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外间还在落雨,比方才更密,隔屋的李茕听到开门声,也步出屋来。

    他为苏晋与覃照林各备了伞,从旁引着,要将他们送出接待哪知三人连庭院都未走出,便见前方韦姜匆匆行来,手里握着一封密函,见得苏晋,说了句:“苏大人请等。”三步并作两步行至柳朝明跟前,将密函呈上。

    柳朝明拆开密函一看,从来无波无澜的眸里一团暗色忽然沉到了底。

    他抬起眼,隔着茫茫夜雨,朝苏晋看来。

    ……

    更早一些时候,风刚起,雨还未落。

    苏晋刚离开云来客栈不久,朱南羡等大夫为梳香看完诊,得知她无大碍,嘱了句好生歇息,自带了云熙回房。

    他是打算等此间事了就带苏晋云熙离开蜀中的,去哪儿还未定,终归要看时局,若不能南行,就往北走,亦或东渡远洋。

    正与云熙说这事,屋外忽地有人叩门。

    江辞站在门口,低声唤了句:“师父。”

    瞥眼望见云熙,更是犹豫,半晌才问:“阿香姨好些了么?”

    他这两日一改往日胡天胡地的作风,变得闷声不吭,但十一岁的孩童,想什么都写在脸上。

    朱南羡看他一眼,将屋门敞开:“进来。”

    得入房内,江辞并不坐,双手垂在身侧握紧成拳,忽然躬身而下:“师父,云熙,我、我替阿爹与阿姐,还有我自己,跟你们赔个不是。”

    他似乎羞愧难当,不敢抬头来看他们,只咬着唇道:“前日撺掇云熙上翠微山,今早劳烦师父与苏公子去救阿爹,还有今晚芹儿害阿香姨受伤,这些我都记着,日后——都由我江辞来还。”

    朱南羡失笑:“你又不欠我的,少惹点祸已很好,谈什么还不还的?”

    “谁说我不欠?”江辞执意道,“江家欠师父的,就是我江辞欠师父的。”

    他抬眸,飞快看朱南羡一眼,涨红脸道:“师父您教过我的,说大随武将,职责在守,在护,在战,在生,当心怀坦荡,一辈子不负人,也不负家,不负国。江家是有军籍的,我日后想要承军籍入伍,如果连欠师父的都还不上,那我江辞,就不配拥有这个军籍!”

    朱南羡有些意外。

    他自幼入军营,承几位大将军悉心教导,大随武将的誓言,曾自心里暗许多次,也不知是哪一回闲来无事说给江辞听,没成想他竟记得这般牢。

    再仔细看他,小小一张脸上写满倔强,浓眉下的目光却清澈坚定。

    朱南羡从未真正将江辞当作徒弟,听他称自己师父,只当是小孩子闹着玩,由了他去,谁知此时此刻,竟莫名觉出几分为人师的滋味。

    他沉默一下,正欲开口,忽闻外头一阵喧闹,与此同时,客栈楼下也传来喝令之声:“缉拿要犯,所有人都到大堂来!”

    第234章

    二三四章

    朱南羡眉头微蹙,迅速步去窗前一看,只见数名衙差举着火把将客栈团团围住,更远处还列着几行官兵,看样子,像是随钦差来的。

    他是早已“宾天”之人,无论来的人是谁,认出自己终是不妥。

    朱南羡如是想着,从行囊里取出一身斗篷。

    外间又响起此起彼伏的呼喝声,原来是官员等不及,差衙役来唤门了。

    如今的云来客栈被江家包下,除了翠微镇的人,便是客栈里的伙计。

    得到大堂,人已差不多到齐了,朱南羡放眼望去,指使衙差清点人数的是姚有材,他身旁的两人,一人是户部的卢主事,一人是左军都督府张佥事。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五官端正,右眉有块小凹痕的官员立在略后方,他模样年轻,气度却十分从容,正是翟迪。

    大堂的方桌被挪去一旁,数张椅凳拼接在一起,但副都御史大人不坐,其余人等便不敢落座。

    少倾,人数清点完毕,姚有材听闻少了两个,高声问:“那个姓苏的跟他的护卫呢?”

    “回大人,苏榭有要事,与覃护卫一起出去了,去向不知,说是晚些时候回来。”晁清答道。

    姚有材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环目一扫,目光落到朱南羡身上:“南护院大半夜的照着个斗篷,不嫌闷得慌?”然后吩咐,“来人,把他的斗篷摘了!”

