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此时是初春,夜凉如水,值夜的侍从原该守在门窗旁,以免帝王在睡梦中遭受风的侵袭。

    刘彻睁大眼睛,克制地将呼吸放缓。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掀开衾被从床榻上走下来,抬手挽起重叠的帷幕。

    就在这时,又有风来,刘彻抬手挽起第一重帷幕的同时,风也抬手,同时挽起其后每一重帷幕。

    于是刘彻的视线毫无遮掩地看到了帷幕之后。

    他看见,轩窗大开,神女就坐在敞开的窗台上,夜风分拂过她白金两色的裙摆,纤细雪白的小腿在风中轻轻晃动,轻盈得像是没有重量。

    白金两色长裙那不是他在梦中见到的衣裙。

    他对上神女的视线,神女以纯稚的眼神看向他,仿佛是好奇,微微一歪头。

    神女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那也不是他在梦中见到的神情。

    风停了,分开的帷幕又合拢在一起,刘彻站着,手里挽着大把的帷幕,忽然感到一股彻骨的寒冷。

    方才,他睡在床上,做了一场梦。

    梦中神女动容、神女俯首、神女向他伸出手。

    只是一场梦。

    大梦一场啊,梦中的志得意满和兴高采烈,都是假象。

    刘彻慢慢穿行过合拢的帷幕,他没穿鞋,也没披外衣,只穿着单薄的寝衣,站到神女面前。

    在剥掉那一层厚重的帝王外壳之后,他其实也不过是个年轻人,还有点消瘦。

    神女一直看着他,并不说话。

    刘彻觉得心脏里渐渐蔓延开一丝疼痛。

    雪白的长裙像流水一样簇拥在神女周身,裙摆上装饰着金色的纹路,辉煌得像是把阳光缝在了裙子上。

    神女头戴金冠,披拂着一头卷曲的黑发,哪怕是在深夜里,也像是时时有风和光在她发间穿行。

    刘彻主动开口说,“神女为何而来?”

    他的心脏变得更疼了,他想起神女穿着这件衣服时,高皇帝向她说起汉初旧事,说黑夜里点起的一万只蜡烛。

    然后神女就为他降下了太阳,黑夜里的太阳为高皇帝降临。

    可是凭什么?刘彻不甘心,怎么可能甘心。

    凭什么神迹和太阳都因高皇帝而降世,凭什么没有神迹和太阳因他而降世?

    神女穿过两件衣服,都好看,是天衣级别的好看,凌驾于人间的衣裙。

    可刘彻就是厌恶这条白金两色的长裙,这条辉煌的裙子一直在提醒他,神女随高皇帝降世,神女和他刘彻没关系。

    他他也想要神女啊!

    这是不能诉诸于口的渴求。刘彻在心里默默警示自己。

    他必须把那个威压神女的梦忘到脑后。

    但是神女说,刘彻听见她纯稚的声音,如珠玉般清亮,不食人间烟火,“梦中、虽好。”

    刘彻猛然抬起头。

    神女没有表情,但此时他抬起头,竟然错觉神女在微笑,那种神鬼会向凡人露出来的,诡秘的微笑。

    只听说过怒发冲冠,而没有听说过惊怖而发冲冠而起,但刘彻觉得此时他的头发就根根地竖立起。

    因为一种恐惧正如同蛇一样,从他尾椎骨,一路冲上脑后,带起一阵冰冷的寒意。

    神女完全不管他的震惊,自顾自地继续说,“不可、久留。”

    刘彻死死看着她的眼睛,像是惊恐到了极致,已经不知道躲避了。

    她坦然地和刘彻对视,或者不能说是坦然,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看着刘彻。

    她就这么面无表情地说着刘彻的梦。

    刘彻的呼吸变得急促了起来。

    他睡觉的时候总要遣散侍从,因为他固执地认为,床榻是只属于他的私人领地,任何白日里不能诉诸于口的事情,在躺上床榻之后,他都可以漫无边际地去思索。

    更遑论梦境呢?那是比床榻还要更深更隐秘的领地,他在其中为所欲为,因为无人能窥伺。

    可今时今日这份“无人窥伺”被打破了,神女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刘彻曾以为坚不可摧的屏障就碎成了渣。

    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可他不能不去想,倘若连梦都能看穿,那么刘彻这个人在神女眼中,果真还有隐秘可言吗?

