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宁倦的呼吸沉了沉,扭头看他。

    陆清则清瘦,脸也小,进了宅子耐不住戴着面具不适,就摘下了面具,此时半张脸都被他的手遮着,只露出双明亮温和的眼,微微睁大看着他。

    这让宁倦产生了几分掌控着他的错觉。

    但那种滋味又实在令人迷恋。

    他停顿了片晌,耐住心头的痒意,将手放下,掩藏住眼底的炙热。

    不能急。

    老师身子太弱,若是被他吓到怎么办?

    他得一点点地让陆清则接受他,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理。

    灵堂的蒲团实在打理不干净,侍卫脱了外袍,铺在脏兮兮的蒲团上,又点上带来的香烛,一番折腾过后,总算有了灵堂的样子。

    桌上供奉着的灵牌并不多。

    陆清则看着那些陌生的名字,也不知道谁是谁,安安静静地接过线香,代替原身,恭恭敬敬地磕了头。

    宁倦天潢贵胄,值得他下跪祭拜的只有祖宗天地,并未跟进去,只站在门边,看着陆清则的背影。

    他对情绪的捕捉极为敏感,从离开行宫后,就察觉到一股幽微的违和感,现在终于弄清楚,那股违和感是从何而来了。

    似乎就算是连祭拜之时,陆清则的情绪也是淡淡的。

    无论是对临安,还是对陆家祖宅、陆福明、以及桌上的灵牌,老师的态度都有些难言的疏淡。

    并非是因为性格淡静,鲜少外露情绪使然,而是一种天生的疏淡。

    简单说来,就是……不熟。

    分明是老师从小长大的地方,以及从小相识的人,为何会不熟?

    他隐隐抓到了什么,却一时想不清楚。

    离开陆家的祖宅时,陆清则还在琢磨。

    原身死得悄无声息,连场葬礼也没有,不如他让人做个灵牌,也供在祖宅里好了,左右他们离开临安府后,也不会有人再进来。

    只是不能让人发现了,否则自己给自己供灵牌……让宁果果知道了,没他好果子吃。

    不过宁倦跟小狗似的,随时黏在他身边哒哒哒跟着,要独自办点事都不方便。

    陆清则想了想,有了主意,捏了捏额角,微微沙哑的嗓音听起来有些虚弱:“果果,晚上我便不陪你去参宴了,方才好像吹了风,有些头疼。”

    宁倦立刻敛起脑中乱七八糟的念头,严肃地探了探陆清则的额温,确定他没发热,才安下心,点头道:“那种乱糟糟的场合,也不适合老师去,老师便在行宫里好好休憩吧。”

    陆清则眉梢一挑:“人家精心为你准备的宴席,怎么就乱糟糟了?”

    宁倦涌起点不好的回忆,怏怏不乐问:“老师难不成喜欢那种场合?还是喜欢那些漂亮的姑娘?”

    这都哪跟哪?

    就一句话,宁果果你怎么跟个杠精似的能延伸找杠点。

    陆清则无言半晌,也伸手探了探宁倦的额温:“也没发热,怎么就开始胡言了?我只是比较欣赏美罢了。”

    宁倦并没感到高兴,他陡然想起,陆清则是喜欢姑娘的。

    还跟他说过,以后遇到有缘人,便会与之结亲。

    他心口蓦地一沉:“哦?那老师有看到喜欢的姑娘吗?老师若是喜欢谁,我帮你。”

    “都是些小姑娘,和你一样大,什么喜不喜欢的,”陆清则没想到话题会拐到这上面来,懒洋洋地笑了笑,调侃道,“放心,往后若是真遇到了,我会请陛下帮忙赐婚的。”

    陆清则毫无所觉,一句话把雷点踩了个遍。

    没有一个字是宁倦爱听的。

    宁倦安静了几息,嘴角一挑,笑得凉飕飕的,盯着陆清则的眼神含着几分隐晦的沉凝:“赐婚?”