    朱南羡见翟迪出现在此,正担心苏晋今夜的接待寺之行,一时分神,陡然见两名衙差上前来摘自己的斗篷,未及反应,抬手就挡,电光火石间,一人的手臂便被他反撇去身后。

    “反了你了——”姚有材见此情形,欲唤人将朱南羡擒住。

    晁清道:“大人,大人有所不知,南护院今夜偶感急症,怕将病气过给旁人,是以才罩着斗篷。”

    “果真?”

    “是。大人若不信,可问客栈的伙计,今夜客栈还请过大夫。”

    姚有材心知这姓南的护院无缘无故罩着斗篷必有蹊跷,若照以往,他非逼着他揭了不可,但眼下不一样,一旁立了位钦差,一名京官,一名都督府佥事,也罢,左右今晚也不是冲他来的,姑且放他一马,做个“讲理”的人。

    于是摆摆手,令衙差们退下,然后看向江旧同,道:“江老爷,本官今日已将当年你买通官府,令江延逃役的事禀明给了——”转过身,朝翟迪施以一个深揖,“自京里来都察院副都御史翟大人,你可知罪?”

    江旧同面色灰败,双膝跪在地上,其实自看到姚有材再次找来,他便料想到这一出了,再颤了颤,磕下头去:“禀大人,草民知罪,但是姚大人,钦差大人,草民当年行贿官府,实乃一人所为,江延彼时年少,并不知情,实非故意逃役。大人们要治罪也好,杀头也好,可否只惩处草民一人,饶过小儿的性命?”

    “你家公子的逃役罪如何定刑,翟大人是御史,自会明辨正枉。”姚有材道,看江旧同轻易认了罪,一挥手,几名衙差会意,瞬时就将他擒下。

    朱南羡心中狐疑。

    姚有材真正的目的是侵占翠微镇的桑田,因此才一而再再而三地拿江延逃役的事胁迫江旧同。

    可现在,他竟来了一计釜底抽薪,将逃役的事直接禀明翟迪,摆明了不给江家活路,姓姚的是不想要桑田了?

    不对,朱南羡想,这背后一定另有图谋。

    朱南羡心知该暂时救下江旧同,至少不让他落入姚有材手中。

    可他一旦出声,必引人起疑,若只翟迪一人在还好,偏巧户部的卢主事与都督府的张佥事均认得自己。

    于是只好缄默不言,任衙差将江旧同拿了去。

    姚有材又道:“本官今日来,另有一桩要事。你们翠微镇的镇民,从前多是山民,后来伐林成田,做了桑民,户籍却不清不楚。而今,恰是大随每十年一回的户籍清点——”

    他说着退后一步,拱手朝上,跟身旁的卢主事恭敬拜了拜:“户部的卢大人清查蜀中户籍时,发现你等人中,有两人的户籍尤为不妥,原就不是蜀中人,后来落了户,户上却只写是昔武昌桃花汛的灾民。”

    环目一扫:“木阿香与木云熙在何处?”

    梳香受了伤,原在人群后头站着,听了这话,吃力走出来,虚弱应道:“回几位大人的话,民女与侄儿籍贯江南,后来一家人搬迁入湖广,连逢数年桃花汛,流离失散,后来落户蜀中,不知户籍上,哪里出了问题?”

    梳香与云熙的户籍,是沈奚亲自落的,绝无可能出差错。如今卢主事来找茬,只有一种可能——醉翁之意不在酒。

    难不成是得知了云熙身份?

    朱南羡心头一紧。

    “问题就出在你等曾是三年前武昌府的灾民。”卢主事答道,“当年湖广桃花汛,灾民□□,除却寇匪罪犯不提,其中,还有两名朝廷要缉拿的钦犯,正是一名女子与一个半大的孩子。”

    卢主事看向梳香:“你就是木阿香?”尔后又问,“木云熙呢?”

    云熙默了默,他虽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也猜到今夜之事不简单,唯恐牵连了十三叔,刚要迈步上前,不成想衣角忽然被人一拽。

    “是我——”下一刻,江辞迈前一步,越众而出。

    翠微镇一众人皆是愕然,这可是欺瞒朝廷的重罪。

    “阿辞——”江玥儿见此情形,呼喊出声,然而一句话还没说出口,便被姚有材喝住。

    姚有材道:“钦差大人在此,岂容你等大呼小叫。”

    他自然认得江辞,却乐见其成,反正桃代李僵,江家罪加一等,他先假作不知道,日后查出来,又是功绩一桩。

    “卢大人,木阿香与木云熙都在此了,您看要如何处置?”姚有材转头问道。

    卢主事想了想:“先关去牢里,等明日一早,即刻押送回京,交由刑部吧。”

    朱南羡心中又是一沉。

    眼见着江辞与梳香就要被衙差带走,此刻再不阻止已来不及。

    “慢着!”

