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身上的少年呼吸都有些发抖,沉重的呼吸细碎地喷洒在他脖颈间,沾染着几分酒气,轻轻的声音似是从齿列间磨出来的:“老师与他多大的情分,竟甘愿为他受罚?”

    陆清则蹙了蹙眉,很不喜欢这个被压迫的姿势,但现在也不是挑剔姿势的时候,尽量让语气放得更稳,以免再刺激到他:“萍水相逢,颇为投缘而已,我只是不愿意再牵涉无辜的人。”

    他轻轻吸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丝恳求:“果果,把人放了吧。”

    老师在为另一个男人求他?

    宁倦眸色更冷,没有回应。

    陆清则感觉太阳穴都在突突直跳,牵引着他脑子里那根弦,疼得他头脑混乱。

    在画舫上,段凌光直言不讳地提醒他那些忌讳时,他断然否定,因为他觉得自己很熟悉宁倦的性格,他看着宁倦长大,教养着宁倦,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

    但现在他却产生了一丝怀疑。

    他真的很了解宁倦吗?

    至少眼前这个带着沉沉威压,将他按倒在床上步步紧逼的年轻帝王,让他产生了一丝微淡的陌生。

    陆清则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出了身汗,喉间泛起阵阵的痒意,脑中尖锐的疼痛让眼前恍如烟花炸开般,片片绚烂发白。

    他不想示弱,咬着牙没吭声,宁倦便也没有察觉,指尖从他眼角的泪痣下滑,停驻在他汗湿冰凉的喉结上。

    脆弱的咽喉在他指下,随着轻微的吞咽动作而滑动。

    怒火忽然被饱胀的情绪渲染成了另一种意味。

    宁倦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嗅到清冷的梅香,但在这熟悉的气息之外,还有丝丝缕缕的荷香。

    他的动作一滞,轻声细语:“你还送了支荷花给他?”

    像是在问,语气却是平铺直叙的调子。

    致命的地方被那么轻轻地捏着,有种说不出的危险。

    陆清则忍不住仰了仰头,想要避开宁倦的动作,然而他避无可避。

    诘责拷问,陆清则都能接受。

    但在黑暗之中,被得寸进尺地戏弄,让他倍感受辱,在疼痛之下也有些火了,干脆松开宁倦的袖子,冷声道:“只不过是怕被你发现,留在那儿罢了——怎么,陛下今晚是打算掐死我吗?”

    “老师怎么会这么觉得?”宁倦抚弄着他的喉结,忽然含糊地笑了,“我怎么舍得。”

    他嗓音喑哑,又轻轻重复了声:“怎么舍得。”

    视野里一片昏黑,所以陆清则也没看到宁倦的眼神与他嘴角的弧度。

    那是个说不上良善的笑,盯着他的眼神似一匹泛着残忍绿光的恶狼,恨不得将他拆吞入肚,叫人毛骨悚然。

    若不是宁倦怕压坏了他,不敢合身压下,陆清则也该发现问题了。

    或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宁倦脑子里岩浆似的沸腾着。

    陆清则那么不听话,今晚都敢绕开他的人去找人私会了,那下一次呢,他会不会直接就离他而去了?

    若是陆清则走了,他怎么办?

    陆清则从小教导他,他是大齐的皇帝,想要什么,便自己去拿,不必求人。

    他只是想要陆清则而已,又有什么错呢?

    谨遵师命罢了。

    宁倦眼底晦暗不清,带着一种志在必得的掠夺与小心翼翼,无声俯下身,想要亲吻上那张总在说着他不喜欢听的话的嘴唇。

    他尝过这张唇瓣的滋味,比他这些年所尝的一切都要柔软甘甜。

    陆清则疼得有些恍惚,但他知道宁倦大概是不会伤害他的。

    这一刻潜意识里却感到了极度的危险。

    察觉到滚烫气息的靠近,他蓦地用力偏过头躲开,落下却不是什么危险的东西,某个带着浅淡酒气的柔软,在他眼角的泪痣上一蹭,轻得有种怜惜的错觉。

    隔了好半晌,他才意识到,那是宁倦的嘴唇。

    不小心碰到的么?

