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宁倦的心弦霎时一松。

    陆清则没有染疫,并且明日就能醒来,无疑是最好的消息。

    他稍显疲态的脸精神一振,吩咐长顺先去抓药,旋即捕捉到了另一个重点:“徐大夫看起来对疫病也有了解?朕派人请你过来,也是为了此事。”

    徐恕稍微回想了一下被丢到马背上,狂颠着赶来的经历,眼角狠狠抽了抽。

    你把这叫请?!

    但面前的到底是师妹的孩子,还是大齐的皇帝陛下,忍了。

    徐恕勉强压下怒气,埋头收拾自己的医箱:“江右封锁之前,有一些病患曾逃到村庄附近,村里人收留了那些病患后,也有被染了疫的,那些病患我没救成,便一直在研究,前几天写出张方子,不过为时已晚,病患都死完了,也没试过药,不保证一定奏效。”

    语气轻描淡写的,似乎对那些死去的病患并不在意。

    不过倘若当真不在意,也不会埋头琢磨了。

    宁倦又看了看陆清则,将他的手轻轻塞回被子里,带着徐恕回到院中。

    郑垚还在院子外打转,伸着脖子意图探清屋里的情况,见宁倦出来了,立刻止住步子。

    宁倦解下布巾,冲郑垚微抬了下下颌:“带徐大夫到于家姐弟的院中去看看。”

    徐恕正眼也不给郑垚一个,挎着他那个沉重巨大的医箱往外走。

    郑垚一眼宁倦的脸色,就猜出陆清则的情况应当比预料中的要好些,又瞅了瞅这位被自己得罪了的神医,凑上去想帮忙提下医箱,顺便告个罪。

    手刚伸出去,就被徐恕毫不留情“啪”地一巴掌扇了下去。

    郑垚:“……”

    不是说医者仁心吗!

    徐恕过去的时候,陈科也在林溪那边。

    虽说太医院的太医都被骂是废物,但陈科是太医的领头,行医经验丰富,徐恕勉强看得过眼,俩人探讨了一番后,将方子又改了一味药,随即便给林溪和于流玥试了一剂。

    天色稍晚些的时候,下面的人跑来传了消息:“禀报陛下!徐大夫与陈太医的药效用极好,林溪与于流玥两人情况好转,已经不再持续发热!”

    若是能成功稳定病情,让这二人恢复如初,江右的病疫就有望平息了。

    宁倦坐在床头,握着陆清则烫热的手,垂眸思索了片刻,吩咐长顺看好陆清则,便起身去了趟书房,叫徐恕来见。

    徐恕来得很快。

    在给林溪和于流玥看病时,他也多少了解了点江右眼下的情况,看宁倦的目光就更怪异了。

    对于师妹与先帝的骨血,徐恕的心情相当复杂。

    当年若不是那个狗皇帝,师妹就不会被迫背井离乡,被锁进深宫,卷入宫闱斗争,香消玉殒于冷宫之中。

    梁家也能安安生生地待着,不至于没落。

    但宁倦又和昏庸无能的先帝不一样。

    至少他敢亲自来到江右赈灾。

    宁倦坐在椅子上,垂眼把玩着手里的梅花簪,注意到徐恕的注视,掀了掀眼皮:“看够了?”

    徐恕方觉冒犯,别开眼:“陛下与您母亲,长得有几分肖似。”

    宁倦不置可否:“坐吧。”

    徐恕也不客气,他骨头都差点颠散了,来到集安府后还没来得及坐一坐呢。

    宁倦抚摸着簪头的梅花,语气平静,却语出惊人:“你与朕母后有旧情?”

    徐恕吓得差点跳起来,脸色又红又白:“陛下你……”

    “朕看你医箱上,也雕着一朵腊梅,雕工手法颇为熟悉。”宁倦伸手,将把玩着的那支白玉梅花簪放到桌上,语气冷冷,“怎么,你不敢承认?”