    姚有材正欲引着卢主事与张佥事离开客栈,忽闻人群中,有人唤了他们一声。

    朱南羡凉凉开口:“在下听闻,朝中三法司,刑部,大理寺,都察院,才有问案审案之权,敢问这位大人,什么时候户部也能拿人了?”

    姚有材听朱南羡言语不敬,正欲开口斥责,却被卢主事抬手一拦。

    他回头,目光落在朱南羡身上,上下打量,微顿了顿才开口:“本官带走木阿香与木云熙,只为问户籍问题,之后自暂会将人转交给刑部。且既是要犯,本官自不会空口无凭,手里有刑部的咨文,咨文机密,等闲不得示人。”

    朱南羡又问翟迪:“翟大人可曾看过咨文?”

    翟迪只觉这罩着墨色斗篷的人莫名熟识,沉默一下才开口:“看过。”

    是今早舒闻岚给他看的,说是受刑部尚书钱月牵所托,确实无假。

    第235章

    二三五章

    风声更盛,眼见就要落雨。

    都督府的张佥事见同行几位大人竟被一任平民拦住,不悦道:“朝廷自有朝廷的规矩,钦差办案,何时需向尔等解释了?”

    说着,朝门外打了个手势。

    一行官兵鱼贯而入,在客栈前堂排开,张佥事与翟迪比了个请姿,令他先一步离开客栈。

    姚有材亦跟卢主事比了个“请”,转头吩咐:“把要犯都带走!”

    衙差不知梳香身上有伤,寻了绳子捆押,推搡之间,梳香疼得脚下一个踉跄,还好江辞从旁一扶。谁知下一刻,江辞也被衙差拽开,他人小,衙差力气却大,一个失衡,狠狠摔倒在地。

    江玥儿见此情形,再忍不住,扑跪在姚有材靴头前:“姚大人,求求您,求求您放过我爹,放过——”

    “大胆!”姚有材不等她说完,打断道,“干扰官府办案,来人,把她给本官拖去一旁!”

    “是!”

    一名衙差应声上前,握住江玥儿手臂便要将她往一旁拽,岂知江玥儿竟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紧紧抱住姚有材的腿。

    姚有材被她带得一个趔趄,破口大骂,衙差无奈,只得举起水火棍,朝江玥儿后腰打去。

    棍身还未落下,便被一人握住。

    朱南羡疾身上前,一把夺过水火棍。

    他朱十三为人从来坦荡,不负人不欠人,几曾竟要连累孩童妇孺?

    “你们真要反了不成?!”姚有材喝道,“来人,把此人,还有这客栈里的所有人,通通给本官拿下!”

    “是!”

    几十上百名官差齐齐应声,顷刻就朝客栈大堂涌来。

    朱南羡手持水火棍左右一抡,将扑上来的衙差打退,放眼一望,只见张佥事已带着十余官兵护住了翟迪。

    客栈内一片混乱。

    火色与兵戈冷光交织,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哭喊声,冲乱之间,竟有官差将棍棒落在了慌乱无着的平民身上。

    若再不阻止,只怕连麟儿都难逃此难。

    朱南羡忍无可忍,疾步掠去客栈门口,左右把门一合,将就着手里的水火棍卡住闩槽,大喝一声:“翟启光!”伸手握住襟口,一把揭开了斗篷。

    墨色斗篷委地,露出一道修长的身影,气度高阔如湖上月辉,云端曦光,更令人瞠目的是那张英气逼人的脸,眉宇间天子威仪不含而露。

    翟迪闻声望来,待瞧清朱南羡的面容,整个人如被点了穴一般,下一刻,他浑身大震,膝头一软险些要跪下,却生生忍住,定下神来,移目看向客栈最混乱处:“都给本官住手!”

    众人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只道是堂堂三品钦差下令,纷纷罢了手。

    “陛下——”

    正这时,卢主事大呼一声,跌跪在地,冲着朱南羡就俯身拜下。

    朱南羡在心头冷笑,原来先头一出不过前序,实则在这儿等着自己呢。

    客栈里的官兵与翠微镇镇民面面相觑,恍惚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方才卢大人喊了句什么?

    ……陛下?

    翟迪回过神来当即呵斥:“卢定则,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不想要命了?!”

    卢主事恍若未闻,他看着朱南羡,双肩瑟瑟颤动,像是激动至极,眼底泪水滑落,再轻唤一声:“陛下……”然后转头看向翟迪与张佥事,“翟大人,张大人,您二位认不出么?眼前的这位,不正是昔东宫十三殿下,晋安陛下,孝昭仁宗皇帝?”

