白承认自己有点没见识:“什么叫之一?”

    霍启年没正面回答,只道:“等你再次愿意嫁给我的那天,我就告诉你。”

    作者有话说:

    第107章

    苏允白X霍启年

    七月对苏允白来说是个幸运月。这个月里,

    她与X大教授合作申请的项目得到了批准,为期三年。也是在这个月里,她已完成的一个项目得到了业内一个不小的奖项认证,

    R大的官方网站还特地单独放了一条相关新闻。

    苏允白到L州去领奖。正逢疫情,

    主办方虽然特地举行了授奖仪式,

    但除了获奖人以外,现场并没有观众到场。大部分相关的报告都在线上举行,比之往年冷清了很多。

    领完奖回来,

    正遇上一个雨天。飞机刚落地,

    苏允白从机场走出来,在门口等着的人里一眼看见了霍启年。

    两人都带着口罩,周围人流往来,可彼此还是第一眼就看清了对方。

    细雨纷纷,

    两人没有多耽搁,

    直接开车回了家。

    苏允白洗完澡收拾完出来,

    发现客厅的大灯都被关上了,只剩餐桌上的一盏,

    在昏昏的天色里撑开一室暖黄。

    霍启年人正从外面走进来,手里拎着两瓶香槟,

    朝着苏允白举了举,

    笑道:“庆祝你拿奖。”

    苏允白看着桌上还在冒着热气的几个大菜,有些惊讶:“你上哪儿弄的?”

    霍启年那三脚猫厨艺她早就看穿了,这一桌可不是他的水平。

    霍启年清了清嗓子,

    “这个不重要,先过来吃饭。”

    桌上的菜都是中餐,

    最中间的一道是水煮肉片,

    苏允白夹了一筷子,

    入口后,微微挑起了眉。

    她对吃的要求不高,但品鉴能力还不错。她能吃得出来,这道水煮肉片的味道极正。

    最关键的是,她总感觉这味道有些熟悉。

    苏允白更好奇了,“哪家的?”

    霍启年虽然有一摊子事要管,但可能是改变了管理方式的缘故,他看上去更加游刃有余了。不仅能按时按点上下班,甚至还有那个功夫上各种地方寻摸好吃的。

    苏允白已经习惯他动不动就从外面带饭菜回来了。

    霍启年支着下巴看她,慢悠悠道:“咱们家的。”

    苏允白:……

    行了,这就是不想说的意思。

    她于是不再问。

    霍启年又开始给苏允白夹菜了。

    人大概是有所谓的重新认识的说法的。在以前,苏允白从来不觉得霍启年会是那种热衷于在饭桌上表现中式热情的人——比如说,给人夹菜。

    现在看来,她多少是有些片面了。霍总其实很喜欢给她夹菜。他们刚和好那会儿他还做得有些小心翼翼,可现在,他似乎已经没有什么顾忌了。

    偶尔苏允白甚至会觉得他在故意借此为难她。

    就比如现在。

    苏允白看着自己碗里多出来夹着蒜末的肉片,抬眼看霍启年。

    霍启年一脸无辜:“怎么了?”

    他似乎想起来问题出在哪儿了,又慢条斯理道:“苏老师,挑食可不好。北方人都觉得吃肉不吃蒜,营养减一半的。”

    苏允白倒也不是不吃蒜,只是人的喜好总有偏差,她自己是不会想起来要去吃的。

    这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问题是……霍启年有些不对劲。

    苏允白把夹着蒜末的肉片放到嘴里,慢慢嚼着,等咽下去后,又喝了口香槟压压味道,这才问霍启年:“你这是怎么了?”

    霍启年微微一挑眉,“什么怎么了?苏老师,我这是敦促你记得营养均衡,你可不要多想。”

    懂了,不是她多想。

    大概又是什么事惹到他了。

    苏允白一时还真想不起来他到底在别扭什么,只好跟霍启年聊她这一次出行的经历,希望能挑出他关注的重点来——

    以前打过招呼的同行……

    某位去实习时认识但多年不见的朋友……

    谢帕德教授的一位好友。对方很照顾她,给她颁奖的时候还跟她开了个玩笑……

    霍启年听得兴致盎然,但还在继续给苏允白夹菜。

    这一次,他连香菜都加上了。

    这是没说到重点啊。

    苏允白绞尽脑汁。

    某一瞬间,她脑子里灵光一闪,一下子想到了什么。

    她有些不确定道:“这一次我还遇上了另外一位朋友,他正好到L州当地出差,正好跟我住同一家酒店……”

    霍启年的筷子停在半空,顿了一下,又若无其事道:“你的这位朋友,有什么特别的吗?”