    徐恕盯着那支簪子,眸中错愕与震惊之色交织,回过神来,没料到这位小陛下会这般泰然地说出这种话,僵硬了好半晌,紧绷着的脊背一松,倒回椅背上,咬咬牙,浮着虚汗,又看了眼桌上那支簪子,最后吐出一句话:“这是我亲手打磨送给她的。”

    在冷宫里最艰苦的时候,静嫔也没舍得换掉这支玉簪。

    最后留给宁倦的东西,也只是它。

    宁倦垂着眸光,打量着这支簪子。

    病入膏肓那段时间,母亲常常摩挲着这支簪子。

    这是他母亲不敢宣告于人的私情。

    原来承载的是另一片情。

    书房内死寂片刻之后,宁倦忽然伸手,将玉簪递了过去。

    徐恕愣住:“陛下这是?”

    少年天子长睫低敛着,神色看不出情绪:“还给你。”

    徐恕震愕不已,喉头不住地发哽,却还是没忍住,双手颤抖着接过来:“没关系吗?陛下,这是您母亲留给您的……”

    听闻静嫔的消息后,他去过京城,却什么也做不了,就连托人带些银子进宫也做不到。

    冷宫里会是什么日子不难猜。

    大概师妹只给儿子留下了这个。

    “收着吧。”

    小的时候,宁倦需要时不时地看看簪子,汲取母亲遗留的温暖,努力在宫里存活。

    后来他有了陆清则。

    “朕不需要了。”

    既然这是母亲的牵挂与未了的心意,他不介意将这份从未述之于口的思念,送归该持有的人手里。

    不是为了徐恕,只是为了他的母亲。

    徐恕眼眶发红,嘴唇抖了抖,深深地低下头:“多谢……陛下。”

    宁倦又看了眼簪子,视线移开,不再过多留恋:“你与陈太医对疫病有几分把握?”

    突然跳转到这个话题上,徐恕还有点没反应过来,思索了下:“我此前的思路是对的,今日与陈太医聊过后,稍一改善,便有所成效。不过最好再带几位病患前来,我也更好试药,至多十天,我有信心研究出治疗的方子。”

    宁倦无声地缓了口气,颔首:“有需要就找郑大人。”

    徐恕:“……”

    能换个人吗?

    与徐恕谈完,天色变幻不定,如被打翻的墨汁般,宁倦匆匆回到小院的时候,天幕也被徐徐洇黑了。

    厨房的药正好送到,送药的侍卫见到宁倦,想要行礼。

    宁倦劈手将药碗接过,摆摆手:“下去。”

    话毕,大步跨进了屋内。

    陆清则依旧陷在昏睡中,唇色苍白,呼吸浅浅。

    长顺坐在窗边,小心翼翼地给陆清则擦着汗,见宁倦端着药进来了,很有眼色地起身让开。

    宁倦习以为常地试了试碗里药的温度,感觉差不多了,才舀起一勺药,给陆清则喂去。

    或许是昨晚折腾狠了,反复吐反复喂,陆清则虽然仍陷在高热混沌的睡梦中,感受到靠近的药味儿,还是一阵条件反射的胃里翻腾,浅拧着眉,怏怏地别开头。

    宁倦微微一怔,脸色微沉,伸手捏住陆清则的下颌固定住,将药喂进他口中。

    不料陆清则的反应更大,漆黑的鸦睫颤着,苍白的眉心深蹙,抗拒地扭过头。

    一勺药飞溅而出,泼洒到宁倦的手上。

    长顺赶紧拿起帕子,凑过来擦拭:“哎哟,这是怎么了?陆大人头一次这么不配合,徐大夫吩咐了,这药一定得喝下去啊!”

    宁倦脑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啪地断了,面无表情地坐着,一瞬不瞬地注视着陆清则几乎毫无生机了的脸庞,待长顺擦好了,才淡淡出声:“出去。”

    长顺嘎了声:“啊?”