    孝昭与仁宗,是朱南羡“宾天”后的谥号与庙号。

    张佥事脸色苍白,双唇几无血色。他是左军都督府的人,曾数回在都司见过晋安陛下,早在朱南羡掀开斗篷的一瞬间,他便认出他了,却不敢贸然相认。

    如今已是永济朝,晋安帝……不是早在三年多前焚身于明华宫了么?

    卢主事声泪俱下:“陛下,原来您……原来您还活着……”

    翟迪简直要将牙咬碎,这个卢定则,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将朱南羡的身份交代得一清二楚,究竟是何居心?!

    他终于意识到今夜这一出是被人算计了。

    什么拿人,什么钦犯,统统都是作戏,而真正的目的,其实是想逼着朱南羡亮出身份救人。

    可惜敌在暗,他们在明,简直防不胜防。

    “来人。”翟迪寒声道,“卢主事神志不清,胡言乱语,把他的嘴堵上。”

    一众衙差与官兵面面相觑,刚要动作,忽见朱南羡一抬手,淡淡道:“启光,罢了。”

    此言一出,不啻于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可认又如何?不认又如何?一句“陛下”,一句“晋安”,一句“仁宗”,这么多人听得清清楚楚,他不认,事情便遮得住么?只怕更会传得沸沸扬扬。

    木已成舟,还不如随它去,先将该护的人护了。

    翟迪也彻彻底底地反应过来了。

    真是惊怒之下气昏了头,事已至此,找人堵卢定则的嘴还有何用处?无异于此地无银三百两。

    他沉默许久,心中越来越悔。

    当年苏晋落难,朱南羡自焚于明华宫,他因随沈奚去了武昌府,避开此劫,隔年回京,得知昔同党之人死的死,散的散,心中愧疚实不亚于沈奚。

    今日再见晋安陛下,本该是大喜至极,谁料却因自己一时失察,竟令陛下身份曝露,再一次陷入险境。

    翟迪想到此,一时之间羞愤难当,快步步去朱南羡跟前,撩开衣摆,伏身跪下,一开口,声音都哽咽:“臣——罪该万死——”

    朱南羡知道翟迪心中有愧,可今日之事哪能苛责他?

    谁能料到早已宾天三年多的仁宗皇帝还活着?就连朱晋安自己,在当年打落灯油的一刻,也从未抱有一丝生的侥幸,直至今日,也不知当初柳昀究竟为何相救。

    他看着翟迪,静静道:“不怪你,起身吧。”

    翟迪犹疑片刻,心知眼下不是请罪的时机,还有许多事亟待处理,于是应声而起,再朝朱南羡施以一个深揖,转头沉声吩咐:“把客栈的门守好了。”

    客栈的门方才就被朱南羡合上了,里间变故乍起,一下静了下来,外间的官兵虽狐疑,却不敢硬闯。

    而留在客栈里头的人见连自京里来的三品钦差大人都拜了朱南羡,虽惊疑不定,亦无有不跪的。

    姚有材跪在卢主事身后,整个人更是抖得如筛糠,他早猜到这个南护院身份可疑,万没想到竟会是先帝陛下,如今看来,哪怕是沈奚沈大人在此,恐也保不住自己性命了。

    很快,官兵便将客栈的门把守好。

    卢主事依旧泪眼婆娑,翟迪看他一眼,对一名衙差道:“把你的刀给本官。”

    握刀在手,径自步去卢定则跟前,翟迪的眼神与声线一并凉下来:“卢主事,你究竟安的什么心?”

    方至此时,卢定则才感受到一丝惧怕,可他听舒闻岚之令,只能依命办事,是以答:“下官……不解翟大人言中之意。陛下还活着,咱们君臣重逢,这不是大喜之事么?”

    翟迪冷眼看着他,不欲再与他废话,双手一并握住刀柄,慢慢抬起,使劲浑身力气,挥斩而下。

    鲜血喷洒迸溅,有一瞬,迷了翟启光的眼。

    他想起他高中解元那年才十七,本是前途无量,谁知他好赌的兄长贪了父亲治病的银子,令老父身死,他气不过,失手弑兄,尔后改名翟迪,重新考取举人,却不敢再考进士,怕风头太盛引来怀疑,只得入都察院做一名巡城史。

    锦绣前程一朝覆灭,心中不是不恨的。

    本以为要一生蹉跎,未想苏大人竟找到自己。

    她说:“你很好,我记住你了。”

    她说:“本官看中你的坚韧,周密,见微知著,本官问你,从今往后,可愿跟着本官?”