    还真是这事。

    苏允白都有些气乐了。

    霍总的心眼真是比针尖尖都小。尤其,他自己还不承认。

    苏允白道:“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来找他女朋友罢了。正好遇上,我们三就一起吃了顿饭。”

    这一次,夹到她碗里的菜恢复了正常。

    苏允白瞥了霍启年一眼,继续道:“不过说起来……我这位朋友是个欧洲人,家里似乎有个什么爵位。几年前,他曾经邀请我到他家古堡玩,还特地给了我一张古堡的邀请函……我给瑾之了。”

    霍启年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关系不错嘛。”

    苏允白面色淡淡的,“是还不错。我把邀请函给了瑾之。后来才知道,你姑姑误会了这事,以为这是你的面子。说我吃里爬外,拿着你的人情补贴别人……”

    霍启年一噎,几乎没忍住露出了吃痛的表情。

    他放下筷子,给苏允白倒了半杯香槟,自己也拿起桌上的酒杯喝了好几口酒,这才收拾好情绪。

    他道:“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当然现在也没什么人提了。我这个姑姑……她跟家里的老爷子其实没有血缘关系。”

    苏允白露出惊讶的神色。

    这话是什么意思?

    霍启年道:“我爷爷结过两次婚……那个年代,我们家祖上还是资本家,所以你懂的。总之,当时我亲奶奶过世了,我大伯跟我爸年纪还小,我爷爷就又再婚了,娶了一个丧夫的女人,也就是我继祖母。

    “我继祖母带了一个女儿过来,这就是我姑姑。我姑姑本家好像是姓胡,但既然来了我们家,就姓了霍。

    “她自己本人挺忌讳这件事的,所以后来就没有什么人提这件事了。

    “我继祖母是个十分传统的女人,温柔善良贤淑,非常有母性,把我大伯和我爸照顾得很好,几乎视如亲生……

    “总之,对于我大伯和我爸来说,她这个继母当得很出色。

    “她这么重情重义,我们家更不能忘本,得知道分寸。尤其我继祖母后来没有生养,只我姑姑这么一个女儿……

    “人嘛,越是没有什么就越是得强调什么。所以在霍家,我姑姑就得比任何人都更像个霍家人。在我爸那一辈,她也是最受宠的那个。”

    苏允白一下子明白了很多事。

    霍家人其实并不是很张扬的个性,大多数都相对低调。即便傲慢如霍启年,私下如何暂且不论,对外大多数时候都彬彬有礼,维持着很正经的企业家的形象。

    算起来,霍曼英才是那个无所顾忌地表现自己的坏脾气的人。

    原来根源在这里。

    养恩大于天,恐怕所有霍家人都得因此对霍曼英礼让三分。

    霍启年说到这里,罕见地迟疑了片刻,这才继续道:“这件事我本来不想说的,但……我姑姑本家的二舅,娶了方家的女儿……

    “这世上其实没有什么无缘无故的爱与恨,一切都有迹可循。霍家,胡家,方家……这是一条串起来的线。

    “胡家很想跟我们家加强联系。他们觉得我姑姑的存在完全不足以维系这段关系,怕我继祖母百年后,这段关系就淡了……

    “他们倒也不是杞人忧天。胡家的人……不太成器。别说我看不上,连我姑姑也看不上——某种程度上说,我这个姑姑的性格还真有点对事不对人。她那个性子,本身就霸道,自己又眼高于顶,完全看不上胡家。指望她能看在所谓的亲缘关系上照顾胡家,完全不可能。