    陆清则启了启唇,喉间的痒意蓦地加剧。

    他想说什么,一张嘴,却陡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单薄瘦弱的身躯剧烈地震颤着,骨头都要折了似的。

    所有旖旎情思瞬间荡然无存,宁倦立刻扶起陆清则,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朝外厉喝一声:“药呢!”

    门板吱呀一声,守在外面的长顺小碎步端着药走进屋。

    屋里没点烛火,他探了探脑袋,一时分不清方向,怕把药撒了,又不敢自己点亮烛火,生怕看到什么不该看的,踯躅了下,弱弱地叫了声:“……陛下?”

    宁倦皱了皱眉,抽身而起,想去拿药。

    手却被一把攥住了。

    陆清则咳得眼前发黑,喉间似被沙子磨过,浮起些许血腥气,开口时嗓子已经哑得不行:“陛下,放了段凌光和陈小刀。”

    那声音低微而疲惫,似是不再将他当做可以训斥的学生,而是当成了万人之上的皇帝陛下。

    宁倦的心口陡然泛起细细密密的疼。

    他没有拂开陆清则的手,也没有立刻答应。

    屋内死寂了几瞬,长顺满头大汗,将药碗放到桌边,悄么声退了下去。

    宁倦端起药,一声不吭地递到陆清则嘴唇边。

    陆清则脑子里乱糟糟的,别开头,极力压抑着喉间的痒意,瘦弱的胸膛大幅度起伏着,喘息很沉,断断续续道:“我保证,今夜之事,不会再有第二次。”

    又是一阵死寂后,宁倦闭上眼,沉沉地吸了口气,朝外面吩咐:“把陈小刀和段凌光放了。”

    陆清则紧紧绷着的肩头骤然一松。

    宁倦顺手点了床边的烛火,暖暖的烛光盈满了屋内,眼前倏然亮起来,陆清则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又出现了那碗药。

    宁倦冷道:“现在总该愿意喝药了吧。”

    陆清则脱力地靠在床边,没什么力气地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又深深闭合了下几乎被汗水浸湿的长睫。

    烛光映照下,那张脸却苍白得很,覆着层薄薄的冷汗,发冠不知何时被弄散了,头发有几缕凌乱地沾在脸颊上,衬得肤色冷玉般白得惊人,颜色浅淡的薄唇也因情绪激烈时,被自己咬磨得发红,水光淋漓。

    分明宁倦什么都没来得及做,看起来却像是什么都做了。

    陆清则这么虚弱,还是被自己逼成这个样子的。

    宁倦很清楚这个事实,但看着气息微促的陆清则,心头却难以抑制地攀升出一个个肮脏的念头。

    怎么有人能病都病得这么好看?

    哪怕是生病,也让人难扼兽念。

    这样的陆清则,实在是……太适合被藏起来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居然微妙地理解了当年宁琮见到陆清则的反应。

    他和宁琮相比,似乎也没有好到哪儿去。

    宁倦垂下眼,遮住眼底的炽烈,舀起一勺药喂给陆清则。

    陆清则的喉咙咽一下都生痛,脑子更是胀痛,感觉谁再戳一下自己,就要不受控制地倒下了。

    甚至没力气再咳嗽和生气了。

    他感觉眼角处还是炙灼一片,再次别开头,开口时气息不稳:“出去。”

    看着他这副模样,宁倦的喉结滚了滚,忽然就气弱下来:“老师,我先喂你喝药,等你喝了药我就出去。”

    “我自己喝。”今晚的宁倦实在有点陌生,陆清则没看他,他需要缓一缓,理理纷乱的思绪,重复道,“出去。”

    宁倦盯了他一阵,漆黑的瞳仁里弥漫着某种情绪,最终还是点了下头,放下药碗,退了出去。

    长顺守在门口,见宁倦出来,俯身关门时,偷偷往里瞥了一眼,瞅到陆清则衣衫不整、头发凌乱的模样,顿时头皮发麻,低眉顺眼,不敢多看。

    宁倦走到院子里,看不出喜怒:“去把陈小刀叫过来。”