    宁倦扭过头,冷厉的眼眸寒星般,长顺被看得缩了缩脖子:“是、是。”

    长顺压根不敢多想宁倦让他出去是要做什么,一溜小跑出了屋,顺道把门也紧紧合上了,死死守在门边,决定今晚谁也不放进去。

    屋内只剩下宁倦和陆清则。

    冰盆已经融得差不多了,本就昏暗的室内又遮得严密,蜡烛的光昏蒙蒙的,幽幽跃动着火光。

    宁倦不再急着把药强行喂下去,把陆清则轻轻挪到自己怀里半靠着,目光流过他苍白的唇瓣,心生不喜,伸出指尖碾磨过去。

    花瓣般柔软的唇瓣被蹂躏了一下,血色漫上来,像是沾了女儿家的口脂,嫣红一片。

    陆清则脸上的病气奇迹般消退了许多,像是生机焕发,与颧骨边的病态红相映着,更像是醉了酒,泪痣那一片也泛着红,两相交映。

    平时唯有清艳的面庞,便显得诡艳起来,有种勾魂摄魄般的好看。

    但下一瞬,那张唇瓣的颜色又恢复了苍白,失了红润血色,了无生息。

    宁倦忍不住又伸了出手,却在下一瞬意识到了自己在做什么。

    他闭上眼,感觉胸口像是有一片火在燎烧,憋得他呼吸不畅。

    很早之前,他就感觉自己好像有点奇怪。

    在对陆清则的事上。

    那种手足无措、既害怕触碰又渴望靠近的奇怪心思。

    因宁琮的旧事而惶惶不安想要逃避的心思。

    因禁忌悖德,试图将一切划定在师生安全范畴的心思。

    都因陆清则的一场大病而化为齑粉了。

    那股不知何时而起的扭曲的、不断膨胀的占有欲,只想让陆清则注视他一个人的阴暗念头,在这几日的担忧恐惧惶惶不安被消减后,再次攀升了出来。

    宁倦审视完自己,又审视了一番闭眸沉睡的陆清则。

    内心压抑燎烧着的东西冲破了藩篱。

    这个人太脆弱了,他要把他紧紧地锁在手心里。

    哪怕他不愿意。

    宁倦伸手扣住陆清则的下颌,迫使他唇瓣微启,眼底是一片浓墨般的沉黑:“老师,你不愿意喝的话,我来帮你。”

    烛光忽然“啪”地跳动了一下,跃动着映出床头交叠的身影。

    宁倦抿了一口药,低下头,覆上那张温热的唇瓣,将药渡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好耶,中果果明白自己的心思啦!

    以及(陆某本人并不知情的)初吻。

    第四十章

    陆清则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意识如同陷进了层层蛛丝之间,世界扭曲变化不停,找不到一个出口,浑浑噩噩的不知西东。

    身体像被放在蒸笼上蒸着,窒闷的高热,酸软的四肢,混沌的神志甚至无法调动一根手指。

    他还以为自己会就此迷失,无边的雾气之中,却忽然伸出一双手,将他狠狠地拽了出去。

    酸涩的眼皮慢慢睁开时,陆清则对上了一双疲惫的眼睛。

    见到他睁眼的瞬间,那双眼睛霎时熠熠生辉,明亮得璨若星斗。

    耳边也传来喜极而泣的哭声:“陆大人,您总算是醒了!呜呜,奴婢真的好担心您,幸好您没有染疫……”

    昏迷了好几日,陆清则的脑子还有点乱,眩晕不已,迟钝地分析着那道声音和近在咫尺这双眼睛的联系,忽然就被身前的人俯身抱住了。

    是个小心翼翼的拥抱,仿佛他是件珍贵脆弱的瓷器,需要轻拿轻放。

    眼前还在发花,熟悉的气息涌入鼻端,陆清则眨了一下眼,感觉到少年灼热而细碎的气息烫过自己脆弱的咽喉,虽然对方一言未发,那种得救般的庆幸却清晰地传递了过来。

    陆清则又眨了一下眼,垂下眼,抬手,慢慢拍了拍他的背,嗓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砾磨过:“别哭。”