    她还说:“如今朝廷各方势力林立,日后必不可能一马平川,倘若铁锁横江,锦帆冲浪,你我或许会倒在洪流之下,但日后,若有我苏晋一杯羹,必不会短了你的一勺,若有我苏晋一寸立足之地,必不会少了你的一分。”

    苏晋知道他的过往,依然愿意重用,于翟迪而言,这不仅仅是知遇之恩,更赐予深陷混沌的他一份希望。

    他无以为报,只能守着一个“忠”,至今依然。

    卢主事的头颅骨碌碌滚落在地,翟迪满身是血,整个人如修罗一般。

    他很平静,声音不大,恰恰落入客栈内每一个人的耳中:“都记住了,今夜在云来客栈,你们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看见,若叫本官知道你们中,有谁胆敢将今夜之事对旁人说道一个字,卢定则下场,就是你们的下场。本官连户部的六品主事都敢杀,不在乎手里多添几条性命。”

    翟迪知道,杀一儆百只是下下策,今夜瞧见朱南羡的人太多,此事迟早瞒不住。但,哪怕能用卢定则的头颅为朱南羡拖些时候,令谣言慢些散出去,令晋安帝及时自蜀中脱身,平安活下来,他不在乎为此赌上自己的仕途与性命。

    外间已开始落雨,翟迪斩了卢定则,提着刀,打算将姚有材一并宰了,未想朱南羡从旁一拦,说:“暂留此人,他与屯田的案子有关,还说上头的人是青樾,你带回去细审过后再作处置。”

    翟迪听闻沈奚之名,一时意外,立即收了刀,应道:“是。”

    又命衙差放了梳香三人,正欲请示朱南羡日后打算,忽听客栈外,有一人叩门道:“翟大人,蜀中余御史命人送来一封急函,请翟大人无论如何立刻就看。”

    翟迪诧异,余御史是他亲信,今日才见过,不记得有何事如此紧急。

    待官兵将急函送到他手上,拆开一看,脸色突然大变。

    蜀中风雨不大,然则自锦州出,越往外,雨丝越急。

    及至到了川蜀与湖广的交界处,重山峻岭之间,风雨已成奔雷之势头,声声嗡鸣不绝于耳。

    这样的雨势,寻常人家早已闭户不出,然而在入蜀的山道上,却有一辆马车疾驰而行。

    坐在车里的人像是有十万分焦急,冒着雨势掀开车帘,问:“快到了么?”

    山影夜雨遮去他如画的眉眼,只有眼角一枚泪痣幽暗生光。

    车夫道:“沈大人,什么事这么急,非要赶在这两日入川蜀,谷雨节快到了,雨势大着哩。”

    沈奚看向山雨苍茫处,回了句:“救命的事。”

    第236章

    二三六章

    苏晋看向柳朝明:“信上……写了什么?”

    风雨如晦,檐头挂着一盏灯,灼灼亮色照不进柳朝明如墨如井的深眸。

    他没答话,径自步下台阶,将密函递到她手上。

    苏晋接过一看,眉头顿时一蹙。

    朱昱深已入蜀中了,明日一早便至锦州府。

    但这还不是最要命的,要命的是,跟着朱昱深远征安南的二十万大军已随圣驾在川南与云贵交界处扎营,与此同时,朱昱深又自敏州卫、渝州卫调十万大军,从湖广一带进驻蜀北。

    换言之,如今的蜀中,就如一个密不透风的铁桶,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苏晋心下沉沉。

    她已不是朝中人,朱昱深突然调三十万大军的原因她不知,也不愿去猜。

    她只清楚一点,如果朱昱深的目的是对付朱南羡或朱麟,一定不会如此大动干戈,毕竟晋安帝与嫡皇孙是早已“故去”的人,他只会派人明察暗访。

    而纵观如今的蜀中,上至内阁首辅,下至户部主事,数名朝廷要员皆聚集在此,朱昱深在这个当口调兵,说明是朝野中有大事发生。

    无论要发生何事,只要不是冲着朱南羡去的,都与她无关。

    苏晋将密函交回给柳朝明,低声说了句:“多谢大人。”亟亟便要赶回云来客栈。

    柳朝明看着她的背影,半晌,淡淡道:“你以为,你们如今还走得了么?”

    清寒的声音被风雨声送入耳,莫名引来一阵心悸。

    大约是想到了当年被软禁入柳府书房的光景。

    “大人此言何意?”

    柳朝明没答。

    一旁的御史李茕拱手一揖,说道:“苏大人,您如今,该是在宁州服刑呢。”

    苏晋虽对如今的朝局全无所闻,毕竟从前久涉其中,经李茕这么一提点,全然明白了过来。

    朱昱深不是冲着朱南羡来的,可其他人呢?

