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结果比他想象得还好,掌门激动地对门外“药嘉平”传音:“药先生当真是神医,师弟已完全康复,你的阵法竟还保住了贫道的修为!”

    “痊愈了本座就可以收取诊金了吧?”门外的人说道。

    本座?掌门没有深思,说道:“药先生但说无妨,只要我能做到,只要我有。”

    “倒不是什么麻烦事,”殷寒江传音,“一个月后的初七,掌门召集碧落、九星、天剑、无相寺以及修真四大世家的掌门及重要长老相聚太阴山,本座有要事宣布。”

    “这自然不是问题,只是不知药先生要做什么?”掌门疑惑道。

    “若是疑心我会暗中在太阴山布阵,你们可以提前派弟子去探查。你要是答允了,就立个誓吧。”

    掌门见清越长老已经渐渐苏醒,心中感谢“药嘉平”,也觉得那么多高手前往已经没有门派的太阴山不会有什么事情,便立下誓言,一定邀约。

    “呵,这份因果,你且记下吧,本座告辞。”

    掌门听到“药嘉平”要走,忙收了法诀,安抚好师弟冲出房门。

    一出门便惊到了,只见自己的得意弟子贺闻朝竟变成了四十多岁的样子,正被“药嘉平”拎在手里。

    “药嘉平”、“百里轻淼”以及昏迷不醒的贺闻朝三人站在一面巨大的鼓上,这面鼓上清派大概没人比掌门更熟悉了,十八个月前,殷寒江曾驾驭这面鼓追击他们一路。

    “药嘉平”扯下脸上的面皮,露出一张英俊非凡却有些阴沉的脸,他对掌门从容笑道:“本座殷寒江。”

    说罢将贺闻朝丢给“百里轻淼”,殷寒江双手施展灵诀,两根灵气凝成的透明鼓槌疯狂敲击焚天鼓,一道赤红烈焰冲天而起,拖着焚天鼓飞上天空。

    上清派有荡月钟守护,门派内不能飞行,有焚天鼓的殷寒江又怎会在乎荡月钟的些许限制。

    此刻上清派能控制荡月钟的三个人里,掌门真元耗尽,清越大病初愈,贺闻朝修为降至筑基期被“百里轻淼”带走,护山阵法又是难进易出,还有谁能救上清派?

    没有了。

    掌门想要阻止他们,必须赶往荡月钟,开启阵法的最大威力才行,但是他必须乘坐飞舟,等赶到飞舟之时,殷寒江早已离开了。

    “殷寒江!你想再次掀起正魔大战吗?”掌门口中喷出一口鲜血,大声道。

    “那又如何?”殷寒江淡淡道,“掌门莫要忘了,三十年前正魔大战,惨败的是谁?若不是我尊上宅心仁厚,为天下苍生寻一条生路,正道如何能撑得过十年!”

    “放开闻朝和百里轻淼!”掌门吼道。

    “百里轻淼要回玄渊宗解除同心蛊与追踪咒,至于你的弟子……他欠本座的,本座会一一收回的。劳烦转告其他门派的掌门,你们的弟子在玄渊宗,若是想要他们的命,下个月初七,太阴山见。”

    说罢,巨大的火焰冲破上清派的护山阵法,殷寒江乘着焚天鼓全身而去。历经正魔大战与幽冥血海两次战斗的上清派,竟再无人能够阻止他,所有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玄渊宗宗主在上清派来去自如。

    作者有话要说:

    殷寒江:就算不能点灯,我也要放把火!

    第72章

    子午锁魂

    焚天鼓一路疾驰,不到半个时辰便回到玄渊宗。

    殷寒江彻底甩去药嘉平的皮,立于鼓面之上,一袭红衣在烈风中翻飞,勾勒出劲瘦的身形,赤红中一抹银色腰带,显得他的腰更加细。

    抵达总坛上空,他没有立刻降落,而是朗声传音道:“玄渊宗门人听令,布子午锁魂阵。”

    每个在总坛的人都听到了他这番话,皆是震惊无比。

    自被殷寒江削肉之后郁郁寡欢的裘丛雪眼睛顿时亮起来,抓起桌边抱着书睡到流口水的宿槐狂笑:“来,徒孙,随我去布阵!”