    “我”刘彻艰涩地开口。

    林久看着他。

    半晌,刘彻也没说出什么话。

    他知道那梦中有什么事,毕竟还是个年轻人,被人看破之后,心里涌上来的,除了难言的恐惧之外,更有难言的羞耻。

    脸颊和半边脖子的温度都在升高,一定是滚烫而且发红。

    像是觉得这模样很有意思,也像是因为没有得到答案而追问。

    神女从窗台上跳下来,裙摆纷拂,落地时轻盈得像是一片花瓣。

    刘彻不敢看她,可是她在凑近,凑得很近很近。

    这一次她没有露出凶狠的神情,刘彻被迫和她对视,听见她说,“你喜欢、那个梦吗。”

    刘彻依然说不出话,他另半边脖子也红了。

    离得这么近,林久清清楚楚看见刘彻露出了一个破釜沉舟的表情。

    然后他红着脖子,也红着脸,对林久说,“我喜欢,很喜欢,恨不得那都是真的,而不知是一个梦。我想要您为我而来,向我伸手。”

    林久看着他,不说话。

    刘彻的表情一瞬变得灰败,他将神女的沉默认作了拒绝。

    但是下一刻,林久忽然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刘彻猛然瞪大了眼。

    林久一言不发,只是轻轻握住他的手而已。

    一个念头在刘彻脑子里盘旋,他看着神女的手,鬼使神差一般地开口,“您也像这样垂怜高皇帝么?”

    话问出口他立刻就后悔了,仿佛是怕林久抽身而走,立刻紧抓住了林久的手,但又不敢过于用力,生怕冒犯,最终只是虚虚地抓住了而已。

    “我”他说,试图解释。

    林久看着他,那种被看穿的感觉又来了。

    刘彻涨红了脸,觉得神女的眼神一直看到了他内心最深处。

    看见他的贪婪不满足,牵住了神女的手,还想要更多的、更多的

    【作者有话说】

    修改了一下,大红薯还是在下章才能出场。

    朋友们!有没有看到新封面?感觉怎么样?

    我觉得那个Q版小人好可爱,想象一下九妹变成Q版:伸出圆手.gif

    啊啊啊啊萌死了!(擦鼻血)

    给大家讲个笑话:

    读者:这一卷的标题是大红薯。

    作者:嗯没错。

    读者:大红薯在哪里?

    作者:在标题里。

    这一段拖得有点长,我我我尽快解决战斗,下一章大红薯就出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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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3

    人人都爱大红薯06

    ◎一键换装◎

    神女会觉得他贪婪吗?神女会因此而不悦吗?

    刘彻心绪难平,患得患失。他很想看一看神女此时的表情,可他又不敢看。

    为什么会说出那样的话呢?那一瞬间简直是鬼使神差。

    他从不否认自己的野心,可他也从来懂得掩饰自己的野心。

    他在宣室殿上坐了四年,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

    他自以为他已经是心如铁石波澜不兴的皇帝,可是在神女面前总是这么轻而易举就失态,像小孩子。

    神女怎么看待这样的他?神女会不会觉得他这样子不适合做人皇神女从前见过的、交谈过的人皇们,和他比起来又如何?

    思绪越加繁乱,刘彻忍不住偷偷去看神女的脸。

    他看见,神女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她对刘彻的贪婪无动于衷,刘彻忍不住松了一口气,但就在这一瞬间,他竟然分不清心里是庆幸还是失落。

    神女不责怪他,但也好像不在意她。

    尽管他此时还牵着神女的手。

    就像是做梦一样。

    不不,就算是在梦中,他也没能牵到神女的手啊。

    孝武帝刘彻,在后世传闻中,他对美色的痴迷与对疆土的痴迷并重。所谓汉皇重色思倾国,其中汉皇两字,便是用了刘彻的典故。

    可没有人知道,终刘彻一生,他得到过数不胜数的女人,却再也找不到此时的悸动。

    那些女人是珠宝和玉石,点缀着他流光溢彩的冕服,而神女是他顶戴的皇冠。

    神女的手没有温度,不冷,也不热,他抓着神女的手就像是抓住了自己的手。

    但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抓住的是一团火,或者一团融化的黄金,那种炽热的温度,那是权力的温度。

    一种巨大的幸福感降临在刘彻头上,他感到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住,不敢相信这真的是他能得到的东西。