    几日的昏睡让他十分虚弱,落在背上的力道轻若鸿毛。

    宁倦本来没有想哭,感受着那股力度,喉间反而一下哽咽了:“……我没有哭。”

    “是吗?”陆清则的唇色依旧苍白,喉咙稍稍牵动一下就会发痛,所以说话的声音很低,几乎是气音,带着些许柔和的笑意,“让我看看。”

    少年埋头在他颈窝间的脑袋顿了顿,半晌,终于抬起了脸。

    熟悉的俊美脸庞映入眼帘。

    也就过了几日,少年的气质似乎又变了些许,大概是成长了,变得更成熟锋锐,眼底泛着微微的青黑,神情是掩饰不住的疲倦,漆黑的瞳孔却极亮,浸在泉水中的黑曜石般耀眼。

    陆清则认真观察了半晌,微微弯了下唇角:“嗯。”

    轻抚着少年背脊的手往上顺了顺,又摸了摸宁倦的脑袋:“老师没事了。”

    熟悉的手掌抚摸着自己,宁倦难以抑制情感,忍不住又收了收双臂,将脑袋重新埋回去,喃喃道:“老师,你再不醒,我当真要疯了……”

    徐恕估计陆清则晚上喝完药,隔日一早就能醒,但现在是下午。

    比徐恕预估的时间要晚了半天。

    从昨夜到现在,这煎熬的十数个时辰里,他脑子里划过无数个念头,望向那几个误诊的太医时,眼底的神情都无比骇人。

    万幸,陆清则还是醒了。

    长顺缩在一边,看着这幅画面,眼皮跳个不停,简直多看一秒都害怕,知道陛下这会儿大概也不想见到他,脚底跟走针尖上似的,提溜一下就跑出了屋,小心掩上门。

    陆清则安抚了会儿宁倦,自个儿也逐渐找回了昏睡前的记忆,落在宁倦后脑上的指尖一顿,往下一滑,拧着宁倦的后领,用力提了提。

    他实在虚弱,用足了力气,也轻微得像是狂风里摇曳的烛火。

    宁倦压根不敢有任何抗拒,顺着力道抬起脑袋,茫然地看向陆清则,看着那张没什么血色的脸庞,声音放轻:“老师,怎么了?”

    陆清则冷下脸:“还敢问我怎么了?”

    宁倦:“……”

    躺着骂人很不方便,还得仰着看这兔崽子。

    陆清则越回想越火大,试图撑着半坐起来,却因为实在没有力气,撑了两下也没能撑起来。

    陆清则:“……”

    丢脸。

    宁倦愣了一下,看出他的意图,殷切地伸出手,半扶半抱着陆清则,将他扶成半靠在床头的姿势,然后乖顺地半跪在床头,仰头望着陆清则。

    一双眼亮晶晶的,活像只做错了事摇着尾巴无辜卖乖的小狗。

    陆清则的心软了一瞬间,理智又将这丝心软压了下去,嗓音冷下来:“我同你说过什么,你转头便忘了?你是君王,行不履危,坐戒垂堂!在不清楚我又没有染疫的情况下,谁让你冲动进来的!”

    宁倦低着头,抿了抿唇,不吭声。

    一副“我错了,下次还敢”的模样。

    陆清则的语气重了一分:“抬头看我。”

    宁倦抬起头,如言将目光紧紧锁在他脸上,眼底是隐晦的炙热,脸上露出笑容:“老师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顺子应当把大夫请来了,我叫他进来给你看看。”

    陆清则给他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宁倦!”

    宁倦怔了一下。

    这似乎是从小到大,陆清则第一次连名带姓地这么叫他。

    分明知道陆清则是在生气,宁倦却感到了一丝诡异的满足——坦然直面内心深处那丝丝缕缕见不得光的欲望之后,他反而渴望陆清则不要再叫他的小名了。

    那代表在陆清则眼里,他就是个还没长大的小孩儿。

    他不想那样。

    但他还是很快反应过来,连忙顺了顺陆清则的背:“老师别生气,我知道错了,要不要喝点水?饿不饿?”