    “什、什么阵?”宿槐被裘丛雪晃得脑子里的大海波浪滔天,顿时抽出灭情棒道,“怎、怎么了?有外敌入侵吗?”

    “是子午锁魂阵,三百年了,我只见过一次这阵法,”裘丛雪兴奋地舔了下嘴唇,“一百年前,闻人厄与殷寒江杀上总坛,老宗主被焚天鼓反噬,濒死时要我们布下子午锁魂阵封住这两人。”

    当时天地昏暗,昼夜颠倒,玄渊宗上百名高手布下阵法,伤痕累累的闻人厄与殷寒江被困于阵中,当时所有人都以为他们会死,脑子被捅了一剑的裘丛雪更是死命护阵,势要困死这两人。

    阵法维持了三天三夜,大家以为他们要子午锁魂阵耗死时,天空七杀破军两星绽放异彩,一道血红色的魔剑与七杀戟合力冲出锁魂阵,闻人厄飞出来召回七杀戟,血剑化为殷寒江,奄奄一息地倒下去,被闻人厄一把捞住,单手揽在怀中。

    “能将我逼到这个程度,倒是令人敬佩,”闻人厄缓缓道,“我本以为玄渊宗皆是孽障,一个人也留不得。现在看来,倒是可以管一管。”

    长戟挥动,北斗与南斗星辰降下星力,星图于闻人厄头顶成型。

    战意让闻人厄感受不到身魂上的疼痛,星力补充了他透支的真元,黑袍落下,闻人厄的后背上闪烁着星光。

    那不是刻意修炼的心法,而是闻人厄还是凡人时,于战场之上九死一生后留下的伤痕。

    道道伤痕奇妙地构成十四主星的星图,源源不断地吸收着星力。七杀戟挥动,星力荡开,当时布阵的百余名门人全部受到重创。

    那一刻,闻人厄怀抱殷寒江立于天端,方才还想着合力困杀他的玄渊宗众人,但凡是能爬起来的,均是双膝跪地,双手贴于地面,头颅深深低下。

    跪的是闻人厄以一当百的实力,跪的是仅二人杀上玄渊宗的威勇,跪的是漫天星光中的奇景。

    从那一刻起,闻人厄便是当之无愧的魔尊。

    子午锁魂阵也成为玄渊宗的秘传阵法,只要闻人厄在,就永远不需要这个阵法,哪怕是正魔大战时也没有施展。

    而今日,殷寒江就要开启子午锁魂阵,是什么敌人值得他如此谨慎?

    “你师祖我,也是从那时开始,下定决心,定要晋升大乘期,才鼓起勇气进入饿鬼道的。”裘丛雪说道,“以前怕疼怕死,那之后才知道,修真犹如逆水行舟,唯有一“勇”字可定乾坤!”

    可是师祖你的“勇”好像应该写作“莽”……宿槐抿唇,没有说出口,他担心师祖揍他。

    “子午锁魂阵起码要九十九名元婴期以上高手,也不知还能不能凑出这么多人,”裘丛雪道,“走,师祖带你看热闹去。”

    裘丛雪与宿槐是第一个赶到的,随后是钟离谦,舒艳艳过了一会儿才带着十数位下属前来,这些人全部超过元婴期。

    百里轻淼轻轻落下,此刻闻人厄早已离开她的身体,她对钟离谦道:“钟离大哥。”

    钟离谦难得取下蒙眼布,看了看百里轻淼的状态,忍着眼晕又将蒙眼布带回去,欣慰道:“你已入道。”

    “还是要多谢各位前辈相助。”百里轻淼轻声道。

    “子午锁魂阵为的是何人?”舒艳艳问道。

    “是贺闻朝,也是血魔。”百里轻淼道,“殷宗主独闯上清派,将贺闻朝擒了回来。此时贺闻朝仅有筑基期,但血魔难以对付,还是要封印的。”

    “殷寒江擒贺闻朝,你没阻止?”舒艳艳才不在意贺闻朝的死活,她略带关心地看向百里轻淼。

    舒护法不沾情爱,却敬佩有情人。她对百里轻淼有一丝好感,喜欢这单纯不做作,善良不过度要求别人的女子,如果可以,舒艳艳希望百里轻淼能够得到最好的对待,只可惜造化弄人,这般炽烈的感情,却遇上个负心汉。