    “既然指望不上我姑姑,就得指望联姻。胡家的姻亲,一个是我爷爷,一个是方家,都不是什么小家小户,于是胡家别的不说,胃口挺大的。

    “他们看上的霍家适宜联姻人里,一个是我堂哥,一个是我。”

    霍启年的神情淡淡的,“我爷爷很感激我继祖母,而我继祖母又是个以夫为天、以兄弟为天的人。她兄弟的意志加在她身上,她就想成全。

    “我爷爷犹豫了。一边是对这个家有功劳、有苦劳的妻子,一边是他的亲儿孙,外面又有一堆风言风语……他很理所当然地就露出点暧昧的态度。

    “他的态度一暧昧,对外的信号就多了。

    “否则你以为方家那位小姐为什么敢这么光明正大?我们家也不是什么无名无姓的人家,她哪儿来的那么大的胆子?无非就是被鼓励了而已。她觉得我与其娶胡家的人,还不如娶她……”

    苏允白无言了好半晌。

    别看霍启年现在说得这么平静,他那种高傲的性子,恐怕当时心里都快憋疯了。

    难怪这些年他都不怎么回B市,恐怕不完全是为了躲方家小姐,而是觉得整件事都让他腻烦透了。

    霍启年说到这里,忽然笑了下,“好笑的是,围绕着所谓的联姻的整件事,明面上最激烈反对的人,既不是我心有成算的伯父和堂哥,也不是我们父子,而是我这位姑姑。

    “我们碍于情面有所顾虑,我这位姑姑却没有。她把胡家损得几乎没成B市的笑柄……没人要求她这么做,她只是自己看不惯而已。

    “你是见过我这位姑姑的脾气的——我不是在为她说话,但就比较而言,她并不是单单只对你这么刻薄。她只是……活得太随心所欲了。

    “她是一个把所谓的体面、地位、品味等等这些标榜她身份的东西刻在骨子里的人。她看不上胡家,也因此看不上方家,觉得整件联姻的意图简直就是来恶心人的,所以她反对得很理直气壮——不讲道理,不讲情面,只图她自己高兴。

    “霍家已经两三代没有女孩了,我姑姑又这么‘知情识趣’,我们当然更得知道投桃报李。所以不提我爷爷,哪怕是我伯父和我爸,都对她很纵容。

    “当然,以前的我也一样,反正也不费什么事——别这么看我啊,我知道这件事我没做好,但我当时真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

    “我这位姑姑的毛病的确一大堆,我知道A市恨她的人不在少数,因为她的确算不上是个讨人喜欢的人。但她自有她的生存智慧,小事不断,大是大非上还挺立得住。”

    苏允白沉默了好半晌,觉得有点头大,“你们家还真是复杂。”

    “所以我才不打算告诉你这些事。”霍启年道,“事实上,这都是一些很无聊的事,毫无营养。这个人的打算,那个人的算计……

    “你的圈子相对简单,何必听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霍启年说着,轻声一叹:“当时我也没想到我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世上的事自来就有两面。我姑姑的性子不太受控,对上讨厌的外人是挺解气的,可对上自己人……

    “总之,是我疏忽了。”

    苏允白不置可否。

    反正她跟霍曼英之间就那么回事了。她不指望霍曼英能对她另眼相看,霍曼英想必也不会到她这里表示要握手言和。

    那就相互看不惯好了。

    但不得不说,听完这么一段,苏允白对霍曼英的确起了点短暂的好奇心。

    这个人还真是简单又复杂。

    她道:“你之前说,你姑姑她比较讲体面……”这话苏允白是信的,那么问题来了——苏允白委婉问道,“你姑姑和郑总,也就是你姑父之间,有什么说法吗?”

    据苏允白所知,比之霍家,郑总家里可是实打实的小门小户。在霍氏这个大家庭里,苏允白家跟郑家的情况也就是半斤八两。霍曼英看不上她家,但怎么看上了同等条件的郑总家?

