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施婳莫名记起自己同他的周六之约,胸腔闷闷的,说不住是什么滋味。

    “新家主竟然也到了!”

    “九爷,什么风把您都给吹回来了?”

    “连老九都回来了,还是阿珩这孩子面子大啊!

    “九叔您难得回来,我先敬您一杯!”

    一众不同辈分的亲戚纷纷簇拥而来,个个都端着酒杯,跃跃欲试,不甘人后。

    更有珠光宝气的女眷们露出直勾勾的眼神——

    “天,是新家主!他怎么生得这样好看!”

    “好帅,听说他在国外多年还未结婚,至今还是单身!”

    “这一回国,不得被京圈未嫁的名媛千金们生吞活剥了?”

    ……

    本就名存实亡的订婚宴,霎时间满载了趋附和逢迎的画面。

    他肩宽长腿,信步走来,仿佛漫不经心又似乎意有所指,清冷的黑眸晦暗不明地扫了她一眼。

    施婳心如乱麻,只觉得这局面是愈来愈难收场了。

    抵达主宾席,贺砚庭停顿脚步,理所当然落座主位,背脊松弛地向后倚去,继而不紧不慢开口:“大伯。”

    “嗯。”贺老爷子连连颔首,算是示意。

    这尊大佛一露脸,订婚宴的分量立时更重了几倍。

    施婳微垂着颈,不愿看他。

    因为贺砚庭的到来,迟迟未现身的男主角贺珩似乎被众亲友抛诸脑后。

    人人都举着酒杯想尽法子拼命朝主位这边凑,生怕没机会给这位敬上一杯。

    隔不一会儿,突然有佣人从门口通传了一声——

    “贺珩少爷到了!”

    众目睽睽下,贺珩身着礼服正装,面容肃然地搀扶着一袭淡青色长裙的徐清菀。

    徐清菀栗色卷发挽起,打扮得淡雅而柔美。

    她小鸟依人般站在贺珩身侧,眉眼间满是惹人怜悯的无辜。

    众人瞠目结舌,就连忙着给新家主敬酒的手都不免僵住。

    只见这两人径直来到主宾席前。

    面对贺老爷子,贺珩略微颔首,用极郑重的口吻开口道:“爷爷,这是清菀。”

    贺老爷子脸色发青,眸中难掩怒色,厉声斥责:“贺珩,你这小子究竟在胡闹些什么!”

    前两日贺珩当面对他允诺,口口声声说和小婳只是发生了一点误会,会尽快将她哄好,订婚宴如期举行。

    他滴水不漏,老爷子时至此刻才察觉自己竟是被嫡亲孙子给骗了。

    亲戚宾客们一众哗然,谁也搞不清这是演的哪一出大戏。

    虽说豪门秘闻不少见,但这样刺激的场面,到底是可遇不可求。

    人人都挂起吃瓜看戏的表情。

    徐清菀低眉顺眼,虽然看着身子骨虚弱,但总算谦卑有礼:“爷爷,我是徐清菀,家父是徐冠林。今日才来拜见爷爷,实在是清菀不懂事,还请爷爷宽恕。”

    贺珩至今没有看老爷子身旁的施婳一眼,他自打进门便始终目视前方,一脸决绝:“爷爷,清菀自幼身体不好,您别怨她,一切错都在我。”

    徐清菀美眸流转,泫然欲泣。

    贺老爷子皲皱的双手紧握橡木拐杖,重重敲击着地面,苍老的面容满是怒意:“贺珩,你把话给我讲明白,你今日,到底想干什么!”

    贺珩突然直愣愣地跪下,表情肃穆而坚决:“爷爷,清菀是我的爱人,也是我未来的妻子。我自始至终爱的都是清菀,而婳婳,我只把她当做妹妹,我情愿照顾她一辈子,但今生……我非清菀不娶。”

    这话一出,贺老爷子身体往后仰了一瞬,好在有荣伯和施婳双双扶住。

    勉强坐稳后,老爷子声线沙哑:“你,你说什么?”

    偌大的宴会厅已经炸翻了锅,仿佛有一万只麻蝇一齐嗡嗡作响。

    贺珩深情的声线仿佛竭力压抑着某种苦楚:“清菀患有先天性心脏病,但我真的很爱她,希望爷爷能够成全。”

    贺老爷子早已气得口唇发白,他费力举起拐杖重重责打在贺珩身上,发出闷响。

    “你,你这个混账!那你把小婳置于何地?”