    外头有人在叫卖桂花藕粉。

    陆清则别上面具,两指掀开车帘子,好奇地往外瞅了瞅,恰好错过了宁倦那一瞬间的眼神,随口道:“陛下难道不愿意么……孙侍卫,劳烦帮我去买点藕粉吧。”

    跟随在外头是侍卫应了声,帮忙跑腿去买藕粉。

    陆清则再转过头来,宁倦已经收起了满脸的阴沉,冲他笑得格外阳光灿烂:“当然愿意,老师便好好等着吧。”

    不应该是你等着吗?

    陆清则两辈子身体不好,随时谨记保持心态平和,情绪淡漠,所以与宁倦相反,对情绪的捕捉能力没那么敏感,也没计较这话里的怪异之处。

    他身子还没养好,出来一趟的确是累了,眼皮有点发涩,靠着车壁阖上眼,不一会儿就昏沉地睡了过去。

    宁倦伸手将他的身子接过来,没什么表情地伸手,用力抹了抹他眼角的泪痣,冷冷地看着那块苍白脆弱的肌肤被揉搓出一片红,情绪才稍微平稳了点。

    至少现在,他是真的不想,或者说,舍不得对陆清则用强。

    但陆清则再这么毫无意识地探他的底线,那就不一定了。

    孙二买来了藕粉,掀开帘子想要送进来,恰好觑到宁倦望着陆清则的眼神。

    他心里一阵狂跳,顿时不敢再开口,抱着藕粉,低下脑袋,只当什么都没看到。

    陆清则没想到自己在马车上当真睡着了,还一觉睡到了下午。

    醒来时接近傍晚,宁倦已经去赴宴了。

    他洗了把脸,昏沉的脑袋清醒了点,叫来陈小刀:“小刀,帮我个忙。”

    陈小刀很机灵,一下就猜到了:“公子是不是要去找那位段公子?”

    “对,”陆清则赞赏点头,“此事不好叫陛下知道,帮我引开守着的暗卫,我会在陛下回来之前回行宫的。”

    陈小刀莫名生出几分兴奋感:“好嘞,看我的!”

    趁着陈小刀出去吸引注意,陆清则换了身衣裳。

    按照上次的经验,那些官员颇为难缠,吃完饭还要来点娱乐活动,宁倦八成要挺晚才能回来。

    他只要行动快一点,早去早回,不会被发现的。

    作者有话要说:

    宁倦:赐婚?懂了。

    被迫穿上嫁衣的陆清则:?不是这种赐婚!

    陆清则,一个背上插满了旗子的男人。

    第四十六章

    新皇登基后,大赦天下,取消了宵禁,临安府本就是大齐首屈一指的繁荣地,夜市更是格外热闹,灯火辉耀,叫和声此起彼伏,小贩挑担往来,沸反盈天。

    戴着面具的陆清则走在人群里,便没那么显眼了。

    段凌光每晚会登临湖边的画舫,在画舫上游览,醉生梦死一晚,隔日清早才下船回家——都不用陈小刀去打听,随便逮个路人都知道。

    夜里没白日那么燥热,湖边清风阵阵,陆清则一路溜达过去,权当是散心了。

    宁倦在他身边时,恨不得把他揣起来走,就算宁倦不在身边,身后也总是跟着几个暗卫,行动不便。

    虽说是为了他的安全,但随时随地被人盯着,很不好受。

    难得能一个人清净点。

    此时华灯初上,画舫零零散散的,湖边尤为热闹,灯火辉映,湖面上是一道风景,湖水里是另一番风景。

    大多画舫还未靠岸,段凌光是湖边的名人,他来了,整条街都会热闹起来,陆清则也不担心会错过。

    从行宫走到这里,他有些气喘,扶着柳树驻足,偏头便觑见不远处有位老婆婆在卖花。

    是亭亭玉立的粉荷,上头还沾着水露,像是才摘下来的。

    陆清则匀了气息,移步过去,从袖中掏出几个铜板递过去:“婆婆,买支荷花。”

    老婆婆笑眯眯地把花递给他,见他身形单薄,又抓了一大把新鲜的菱角,兜在荷叶里递给他。

    陆清则笑着谢过,老婆婆又咕哝说了几句临安话。

    他歪歪脑袋,只能听懂零星几个字。

    但左右无事,也不妨碍他聊起来:“婆婆,临安府夜夜都是这么热闹么?”