    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霍启年眼里泛起点波澜,“可能你不太相信,但我这位便宜姑父,还真是我姑姑自己看上的。当年大家都笑话她,说她霍大小姐眼高于顶,结果就看上这么个穷小子,妥妥就是凤凰男的结局……

    “这么些年下来,我姑父在事业上的确没什么出息。你知道的,‘园艺达人’郑总嘛。”

    苏允白失笑。

    这个外号还是领航科技的一众人戏称的,郑总还领得挺乐意。

    霍启年道:“但如果从广义上来定义所谓的‘成功’,将事业、家庭、幸福指数……等等都考虑进来,你会发现,郑总的生活才是很多人羡慕的。

    “的确,郑总在事业上表现得一塌糊涂,甚至还是个混吃混喝的老油条,可在家庭和生活上,他过得比大多数人都要好。

    “据我所知,我这位姑姑还真没有跟A市大多数贵妇一样,天天盯着自家丈夫的后花园……她婚后的脾气甚至没有多少收敛,但奇怪的是,我这位姑父还真的就对此适应良好,不仅从来没什么花花心思,甚至结婚这么多年,他还一直很好脾气地顺着我姑姑。两人的感情意外地很稳定。

    “领航科技当初那件技术泄密的事是我这位姑姑的手笔。但她本意并不是想如何,而是想给自己丈夫挣脸面。当然,你知道的,她根本就不是这块料,所以最后才搞得一塌糊涂。

    “对外,这件事把你们所有人都弄得焦头烂额,可对内——对我姑姑那个小家庭内部,这件事起的竟然是正面促进的效果。

    “我姑姑愧疚于自己连累了我姑父,我姑父则很感激我姑姑的一片好心……两人连架都没吵,甚至于感情还更好了……”

    苏允白哑然。

    她还真没想到是这么一种结局。

    霍启年道:“有些失望是不是?现实跟故事里说的完全不一样。坏人并没有得到应有的下场,不仅如此,她甚至于还过得挺好。顺风顺水,家庭和睦。唯一让她头疼的,只剩下一个正青春叛逆期的女儿……”

    苏允白想了想,摇摇头,“我不喜欢你姑姑,但我还不至于就觉得得让她没什么好下场才能开心起来。

    “正如你所说,很多故事都有这样的标准坏结局:男的往往是事业失败、妻离子散;女的则是被背叛,被出轨……

    “总有这么一种感觉,仿佛一个女性如果事业十分成功但家庭一塌糊涂,到底还是个可怜人。

    “当然我不是说所有的故事都这样,但至少七八十得是这样吧?

    “你不觉得这不太公平了吗?怎么,衡量一个女性成功与否,结局是否悲惨,就这么单薄且轻飘飘吗?只论她在感情里是不是得到了应有的善待?”

    霍启年失笑。

    他撑着下巴看苏允白,“看来苏老师很看不惯这个,我不知道你还有这么……我不知道,愤青的一面?

    “但不论如何,你肯定不在其中。”

    苏允白瞪了他一眼。

    霍启年举起手来,做出个投降的姿势,“好吧好吧,我的错,我不该这么不严肃。边吃边说吧,要再来点鱼吗?不要?吃饱了吗?”

    他起身,给苏允白又倒了点酒。

    苏允白已经喝了第二杯了,脸色有些红,眼里的光却很明亮。

    她似乎谈兴正浓:“说回刚才的事。我们不说故事的标准结局,只说你姑姑好了。你说你姑姑家庭和睦,跟郑总的关系很融洽,唯一操心的只有若澄……我不这么认为。

    “或许你知道,你姑姑曾经激烈地反对过若澄跟一个家庭条件相对一般的男同学来往?启年,你说,她为什么会这么反对?

    “倘若按照你的说法,你姑姑是自己愿意嫁给郑总的,并且婚后的生活还十分幸福……这样一来,她没有理由去反对若澄跟那位男同学来往,对不对?毕竟,她们已经有了成功的前例,理应对若澄和那个男同学的未来十分看好才是。”

    霍启年微微挑眉,“你是说……”

    苏允白道:“我只听过吃了教训所以要避开的,没听过万事顺风顺水却想要换一条路走的。你姑姑这么强调所谓的体面,阶级……也许是因为,她吃过这种苦,所以不想若澄重蹈覆辙呢?”