    朝中除了一个睥睨乾坤的君,还有许多心思叵测的臣。

    该在宁州服刑的自己如今出现在蜀中,该“宾天”的孝昭仁宗皇帝至今好好活着,这一桩桩,一件件,可都是柳昀罪至极刑的把柄,更莫说他还背着朱昱深,动用了只该听命于帝王一人的锦衣卫。

    根本不需要朱昱深下令诛杀朱南羡,只要有人想对付柳昀,最直接的办法,便是逼着朱南羡亮出身份,将晋安帝还活着的消息宣扬出去,再让永济帝与他的十三弟在密不透风的蜀中好好见上一面,然后朱昱深自然能想到,三年前的随宫,除了柳昀,任何人都没这个能耐在明华宫的熊熊烈火中救出朱南羡。

    朝堂中,究竟是谁想至柳昀于死地?

    苏晋蓦地想起今晚早些时候,那个当着张正采,当着蜀中一干官员的面道出自己身份的舒闻岚。

    彼时舒闻岚还说:“本官记得,当年苏大人离宫,是柳大人为您定罪,亲自目送您上的囚车,而今苏大人出现在蜀地,该是个什么说法呢?”

    是了,未去宁州服刑的自己,也是他用来对付柳昀的把柄。

    苏晋想到此,不由问:“大人因何竟与舒毓不睦?”

    柳朝明看她一念之间便堪破全局,点出事情的要害,眸色微动,还未待答,却又听得她退一步道:“是时雨僭越。”

    苏晋忆起先前她问起锦衣卫时,柳朝明的那句“此间种种复杂,三言两语说不清,你不必问”。

    她是不该问。

    夜雨潇潇,两人一时又没了言语,各自默立于廊下一处。

    过了一会儿,苏晋道:“大人,时雨先告辞了。”

    心中记挂着朱南羡与朱麟,今夜舒闻岚既在接待寺道出她便是苏时雨,那么在云来客栈那头,会否有人迫得朱南羡曝露身份?他是个分外重情的人,就怕有人拿梳香与麟儿做文章。

    虽道了别,却没立时走,间或又想到柳昀处境艰难,不提他保下她救下朱南羡,单是动用锦衣卫,已是杀无赦的罪名,她当年与他斗得你死我活时,尚无法对他下狠手,而今时过境迁,恩怨两相忘,不盼别的,只盼他能平安吧。

    于是顿住步子,多说了一句:“大人珍重。”

    柳朝明看着苏晋,能提点的他已提点了,她聪慧如斯,往后种种,且她自己的造化,便回了句:“你也是。”

    苏晋还未步出东院,早先守在东院门口的武卫急匆匆行来,像是有要事禀报。

    他已知苏晋便是当年的苏大人,看到她,丝毫不避讳,径自道:“柳大人,苏大人,听说云来客栈那里出事了,还死了人,舒大人已带着人赶过去了。”

    另一边厢,翟迪看完急函,脸色难看至极,步前两步,先将急函呈与朱南羡,说了句:“请陛下过目。”

    急函的内容与方才柳昀收到的那封别无二致,朱昱深调大军入川,不管出于何种目的,蜀地被封锁,他们插翅难逃。

    朱南羡自桌旁坐下,自己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阿雨和麟儿。

    思及此,他便看向与翠微镇一众人等跪在一处的云熙,默了片刻,说了句:“你们都起来吧。”

    谁知这些昔日与他相识的人一听他开口,竟将头埋得更低,有的还瑟瑟发起抖来。

    朱南羡只得作罢,总不好单独唤出麟儿,平白惹人生疑。

    那头,翟迪已命人把守好客栈,移走卢定则的尸体,转折回身,低声对朱南羡道:“陛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朱南羡一点头,与他一起步去了一旁一间客房。

    翟迪分外细心,亲自检查了门窗,又唤来两名亲随自外间把守,才开口道:“陛下,事不宜迟,臣有一个法子,可送您离开蜀中。”

    朱南羡想了想,问:“你可是以彻查翠微镇桑田案为由,将这客栈里的翠微镇镇民全作证人,命官兵即刻押送他们上京候审?”

    翟迪道:“陛下英明,臣正是此意,只是臣如今当众斩了卢定则,陛下已入蜀中,只怕这一两日就会问罪,事不宜迟,臣此刻就做安排,陛下您即刻便走。”

    可朱南羡却摇头:“不妥。”

    他如今无可托付,只有翟启光一人能全心信任,便道:“如今这客栈里的镇民都已认得我,我若随他们一起走,只怕半路就会露出马脚,我一个人无牵无挂倒也罢了,只是……我令三人要托付于你,你借此计,先保他们平安。”

    “另有三人?”

    翟迪一愣,心中不免焦急,如今有谁的命,能比朱南羡的命更重要?