    百里轻淼乖巧一笑:“多谢舒姑娘关心,百里已看破红尘,专修无情道。”

    听她称呼自己“舒姑娘”,显是想起了过往之事。舒艳艳笑道:“初次相遇时,你还是个会因我与师兄闹脾气的小女儿性子,四十多载岁月过去,你已成为这登天大道上的佼佼者了。”

    绝美的女子微微仰头望天,低叹道:“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蜀道都那般艰难了,更何况是这芒芒青天?大道之下无数枯骨,稍有差池便是神魂俱灭。若是找不到一个能与自己携手逆天之人,倒不如断情绝爱,孤身一人上路。”

    她这话是说给百里轻淼听,也是说给自己。心动是一回事,是否愿意为这份心动冒上风险,是另外一回事。

    她舒艳艳,从来不是耽于情爱之人,唯有强大的实力,才是她所追逐的!

    舒护法没有看钟离谦,钟离谦却也懂了。他眼蒙心不蒙,这位聪慧女子的好意钟离谦一直懂,他对舒护法也是欣赏的。钟离谦始终没有说破,是因为他清楚,这一位蛇蝎美人,活得永远自由如意,绝不会被任何事物绑住。

    但……钟离谦感受着天上凌厉的杀意,心想若是像这二位,相互扶持的情爱倒也不错。

    登天难,知心人更难。

    “人齐了吗?”殷寒江冷声道,“布阵!”

    玄渊宗总坛前方广场原本就是一个巨大的阵法,九十八位高手站在符合自身属性的位置上,中间的位置留给殷寒江。

    殷寒江手提昏迷的贺闻朝落下,将焚天鼓罩于总坛上空,开启阵法。

    九十九名高手的真元以殷寒江为中心运转起来,他要以一人之力控制如此多高手的力量,并将其导向贺闻朝身上,彻彻底底封印住此人。

    按理说,贺闻朝目前仅有筑基期,是还不需要如此严阵以待的。但殷寒江看过《灭世神尊二》,书中贺闻朝也无数次遇难,甚至有一次被逼到自爆元婴,但只要不完全杀死他,他总能死灰复燃,并带着更强的实力碾压对手。

    对此,殷寒江必须谨慎再谨慎。他不仅要防备血魔,更要防备贺闻朝。

    因此,他破例开启子午锁魂阵,此阵法若是用于攻击,足有一击毁灭一个文明的力量。若是用于困住某人,纵是大罗金仙也逃不出去。

    阵法一直持续了七天七夜,期间闻人厄的符咒失效,血魔清醒,阵中血影重重,贺闻朝一个普通修者竟是发出魔物的吼声。

    “你们这些人,你们!若是老祖我全盛时,区区子午锁魂阵能耐我何!待我脱困,我要吸收你们所有人的血魂!!”血魔老祖吼道。

    他之前吸收了十七位高手的力量,此刻非常难对付,功力低的弟子已经有些支撑不住,就连舒艳艳也已渐渐无力。

    唯有殷寒江纹丝不动,他一手指向血魔老祖,源源不断地将真元注入阵法中,消耗血魔的力量。另一手飞快掐动灵诀,焚天鼓声声巨响,每一下都令血色淡下不少。

    如此僵持七天七夜,血魔老祖真元耗尽,又被焚天之火焚烧,终于承受不住。

    殷寒江其实也是强弩之末,但他面色不变,硬是撑到血魔老祖力竭还维持着威严,声音丝毫不乱,他低喝道:“毁我尊上声誉,在幽冥血海两次企图暗害尊主,血魔老祖,跪下!”

    一声怒喝,殷寒江手指硬生生下压,九十九道黑白相间的气没入贺闻朝的身体,血魔老祖借助贺闻朝的身体挣扎许久,终于体力不支,双膝面朝殷寒江跪了下去。

    黑白相间的气将他的真元牢牢锁住,再难逃脱。

    殷寒江体内已被掏空,但他面色不动,对师从心道:“扔进水牢,由鬼修众日夜看守,稍有异动立刻通知本座!”

    收回病气后功力大增的师从心大喜道:“属下遵命!”