    这时候他还并不知道,神女的眷顾只是短暂地停留在他身上一刹那,这顶至高的皇冠,落在他发顶的,仅仅是一个短暂的虚影。

    往后他不停地追寻不停地奋进,踮起脚尖拼命地伸出手,然而鬼神的皇冠,终于没有再能触摸到手。

    系统小心翼翼地开口,“刘彻的表情,看起来好疯狂啊。”

    林久没有说话,只是点下了一个按钮。

    起初系统并没有意识到她在做什么,他的全部心绪都沉浸在今夜这个几乎癫狂的刘彻身上。

    但立刻他就想到了林久按下的是什么按钮,然后他又感到疑惑,【一键换装】?林久为什么要挑在这个时候【一键换装】?

    她还有什么衣服是能在这种时候换上的?

    【大红薯套装】?

    【大红薯套装】!

    系统惨叫出声,“别在这种时候换上那种衣服啊!”

    但他话还是说完了,林久做事就像拔刀砍人,讲究的是一个快审准,系统第一个音节发出来,林久的手指已经按下按钮之后再收回来了。

    死一般的寂静。

    系统闭上眼睛,再睁开,预备迎接惨烈的车祸现场。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林久身上并没有出现【大红薯套装】,仍然是白金两色的辉煌长裙。

    但系统心中不祥的预感反而更浓重了。

    他想起来林久来之前说的话,喃喃地重复了一遍,“穿上刘彻最爱的【大红薯套装】。”

    但林久没穿【大红薯套装】。

    那么问题来了,穿【大红薯套装】的会是谁呢?

    系统缓缓将视线转移到刘彻身上。

    他看见了一个,或者说是一头,巨大肥硕的红薯精。

    难怪林久要去抓刘彻的手,那不是恩赐也不是祝福,仅仅只是因为,只有抓住了刘彻的手,她才能给刘彻套上【大红薯套装】!

    起先,刘彻仍然沉浸在那种狂喜的余韵中,并没有意识到有什么问题。

    直到神女忽然往后一退。

    她轻而易举地从刘彻手中挣脱出来了,身体像是没有重量那样。

    刘彻都没看清楚她是怎么做到的,一瞬目之间,她就又坐回到窗台上,裙裾飘扬。

    刘彻这时才回过神,下意识要抓住她,可她长长的裙裾像流水那样从刘彻手中滑走了,刘彻什么也没有抓住。

    他这个样子,看起来,有点呆。

    从系统的角度看,就是一头巨大的紫薯精,呆呆地看着林久。

    【大红薯套装】,衣如其名,为了更贴合“大红薯”主题,这件衣服附带有【手持物】。

    是两个平平无奇的,还粘着泥的巨大红薯,一看就是口感香甜的优质红薯,给这套猎奇的玩偶服增加了几分土气。

    刘彻还在茫然地看着林久,片刻之后,他慢慢低下头,看着不知何时,已经被放进他手中的两个红薯。

    他不是那种何不食肉糜的昏君,认得出来这是一种从土里长出来的植物根茎,大约可以食用。

    刘彻不大确定,因为这东西固然看起来像是能吃的样子,但实在是太肥硕也太饱满了。

    这是一个食物匮乏的时代,土里长出来的粮食大多数干瘪瘦小,像这个时代绝大多数的人一样可怜巴巴。

    这东西出现的方式又如此地玄奇,这是神女的赐予吗?有什么神奇的地方呢?

    刘彻已经在思考,但得不出结论,也不敢掰开来更仔细地看一看。

    这时,他听见神女说,“此乃红薯,亩产千斤,可绝饥馑。”

    声音轻轻的,停在刘彻耳中,却如同万道惊雷一起炸响,劈得他头晕目眩,眼前炸开无数金花。

    此乃红薯,亩产千斤,可绝饥馑。

    此乃红薯。

    亩产、千斤。

    可绝、饥、馑。

    刘彻心神巨震!

    他低头,视线死死盯着手中的红薯,甚至忽略了自己身上颜色诡异形状也诡异的衣服。

    从神女话中可以得知,这时一种食物,种在农田里的块茎食物,应该刚从土里挖出来不久,还很新鲜,表皮上的泥土沾到了刘彻手上。

    刘彻堂堂天子,本应该立刻丢掉这会弄脏他的手的东西。

    可他没有,他像捧着自己的心脏一样小心地捧着这两枚红薯,此时如果有刺客突然出现,他的手不会去保护自己的心脏,但一定会保护这两枚红薯!