    老婆婆也听不太懂他的话,又说了几句话。

    俩人鸡同鸭讲,陆清则捻着荷花瓣,陷入沉思。

    附近忽然传来声笑:“也不是夜夜都这么热闹,只是七夕才过,大伙儿还没玩够。”

    陆清则恍悟,七夕啊。

    掐指一算,七夕当日,他还躺在集安府的官署里昏迷不醒着,醒来又修养了几日,哪知道今夕何夕。

    不过就算他没生病,以江右的情况,也不可能有人有心情过这节日。

    他扭过头,看向发声的人:“多谢兄台解惑。”

    对方站在柳树下,手里拿着把扇子,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客气了,我看朋友像是京城来,对临安府颇有困惑的样子,正好我也对京城很好奇,不如一同泛舟游湖,聊聊天地?”

    陆清则眯了眯眼,片晌,微微一笑:“好啊。”

    站在柳树下的人分花拂柳,步出阴影,手中的扇子啪地一展,颇有些风流倜傥:“我的船已经过来了,请。”

    说话间,果真有一艘画舫停在了岸旁。

    陆清则扶了扶脸上的面具,抱着荷花和一兜菱角,从容地跟过去。

    那人利落地上了船,转回身想扶一下陆清则。

    陆清则朝后避了避,淡声道:“多谢,我自己能走。”

    对方耸耸肩,也不在意。

    待陆清则上了画舫坐稳,画舫便慢慢划向了湖中心。

    附近还漂着许多游船,大大小小,各种式样,精巧如雕琢的物件,靡靡丝竹声伴着水声阵阵,迎头照面的风掺着凉意,满湖的荷风伴着脂粉香。

    画舫上倒没有什么美人如云,只有几个小厮,弯腰给俩人斟了酒,便乖觉地退到了船尾。

    陆清则腰背笔直如松,稳稳当当地坐着,心思却一时没收住。

    上回宴席,最后的娱乐活动是游湖,这回那些当地官不至于还请宁倦游湖吧?

    今晚这么多船,鱼龙混杂的,李洵等人应当也不敢。

    真不敢想象,要是在这儿撞见宁果果会发生什么。

    应当也不会发生什么吧?

    他不过就是避开暗卫的视线,一个人出来走走罢了,小崽子顶多和他发个小脾气。

    陆清则漫不经心想着,玉白指尖转着白玉酒杯,并未饮酒。

    对面那人看他不动,恍悟:“兄台是不是不会喝酒?疏忽了,我叫人换成茶。”

    “不必。”陆清则收回望着外头的视线,“泛舟游湖,美景美酒,不必因我折损兴致。”

    年轻男子也不客气,自顾自饮下两杯,才开口:“既是我待客不周,那就请阁下先问,我来答吧,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陆清则似笑非笑:“当真?”

    “当真。”

    “嗯,”陆清则轻描淡写道,“那阁下觉得,大齐眼下的情势如何?”

    张口就是天下大势,对面的人忍不住笑:“凡夫俗子,不可妄议政事,朋友,你胆子挺肥啊。”

    “反正也不是天子脚下,”画舫在水面上轻微晃着,陆清则安然不动,唇角的弧度未改,“议论议论又如何。”

    “说得也是。”对方一副深觉有理的模样,点了点头,“那我就直说了,我觉得吧,稀烂。”

    “……”陆清则,“听起来你的胆子比我的肥。”

    “这不是你让我说的吗?”

    陆清则心道,也没让你说这么直白。

    “先皇醉心修行,不理朝政,在位二十多年,积弊良多,导致权佞当政,贪官横行,地方官阳奉阴违,朝廷里阉党与内阁热闹地打成一团,内阁获胜后,又以内阁首辅为首,形成了新的党派,”对方也不避讳,摇晃着酒盏,谈笑自如,“我远在临安府,也听说过不少京城传来的事,卫党如此嚣张,恐怕那位卫首辅也始料未及,控制不了了,养蛊终被反噬啊……哎呀,一不留神说了这么多,这是可以说的吗?”

    陆清则安静听着,颔首:“隔墙无耳,自然可以。”

    “那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陆清则身体微微前倾,温润沉静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对面人的脸:“阁下都发表对先皇、朝廷和卫首辅的见解了,不如再大胆点,说说对当今陛下的见解?”