    “你们两个,”殷寒江指向舒艳艳与裘丛雪,“看住百里轻淼一个月,她无情道尚未大乘,恐怕会有什么东西惑乱心智,一时心软放了贺闻朝。”

    他又道:“苗坛主带着正道弟子去找钟离坛主,与钟离坛主商议一个办法,让那些正道不敢违背本座的邀请。

    “阮坛主随师坛主去水牢,布阵看守,你防御甲最强,一旦有意外,在本座赶来之前,尽可能护住鬼修众。”

    “属下遵命。”众人齐声道。

    此时此刻,殷寒江已经用自身的实力证明,他绝对有能力成为一名新魔尊。

    收回焚天鼓,殷寒江回到闻人厄的房间,捂着心口,强行撑住。

    心魔、强行使用焚天鼓、开启子午锁魂阵,无论哪一样都让殷寒江难以承受,但他做到了。

    “尊上,我终于……制服了血魔。”殷寒江笑了,虽疲惫,却开怀畅意。

    他执着于报仇,哪怕闻人厄还活着,也要复仇!不仅是为出一口气,更是要向全天下宣布,本座护着的魔尊,你们休想动一根寒毛,要杀闻人厄,先过殷寒江。

    “你做得非常好,比我还要好。”身边一个最不像尊上的“幻象”走来,轻声对殷寒江道。

    “你是尊上吗?”殷寒江迷茫地望着他。

    “你闭上眼睛。”

    殷寒江乖巧闭眼。

    闻人厄于虚空处缓缓摸了摸他的头,殷寒江,做得真是太好了。

    不知不觉,十五日已过。

    闻人厄趁着殷寒江闭目时,微微低头,吻住他的唇,并以额头贴着额头。

    就算此时没有实体,殷寒江还是感觉到唇上一丝温意。

    发生了什么?他疑惑地想着。

    想着想着便觉困倦,连神魂都沉睡下去。闻人厄进入殷寒江识海之内,开始第二次入魂治疗。

    第73章

    再度入魂

    上一次入魂情况紧急,闻人厄一心只想稳定殷寒江的情绪,并未深入他的魂魄。况入魂本身也要看殷寒江魂魄本身的状态,如果殷寒江一心抗拒对方,不肯敞开神魂,即使入魂也是枉然。

    前次殷寒江神魂混乱,闻人厄刚进入就被不断回放的相认表白看书的记忆挡住。经过上次的治疗,加上这段时间的稳定,殷寒江已经好了很多,神魂中多了无数光点。

    闻人厄靠近其中一个光点,见到其中闪烁着闻人厄为殷寒江取雪中焰的场景。

    他走近另外一个更大的光点,是殷寒江擒住贺闻朝时的情形。

    多看了几个后,闻人厄明白了,大大小小不同的光点,皆是令殷寒江感到喜悦、开心的事情。喜悦感弱一点,光点便小一点;喜悦感大一点,光点就大一些。

    最大的光点中,是殷寒江看到《虐恋风华》里,闻人厄通过百里轻淼剖白心迹时,那个光点挂在魂海最高处,又大又圆,像个太阳。

    最大的光点内还有一些血色的污点,闻人厄神识探入污点去看,发觉是一些混乱阴暗的想法,期间还夹杂着心魔幻想的痕迹,也正是让殷寒江最痛苦的地方。

    闻人厄有些明白了,光点是殷寒江开心的事情,血色污点便是他心魔所在。

    他在殷寒江的魂海中渐行渐远,一直寻找着最深最痛的根源。终于在很深很深的地方,找到了一团巨大的血污,比魂海上空的“太阳”还要大。

    这或许就是根源吧。

    闻人厄试图进入血污中,血污却对他有些抗拒,不愿他入内。

    他只得轻声哄道:“殷宗主,是我,闻人厄。”

    一提名字,血污缩得更紧,完全不让他进去了。

    这是殷寒江抗拒的,最不愿让闻人厄发现的事情。

    这该如何是好?闻人厄飘在血污前有些发愁,所有光点与血污皆为已发生的事情,换言之,面前这团最大的血污,是闻人厄不知道的,殷寒江对他封锁的。

    即使是双修伴侣,也该有禁区,如果对方不愿意触碰,他不该强行探索。

    但不解决这些血污,又无法治愈殷寒江的心魔,当真是个两难的局面。

    闻人厄想了许久,回忆与殷寒江相处的种种,又想起自己也有许多不愿被人知晓的过去,忽然明白了。

    既然殷寒江不愿让他探索,那便由殷寒江来了解他吧。

    闻人厄张开双臂,对殷寒江道:“本尊绝不试图入侵你的禁区,我只望与你魂海相融,化解你我之间的屏障。”