    陛下若今日不走,之后只怕会九死一生。

    他正要开口规劝,未曾想外间把守的亲随忽然叩门,低声道:“翟大人,客栈外,舒大人带着人找来了。”

    第237章

    二三七章

    舒闻岚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还跟着张正采一行州府官。

    得入客栈内,问张佥事:“翟大人呢?”

    张佥事有点无所措,不知当不当言明先帝陛下在此,一山不容二虎,同理,一个江山也容不下两位帝王,皇权之下其心各异,谁晓得舒大人是哪头的。

    所幸正这时,身后的门“吱嘎”一声开了,翟迪先一步出得客房,目光落在舒闻岚一行人身上,面色顿时一凉。舒闻岚与他虽同列正三品,却多领一个一品内阁辅臣的衔,客栈内的官兵一半是张佥事隶下,不是亲信,约莫是谁官大听谁的,这么快就给舒闻岚开了门。

    “舒大人夜半造访云来客栈,不知所为何事?”翟迪问道。

    舒闻岚道:“云来客栈窝藏钦犯,本官托翟大人与卢主事前来拿人,二位大人久时不归,听说出了意外,是以过来看看。”

    所谓钦犯,正是指梳香与朱麟。

    竟还要为着此事不依不饶。

    原本留在客房内的朱南羡闻言,步出屋来:“舒毓,这一茬是过不去了是么?”

    舒闻岚听得有人直呼自己的字,似是意外,闻声望来,瞧清朱南羡的面容,整个人都定住,下一刻,他快步走上前来,撩袍便是要跪:“陛下,您怎么……”

    “免了。”朱南羡冷冷打断,“朕为何会在此,舒卿难道不比朕清楚?”

    翟迪前脚收到朱昱深入川蜀的急函,舒闻岚后脚就到了,摆明了是知道他在此,特意过来堵人的。

    朱南羡不欲与舒闻岚多费口舌,转而道:“启光。”

    翟迪应了声“是”,吩咐:“张佥事,平川县县令姚有材利用屯田新政,欺民霸田,传本官之令,立刻派兵随本官押送此人与客栈内所有翠微镇的镇民上京听审。”

    张佥事听了这话,心中生疑,方才不是说,这些镇民中,还有两名钦犯么?

    可他虽有疑,却不敢质问,翟启光分明授意于晋安陛下。

    正分派好人手要走,舒闻岚却道:“慢着。”

    他身子不好,久未熬更守夜,面色有些苍白,咳了两声才又跪下:“晋安陛下,您也要随着翠微镇的镇民一块走?”

    朱南羡冷眼看着他,没答话。

    舒闻岚续道:“您既在蜀中,不妨多留半日,陛下清早到锦州,您二人手足情深,他若得知您还活着,定是喜出望外。”

    这话不是说给朱南羡听的,而是说给张佥事听的。

    谁能料到小小蜀中之地竟会同时出现两位陛下,等朱昱深入了锦州,得知朱南羡在此,未必希望他活着离开。

    张佥事听了这话,果然面露犹疑之色,打了个手势令官兵停下动作。

    刚待请罪,未料下一刻,朱南羡忽然伸手扼住了舒闻岚的喉咙。

    “朕见不见朱昱深?与你有什么相干?”

    离天亮只有两个时辰,苏晋迟迟未归,他必不会先走,然而等朱昱深入锦州府,一切便为时已晚,为今之计,只能先送麟儿与梳香离开。

    朱南羡看向张佥事:“照翟启光吩咐的去做。”

    言下之意,若有片刻犹疑,舒闻岚就是下一个卢定则。

    第238章

    二三八章

    舒闻岚喘不上气,面颊涨得通红,可他并不慌乱,挣扎着扶上朱南羡扼在自己喉头的手,露出一个笑:“云来客栈里,已经死了一个户部主事,臣是钦差,陛下不会杀了臣。”

    这话乍听起来毫无根由,往细里一想,卢定则是六品主事,他死了,翟迪尚可暂时遮掩过去,但舒闻岚是钦差,是一品辅臣,他若一并没了命,事情定会立时闹大。

    朱南羡的目的是送朱麟与梳香离开,倘若朱昱深一入锦州便派人追查舒闻岚的死因,云来客栈的所有人一个都走不了。

    舒闻岚正是算中这一点,才敢只身前来面见晋安帝。

    “何况,就算陛下愿为小殿下考虑,要先送他走,独自留下承担后果,陛下您别忘了,与您一起留在蜀中的,还有苏时雨苏大人呢。”