    苏允白抿了一口酒,“外人看来,生活就是一个很线性的公式,结果无非那么几类,过得好,过得不好……很直观。

    “可我们都知道,生活其实很复杂。外人看来光鲜亮丽,可内里如何,除了当事人,谁也不知道。

    “婚姻是结两姓之好,霍家和郑家相差那么多,你姑姑即便再高傲,倘若真替郑总考虑,总得去迎合郑家的生活。

    “低就高是一件辛苦的事,高就低想必也如此。

    “这世上的观点千奇百怪,要压抑自己的本性去迎合一些本来十分看不惯的人和事……我这种适应得比较好的尚且觉得吃力,你姑姑这种个性强烈的,恐怕是吃足了苦头。

    “倘若郑总家里人再因此看不惯她……婆媳压力,千古难题……”

    霍启年的眼神微微变了。

    这算是……感同身受吗?

    苏允白虽然不需要面对婆媳压力,可霍曼英的存在却是一个她绕不过去的坎儿。

    而霍女士的杀伤力,可不比一般的“恶婆婆”。

    苏允白继续道:“也许霍女士就是吃过这种亏,不想再让自己的女儿经历一次呢?

    “当然了,除了当母亲的心疼女儿之外,我觉得可能还有一种……更加微妙的心理吧。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过这么一种感觉。很多时候,我总觉得走到今天这个样子,其实不是必然,多多少少都带着点偶尔的成分。似乎来时的路,哪一个岔口一念之差选了别的了,现在都不是这个样子。

    “这似乎是一条不必然的路,所以后来人沿着这条路走,未必能走到相同的结局。想必你姑姑是有点怕了。”

    霍启年看着苏允白,眼神有些深,“所以,这才是你当日跟若澄说的,我们之前的事,不是一个有价值的参考案例?”

    苏允白笑了起来。

    这是一个很放松、也很潋滟的笑。

    她握着酒杯,半靠在椅子上,神情有些慵懒,“你还记得这件事啊?没错,这就是我觉得我们之间的故事不具备参考价值的原因。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我们相识的过程……这么说吧,如果那天我不曾去看彗星;如果我不曾去听你的宣讲;如果后来,我没有听你那段关于腊梅和梅花的科普;如果我没有接过你的咖啡……

    “你说,假如所有的这些事,甚至也不需要是所有,只需要其中的一些。假如它们走向了另外一条岔路,我们还会走到一起吗?”

    霍启年觉得这个话题多少有些危险了。

    他控制不住地想,她究竟是在什么时候想到的这些“如果”?是当年他们走向陌路的时候吗?她反思于过往,开始感到后悔,所以才会耿耿于怀另一种选择?

    只要一想到有这个可能,霍启年就觉得如芒在背。

    此刻他就像是走在绝壁边上。他清楚地知道,只要越过去,不远处就是他想抵达的终点,那里有他想知道的答案。

    可在这个过程中,他还是不受控地注意到几尺之外就是悬崖万丈,只要一个不小心就会摔得粉身碎骨,并把现在已经建立起来的优势毁得七零八落。

    霍启年的神情因此称得上是警惕:“你是在说蝴蝶效应吗?我们在讨论的是一点微小的变量能引起多大的质变?”

    苏允白一怔,忽然大声笑了起来。

    她道:“狡猾的回答,是不是?就当我们在讨论蝴蝶效应好了。你说,在感情里,有没有所谓的蝴蝶效应?”

    霍启年道:“应该说这世上的事,本身就是偶然和必然的结合体。从这个角度上说,我得敬畏时间,它是个从来不倒退的东西。所以我们现在谈论的都只是‘如果’,而如果是没有意义的,人生不能重来。”

    苏允白轻声一叹:“是啊,人生不能重来。”

    霍启年又道:“正如你刚才所说的,我们看我姑姑,觉得她活得恣意自在,可也许她内里也有别人不知道的心酸。

    “从这个意义上说,别人看到的你的人生,其实是他们自以为看到的。所以,外人的看法其实无关紧要,到头来最重要的,只有你自己。

    “每个人都是自己人生里的主角。该怎么生活,完全是你自己的事……”

    苏允白又笑了起来,“你说得对。我忽然发现,跟你聊天还是一件挺愉快的事。”

    霍启年往后靠了靠,似笑非笑道:“你说的好像我只是个脑袋空空,只有满身铜臭的暴发户。这算什么,属于知识分子的清高和自傲吗?