    这小兔崽子,敷衍他敷衍得一套套的!

    陆清则怒极反笑:“你当真知道错了?那下次再有类似的情况,你会怎么做?”

    宁倦一下收了声。

    他不太想向陆清则撒谎。

    陆清则火更大了:“说。”

    要不是他现在没力气,他简直想把宁倦拎起来抽一顿,让他长长记性,但现实是他发了几句火,脑子就又开始发晕了。

    宁倦张了张嘴,忍不住道:“若当日是我生了病,有染疫的风险,老师难道不会想进来看看我、亲手照顾我吗?”

    “我想。”陆清则面无表情道,“但我知道不该。”

    宁倦脸色难看,身侧的手无声握了起来,半晌,起身道:“我去叫大夫。”

    在他转身的瞬间,陆清则阖了阖眼,提醒道:“陛下,不要忘记,您是皇帝。”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宁倦沉着脸走到门边,拉开了房门。

    长顺已经把徐恕请来了,但又担心靠近屋子会听到什么不该听到的,特地把徐恕引到对面屋檐下,见房门开了,宁倦的脸色却不好看,无声打了个寒颤。

    这、这是怎么了?

    难道是陆大人发现……

    长顺相当谨言慎行,把徐恕引回房门前,半句话也不多说。

    宁倦淡淡扫了他一眼,带着徐恕回了屋里。

    陆清则才醒来就发了通火,精力用去大半,徐恕进来的时候,他已经又接近昏睡状态了。

    宁倦仔细地将他扶着躺回去,反倒让原本不太在意的徐恕多看了一眼。

    皇帝陛下看起来很在意这个老师啊。

    他给陆清则把了把脉,点头道:“脉象好些了,只是仍十分虚弱,需要好好修养,等回头我再开服药调理下陆大人的气血。”他皱了下眉,“年纪轻轻的,怎么身子糟蹋成这样,简直一塌糊涂。”

    宁倦握了握陆清则冰凉的手:“这些年朕让人调养着,比以前已经好些了。”顿了顿,他望向徐恕,“你有法子能调养好老师的身子?”

    徐恕直言不讳:“陛下如果是说调养得与常人无异,那不可能,但增强体魄,延年益寿,还是可以的。”

    宁倦静默片刻:“有劳了。”

    徐恕也没多待,便继续去忙活疫病的方子去了。

    陆清则这一觉睡下去,断断续续地醒了两次,意识不清地被宁倦喂了点水,又喝了药,便又昏昏沉沉地继续睡着,好在是退了高热。

    等到真正醒来,已经是隔日巳时了。

    宁倦这几日提心吊胆,见陆清则又昏睡过去,即使徐恕说没关系,也还是不放心,仍继续守在床畔。

    陆清则清醒的时候,扭头就发现宁倦趴在床边小憩着,眉宇深蹙,呼吸浅浅的。

    他一动,小皇帝就警敏地醒了过来,直勾勾地看向他。

    陆清则还没散的余火都被看得消了小半。

    但他火气还没消完,宁倦反而又闹了小脾气,看他醒来了,闷声不吭地起身离开,片刻之后,端来碗肉粥和药,药搁在一旁,手贴在粥碗边试了试温度,舀起一勺递到他嘴边。

    厨房的人将肉糜剁得很细,尽量把油星子都撇去了,还放了菜中和肉味儿,但陆清则嗅到味道,还是一阵止不住地反胃,拧着眉别开头。

    宁倦和他僵持了半晌,搁下那碗肉粥,冷声叫:“顺子。”

    长顺就候在外面,闻言立刻托着一盘搁着各种餐点的托盘走进来。

    宁倦就挨个地拿起托盘上的餐点,试图给陆清则喂,陆清则蹙着眉,冷眼看这小崽子还能再怎么折腾,就看一轮的东西没得到陆清则青眼,宁倦没什么表情地道:“叫厨房再重新做十道菜上来。”

    陆清则实在看不下去了,忍着喉咙又疼又涩的感觉,哑声开口:“闹够了没有?”