    陈小刀是陆清则身边的人,宁倦也没有把他怎么样。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他若是敢动陈小刀,陆清则这辈子估计都不会再给他一个好脸色。

    所以陈小刀只是被扣押住了。

    他被关在屋子里,不知道陆清则怎么样了,急得满地乱转,被传唤后,跑着回到偏殿,见到宁倦挺拔的身影,脚步才猛地顿住,头皮发麻地想要下跪。

    宁倦不太耐烦,挥了挥袖:“进去照看老师。”

    陈小刀求之不得,呲溜一下就钻了进去。

    长顺摸不清现在是个什么发展,他只知道陛下回来的时候快气疯了。

    不会真对陆大人用强了吧?

    他的话到嘴边,闭眼深呼吸了几轮的宁倦睁开眼,再次开口:“让徐恕来看看。”

    长顺咽回了话:“是。”

    长顺人刚走,郑垚又过来了:“陛下,按您的吩咐,段凌光已经放走了。”

    宁倦薄薄的眼皮一掀:“上刑了?”

    “还没来得及,威逼恐吓了他一番,什么也没说。”郑垚挠挠头,“微臣派人去找了陆大人从前的街坊邻居,以及段府附近的百姓,都说不知道陆大人与段凌光认识。”

    宁倦面无表情地揉碎了一把荷花:“再查,将段凌光生平每一件事,从大到小,悉数翻出来。”

    别人不知道,他却很清楚,以陆清则的性子,不可能和一个刚认识的人那么亲近,还上人家的画舫相谈甚欢。

    方才他让人诈了一下陈小刀,陈小刀很机敏,虽然没问出什么,却还是有了点破绽,在听到段凌光的名字时,表情有了不同的变化。

    陆清则偷溜出去,是为了见段凌光,与他私会。

    段凌光有什么特别的?

    他没办法将那些强硬的手段加诸在陆清则身上,那就把段凌光翻个底朝天。

    总能发现陆清则避而不谈的秘密。

    这件事,无论是出于私心嫉妒,还是其他什么,他都必须查清楚。

    郑垚许久没见宁倦发这么大火了,默默为陆清则祈祷了两声,退了下去。

    一门之隔的屋内,陆清则也在陈小刀的帮助下喝完了药。

    不一会儿,大半夜被从床上挖起来的徐恕脸色不善地推门进屋,跟入无人之境似的,毫不客气地拉过陆清则的手,把住他的脉搏,诊了会儿脉,又观察了下他的气色,没好气地教训了句:“身体不好就少折腾,你不嫌折腾,我还折腾呢。”

    说完,不等陆清则说话,又拔腿离开了屋子,走出去对守在院中的宁倦道:“气急攻心,又受了凉,没什么大碍,按着现在的方子,再喝两天药就没事了。”

    说着,打了个呵欠,忍不住八卦:“陆太傅平日里四平八稳的,心境最是沉稳,陛下是做了什么,才把他气成那样的?”

    宁倦一时无言。

    要不是陆清则先把他气成那样,他也不会把陆清则气成这样。

    又是恼怒又是心疼,火都没处撒去。

    见他阴沉着脸不答,徐恕忍不住翻了个小小的白眼,打着呵欠回去睡觉了。

    陆清则喝了药,又缓了会儿,身心都平复了一点,恢复了点力气,靠着枕头打量陈小刀:“有没有受伤?”