    这一回,侃侃而谈了许久的年轻人却安静了下来,指尖搭在酒盏边沿敲了敲,才出声道:“江右的事,我也听说了,倒是很出乎意料。我想皇帝陛下冒险亲自降临江右,原因有三,一是为了抓卫首辅的把柄,二是为了拯救灾民于水火之间,三是为了博得声名。真没料到,陛下竟是这般的人。”

    “哦?”陆清则挑起眉毛,“你原来以为的陛下,是什么样的?”

    对方又安静了片晌,吐出几个字:“嗜杀残暴、冷血无情、不择手段。”

    湖面的风泛着凉意,陆清则却毫无所觉,脊背不知何时绷紧起来,盯着他没吭声。

    年轻男子又镇定地饮了一杯酒:“你都问我三个问题了,公平起见,也该我问你了。”

    陆清则预料到了他想问什么,语气淡淡:“请说。”

    “陆太傅,你不是临安府人么?”对方笑道,“怎么连临安话也听不懂?”

    陆清则眼也不眨:“离开多年,听到乡音略有恍惚罢了。倒是段公子,你一语道破我的身份,像是处心积虑已久,派人盯着我,看起来更是可疑。”

    段凌光叹气道:“是很久,从听说你还活着开始,我就在猜想你会不会来了,毕竟借尸还魂这种事,或许无独有偶呢?”

    居然直接就说穿了。

    陆清则瞥他一眼,指尖甚至都没颤动一下,剥了个菱角,没有露出任何异色。

    看他那么四平八稳的,竟连一丝情绪起伏也无,激动得恨不得跳进湖里游三圈的段凌光忍了会儿,还是没忍住,拍案而起:“老乡?是老乡吧?不是老乡你特地找我问小皇帝做什么,别装了啊,我都猜到了!”

    陆清则往嘴里递了个菱角,语气平静:“嗯。”

    段凌光激动得凑到他面前:“我来了七八年了,你呢?”

    陆清则:“比你晚一点。”

    “……”段凌光哐哐拍桌,“你怎么这么淡定?你都不激动吗!”

    陆清则测了测自己的脉搏,感觉心跳应该没上八十,想了想:“还好?”

    方才在岸上见到主动来搭茬的段凌光,他就生出丝疑惑了,等到坐下来,听他那番言论,他就隐隐猜到了,心里确实没多大起伏。

    陆清则的冷静十分能感染人,段凌光的情绪很快冷却下来,默默坐回去跟着一起剥菱角,嘴上碎碎念:“我这位原身是被继母陷害,推进水里淹死的,我加班猝死,再睁眼就出现在这儿了,幸好看过点原文,了解点剧情……”

    陆清则听他倾诉着,又往嘴里放了个脆嫩清甜的菱角:“我可以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说说说,尽管说。”

    “既然你对陛下那样看待,”陆清则盯着他的眼睛,“你还打算按原剧情走吗?”

    段凌光果断摇头:“不。”

    段凌光也往嘴里丢了个菱角,权当下酒菜,摇摇手指:“上辈子当社畜,这辈子做咸鱼,谁爱造反谁去。原书主角都斗不过你家小皇帝,更别说我了,留在临安府不挺好的?家有豪宅,腰缠万贯,不愁吃喝,闲得发霉了还能宅斗一下,调剂生活,多滋润。”

    看他表情真挚,对原来的发展路线唯恐避之不及,陆清则确认他所说的都是真心话,嘴角弯了弯,露出了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抬起的手也不动声色地放了下去。

    宁倦总担心陆清则会遇到危险,下江南前,命人改造了一个袖里飞箭。

    很是精巧的小玩意,扣在手腕上,几乎察觉不到重量,里面有三枚淬了毒的袖箭,轻轻按动机关,毒箭便能嗖地飞出,讲究的是个出其不意。

    无论段凌光是不是同乡,他都不太想杀一个未曾做某件事的人。

    何况段凌光与他一样,来自另一个世界。

    能不杀人自然是最好的。

    段凌光没察觉到危险擦身而过,又饮了杯酒,神色微醺:“我是准备留在临安府养老的,你呢?京城和临安府不一样吧,你又是小皇帝的老师,位置那么显眼,挺危险的吧。等你们解决了卫首辅,你还要继续在朝为官么?”