    说话间,血污渐渐缩小,小到闻人厄可以双臂环住,抱在怀中。

    即使是殷寒江阴暗的过去,闻人厄也坚定地将它用身体护住,那团血污便渐渐融入闻人厄的魂海中。

    -

    “阿武,阿武!”遥远陌生又有些怀念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有人在温柔地拍他的肩膀,闻人厄迷迷糊糊睁开眼,见一面容姣好的女子站在面前,低声道,“该起了。”

    是母亲,是那个边城告急时,可以披甲上阵,带着边城民兵死守城墙五日,直拖到援兵前来,她方昏厥在城墙上的奇女子。

    闻人厄发现自己的身躯变成了十四五岁的少年模样,恍惚间明白,这是他的记忆。

    “练武、读书、习字……你今日功课很多,莫要让先生等你。”母亲掌中拿着一对轻短双剑,闻人厄若是不起床,这柄双剑大概就要削上他的头发了。

    “我起了,娘亲!”闻人厄忙跳起来,穿上衣服,飞速地洗漱。

    他自幼在边城长大,边城人力紧张,闻人厄没有丫鬟,仅有一个一同习武的小厮。他凡事亲力亲为,只有此刻急了,才吼一声:“把巾帕给我!”

    一双小小黑黑的手递上白色巾帕,闻人厄接过时愣了片刻。他的小厮不见了,换成一个看起来只有五六岁的孩子,这孩子全身青紫,半具身体都腐烂了,又脏又臭的,颤巍巍将巾帕举起来。

    是殷寒江啊。

    闻人厄将殷寒江最不愿意面对的那团血污融入神魂中,殷寒江在他的魂海内,找了个适合的位置待着,变成了他的小厮。

    这不是现实,是闻人厄的记忆。

    他接过巾帕,却没给自己擦脸,而是抱起小小的殷寒江,浸湿帕子,用温热的毛巾轻轻为小殷寒江擦拭身体。

    肿胀发烂的小手一巴掌将巾帕拍开,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脏。”

    小殷寒江不是在说毛巾脏,而是怕自己的身体脏了毛巾。

    “毛巾是可以洗干净的,你需要疗伤,并且换件衣服。”闻人厄道。

    他的心境变化是可以影响魂海记忆中的人的,闻人厄的母亲也不再催促他做功课,而是温柔地摸摸小殷寒江的头道:“小江怎么伤成这个样子,阿武你快去帮他清洗一下,再送李大夫那里去上药。”

    闻人厄听话地烧水为小殷寒江清洗,还给他找出自己幼年的衣服换上,抱着他施展轻功一路飞到边城大夫的药堂。

    少年时的闻人厄是个白袍小将,有些臭美,总是穿着一件白色的锦衣。他抱着殷寒江在无数个房屋上飞跃,不少边城百姓抬起头来看,七嘴八舌地讨论闻人小将军又开始飞檐走壁了。

    那时的闻人厄,是飞扬的少年,整个人是明亮剔透的,连边城天空的颜色都是一片蔚蓝。

    “阿武?”怀中的小殷寒江疑惑地问道。

    “我未入道前,父母为我起名闻人武。他们还商量及冠时的字,正好用‘武’字拆开,表字止戈。”闻人厄回答道。

    可惜没能等到那一天,闻人家便遭难,闻人武也更名为闻人厄。

    踩着房檐从门前落下,吓了李大夫一跳,这位年迈却精神抖擞的驻军医生,顺手抄起身旁的扫帚挥向闻人厄:“你这个鸡飞狗跳的小屁孩,吓死老夫了!就不能有一次正正经经敲门的吗?每次不是从房上跳下来,便是从后院跑进来,我这把老骨头,禁不起你吓的!”