    施婳看着爷爷愤懑又无力的模样心揪得生疼,她忙着给爷爷递水,轻抚着他胸口,已经完全顾不得自己的处境,只低声安抚:“爷爷别动气,没事,我没事的,您保重自己的身子。”

    贺珩虽然跪着,但身体笔直,依旧是矜贵公子的模样。

    他一字一顿:“爷爷,您喜欢婳婳,我知道。但我对婳婳真的只有兄妹之情,今天当着诸位叔伯长辈的面,我想把话说清楚,更是不想污了婳婳的清誉。我与婳婳,从来谨守兄妹之礼,没有任何、逾矩。”

    众人纷纷愕然。

    贺珩这话虽委婉,但意思倒也直接。

    原来他和施婳“交往”这么多年,一直都没有发生“那层关系”。

    如今这个开放的年代,确实,很令人信服他对施婳是真的没意思。

    否则这样一个仙姿玉容的姑娘,圣人也忍不了这许多年吧。

    施婳整个人都是虚浮的,她强忍着胃里翻江倒海,屏蔽周遭的讥笑讽刺。

    老爷子的脸色越来越差,身子摇摇欲坠,荣伯也看不下去了,低声道:“老爷子经不住这么大刺激,得先歇着去。”

    施婳焦急不已:“赶紧叫邹医生过来,快!”

    白思娴一副孝顺的模样,皱眉道:“爸,阿珩他们小孩子之间的龃龉,您就别跟着动气了,小孩子嘛,本就是不定性的。”

    贺璟洺等人也连忙过来搀扶老爷子离开了宴会厅。

    ……

    贺老爷子一走,宴会厅渐渐分为了两个阵营。

    其中一个阵营是吃瓜看戏还未看够的,还在巴巴等着下文。

    另一个阵营则是事业心重的。心想老爷子都走了,这些小孩子的恋爱纠纷还有什么可关注的。

    倒不如趁此机会同贺砚庭这位新家主攀谈几句。

    这席是彻底开不了了,贺砚庭也被簇拥着移步一旁的茶歇区。

    他今天看起来没什么饮酒的兴致。

    酒敬了一轮又一轮,他手边的那只万花镜水晶威士忌杯却始终搁置着。

    里面琥珀色的酒液一滴未碰。

    有眼色的人看出新家主今日没有雅兴,想着到底是中午的光景,还远不到喝酒的时候。

    早就听闻贺砚庭酷爱吸.食雪茄,有周到的晚辈主动取了雪茄,先是放置醒茄,后又亲手将醒好的Gurkha雪茄用银色的单刃雪茄剪剪好,十分殷勤地拱手递至贺砚庭跟前。

    “九叔,您请。”

    贺砚庭眸色冷淡,但并未拒绝,而是伸手接下了。

    另一个小辈见状立马恭敬地点燃火机。

    男人修长的指骨捏住雪茄,贴近火苗外焰,缓缓旋了几周,雪茄逐渐均匀燃烧,头部呈现猩红。

    他惯于钳式握持,中指握得较深,稳而紧,是位高权重之人倾向的握法。

    周围许多人小心翼翼地搭话恭维着。

    而他的视线,却始终意味深长地睨向不远处。

    ……

    主厅另一端,贺珩的大戏还在上演。

    亲戚们窃窃声议论不休。

    “这姑娘的父亲是徐冠林?是那位早年得过金狮奖的徐导么?”

    “估摸着是吧,这姑娘看起来颇有古典气质,就是这身体……”

    “贺珩竟然要娶这样一个病秧子,看来是真爱了。”

    “倒是个难得痴情的孩子啊。”

    “先天性心脏病虽然顽固,但以贺家的家底,尽力医治的话,说不定还有余地。”

    白思娴其实并不怎么喜欢这个看起来就病歪歪的女孩子。

    但当着这么多人,她总不能叫人传出恶婆婆的闲话。

    她只好站出来,一脸怜爱地搀扶徐清菀的胳膊,温声细语:“徐小姐是吧,你身子骨弱,可不要太激动了,万一出点差池,你父母可要心疼死了,我们可担不起这责,快先坐下歇着罢。”

    徐清菀眼里闪着泪光,语气感激:“伯母……”

    贺璟洺的脸色很不好看,他板着脸许久,骤然出声:“罢了,你们年轻人的事,我懒得理。”

    他说完就大步离开了主厅。

    白思娴见丈夫走了,知道如今只有自己主场。

    她愈发摆出贤良慈爱的模样,好生关怀了一阵。

    她心里盘算着,儿子这样一闹,和施婳的关系算是彻底决裂了。那么眼下,也只能走步看步,好歹这个徐清菀的父亲还算是有名有姓的大导演。

    而这个姑娘看起来病弱胆怯,似乎很喜欢她家儿子。

    性子么,大约也比施婳那个外柔内刚的好拿捏得多。

    白思娴有了极好的算盘,打算顺水推舟。

    她笑眯眯地对身旁的亲戚们道:“今日实在是不好意思,大家见笑了。阿珩还年轻,不定性,烦请诸位亲友万不可将今日之事传扬出去,毕竟家丑不可外扬。”