    陆清则待人虽然客气温和,但内里疏离,鲜少谈及心事,难得遇到个同乡人,沉吟了会儿,还是回了话:“不了,等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后,我准备辞了官,四处走走。”

    上辈子因为心脏病,被困在原地,这辈子要是再不能四处走走,岂不是愧对这第二条命了。

    段凌光鼓掌:“急流勇退,谓之知机!我就说嘛,规矩那么多,还是待在传闻里阴晴不定、杀人如麻的暴君身边,你都不害怕吗?”

    陆清则微拧了下眉,想也不想地反驳:“他不是那个暴宁倦是拧巴左性了些,但在他面前,那孩子只是可爱的宁果果。

    像小狗般讨人喜欢。

    段凌光看他这么回护宁倦,咂舌道:“你们还挺师生情深的哈,不过……兄弟,我们是一个地方来的,所以我就有话直说了,我们看过那么多史书,皇帝的老师可是高危职业,卸磨杀驴、兔死狗烹,司空见惯,届时你想走,小皇帝也未必会放你走,你还是留点心吧。”

    陆清则眼底泛起浅浅微光,果断摇头:“他不会的。”

    看他这么信任小皇帝,段凌光便也不再劝解,就算是同乡,聒噪了也引人嫌。

    画舫不知何时漂流到了湖中心,靠近了另一艘巨大的楼船。

    那艘楼船气势巍峨,极为气派,船舷边近百人井然有序地按刀巡逻,虽都穿着便衣,但陆清则太过熟悉那种气质,仅仅扫了一眼,就看出不对。

    都是宫里的侍卫。

    正在此时,一道熟悉的身影被人簇拥着,出现在船舷边,湖面风大,那道玄色的身影岿然不动,在一众人里鹤立鸡群,挺拔而俊秀,气质尊贵。

    也不知道围在他身边的人在说什么,那人似乎往这边看了一眼。

    就算又遇到个借尸还魂的也依旧淡静从容的陆大人登时有点不太淡定了,倏而扭头,语气急切:“快远离这艘楼船!”

    段凌光懵然地“啊”了声,拍了拍手,吩咐下去。

    画舫急匆匆地划开,非常心虚似的。

    陆清则的心跳都快了一拍,难得在心里骂了一声。

    这些地方官,临安盛景数都数不过来,就没其他可以去的地方、没有其他的娱乐了吗?

    怎么每次宴席结束,都是请宁倦来划船?

    不怕吹得皇帝陛下头疼吗?

    也不清清场。

    纵是有千言万语,陆清则腹诽半天,也只能汇成一句话:附近画舫游船这么多,宁倦不应当看到他吧?

    他坐在画舫里,夜色模糊,离得也远,不应当,不应当。

    段凌光也反应过来了:“方才那艘船上的人是暴……你家皇帝学生?”

    陆清则揉了揉额角,目光依旧落在那艘楼船上,见宁倦纹丝未动,仍在一群官员的簇拥之下,负手望着临安府的夜景,心里那口气松了一半,点头道:“差点被看到。”

    段凌光:“……就算被看到又如何,你那么心虚做什么?你可是皇帝老师哎,他还管你交朋友?你又不是来找我密谋造反的。”

    边说边摇头:“遇到我这个同乡,都没见你有这么大情绪起伏,啧,你刚才那副样子,活像被老公抓包的小媳妇似的。”

    你可真会形容。

    陆清则凉凉地看他一眼。

    段凌光又往那边瞅瞅,比划了一下:“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呢,根据我的经验,从那艘楼船上看下来,底下的画舫密密麻麻的,一堆黑点,要立刻找出哪艘画舫都是问题,更别说看到上面的人了,何况看清画舫上谁是谁。”

    说得有道理。

    陆清则那口气彻底松了出来。

    段凌光坐回去,好奇地看着他脸上的面具:“我听说你为了保护小皇帝,脸受了伤,所以一直戴着面具,真的假的?”