    扫帚还没打过来,便被一双手接住,小殷寒江满脸阴沉地看着李大夫。

    就算是殷寒江魂体中阴暗的部分,也是有很强大实力的。闻人厄担心他出手,刚要阻止,就听李大夫说:“哎哟,这谁家的孩子?怎么成这样子了?快进来,老夫为他包扎。”

    “从尸堆里捡来,父母亲人都被外族屠了。”闻人厄小声地对李大夫说。

    老大夫满是皱纹的脸顿时充满怜爱,让闻人厄将小殷寒江放在床上,自己则拿了烈酒与刀,为小殷寒江刮去腐肉。

    闻人厄当年救下殷寒江时,随手一个丹药,一道真元,便将这孩子治愈了。凡人的伤对于修真者而言实在太轻,殷寒江对于治疗没有任何实感。

    这一次李大夫细心刮腐肉,又以烈酒消毒,疼得殷寒江小脸直抽抽。闻人厄见状略微不解,明明是魂体,为何会觉得疼痛?此刻殷寒江在想什么呢?

    李大夫怕伤到完好的皮肉,下手不敢太快,足足清理五个时辰,日头从东移到西,他才将全部的伤都上了药,包扎好。

    小殷寒江疼得满脸是汗,李大夫道一声“好了”后,他立刻昏死过去,脸痛苦地皱着。

    “你捡到这孩子时,他受伤几日了?”李大夫将闻人厄拉到一旁低声问道。

    “大概三五日,在尸堆里翻出来的。”闻人厄不知殷寒江能否听到,魂海中也不可传音,压低嗓音回答道。

    “这孩子有点问题,”李大夫凝重道,“他年纪太小,我怕伤到脑子,不敢用麻沸散,只能硬来。有些腐肉没有知觉,刮下去还好;可是一些半腐却没救的皮肉,碰一下就是刀割之痛。这么小个孩子,我连续治疗这么长时间,期间还用烈酒擦拭伤口,他竟是一声没吭。换做是你这个要面子的皮猴子,咬牙不嚎老夫倒是信,可这么点个孩子,连哭都不会哭,我担心他这里出了问题。”

    说话间,李大夫点点闻人厄的心口。

    心吗?老大夫一眼便看出的问题,当年的闻人厄却不管不顾地将殷寒江丢在山上。他以为给他充足的食物、崭新的衣服、练功的心法、报仇的能力就足够了,一个坚强的男子汉是不需要懦弱的。可是闻人厄却没有想到,那时的殷寒江不是男子汉,只是个年仅五岁的男孩,还是可以哭的年纪。

    “这孩子,救得还是晚了。”李大夫摇头道,“左腿大概是要瘸的,脸上身上也会满是疤痕。我知道你忙,闻人元帅和夫人管你管得严,但也还是要抽出时间多照看照看他。方才刮肉时,他疼得狠了就盯着你,显是将你视作救世主,你多陪陪他。”

    “晚辈知道了。”闻人厄低叹道。

    “晚辈什么晚辈!”李大夫一巴掌拍在他脑瓜门上,“跟我来这文绉绉的,你都够当我孙子了!”

    “阿武知道的。”闻人厄只得捡起自己丢弃已久的称呼。

    李大夫拍闻人厄脑门时,小殷寒江已经醒了过来,阴森森地盯着李大夫拍过闻人厄脑袋的手。

    默默观察一段时日,对殷寒江的眼神与想法有些许了解的闻人厄知道,小殷寒江在生气李大夫打他。

    于是他坐在床上,将小殷寒江抱起,让他头枕着自己的大腿,为小殷寒江介绍李大夫:“这位是李大夫,当年还是御医呢。”

    “好汉不提当年勇,我不过是个医治嫔妃不当,被赶出宫,流放军中的糟老头子罢了!”李大夫背对着二人,背影有些萧瑟。

    闻人厄笑了下:“当年的事咱不提,李大夫医术高明,自到了边城后,救回六千一百四十八名边军的性命。前几年还随军上战场,三天之内抢救下数十名伤兵,最终累倒在后方。我父兄多次命悬一线,皆是李大夫出手相救,就是我也……”

    他见李大夫耳朵都红了,也不好再当年夸,只好在小殷寒江耳边小声道:“当年边境告急,我母亲怀胎九月披甲登上城墙,等援兵来被抬下城墙时,身下已经见红。若不是李大夫神医妙手,我便胎死腹中了。”

    小殷寒江眨眨眼。

    闻人厄低声道:“其实我是他干孙子。”

    小殷寒江眼睛亮了,说出了进入闻人厄魂海后对尊上以外的人的第一句话,对着李大夫就是一句:“爷爷!”