    陈小刀摇头:“没有,只是被关在了屋里一会儿而已。”

    陆清则轻轻吐出口气:“抱歉,是我连累你了,也不知道段凌光怎么样了。”

    “哪有的事,什么连累不连累的。”陈小刀听到后半句,安慰道,“段公子无碍,没有被上刑,公子放心吧。”

    方才他见陆清则额上都是汗,去水盆边浸湿帕子时,听到院子里郑垚的回禀了。

    但也没敢听太多,怕被查觉。

    今晚的陛下看起来真的相当可怕,和上次陆清则疑似染疫时的可怕不太一样,是另一种恐怖。

    头已经没那么疼了,陆清则掐了掐眉心,声音很低:“那就好……是我太盲目自信了,我以前一直以为,我很了解陛下,今日才发现,也没有那么了解。”

    从前他觉得,宁倦只是有些左性罢了,今日的宁倦,却给了他一种很陌生的攻击性。

    像是会撕扯咬碎他一般。

    陈小刀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看他有些低沉的样子,挠挠头道:“公子别这么想,陛下很关心您呢,到现在还守在门外,院子里的蚊子可多了,换做是我,都不一定乐意在那儿待着。”

    陆清则嘶哑地笑了笑,顺着他的话望向门边。

    外头点着灯笼,光影被晚风吹得摇摇晃晃。

    少年的剪影模糊地映在门上,影动人未动。

    若是今晚不把他叫进来,恐怕皇帝陛下真要在外头喂一晚上蚊子。

    他凝视那道影子良久,无声叹了口气:“去把陛下叫进来吧。”

    今日也的确是他不对。

    明明是他一直在教、在提醒宁倦身为帝王该有的意识,该做的事,也不断警告自己,勿要虚荣,勿以皇帝的老师自居,做出什么妄图更改宁倦意志的事,却还是不经意地挑战了皇帝的威严。

    宁倦生气很正常。

    倒不如说,宁倦的反应才是一个皇帝该有的反应。

    只是他惩罚他的方式有些怪异。

    他刚才被气成那样,也只是因为黑暗里潜藏的攻击性,以及接近折辱性的迫问。

    要不是顾忌他的身子,还不知道宁倦会继续做什么。

    脑中不由闪过今晚段凌光说过的那些话。

    他胡思乱想了一阵,便听到吱呀一声,陈小刀退出房间,旋即熟悉的脚步声靠近。

    陆清则抬起头。

    少年皇帝却蹲了下来,不同于之前的咄咄逼人,又从匹恶狼变回了温驯的小狗,乖乖的、柔顺的,轻轻拢住他的手,低头蹭了一下,小声道:“老师,对不起,别生我的气好吗?”

    陆清则心里就是再复杂,也被这一声给抚平了大半。

    他忍不住顺势摸了摸宁倦柔软的头发,注视着他,想到落到眼角的那个擦吻,犹豫了一下:“果果,你今晚……是不是喝醉了?”

    宁倦顿了顿,朝他笑了一下,点头:“嗯,我喝醉了。”

    作者有话要说:

    陆清则:发现了不对劲,又没有完全发现。

    宁果果逐渐开辟了病美人XP

    第四十八章

    这一夜很不太平。

    虽然陆清则与宁倦达成了微妙的“和解”,但俩人之间的气氛还是有点奇怪。

    宁倦再担心陆清则,最后还是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这间屋子,没有像往日一样,撒娇卖乖,要留下来和他一起睡。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迫问的经历不太愉快,陆清则辗转反侧,做了一晚上的噩梦,隔日醒来时,精神反倒更疲倦怠惫了,前几日养回来的一点红润气色,又消失了个干净。

    好在徐恕妙手回春,开的方子喝下去十分有用,昨天撕扯炸裂般的脑仁已经不疼了,只是还细碎咳嗽着,喉咙发痛。

    他醒了许久的神,才双眼朦胧地起身洗漱了一番。

    陈小刀担心陆清则半夜发烧,宿在榻上想随时守着,结果半夜就撑不住睡过去,这会儿还呼呼大睡着。

    听到动静,陈小刀从睡梦中惊醒,一骨碌爬起身,打了个呵欠,揉着眼睛绕过屏风:“公子这么早就醒了,怎么不多睡会儿……呀!”

    陆清则擦了把脸,疑惑看他:“怎么?”

    陈小刀指着他的下颌,脸色惶恐:“公子,你的下巴怎么青了?”