    “如果从这个角度上来看,我们走到一起还真不是偶尔,而是必然。毕竟,我们很相似,都很高傲。”

    苏允白以手撑着额,低低地笑了起来:“好吧,我们都很高傲。不过启年,你觉不觉得我们的话题有些搞笑了?我们是在进行……我不知道,思考生活?思考人生?

    “我们是不是太抓马,太自命不凡了?你知道的,就是那种自认曲高和寡,自以为自己在谈论的是了不得的哲学,阳春白雪,无人能懂什么的……”

    霍启年慢条斯理道:“既然这样,那你要不要做点比较下里巴人的事?”

    苏允白抬起头来看他,眼里闪动着莫名的光彩,问道:“比如呢?”

    “比如……我能邀请你跳个舞吗?”

    霍启年说着,走到苏允白身旁来,对着她伸出了手。

    整个客厅只开了餐桌上的一盏灯。暖黄的光晕下,霍启年眉眼低垂,神情专注,带着一种深沉的魅力:“May

    I?”

    苏允白又忍不住笑了:“看来你今天还真的精心准备了不是吗?这算什么?两个人的庆功宴?”

    舒缓的音乐声响了起来,霍启年的手仍然伸着,还在等着她的回答。

    苏允白伸出手,放了上去:“Sure.”

    她站起身来,脚步却一个踉跄,整个人有种微醺的感觉。

    霍启年一把揽住了她的腰。

    苏允白揉了揉脑袋:“你今晚开的酒度数是不是有点高了?我记得我才喝了两杯?”

    霍启年叹气:“我带了两种香槟,一种是开胃用的,一种是佐餐用的。我没想到你会把它们都当成饮料喝……

    “当然,我也没想到我们会聊这么久的题外话。现在这个环节本该是在半个小时之前进行的……”

    苏允白又想笑了。

    她道:“很抱歉,破坏了你精心准备的晚上……”

    说是这么说,但很显然,她毫无诚意,甚至还有点恶作剧得逞的洋洋得意感。

    音乐声里,霍启年带着苏允白翩翩起舞。

    气氛正好,遗憾的是,这一场舞跳得实在有些乱。倒不是两人的舞技不好,而是苏允白的状态有些不对。

    她还没到喝醉的程度,但脑子里就是有股醺醺然的念头,带得她的情绪格外亢奋,很想跟霍启年对着干。

    是喝了酒的缘故吗?她为什么觉得今晚上的霍启年格外地……秀色可餐?

    第二首曲子放到尾声,苏允白半抬起头看着霍启年,眼神在他的喉结上停留了很久。

    第三首曲子刚开始,苏允白就老实不客气地按住了霍启年,把人往客厅的书桌上一推。

    霍启年似乎有些惊讶,人半靠在书桌上,一手还护住苏允白不让她摔了。

    他低头看她:“怎么了?”

    苏允白一手撑在墙上,一手抵着霍启年的胸膛,给他来了个实打实的壁咚。

    霍启年人比她高,即便被锁在角落里,可也比苏允白高了半个头。

    虽然如此,他还是第一时间知道了苏允白的意图。

    老实说,有点新鲜。

    霍启年的眼神顺着苏允白困住他的手臂慢慢往前移,落到她脸上,看入她眼里。

    他缓缓道:“允白,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苏允白低低地笑了一声:“那么你呢?烛光晚餐,酒……你想干什么吗?嗯?”

    霍启年慢吞吞道:“我想,庆祝你得奖。”

    苏允白眼底又开始闪动着莫名的笑意了。

    她的手抚上霍启年的脖子,按住掌心下疯狂跳动的脉搏,轻声道:“You

    are

    such

    a

    liar.”

    说完,她低头,吻上霍启年的喉结,轻轻啃了啃。

    霍启年的身形瞬间绷紧。

    他一弯腰,把苏允白拦腰抱了起来,大踏步走进卧室。

    他把人放在床上,呼吸已经乱了,但还是分出了一丝清明,直视着苏允白的眼睛。

    他再次确认:“May

    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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