    知道陆清则没有毁容的人其实不少,但都是宁倦的人,并着个陈小刀,最近还多了个徐恕。

    这位同乡如此坦诚,陆清则也不觉得露个脸有什么问题——他当初遮脸,一是为了避免像宁琮那样的麻烦,二则是为了给小皇帝圆谎。

    圆谎的成分居多。

    毕竟哪有那么多宁琮那样的变态,他又不是什么香饽饽,谁见了都想咬一口带回家。

    画舫奋力远离湖中心,周遭已经没有其他船只了,两岸幽静。

    陆清则便抬手摘下了面具。

    粼粼波光自湖中折射而出,一跃而落到他脸上与眼底。

    一瞬间段凌光感觉自己仿佛见到了一抹如雪的月色。

    他那副见到同乡后收不住的大咧咧都按了回去,呼吸都放轻了点,半晌,点头赞同:“你这脸,是该遮起来,快把面具戴回去吧。”

    陆清则奇怪地看他一眼,把面具戴回去:“我有那么见不得人吗?”

    是这么理解的吗?!

    段凌光一阵欲言又止,忽然想起某些熟知的文学,越想越惊恐,试探着问:“你以前,看看得多吗?”

    陆清则摇头:“只看过一本。”

    就是从学生那儿没收来的原著。

    段凌光止言又欲:“那你有没有听说过一种,名为师尊题材的……”

    见过陆清则的脸后,他忽然感觉,陆清则这职业更高危了。

    陆清则眼底露出三分疑惑:“那是什么?”

    对面人的眼神那么干净,段凌光感觉自己说出来都是种玷污,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把话咽了回去,讪讪地摇了摇扇子:“也没什么,就是我一时发散思维,胡思乱想了下,你不用在意。”

    肯定是他想多了,原著可是本造反的权谋文呢!

    陆清则也没追问,他没那么多好奇心,倒是想起了另一件事:“段兄,可否帮个忙?”

    “你说。”段凌光道,“只要我能做到。”

    “应当也不算太麻烦,”陆清则笑了笑,“明后日我便该随陛下启程回京了,等我们离开后,你能不能请人做个‘陆清则’的灵牌,供进陆家的祖宅里?”

    段凌光被这番言论震得扇子都掉了,着实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你吓我一跳……没问题,多大点事,包在我身上。”

    陆清则身体不好,吹了这么会儿风,思绪收回后,才发觉浑身都在发冷,隐隐感到不适,又揉了揉额角,发现头疼不是错觉,缓声道:“劳烦让画舫靠岸吧,我该回去了。”

    段凌光有点收不住话,但看他唇色都在发白了,便让人靠了岸。

    陆清则怕把荷花带回去后露馅,便没有带走,上了岸,朝着段凌光微一颔首:“今夜会见,是我们彼此的秘密,往后若是来临安,再来找你。”

    段凌光生出几分遗憾不舍,但也没有挽留,站在画舫上,一展扇子,笑道:“在京城万事小心,一路平安,望有缘再会,同乡。”

    陆清则朝他挥了挥手,转身离开,寻摸着回去的路。

    此处离行宫有些远,陆清则气虚体弱的,走一阵,停一阵,耗费了点时间,才回到约定好的行宫侧门处。

    陈小刀坐在台阶上,灯笼也没敢点,在夜色中跟嗡嗡叫个不停的蚊子奋战了半天,见陆清则终于回来了,拍拍胸口:“公子,怎么迟了一刻才回来,吓死我了。”

    陆清则把路上特地买的荷花糕递给他,眼角弯了下:“和段公子多说了两句话,略微耽搁了下。没被人发现吧?”

    “我办事,公子尽管放心!”看到好吃的,陈小刀两眼放光,欢欢喜喜地接过抱在怀里,领着陆清则进了侧门。

    陆清则忽然想起在湖上遇到宁倦的事,又有些不安:“陛下回来了吗?”