    宁倦不吱声。

    他也不想陆清则好不容易醒来,就和他置气。

    但是他一想到昨日陆清则的回答,就控制不住胸口翻涌的气血。

    他并非想要陆清则也像他这般,哪怕有染疫风险,也不顾一切地冲到他身边,甚至希望真发生那样的事时,陆清则能离他远点。

    但哪怕说句好听的话呢?!

    就那般轻描淡写地否决了。

    看他犟成这样,陆清则再好脾气,脸色也冷了冷:“陛下若是想不明白,就去书房将臣教你的话多抄几遍。饭食就不必浪费了,臣不敢劳烦。”

    这话戳得宁倦肺管子疼,他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想要说什么,眼前却猛地花了花,身体不受控制地歪倒下去。

    陆清则一惊,病歪歪的身体忽然生出了力气,起身一把接住了宁倦。长顺也吓了一大跳,赶忙放下托盘跑过来惊呼:“陛下!”

    宁倦眼前发着黑,脸色惨白,竟一时没缓过来。

    长顺泪花都吓出来了,转身就跑出去叫太医了。

    几个太医和侍卫哗啦涌了进来,七手八脚地扶着宁倦躺到对面的小榻上,一时间小小的房间里人满为患。

    长顺却没挤过去,犹豫着瞅了瞅忧心望着那边的陆清则,压低声音道:“奴婢大概能猜到您和陛下为何这样,但是陆大人……这些日子,陛下一直守在您身边,不眠不休地看着您,谁劝都不肯离开,陛下是真的将您放在心尖尖上啊……加上昨夜,陛下已经六七日没睡过囫囵觉了,您就算是心疼陛下,也别与陛下置气了,可以吗?”

    陆清则沉默了会儿,长长地叹了口气。

    自己的宝贝学生,还能怎么办。

    宁倦隔了会儿才缓过来,发现身边围了堆人,不太耐烦地挥挥手,示意他们散了,又僵着脸走回陆清则的床边,试图给他喂吃食。

    陆清则瞥了眼他眼底的黑眼圈,还是张开了嘴,忍着喉咙的刺痛,咽了下去。

    宁倦的眼底亮了亮,脸色缓下来。

    陆清则也不说话,由着他喂自己吃了大半碗红枣花胶粥,才摇摇头,哑声开口:“吃不下了。”

    能吃下大半碗已经不错了,宁倦满意地搁下碗。

    陆清则扫了眼那一案板的碗碟,大概是考虑到他大病初愈,分量都不多,但他肯定是不可能吃完的:“怎么做了那么多,外面的灾民还只能饱腹,府里却这般派头,岂不是浪费?”

    “我还没用早膳。”宁倦看他似乎是不打算提那件事了,小小声开了口,“不浪费。”

    说完,竟也不嫌弃陆清则吃剩的小半碗粥,低头两口就吃完了。

    陆清则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动作,欲言又止:“……”

    他三秒前才说了“浪费”,这时候阻止宁倦消灭剩饭,貌似有点打脸。

    皇帝陛下都不嫌他吃过的粥,他还能说什么?

    吃过早饭,宁倦的心情似乎也好了许多,看药凉得差不多了,又端过来,巴巴儿地看着陆清则,试图喂他。

    陆清则吃了点东西,其实已经恢复点力气了,但对上小皇帝湿漉漉的、诚挚的眼神,还是默默放下了手,接受了学生敬爱师长的行为。

    等陆清则喝完药,宁倦的脸色肉眼可见的多云转晴,又露出了笑容:“老师还有哪里不舒服吗?我让徐大夫再来给你看看。”

    陆清则摇摇头,感受到身上的不适,抿了抿唇:“没有不舒服,我想沐浴更衣。”