    国之大事,在戎与祀。

    戎,是兴兵,是攻伐,是拓疆域,是退外敌。

    祀,是祭祀。

    为何要祭祀?因为要祈求上苍,怜我生民之多艰,许我来年之天时,允我风调雨顺,允我五谷丰登。

    可就算是在五谷丰登的风调雨顺之年,在最好的良田,亩产也只有三百斤而已。

    刘彻无意识地舔了舔嘴唇。

    如今宣室殿上,他不参政可他听政,他是皇帝可他眼望黎民苍生。

    他比所有人都更懂得“亩产千斤”这四个字的重量,有了这四个字许多问题便迎刃而解,他狂妄到不可思议的野心忽然就有了坚实的立足点。

    这是比皇位还要沉重的四个字,而神女就这样漫不经心地把这份重量递到了他手里。

    刘彻猛然抬眼看向神女,目光灼灼。

    他没有意识到一件事,明明“亩产千斤”听起来像个神迹,可他丝毫没有质疑这句话的真实性。

    因为这句话从神女口中说出。

    从高皇帝降世、到解“岁将大旱”,他数次见证神女带来神迹,现如今神女在他心中已经是神迹的代名词。

    神女所到之处必有神迹相随,这是真理,是法则,是不需要也不能够质疑的至高大道。

    刘彻在神女面前畏惧地低下了头,此时他还很年轻,他克制不住自己的激动,所以他问出的是一句堪称幼稚的话。

    他问神女,“为什么给我红薯?”

    他生涩地重复这两个字,“是因为在您眼中,我像红薯一样珍贵吗?”

    神女默默地看着他,眼睛漆黑,而且深冷,就像一口看不穿的井。

    刘彻看不穿那井中有什么东西,但即便是能把他拖入幽冥的鬼魂,此时也不能使他感到畏惧了。

    他觉得浑身的血都在发热,心脏好像也烧成一团火了。

    神女开口,说,“供奉我吧,人皇,为我唱歌,为我跳舞,祭祀,悦神。”

    她语气那么平静,好像随手丢出来的是瓦砾沙土一般寻常可见的东西,也好像刘彻天生就应该知道如何唱歌、如何跳舞、如何祭祀、又如何悦神。

    刘彻愣了一下,他穿着【大红薯套装】,手上捧着两个带泥的红薯,表情茫然地看着林久,看起来像个站在农家乐门口发传单的玩偶。

    从来没人说过让他跳舞,这种宴席间用来助兴的行为背后往往隐藏着卑贱的意味,他贵为天子怎能做此事?

    可是

    刘彻回想着昔日宴席间的歌舞,试探着动起了手脚。

    他接受了神女的赐予,当然要准备祭祀和悦神的礼物。如果神女想看他跳舞,那是降下神迹的神女。

    倘若有人敢说这是耻辱,则刘彻立刻会把这人砍成两段。

    这是他的荣耀,他此生绝不会再有的巨大荣耀。

    起先他舞动的姿态还很生疏,但他全神贯注地想要做好这件事,手和脚的动作很快就轻快且连贯了起来。

    他其实并不会跳舞,但他很聪明,他剑术很好,所以他用舞剑的方式跳舞。

    这一年他十九岁,是能射鹿搏熊的矫健少年,手脚纤长有力量,有浑然天成的英气。

    可他穿的【大红薯套装】实在太拖后腿了,你能想象一颗巨大的红薯长出手脚,在你面前舞剑吗?动作间竟然还称得上矫健!

    系统躺在地上,一边口吐白沫,一边说,“恭喜你打出成就【舞动人心】,汉孝武皇帝,此生只为你起舞。救命,好魔性,好辣眼,无法直视”

    系统猛然噤声。

    云移影动,一束月光照进窗子里,恰好落在刘彻的脸上。

    系统看见刘彻的眼睛在发光!