    陆清则愣了一下,借着逐渐静下来的水面,仔细看了看,才发觉下颌果然有些发青。

    他心里生出点不妙的预感,低头撩开袖子,瞅了眼手腕。

    果然也有些青。

    陈小刀震撼不已,凑过来围着陆清则打量:“昨晚陛下是不是打你了?陛下怎么这样!”

    “……”陆清则无言片刻,“想什么呢,没有。”

    昨晚宁倦在盛怒之下,但也只是稍微用力捏了捏他,察觉到他痛,就立刻松开了。

    这身皮肉也太娇气了,这都能留下痕迹。

    俩人正面面相觑着,房门被轻轻敲了敲,长顺的声音从外面传来:“陆大人可是醒了?咱家给您送早膳和药来了。”

    陈小刀咕哝声“怎么是长顺”,踢踢踏踏地过去开门。

    陆清则皮肤太白,那道淤青就显得格外触目惊心,他往外瞥了一眼,放下袖子,遮住痕迹。

    门开了,出乎意料的,外头只有长顺,往常会黏黏糊糊靠过来的宁倦居然不在。

    今日的早饭是临安府有名的“片儿川”,浇头是倒笃菜、笋片和瘦肉片,闻着便鲜美。

    长顺猜他嗓子不舒服,让厨房将面煮得很软和,又忙里忙外的,着人换了屋里的冰盆。

    陆清则坐下来,又往外看了一眼,收回视线。

    嗓子太疼,懒得问那小崽子去哪儿了。

    陈小刀去外头洗漱了,屋里只剩下长顺。

    长顺偷瞄了眼陆清则,见到他下颌上的痕迹,嘴角狠狠抽了抽,再一瞅他病恹恹的样子,心里十分复杂。

    陛下平日里对陆大人恨不得捧在手心里,怕他化了,怎么昨夜就那么粗暴呢?

    看这样子,是还没说开罢。

    不过若是说开了,陆大人说不定会气得吐血。

    陆大人这身体,还是得徐徐图之哇,把人气着了多得不偿失。

    长顺为宁倦的事情暗暗长吁短叹,见陆清则往外看了两次,脑瓜子灵光,就猜出他想问什么,凑过来殷勤地给他扇扇子:“李巡抚和江右布政使等一干人,大清早就来求见陛下,陛下无法推脱,便跟出去视察民情了,应当晚点回来。”

    陆清则看他一眼,嗓音沙哑:“所以把你留下来看着我?”

    长顺瞬间满额冷汗,“哈哈”地干笑了两声:“怎么会呢,陛下只是见您又病了,暂时又不能待在您身边,便让我跟着来照顾您。”

    陆清则不置可否地“唔”了声,勉强吃了大半碗面,就吃不下了,等消化了会儿,又蹙着眉,把旁边凉着的一碗苦药喝完了,含着蜜饯缓了会儿。

    长顺正绞尽脑汁地思索着怎么打开话题,为宁倦说说好话,便见陆清则起了身,打开自己随身的小箱子。

    小箱子是陆清则画了图纸,请木匠仿造行李箱做的,还有四个小轮子,拎起来十分方便。

    里面除了衣物,以及一些自制的现代化洗漱用品,便是些金银细软。

    宁倦见这小箱子挺有意思的,也让工匠给自己做了一套。

    陆清则只能庆幸,这个世界虽与他原来的世界有些相似,历史却不相同,不然等千年后,后人发现大齐的皇帝出行带着行李箱,得上多少热搜才能平息。

    陆清则想到这茬,唇角弯了弯,把里面的银子全部拿出来,点了点,回身递给长顺:“长顺,劳烦帮我把这些分给昨晚受罚的侍卫。”

    宁倦惩罚失职的侍卫,无可指摘。

    但他是在现代社会长大的,内心再疏淡,也不可能接受动辄打杀的惩罚方式,也不赞同宁倦的话,他这条随时可能嗝屁的命,怎么就比旁人金贵了。

    这些人是因他而受罚扣俸的,不给一点补偿,他于心不安。

    长顺没想到陆清则会这么做,睁大了眼,连连摆手:“哎哟,这可不行,陛下要是知道的话……”

    “知道又怎么,”陆清则淡淡道,“难不成会觉得我在行贿?”