    前几日陆清则病得厉害,怕他着凉,宁倦连擦身也不敢。

    陆清则慢慢醒了神,就感觉浑身黏腻,皮肤都汗渍渍的,难受得厉害。

    宁倦伸手拨开他细碎的鬓发,语气温和,态度却很强硬:“大夫还没说能洗,老师再忍忍,先让大夫看看。”

    俨然是将陆清则当成了一捧雪,生怕一不小心就融化了。

    陆清则只好点了点头。

    徐恕很快就被长顺请了来。

    前两次见,陆清则都气若游丝地躺在床上,阖着双睫,今日还是他第一次见陆清则睁开眼。

    床上的青年身形单薄瘦削,袖口与腰带宽松空荡,脊背却很笔直,即使仍在病中,也难掩风采。

    尤其是睁开眼后,看起来便更不一样了,有种令人不敢直视的气质。

    徐恕再不关心外界,也知道这位就是当朝帝师了,直到这会儿,才有点惊诧于传闻里的帝师的年轻与过人的风姿。

    不过他对外人一般也没什么兴致,多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诊了会儿脉,点头:“既已退了热,就无碍了,可以适当出去走走。”

    陆清则方才也在打量这位被宁倦掘地三尺挖出来的神医,含笑道:“多谢徐大夫,听陛下说,徐大夫研制出了疫病的方子,救在下一命,又救万人于手下,悬壶济世,不外乎此,在下与江右的百姓都该谢过你。”

    他的话音很和缓,虽然嗓音沙哑,徐徐落入耳中,仍然叫人觉得舒适。

    徐恕一向感觉这些话很虚情假意,但话从陆清则口中说出来,反而感觉没什么虚伪之感,不轻不重地“嗯”了声:“不全是我的功劳,陈太医他们虽误诊了陆大人,不过在此事上也出了不少力。”

    话里隐约有几分暗示。

    误诊?

    陆清则瞬间明白过来,含笑看向宁倦,盯着他的眼睛:“徐大夫说得很对,陛下觉得呢?”

    宁倦沉默了几息,最终点了下头,淡淡道:“老师都开了口,朕自然也会记得他们的功劳。”

    看起来是不会计较误诊的事了。

    目的达到了,徐恕看陆清则又顺眼了一分,拱拱手准备回去继续忙活。

    宁倦却忽然将视线转到他身上:“老师在外向来不露真容,徐大夫应该明白朕的意思。”

    徐恕愣了下,忍不住又看了眼陆清则的脸。

    有这么张脸,还藏起来做什么?

    他不清楚这其中有什么弯弯绕绕,不过也懒得深究:“明白,我不会说出去的。”

    “对了,徐大夫,”陆清则还是很不自在,握拳抵唇,轻咳了声,“我现在可以沐浴吗?”

    徐恕想了想:“也不是不行,但要尽快,别吹风着凉了。”

    等徐恕离开了,陆清则笑着望向宁倦,调侃着问:“陛下,听到大夫的话了?这下能准允我沐浴了吧?”

    怕陆清则着凉,宁倦浅拧着眉,还是有点不乐意。

    陆清则偏头嗅了嗅自己身上的味道,眉尖皱着,露出分嫌弃:“再捂就臭了。”

    话音才落,眼前一暗。

    少年皇帝凑过来,微倾下身,在他颈侧轻轻一嗅。

    微凉的气息拂过敏感的脖颈,激起片鸡皮疙瘩,落在耳中的嗓音微哑:“不臭,香的。”

    是浅淡清冷的梅香,混着苦涩的药味儿。

    这个距离和姿势,有些说不出的暧昧轻佻。

    陆清则足足愣了三息,才回过神来,两指抵着宁倦的脑袋,冷静地把他推开,教训道:“说话就说话,凑这么近做什么。”

    往常他故意沉下语气教训,宁倦都会乖乖巧巧地应是。

    这次却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嘴角短促地翘了一下,没有说什么。

    陆清则忽然有点头疼,揉了揉额角。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次醒来后,总觉得这小兔崽子似乎发生了什么变化。

    具体是哪里出了问题,又一时说不上来。

    非要大逆不道地说道说道的话……像是从一只只会撒娇的小狗,变成了一只会咬人的小狗?