    苏晋今夜也是见过舒闻岚的,这个弑杀朝廷钦差的罪名若落到她头上,只怕一辈子不得安生。

    舒闻岚的话语,字字恰中朱南羡的要害。

    朱南羡的瞳孔一下收紧,手臂蓦地发力,卡着舒闻岚的喉头,往一旁狠狠一搡。

    舒闻岚重心失衡,撞翻一张方桌,跌倒在地。

    他背心生疼,喉间更是火辣不堪,一时竟站不起身,扶住地面剧烈地咳起来——方才那一瞬,朱南羡是当真对他起了杀心。

    张佥事虽对舒闻岚的言语一知半解,但,单单“小殿下”三字,足以令他明白此间事态非同小可。

    使了个眼色令客栈内的官兵彻底撤去一旁,拱手请命:“晋安陛下,依臣浅见,舒大人所言不无道理,左右这些镇民上京也是为桑田案作证,永济陛下天亮便至锦州府,您不如等上一两个时辰,当面与他说一说这桩案子?”

    朱南羡不予理会,正要命翟迪尽管带着人离开,客栈外又传来叩门声。

    “舒大人,翟大人,柳大人与……苏时雨苏大人,到了。”

    外间风雨未歇,翟迪听得“苏时雨”三字,微恍了恍神,移目朝柳朝明身后看去,见竟真的是苏晋,一时连礼数都忘了,三步并作两步行至苏晋跟前撩袍拜下,唤了声:“大人。”又问,“大人,您怎会也在蜀中?下官还道是三年期满,自请来川蜀做钦差,待此间事了,去宁州探望您呢。”

    苏晋笑了笑,温声道:“启光,久日不见,你近来可好?”

    她没答翟迪的话,实是因为其中因果复杂,三言两语不足以道哉。

    翟迪虽小苏晋两年,好歹已是二十五六的年纪,被她这么四两拨千斤的一点拨,惊觉失仪,连忙抚袍起身,又对着朱南羡与柳朝明拜下:“陛下恕罪,柳大人恕罪,下官未想会与苏大人重逢,喜极忘形,御前无状,请陛下与大人责罚。”

    朱南羡摇了摇头:“无妨。”

    内阁首辅至此,衙差又多掌了几盏灯。

    柳朝明行完见礼,看了一眼一旁扶桌而立,面色苍白的舒闻岚,对翟迪道:“翟启光,翠微镇的桑田案,本官已悉知,特令你即刻带官兵一百,押送锦州府府尹张正采,平川县县令姚有材,翠微镇镇民十四人,上京听审,另,”他顿了顿,朝朱南羡一揖,“臣接到状书,得知陛下也与此案有关,不知陛下可愿跟随翟启光上京,为此案作证?”

    第239章

    二三九章

    众人闻言,皆是一愣。

    让陛下随翟启光上京?可是,凭翟启光对晋安帝的忠心,只要出了川蜀,哪怕了拼了自己的命,也会护朱南羡远走他乡。

    首辅大人的话,说得直白些,不正是此间后果由他柳昀一力承担,让翟启光先行送晋安帝离开么?

    不等朱南羡回答,张佥事便道:“首辅大人,永济陛下天明便至锦州,您看是不是——”

    “不必多言。”柳朝明淡淡道。

    他再看翟迪一眼,翟迪会意,即刻命亲随聚齐官兵百名,行至朱南羡与苏晋跟前:“陛下请,苏大人请。”

    雨已萧疏,朱南羡看了一眼苏晋,与她一起对柳朝明说了句:“保重。”登上马车。

    倒也没深谢。

    若没有昔日的是是非非,他们何尝会有今日?柳昀肯出手相帮,说到底,也是出于时局考虑,算不上多大恩情。

    一众官员看翟大人竟这么堂而皇之地送晋安帝离开,心中虽惶恐,碍于这是首辅大人的决策,均不敢置喙。

    少倾,一名小吏牵来马车,对柳朝明与舒闻岚道:“柳大人,舒大人,陛下卯时便至锦州府南门,二位大人再回接待寺怕是来不及,不如即刻前往南门接驾?”

    舒闻岚笑了笑:“下官听柳大人的。”

    柳朝明不置可否,先一步登上马车。

    御史李茕已等在车厢内了,柳朝明看到他,没作声,等马车起行,才开口问:“事情办妥了吗?”

    李茕道:“回大人,果不出大人所料,陛下入蜀前,已命随行亲卫清查在蜀的锦衣卫,只怕今日一见到大人就会问罪。”

    柳朝明却道:“本官不是问这个。”

    李茕愣了愣,似忆起什么,才又道:“下官已照大人的吩咐,派人传信给左军都督府梁都事,令他在锦州自剑门关一带的官道上设下禁障,拦住翟大人出川的马车。”

    他说到这里,微一顿:“大人,下官不明白,大人既命翟大人护送晋安陛下走,为何又要着梁都事半途拦下他们呢?大人若不愿晋安帝离开蜀中,不相帮不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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