    长顺噎了下:“您言重了,只是……”他抓耳挠腮,不敢接下这差事,知道陆清则一向好商量,“要不,您等陛下回来了,和陛下说?”

    看他为难,陆清则没有强塞过去,也没有应下长顺的话。

    他昨晚梦到被一团黑影沉沉压着,动弹不得,睡得累得慌,今早醒来前,才看清梦里是宁倦的脸。

    小兔崽子,梦里都不放过他。

    暂时不想和这小崽子说话。

    “既然不能送银子,”陆清则靠回榻上,抄起杯热茶,抿了一口,“那能否给我解解惑?”

    长顺提起警惕:“您说?”

    “陛下有再派人去找段凌光吗?”

    今日的差事显然很危险,长顺痛苦地道:“……要不您还是别说了?”

    陆清则有些不解。

    怎么段凌光还成个禁忌角色了?

    他只是不希望宁倦和段凌光有一丝一毫的牵扯,即使段凌光并非原著里的段凌光,也答应了他不会走原著里的路线。

    但以这小崽子昨晚的疯态,万一做了什么,逼得段凌光还是走上了原剧情,那岂不是在冥冥之中,又与天意合了?

    陈小刀不知道什么时候也钻进了屋里,趴在旁边的椅背上听了许久,闻声忍不住插嘴:“顺儿啊,昨晚郑大人问过段公子了吧?他不就是个普通的纨绔公子哥儿吗?陛下怎么那么在意……”

    长顺一个头两个大,简直想逃离这间屋子。

    还能有什么原因?

    陛下以为陆大人和那位段公子深夜私会吃醋了……他哪儿敢说啊!

    陛下都不敢直接告诉陆大人他的心思,他要是说了,把陆清则气出个好歹来,脑袋就危险了。

    长顺胆战心惊的,摆了摆手:“陆大人哟,您要是心疼小的,就、就别问这些了。”顿了顿,小小声提醒,“最好也别去问陛下。”

    陆清则:“那你只用回我一句话。”

    长顺劫后余生,掏出小帕子擦泪花:“您说。”

    “段凌光没事吧?”

    天哪,陆大人怎么这么关心那个段公子?

    难不成真有什么?

    长顺努力为宁倦说话:“您放心,昨儿个离开的时候,那位段公子只是衣服乱了些,郑大人没得到陛下的吩咐,不敢乱用刑。您也了解陛下,陛下一诺千金,答应过您的事,哪回落空了?说过不会伤害段公子了,就不会再动他的。”

    陛下就是真有那个心思,也不敢动。

    陆清则垂下眼睫。

    昨晚段凌光就算没受伤害,也受了惊吓吧。

    只是他没迈出门,就能察觉到屋外守着的侍卫又多了许多,恐怕一言一行,都在宁倦的眼皮子底下。

    他若是让陈小刀去送个道歉信,那小崽子指不定又得发什么疯。

    他和宁倦之间,恐怕有了丝猜疑。

    是他无意间撩出来的,却也很难抹除,毕竟借尸还魂这种事……

    陆清则无声叹了口气,熄了心思,不再多问,让陈小刀找了本书来,靠在榻上,安静看起书来,不再吭声。

    在长顺忐忑地待在陆清则身边时,宁倦在外又见过了一批乡民。

    有了江右那么场血腥的屠杀后,江浙的本地官十分老实。

    宁倦在江浙的多一天,他们醒来后的第一件事都是确认一下自己的脑袋还在,没有搬家,因此态度都很殷勤,主动邀请宁倦视察乡间民情,展示江浙的繁荣安定给小陛下看。

    就差呐喊:陛下你看,我们和潘敬民那班子不一样!不一样!