    【作者有话说】

    贯穿刘彻一生的两大主题是狩猎和贪婪。哎。

    这章完全可以叫少年刘彻之敏感少男的纤细心事(开玩笑,彻哥还是很帅的)

    这篇文马上就要入V啦,V后会努力加更的。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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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4

    人人都爱大红薯07

    ◎岂曰无衣◎

    “跳得不好。”刘彻认真地说,“但我以后会跳得很好的,我很快就会跳得很好了。”

    他真的很认真,太认真了,像是恨不得把心脏都捧出来。

    月光长久地照进窗户,照着刘彻的眼睛和刘彻的脸。

    现在不止是眼睛在发光,刘彻的脸上都亮着闪闪的光。

    人的眼睛当然不会发光,人的脸更不会发光。

    月光下闪光的是刘彻眼睛里的泪水,和流到脸上的泪水。

    他哭了,没有声音,也没有表情的变化,甚至他自己都好像没有意识到他在流泪。

    泪光沉默而无声地纵横在他面孔上,并不悲戚。

    可看见他这个模样的人,都应当肃然正坐,应当汗流浃背,空气似乎都因为这几滴轻飘飘的眼泪而变得沉重了。

    谁能在这样的泪水面前无动于衷?君王的眼泪,原本就重逾千钧。

    但此时此刻刘彻面对的并不是人。

    “还要唱歌。”神女说。

    她对刘彻的认真和刘彻的眼泪全部无动于衷,说这话时她面无表情,语气也没有情绪波动,冷淡得几乎可以称之为残暴。

    她看着刘彻。

    那是神在天上俯瞰人间的眼神。

    刘彻手里捧着红薯。

    他不会跳舞,所以他只能给神女跳一种舞,并没有什么考量的余地。但他会唱歌,所以他要思考,给神女唱什么歌。

    这个念头浮现的同时,另一个念头像是影子一样跟着浮现了出来。

    不,不可以这么想,凡人如何能揣测神女的心意?

    他不可能猜得出神女想听什么,他所应该去想的是,此时此刻,他能给神女唱什么。

    长夜安隐,天子的寝宫中寂静无声,帷幕上的云纹在风中轻柔地浮动,梁柱上红黑两色漆画的神人露出冷漠的眼神。

    手里的红薯有沉甸甸的份量。

    刘彻眨了一下眼睛,发光的眼泪划过他的脸颊。在这样的寂静中,他想起一些事情。

    不再是朝堂上的事情了,而是更久远也更长远的事情。

    他想起在他年幼的时候,匈奴的使者来到长安,宣室殿上面君不跪,骄横地索要钱粮、茶盐,还有汉室的公主。

    他想起在他登基之后,匈奴的使者来到长安,不同的面孔,相同的姿态。他们折磨死一个和亲的公主,再来无惧无畏地索要下一次的公主。

    一年又一年啊,汉室的公主流水一般地葬送在匈奴的土地上,边疆的战争没有停息的时刻,马蹄声踏过的土地上,处处血流成河。

    从前他在宣室殿上旁观,而现在他坐在宣室殿的主位上。

    他是刘彻,他十六岁就从景帝手中接过了通天的权柄,偌大汉室,千里江山,天上地下,原本只应有他一个人的声音。

    那些匈奴人,不通礼教的蛮夷,怎么敢在他的大汉王朝、在他的宣室殿上耀武扬威!

    他不想沉默。

    他想出兵、打仗、攻伐、杀戮,匈奴让大汉疼痛,那他就要让匈奴流干全身的血!

    可是没有人能理解他,所有人都只想待在这纸醉金迷的长安城里,想将这一场歌舞升平粉饰到世界尽头。

    刘彻看得懂他们的意思,他们每一个人的眼睛里都写着,不战尚可安享太平,战则有亡国之虑,则不如不战。

    匈奴的屠刀又不会落到他们头上!

    就连少数那些主战的人,也都劝说刘彻要等待,说时机未到。

    可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刘彻几乎要将牙齿都咬出血。

    岂知时不我待?都是庸人!

    刘彻想咆哮,想大叫,想向全世界宣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君王令下,逆臣当死!

    但他叫不出口,有什么东西硬生生的掐住了他的嗓子。

    他要发动一场战争,可他又清楚的明白,他没办法发动一场战争。

    战争需要权利,需要兵卒,需要将领,这些他都没有,但他总有一天会有。

    可这些也不是全部,战争还需要最重要的一个东西,粮草。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无数个深夜里刘彻睁着眼睛望向梁柱上的漆绘,在心里默默计算征伐匈奴、征伐诸侯、征伐百越、征伐天下,需要多少粮草。

    他其实不敢想得太深,因为心里知道那个最终得出的数字会把他压垮。

    但他没有一刻是不去想的。

    怀着一种彻骨的怨恨,他想,有朝一日,他一定要发起这一场战争。

    没有粮草又如何?偌大一个帝国,他总能想办法弄到粮草。因为他是刘彻,所以他相信自己能赢,他赌自己赢!