    众人表情讪讪。

    贺老爷子不顶事儿了,长子贺璟洺素来窝囊不争气,唯有儿媳白思娴长袖善舞,贺珩又是他最宠爱的独孙,这层面子当然要给。

    于是有亲戚开口:“嗐,不过是场误会,不打紧的。”

    有人开了口,自然有人附和:

    “是啊,阿珩这孩子是个有担当的,重情重义,不错。”

    “现在不是旧社会了,婚事可不能包办,阿珩有喜欢的女孩子,也是好事。至于施婳,这么多年兄妹情分,想必施婳也会祝福阿珩的,是吧?”

    话头突然甩到了施婳身上。

    她大脑浑浑噩噩的,瓷白的脸蛋一丝血色也无。

    她下意识看向贺珩,贺珩立刻避开了视线,不晓得在心虚什么。

    有了好事的亲戚开口,白思娴也算找准了时机,连忙凑过去握住了施婳的手背:“婳婳,事已至此,以后你就是伯父伯母的亲生闺女儿,阿珩的亲妹妹,我和你伯父都会像从前一样的疼你,别委屈啊,乖。”

    施婳眼底雾气弥漫。

    她彻底领悟贺珩这出大戏是为的什么了。

    的确,现在不是旧社会了,即便是京圈这样的上流环境,名声不好的男人,也难登上位。

    现在主流都是男子深情专一、夫妻伉俪情深的人设。

    她执意退婚,贺珩要么坐实出轨的渣男名声,要么也得面对被甩的现实。

    现在可好了,他成了甩人的那个,而且还甩得正大光明,深情款款。

    为了身患绝症的恋人婉拒祖父安排的婚事。

    何错之有?谁敢指摘。

    而她,今日之后,就会沦为整个京圈的笑柄。

    很快,有长辈把话逼到了施婳跟前:

    “施婳,你伯母说得是,要不你就点个头,祝福你阿珩哥哥?”

    “是呢,既然只是兄妹情分,又何必执着。小婳,你是贺家养大的,应该知道感恩,别任性了,该诚心祝福你兄长才是。”

    施婳愣了愣,沉默良久,乌沉沉的荔枝眼静静扫视了一圈。

    倏而,她兀自嗤笑出了声。

    可真有意思啊。

    这帮人,说得竟然能比唱得还好听。

    贺珩带了徐清菀回来演一出大龙凤,还有一群人陪着他演。

    真有面子,不愧是贺家的长房长孙。

    四年,她当了贺珩名正言顺的女友整整四年。

    如今他们轻描淡写几句,就如此颠倒黑白,掩埋真相。

    她从被背弃的受害者,成了任性执拗插足真情的过错方。

    亲戚们乐呵呵的等待她开口祝福。

    唯独徐清菀留意到了施婳冰霜般的冷眸。

    徐清菀心突然提起,有了相当不妙的预感。

    只见施婳腾的一下骤然起身,她眼眶酸胀,一步一步走向茶歇区,走向那棕皮沙发上,正握持雪茄,吞云吐雾的男人。

    隔着灰白的烟雾,她执拗地望着那张轮廓深邃的侧脸。

    心底不知怎么,竟生出一股孤注一掷的勇气。

    她在半米之外的距离才停下脚步,软糯的嗓音含着隐隐泪腔,字字锥心:“九叔,爷爷上了年纪,如今贺家上下都认您是新家主。贺珩出轨在先,颠倒是非在后,还请您为我——主持公道。”

    她音色很颤,音量也不高。

    但主厅内霎时间噤若寒蝉。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疯、疯了么!

    区区一个寄人篱下的养女,竟然敢把主意打到这位祖宗的身上。

    让阎王爷替她主持公道?