    李巡抚也是个肠子弯弯绕绕的货,但比起脑满肥肠、一心敛财的潘敬民而言,还是有点真材实料的,官员班底要好上不少。

    至少在表面上,江浙也算井井有条,风雨安顺,每年缴纳国库的税银也很有分量。

    底下那些被接见的乡民,想都不必想,定是下面人提前安排的。

    估计连说什么词儿,都是提前打磨背好的,没什么意思。

    宁倦也没拂了这些当地官的面,只是心里牵挂着陆清则,漫不经心地走了几个过场。

    正当要结束这一处时,人群中忽然挤出个小孩儿,仰着头望着修长英挺的年轻天子,脸红红地举起朵清艳的荷花,想送给宁倦。

    旁边的侍卫想也不想,就要拦住这小孩儿,宁倦伸手示意别动,接过了荷花。

    昨晚郑垚从段凌光的画舫上搜出荷花,得知是陆清则留下的时,他气得简直想把整个湖里的荷花全都铲掉。

    老师应当还挺喜欢这花的。

    李洵为首的官员见宁倦面上并无不悦,又松了口气。

    一行人坐上马车,往城里走去。

    宁倦捻着荷花正在发怔,消失了一天的郑垚骑着快马而来,在外面禀报一声,随即钻上了马车:“陛下,臣查到了一些关于段凌光的事,颇有疑点。”

    宁倦放下荷花,淡淡地嗯了声:“详细说说。”

    “段家靠丝绸、茶叶发家,在临安府也是数一数二的大富商,段凌光曾有一哥哥,随同生母在他六岁时双双病逝后,段凌光便变得沉默寡言。再两年后,段父续弦葛氏,诞下一子,偏袒幼子,葛氏口蜜腹剑,一直想致段凌光于死地,为自己儿子夺得段家家产,因此俩人关系极差。”

    郑垚迅速说完,顿了顿,说到了自己也疑惑的地方:“七年前,段凌光被人推入水池,被捞出来后,已经没了呼吸,段家正为他准备后事,段凌光又忽然活了过来,大病一场后,说自己失忆了,自此性格也变得与从前不同。”

    “他与继母表面关系变得极好,在暗地里在做自己的生意,十四五岁后经常出入画舫游船,临安府都传段凌光是风流浪荡的纨绔子弟,实则他每日在画舫上,都是接见天南地北的客人,与表象相差甚远。”

    宁倦随意抚弄着荷花瓣的动作微顿。

    落入水中没了呼吸,又忽然活了过来。

    大病一场后失忆。

    前后态度的转变,性格发生的变化。

    宁倦反复斟酌着这几条信息,低敛着眼睫,语气平缓:“确认老师与他从未见过面?”

    郑垚点头:“段凌光落水后,不得见风,病了足足一年,算算时间,他刚能起身时,陆大人正好进京赶考,没有见面的机会。而且陆家附近的街坊都说,陆大人寒窗苦读,十分勤勉,兼之沉默寡言,鲜少出门,陆家祖宅距离段家,也很有一段距离,即使出门了,应该也很难碰上。”

    宁倦听着郑垚的汇报,不知怎么忽然想起,那日在去陆府的路上,陆清则与他的闲聊,说了些山精鬼怪的轶事。

    他向来不信鬼神,陆清则很清楚,却还是在马车上与他谈及这些。

    这不像老师一贯的性格。

    不仅如此,老师对于临安府,仿佛有种格格不入的陌生疏离感,不像在这个地方长大,就算是在陆家的灵堂里,面对亲人父母的灵牌,陆清则的态度依旧是恭敬有余,态度不熟。

    或者说,他整个人与世间都仿佛隔着一层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漂浮不定,恍如浮萍。