    可在极其偶然的时候,在最深最深的梦里,刘彻也忍不住扪心自问,真的能赢吗?

    直到今天,神女给他红薯,神女说,“亩产千斤,可绝饥馑。”

    刘彻几乎要憎恨今天了,这么一个平平无奇的日子,何德何能承担起红薯的重量,他盼了望了想了十数年的重量,他不切实际的妄想成真的重量,他为之泪流满面的重量。

    刘彻动了动嘴唇。

    没有发出声音,但他的表情突然变了,往日种种疑虑像水一样从他脸上流走了,他咬紧了牙齿,两腮隆起坚硬的弧度。

    阴影落在他脸上,浓重得像是他一直以来的蛰伏和隐忍。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表情显露出一种咬牙切齿的刻毒。

    然后他唱出了第一句。

    “岂曰无衣。”起调极高,苍然如神巫的祝祷。

    “与子同袍!”年轻的刘彻,年轻的汉武帝,声音里还带着年轻人的沙哑,面孔上闪烁着泪光。

    这是《诗经》《无衣》的第一句。

    怎能说你没有衣裳,让我为你披上我的战袍。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歌声慷慨激昂。

    君王将起战事,修理我的戈矛,我与你正并肩承担着同样的仇恨。

    这是秦人的战歌,在久远的时代,比两千年前的西汉还要更久远的春秋和战国,秦人的士兵就唱着这首歌,追随在君王的马后伐取天下。

    夜风吹拂,林久坐在窗台上,纷飞的裙摆像是白金两色的浪花簇拥在她周身,她仰起头,视线掠过垂坠的帷幕也掠过刘彻的头顶,停留在屋顶描金的壁画上。

    壁画所在的位置太高了,夜色也太浓了,林久看不清楚壁画的每一笔细节,只看见持灯的神人立在彩绘丛拥中,婉约而神秘地微笑着。

    《诗经无衣》,这首歌最早的记载见于《左传》。

    很多很多年前,是春秋和战国的那个年代,秦国的国君征召秦民从军。士卒不愿离乡征战,日夜不绝地哀哭。七天之后,国君亲至,高唱《无衣》。

    七天里日夜不绝的哭声就在歌声中停息了,君王慷慨高歌,秦国的军队开始往战场进发。

    这首诗是曾经的国君亲口为士卒唱出的劝战书,如今时隔数百年,又从新的国君口中唱出。

    岂曰无衣?

    与子同泽!

    歌声在帷幕和壁画间周旋盘转。

    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君王的战意于此熊熊燃烧。

    此时是春天,夜风寒凉。

    可是春天会过去,夏天会过去,秋天也会过去。

    建元四年会过去,这首在深夜里唱响的歌声也终将流散在风中。

    两千年后,尘土埋尽风流,上林苑和未央宫都变成平地。

    但此时此刻,一切都还没有发生。

    剑未磨利酒微凉,汉武帝刘彻十九岁,年将弱冠,壮志未酬、雄心无限。

    他在上林苑的月光下唱起《无衣》,未来五十年宏图霸业从此露出端倪。

    “恭喜你打出【声入人心】成就,汉武帝刘彻在十九岁唱响《无衣》,但哪怕是活到了九十九岁,他也不会忘记今晚的歌声。”

    系统陷入沉思,系统逻辑崩溃,系统在混乱的电流声中气若游丝地说,“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难道不应该是你给刘彻唱歌吗?”

    久久的没有回应,只有月光照落在歌声和壁画之间。

    林久就在这样的月光下开口,“为什么要唱歌呢。”

    “舞动人心?声入人心?成为宠妃?”

    她一句一句地说出来,并不是质问的语气,甚至也不带有一点点的疑问。

    但系统无端觉得汗流浃背,觉得心如油煎。

    他不由自主地开始盘算自己发布过的任务和给出的完成建议,在这样的林久面前,他那点东西竟然羞耻得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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