    “没有,”陈小刀十分笃定,“前头没动静,我方才来侧门等您的时候,长顺也还在呢,陛下要是回来了,整个行宫的人都会知道,您就放心吧。看您这唇色白得,快回屋沐浴一番,换身衣裳,喝碗药睡下吧,您要是再受风寒倒下,陛下又该急了。”

    陆清则并不想喝药,假装没听到最后一句。

    陈小刀不急着吃荷花糕,把陆清则送到门口后,飞快跑去厨房端药。

    陆清则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无奈地笑了笑,推开房门走进屋。

    屋内黑灯瞎火的,什么也看不清。

    他回忆着火折子放在哪儿,缓慢地摸去床边,刚摸到架子床的边沿,脚下猝不及防被什么东西一绊,控制不住地朝前摔去。

    下一瞬,陆清则微微冒出层冷汗。

    他没有摔到柔软的被褥上,而是摔进了一个炙热的怀抱中。

    冰凉凉的手指被对方顺势抓住。

    进屋时未曾察觉的香甜酒气浮动在空气中。

    淡淡的嗓音惊雷一般,从头顶传来:“上哪儿去了?陆怀雪。”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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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七章

    陆清则的眼皮跳了跳,活了两辈子,头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惊悚感。

    连名带字地叫上,看来怒气不小。

    亏段凌光还信誓旦旦,说宁倦一定看不到他。

    夏日衣衫轻薄,因为贴得太近,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彼此的体温,周遭浓墨般,黑魆魆的,视力受限,其余感官便被无限放大,几乎有种肌肤相触的荒唐感。

    或许是因为他的手太冷,握着他手的温度又太热,被紧握的手指火燎燎的。

    些微朦胧的光线从窗外透进来,探不到底,所以他也看不清面前的人是什么表情。

    没有听到回答,握着他五指的力道重了一分,少年的嗓音再次落入耳中,情绪莫测:“不想说吗?”

    黑灯瞎火的,看不见表情,读不清语气,又这样纠纠缠缠在一起,这种感觉让陆清则没来由地感到心慌,试图先安抚这小崽子的情绪:“果果,先放开我,点了灯再说,好不好?”

    宁倦依旧钳制着他,一动不动,淡声道:“老师身上凉,我给你暖暖。”

    这天气还需要暖暖吗?

    光是进屋呆了这么一会儿,他已经出了点汗了。

    不过陆清则也不想在这时候火上浇油,哑然一瞬后,决定直接摊开了讲:“你在船上就看到我了?我……”

    “什么船?”宁倦打断他的话,嗓音凉凉的,“老师不是身体不适,在我赴宴后就早早睡下了吗?陈小刀还让暗卫去帮忙捉行宫里的知了鸣虫,怕吵醒了你。”

    陆清则只感觉方才在船上吹凉风吹疼的脑袋,此刻更疼了,语气诚挚:“我的确绕开你的人,独自出去了一趟,这是我的不对,但事出有因,不便与你详说。”

    在看不清的地方,宁倦的脸色又沉了一分。

    不便与他详说?

    他们之间,有什么是不能详说的?

    是那些藏着掖着的秘密,不允许他触碰的角落?

    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响起,陆清则清晰地感觉到,握着他手指的手在缓缓上滑,少年常年练剑,指腹上带着薄薄的茧,蹭过肌肤时,有些难耐的痒,那种力道抚摸一般,激得他头皮发麻。

    触感被无限拉长放大,但那其实只是一瞬间的事。

    尔后手腕被重重握住。

    耳边的嗓音压得既低且沉,有种不知名的压抑:“有什么是朕不能知道的?”

    ……这你确实不能知道啊。

    非但是借尸还魂,还是两只从另一个世界飘来的孤魂野鬼。

    陆清则脑子急转,思索着该怎么找出个合理的解释。

    这简直印证了段凌光开玩笑说的那句“你又不是来找我密谋造反的”。

    以他和宁倦的关系,除了密谋造反,还能有什么理由,是他必须避开宁倦的所有眼线,独自偷溜出去的?

    这可真是……

    陆清则头更疼了,几个不靠谱的理由在嘴边绕了一遍,也没能吐出来,反倒是脑子里倏地惊雷一劈,意识到什么,反手握住了宁倦的手,语气里多了分急切:“小刀呢?还有段凌光,你没把段凌光怎么样吧?”

    陈小刀方才去厨房给他拿药了,厨房离此处不远,他却这么久还未回来,定然是被宁倦的人按下了。

    还有段凌光。

    以这小崽子的性格,段凌光指不定已经被绑到郑垚面前拷问了!