    宁倦的心情沉了沉。

    他忽然感觉,陆清则和段凌光的经历似乎有点像。

    六年前的年末,陆清则耿直上谏祸乱宫廷朝纲的阉党,被恼羞成怒的阉党下狱,关押在水牢之中。

    隔年初春,卫鹤荣协同五军营指挥使樊炜,带兵闯入宫廷,以清君侧名,当庭斩杀擒获所有阉党,救出了被困的崇安帝,此后陆清则才被放了出来。

    他对陆清则的一切都格外在意,看过太医的脉案。

    脉案里写得清楚,彼时的陆清则已无脉搏。

    在太医们摇头叹息,准备叫人将他抬下去时,他忽然又有了轻微的呼吸。

    那就是那口气续上了命,他的老师才活了下来。

    醒来之后的陆清则对过往闭口不谈,不过也没有人会问他那些。

    当初的状元郎昙花一现,没什么熟悉的人,陆清则也鲜少出现在人前,因此直到来到临安府,他才知晓,过去的陆清则竟然是“沉默寡言的书呆子”。

    这和他冰雪沉静的老师可并不相似。

    荷花瓣被不小心扯掉了一片。

    宁倦面上毫无波澜,内心翻江倒海,脑中冷不丁冒出陆清则状似无意间说的那四个大字。

    “借尸还魂”。

    虽然他不信这些,但这样一来,不就说得通了吗?

    陆清则知道很多本不该他知道的事,诸如如何预知到有人要推他入池子,母亲留下的簪子的去向,甚至在刺客来袭时,一口咬定郑垚是可信之人……

    莫非真如他从前朦胧的猜想,陆清则是天上的神仙?

    亦或是,某只不知何处来的孤魂。

    他与段凌光能初见便聊到一处,或许是因为,他们的境遇相似。

    所以这就是陆清则隐瞒着,不肯告诉他的秘密吗?

    郑垚见宁倦半晌没说话,忍不住出声:“陛下?还要继续查吗?”

    宁倦倏然回神。

    他的嘴唇动了动,内心陡然盈满了焦灼的不安感。

    这些猜想十分玄奥又大胆,但倘若他的猜想都是对的,老师当真不是此间人呢?

    他半点也不在乎陆清则到底是哪个陆清则,是天上的神仙,还是地狱的孤魂。

    陆清则就是陪着他长大的那个陆清则。

    他只是觉得,本就与这尘俗有着一层看不见隔膜的陆清则,忽然间离自己又远了几分,并且随时可能会飘走。

    “……不必。”

    宁倦捏紧了手里的荷花,仿佛想抓住什么,声音微微绷着:“吩咐下去,明日回京,派几个人留下,盯着段凌光的一举一动,随时禀报。”

    郑垚怔了下,把到口的话咽了下去:“是!”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怎么感觉……陛下突然很急着离开临安府?

    陆清则足不出户的,在屋内看了一天的书,累了就闭眼歇会儿。

    全然没有长顺猜想的,要求出去走走的场景发生。

    长顺拽着陈小刀,蹲在窗下,两颗脑袋凑在一起窃窃私语:“陆大人瞅着是不是不太开心?”

    陈小刀翻了个白眼:“陛下让这么多人看着公子,换你你能开心?”

    “放肆,”长顺瞪他一眼,“你个臭小子,咱家还没教训你呢,居然敢帮着陆大人跑出去,就陆大人那个身子骨,要是在外头出了什么事,你负得起责吗?”

    陈小刀顿时有些心虚,他只是下意识地就听了陆清则的话,也没多想会不会有危险。

    “昨晚陛下和陆大人……”长顺含蓄地道,“吵了一架,陆大人虽然表面不显,但心里还是憋闷的吧,肯定是生陛下的气了。”

    陈小刀:“我也觉得,你说陛下是不是也在生公子的气?”

    陆清则翻了页书,往窗口瞟了眼。

    虽然他现在身体是弱了点,但这俩人不会以为他是聋的吧?

    他没生气,只是在边看书,边认真琢磨段凌光说的话。

    他之前想得轻松,一直想着,等到宁倦真正执掌大权,就安心辞官养老。

    但正如段凌光所言,宁倦是他的学生不错,但也是皇帝,他一直这么告诉自己,但似乎也会有认知偏差的时候。

    说到底,他们是师生,更是君臣。

    昨晚他让宁倦有了猜疑,生出嫌隙,若这嫌隙继续生根发芽,君臣相和的美名还能在吗?

    陆清则揉了揉额角,当真没想到他和宁倦之间也会发生这种事。

    越想越看不下书。

    外头的长顺忽然腾地跳起来:“哎呀,陛下好像回来了!”

    陈小刀:“你小点声,别吵到公子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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