    怕不是活腻味了。

    偌大的空间静谧无声,所有人都屏息静气,大气不敢喘。

    施婳视线混沌,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儿。

    众目睽睽下,只见高坐于主位上的男人,将握持的雪茄搁置在青釉烟缸旁,雪茄静静地归于寂灭。

    他缓缓掀起眼皮,睨向她的眸光高深莫测。

    半晌,他嗓音淡淡,吐出的字却令所有人错愕失语。

    他说:“过来,坐九叔这儿。”

    11

    贺砚庭让施婳落了座。

    气氛不知何时变得凝重,连方才围在一旁敬酒的晚辈们都四散闪开,一个个恭谨地伫立在旁。

    而被搁置在青釉烟缸旁的雪茄并未再被拿起。

    只见男人修长的腿矜贵地搭着,坐姿瞧着有几分慵懒,但周身的气压低沉,不像是等闲谈笑,倒像是新家主当真要主持大事了。

    众人都很惊愕,贺珩的脸色亦是剧变。

    他心脏都揪紧了,不知为何,看着施婳眼眶湿红地坐在贺砚庭身侧,他心底莫名冒出了一股酸涩的痛感。

    施婳暗暗攥紧了手心,指甲都无意识地陷进肉里。

    她不敢保证贺砚庭真的会为她主持公道。

    只不过在赌。

    一个是血脉相连的亲堂侄,一个是毫无瓜葛的孤女。

    寻常人都难免偏袒前者。

    而贺砚庭看起来如此端方清冷,不沾世俗,年纪轻轻就手握重权,庞大的世家上下无一人不仰他鼻息。

    这样一个年轻的上位者,却无人不服,想必总该有超乎常人之处。

    贺家派系繁多盘根错节,他掌权,最首要便是不能有私心。

    有私心者不能服众。

    施婳印象中,未曾听闻他偏袒任何一人。

    所以她想赌一局。

    她所求,无非是一个公道。

    寂然的空气中骤时响起一道问询——

    “贺珩,依你方才所言,对施婳没有男女之情,仅是兄妹之礼。”

    众目昭彰之下,贺砚庭开口慢条斯理,声音低沉儒雅,叫人捉摸不透一丝情绪。

    贺珩不明白新家主为何插手此事,但此刻他只能恭敬站着,面部线条紧绷,尽可能滴水不漏地答:“是,爷爷很疼婳婳,我也同情她孤苦伶仃,所以多加关怀,只是出于好意。”

    上位的男人面无波澜,云淡风轻:“你们二人的婚约早在四年前已经落听,这么长时间,你为何从不否认?”

    极简单的一句话,却戳中了问题的核心。

    贺珩的脸色刷的煞白。

    一旁白思娴和徐清菀的脸色更是慌乱。

    四周议论纷纭——

    “是啊,这俩孩子早年就许下婚事了,怎么今天才突然说只是兄妹情了?”

    “是不对劲,看来不能只听一方之辞。”

    “交往这么久了,怎的今儿突然蹦出一位徐小姐来?”

    贺珩的脸色愈发难看,白思娴更是心急如焚。

    贺砚庭似乎淡淡地笑了一下:“在座各位,有谁曾听过贺珩此前否认过这桩婚事,可站出来佐证。”

    众人面面相觑,相顾无言。

    哪有人敢佐证啊,何况确实是没听过。

    一直以来圈内都传说贺珩与施婳是青梅竹马,感情十分稳定,等施婳大学毕业就要成婚的。

    施婳湿润的眼瞳渐渐干涸,她目光清明,无意识地望向身侧男人。

    她知道,她这一局是赌赢了。

    贺珩脸色青白,半晌才挤出辩解:“我……我是不愿忤逆爷爷的心意,还请九叔明鉴。”

    “噢,不愿忤逆长辈,就耽误一个女孩子四年光阴,贺珩,你倒是孝顺。”

    贺砚庭声线寡淡,莫名透着几分嘲弄。

    周围也陷入哗然。

    贺珩自知理亏,只能尽力挽回颜面:“九叔您教训的是,是我年少无知,处事不妥。我愧对婳婳,今后愿意尽力补偿。”

    “很好。”男人似笑非笑地抚掌,“你自认有愧,那么合该有相应的补偿。女孩子的四年光阴非同小可,我贺家名门望族,断没有让一个小姑娘平白受屈的道理。”

    新家主此话一出,众人都纷纷点头应是。

    “家主这话有理,是该给人家补偿。”

    “是了,施婳虽是养女,也要一视同仁。”

    “得给人姑娘一说法,否则传扬出去,今后咱们贺家的脸面往哪儿搁?”

    施婳正襟危坐,但心绪是慌的。

    她所求不过一句公道话,却不料,贺砚庭不仅肯开腔,竟然还替她索要补偿。

    女孩细密的眼睫不住地颤抖,心不知为何,痒痒的,麻麻的。

    此时此刻,身居高位的年轻掌舵人,旁边坐着一个身着杏色刺绣旗袍,乌发低挽的美貌少女。

上一页 加入书签 目录 投票推荐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章节错误?点此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