    ……什么乱七八糟的!

    陆清则锁着眉头,又看了眼宁倦。

    后者刚去吩咐完外头的人准备热水,又凑到了他身边,明亮的眼眸亮晶晶的,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老师渴不渴?要不要喝点水?”

    陆清则内心顿时盈满了罪恶感,甩去脑子里那些乱糟糟的念头,微笑着点点头。

    这不还是只可爱的狗勾?

    作者有话要说:

    宁果果:嗯嗯嗯对对对,我就是老师最可爱的狗勾(乖巧藏起獠牙和狼尾巴)。

    第四十一章

    没等太久,下头的人鱼贯而入,搬进浴桶,又送上热水、毛巾胰子和干净衣物等。

    热水一进来,屋里登时水雾弥漫,本就是三伏天,现在更加闷热不已。

    陆清则攒了会儿精神,感觉又恢复了几丝力气,迫不及待地想要洗一洗,等人都退出去了,手搭在衣襟上,忍不住睇了眼某位没眼色的:“我要沐浴了。”

    宁倦坐在原处,一动不动:“嗯,我知道。”

    陆清则好脾气地指了指门外:“听长顺说,你也许久没休息好了,趁现在去补会儿觉吧。”

    宁倦依旧八风不动,稳如泰山地坐着,抬眸注视着他:“我担心老师。”

    宁倦眼睛狭长,因为身居高位,看人时总有三分漫不经心的凌厉,现在却是从下往上,仰视着陆清则,眼眸看起来便有种小狗般的诚挚灼热,仿佛是真的很忧心陆清则一个人洗澡,怕他会力竭昏倒。

    陆清则着实愣了三秒,他很得小动物喜欢,自然也很喜欢小动物,尤其喜欢狗狗。

    那么赤诚热烈又无辜的小狗。

    陆清则简直没能承受这样的眼神,理智摇摇欲坠了三秒,才守住底线,肃容再次赶人:“我一个人可以,不必忧心。”

    在宁倦面前换换衣服无所谓,但脱光他就不太能接受了。

    尤其他现在感觉自己又脏又臭。

    小崽子在他面前向来嘴甜,香什么香的……真是皮痒了,敢对老师这么说话。

    宁倦并不回应陆清则的话,自然而然道:“我给老师洗头发吧。”

    陆清则看他油盐不进的样子,琢磨了下。

    这孩子,是不是又受刺激了?

    刚认识那会儿,他替宁倦挡了刺客一剑,失血昏迷了几日,小皇帝整日担心他会半夜突然没了,每天晚上都要来试探一下他的呼吸,才能安心睡着。

    这次他病得颇重,昏睡了好几日,宁倦不眠不休地守着他,忧心比从前更甚。

    这孩子有些左性,偏执起来谁也拉不回。

    算了,反正都是男人,还怕看么?

    陆清则稍一想想宁倦这几日衣不解带地照顾自己,心就止不住发软,妥协道:“好吧,那你转过头去。”

    宁倦坐在桌旁,手掌托腮,含笑眨了下眼,听话地别开了头。

    诚然他心里是藏着些肮脏龌龊、不可告人的心思。

    但陆清则大病初愈,他若是有什么旖旎心思,想要占便宜,岂不是与禽兽无异?

    他是真的担心陆清则的身体,担心他会在沐浴时出什么事。

    ……虽然肖想自己的老师,似乎本来就禽兽不如。

    陆清则若是知晓,会怎么看他?

    会像当年被宁琮骚扰时那样,感到恶心反胃吗?

    宁倦垂下眼睫,漆黑的眼底晦暗不明,夜雾般朦朦胧胧。

    陆清则全然没注意宁倦在想些什么,放心地低头解开衣襟。

    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好似近在咫尺,宁倦陡然回神,撑着额头,蓦地生出了几分后悔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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