    声音还哑着,有些虚弱,李大夫听到后开心得胡子都发抖了,转过身凑到床前道:“哎,乖孩子!”

    小殷寒江一把抓住他的胡子,咧嘴一笑,牵动脸上刚包扎好的伤口,疼得“嘶嘶”直叫。

    李大夫忙抢回自己的胡子,对闻人厄使了个眼色,意思这孩子终于有点人气了,好好维持。

    小殷寒江有些累,他闹了一会儿就枕着闻人厄满是肌肉硬邦邦的腿睡着了。

    入睡前他想着,这些,便是尊上要守护的人啊。

    第74章

    盛世乱世

    “闻人武!”闻人厄刚抱着小殷寒江回家,就听见一声暴喝,“前日偷偷砸了王胡子酒肆的歹徒是不是你?”

    一个身材魁梧宽肩窄腰,比少年闻人武还要高一个头的男子风风火火地冲进来,伸手在闻人厄额头上狠狠弹了一下,怒道:“我们边军是守护百姓的,你怎么可以在后方自乱阵脚?”

    闻人厄恍惚了下,才想起这人是他的大哥闻人泰,国泰民安的泰。

    记忆太久远,闻人厄想了好久,才忆起的确是他砸的。王胡子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酒混子,整日在边城说这城早晚守不住,闻人家迟早要走,届时换个酒囊饭袋的官员过来,城破前丢下他们这些老百姓套逃走,与其留在这里,倒不如早死早超生。

    闻人厄前几日也在酒肆,少年的感情是简单浓烈的,厌恶就是厌恶,喜欢就是喜欢。他尊敬父兄,认为边城只要有闻人家,就绝对不会有事。听到王胡子这话气得要死,半夜蒙面去打翻了王胡子的酒,又粗暴地剃下他那把络腮胡,弄得王胡子下巴上全是剃须后的刮伤。

    他那时自以为隐秘,却没想到,边城十四五岁的少年,武功又好,还整日在房顶上乱窜的,整个边城大概只有他闻人武一个。他那双明亮愤世嫉俗的眼睛,与整个城镇百姓的都不同,一眼便能认出来。

    少年阿武的额头被弹得通红,小殷寒江气了,张嘴咬住闻人泰的手臂。

    闻人泰当下一慌:“小孩,你松口松口!我的胳膊太硬,你太用力别咬崩牙!”

    小殷寒江:“……”

    五大三粗的男子在小殷寒江面前手足无措,生怕自己伤到他,最终只好拿弟弟出气:“闻人武,你做错事就拿小孩做挡箭牌吗?”

    “小江,放开。”闻人厄轻捏一下殷寒江的脸,温柔道,“脸上刚包扎好,别牵扯了伤口。”

    小殷寒江缓缓地松开口,闻人厄一手抱着殷寒江,一手勾住大哥的肩膀,额头贴在闻人泰宽厚的臂膀上,低声道:“大哥,能再次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哪怕这只是他的魂海记忆。

    闻人泰常年在边塞驻扎,皮肤不怎么好,有些黑又有些粗糙,他黑脸一红,抬起满是伤痕老茧的手,摸摸闻人厄的头,旋即晃神道:“少给我来这套,今天这顿打你是少不了了!”

    当天闻人厄挨打了,父亲在军营,大哥镇守后方。闻人泰压着他去给王胡子道歉赔钱,还当着整个边城百姓的面,在酒肆中对闻人厄施了军法,整整五十军棍,打得少年后背皮开肉绽。

    小殷寒江被闻人的母亲抱着,气得呜嗷呜嗷直叫,想要挣脱那双不算柔软的手,扑上去为尊上挡住后背。

    “别动!”看起来十分温柔,实则脊骨笔直的女子道,“好好看着,不论什么原因,身为边军,私下做出伤害百姓的事情,就要军法处置。也是看在他年轻,才少罚了些,否则这根棍子不打断,他休想过关!”

    “心疼……”小殷寒江摸摸心口道。

    “当然心疼,打在儿身,痛在娘心。”闻人武的母亲脸上滑下一行清泪,她抬手抹掉,继续道,“但不打不行,百姓的事,没有小事!”

    一滴没有擦掉的泪落在殷寒江的小手上,他舔了舔,咸咸涩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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