    陆清则的身体吃亏,就算他觉得自己用了十分的力,落到宁倦手上,也轻飘飘的,都不用什么力气,就能轻松挣开。

    宁倦却任由他抓着自己的右手,不声不响地抬起另一只手,摘下他脸上的面具,锐利的视线如鹰,在模糊的光影里,一遍遍描摹他的轮廓。

    今晚散宴后,是他突发奇想,想要再坐船看看,想着等陆清则身体好些了,就带他来泛舟游湖。

    在船上坐了会儿,却忽然又感到点晕船的眩晕,他借口出来吹吹风,被一群人簇拥着走到船舷边,在胸闷恶心里一低头,就看到了陆清则与另一个人坐在画舫上,相谈甚欢。

    虽然看不清神情,但凭借对陆清则的熟悉,他也能看出来,那时候的陆清则是很放松的。

    或许还微微歪着头,仔细倾听着对方的话,扬着唇角,露着好看的笑。

    他的怀雪居然在一个他所不知悉的陌生人面前那般。

    纵然在他面前,陆清则也不会那样。

    因为陆清则自恃是他的老师,而他在陆清则眼里,只是个还没长大的孩子。

    他扶着船舷,晕船的痛苦都消减了下去,冷冷地看着那艘画舫仓皇划走。

    那一刻他心底升起个难以自抑的念头,胸口沸腾着冰冷的情绪。

    那个情绪是,嫉妒。

    “陈小刀引开保护你的暗卫,置你的安危于不顾,当受惩罚。”

    宁倦嗓音淡淡的:“今晚负责守夜的暗卫,悉数领鞭三十,罚奉一年。”

    却只字未提段凌光。

    “关他们什么事?”

    陆清则原本还有些心虚,也没觉得这是什么大事,听到这里,终于察觉不对,眉头一皱,语气微厉:“陈小刀是听我的命令,那些暗卫也不过是被欺瞒了,真要罚,就罚我。”

    相比难得情绪激烈一些的陆清则,宁倦的语气依旧很平静:“老师有没有想过,万一你在外头出了什么事,纵是他们死一万次,也难以抵罪。”

    陆清则想也不想:“若我在外面出了事,那也是我咎由自取,自作自受,与他人何干。”

    宁倦肺里本来就滚着火气,还半点未消,被他一句话戳得更旺,陡然一把掐住他的下颌,冷冷道:“陆怀雪,你要明白,你的命和他们的不一样!”

    “失职便是失职,今日被陈小刀欺瞒,没有看好你,明日就该走神放进刺客,领罚长记性,是他们应得的。”

    下颌被掐着,动弹不得,陆清则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在头疼欲裂中,忽然发现了问题所在。

    他和宁倦看待此事的角度不同,他以私人目光看待,宁倦的处理方式却是帝王的视角。

    这根本说不到一处,也说不清对错。

    对于一个皇帝而言,今晚无论是他、陈小刀,还是那些暗卫,的确都该惩罚。

    因为这挑衅到了皇帝的权威与安危。

    陆清则被掐得下颌发疼,轻轻嘶了声,借由这点疼痛,又冷静了点,决定先捞一个是一个:“那段凌光总该放了。你尽可放心,我没有与他说过任何机密要务,只是碰巧遇上,一同游湖而已。”

    听到陆清则的痛嘶声,宁倦的手一顿,力道松下来,手指抚慰一般,在他下颌处摩挲而过,似有意,又似无意地碰到了他的下唇。

    陆清则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紧绷了一下。

    宁倦并不想简单放过段凌光,不置可否道:“到底如何,郑垚会报上来。”

    陆清则不免愣了一瞬,连下颌上的疼痛都恍惚变轻了。

    宁倦这是……不信任他吗?

    郑垚若是拷问段凌光,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他抓着宁倦手腕的指尖都在泛白,一字一顿道:“放了段凌光,你要拷问,不如拷问我!”

    这句话一出,仿佛忽然刺到了宁倦的神经。

    他眼前陡然一花,耳边吱呀一声,架子床晃了晃,回过神来,整个人已经被按到了床上。

    宁倦一手撑在他身侧,一只腿跪在床上,横分在中,叫他闭合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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