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噼里啪啦一阵兵器落地声响,城墙上、城墙下的王庭士兵呆若木鸡。

    千军万马之前,他们的佛子,穿着一身袈裟,吻了文昭公主。

    第174章

    拉手

    银光在他们头顶炸开,照亮整个战场,雪花轻扬漫洒,沉重的马蹄声隆隆滚过大地。

    昙摩罗伽抱紧瑶英,越抱越紧,力道大得像是要把她揉进身体里。

    将领、士兵、百姓、僧人呆呆地望着他们的佛子将汉人公主揽入怀中,神情比刚才看到恍如神佛之怒的奇异天象还要惊骇。

    惊雷阵阵。

    夜风裹挟着寒意狂卷而过,军旗猎猎飞扬,破空之声此起彼落。

    昙摩罗伽醒过神来,松开瑶英,把她按进怀中,拨马转身。

    两人的亲兵部曲立刻跟上,城头上,毕娑指挥士兵朝着追过来的铁骑放箭,阻止他们靠近。

    几百人迅速撤进城中。

    缘觉凑了过来,脸上微红,支支吾吾了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

    昙摩罗伽翻身下马,转身,在众目睽睽中,朝瑶英伸出双臂。

    夜风吹过,拂动他的袈裟。

    瑶英怔了怔。

    周围一片惊讶的抽气声,百姓远远地站在一边,窃窃私语。

    昙摩罗伽泰然自若,揽着瑶英的腰,抱她下马,一双碧眸静静地看着她,视线在她唇上停留了几息。

    刚才那个激烈的吻不是他的一时失态。

    瑶英心口怦怦乱跳,腿还是软的,搭着他的胳膊站稳,余光看到跟过来的部曲,心头一凛,回过神,道:“海都阿陵以前见过我的人用火药,这点小把戏吓不住他,其他部落惊慌失措,他不会,追过来的铁骑肯定是他的部属。不过现在天已经黑了,只要我们在城头造势,搅乱军心,他不知道到底有多少援军,不会冒险在援军刚到的时候攻城。”

    “他不害怕,他的士兵会怕!”

    说着话,她挥挥手,示意自己的部曲登上城头。

    亲兵们应喏,抬着、扛着、背着改进过的武器,登上城头,七八个人一组,开始组装器械,他们已经训练过很多次,敏捷熟练。

    毕娑迎了过来,问:“公主的人马有多少人?”

    瑶英回答:“五百多人……”

    话刚出口,她感觉到昙摩罗伽的两道目光陡然变得严厉。

    他这个人就像一尊佛似的,宝相庄严,看人的时候即使面容温和也无端会让人感觉到压力,被他用这样的眼神凝眸看着,瑶英先是下意识一阵心虚,随即想起上次分别的情景,怒气涌了上来,抬起下巴,理直气壮地和他对视。

    她还没和他算账呢!

    他眉头轻皱,没有作声。

    “太冒险了!”毕娑亦步亦趋地跟着瑶英,一阵后怕,汗水涔涔,“要是公主被海都阿陵追上了该怎么办?”

    瑶英道:“伊州由西军驻守,北戎旧部被打散了,海都阿陵没有其他帮手,他这次带领的联军由不同部落组成,那些部落人心不齐,真正肯听从他的酋长不多,只要他们的大营乱了,就没办法出击。我派人趁着天黑袭营,就是为了让他们炸营。”

    毕娑担忧地道:“那些袭营的人岂不是逃不脱?”

    瑶英摇摇头:“没事,他们离得远,等我趁乱进城,他们就会马上离开,不会被北戎联军追上。”

    说完,不等昙摩罗伽说什么,她抬脚登上城头。

    昙摩罗伽跟在她身后。

    王庭士兵筋疲力竭,已经为瑶英的部曲让开位置,士兵们借着火把的光芒迅速组装起一架架简易的弓箭,其他人拉满双曲弓,搭箭,箭上系了一只只空筒似的东西,对着城头下渐渐靠近的铁骑,全神贯注。

    谢冲望着黑魆魆的战场,耐心等候,等铁骑靠近时,举起一面旗帜摇了摇。

    嗖嗖数声,一阵箭雨落下。

    王庭士兵惊呼出声。

    只听轰轰几声,箭矢射向的地方突然爆起数点火花,一声声霹雳般的炸响在半空中回荡。

    铁骑的气势为之一滞。

    士兵继续拉弓,一轮轮箭雨落下,火苗滋滋乱窜。

    昙摩罗伽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接过一名士兵手中的双曲弓,几箭连珠射出。

    这几箭去势凌厉,啸声回荡,箭矢落地处,火光暴起,燃烧的火线如蛇般蜿蜒,汇聚成一团火焰,在风势的帮助下熊熊燃烧。

    马嘶声声,战马畏惧夜火,扬蹄嘶鸣。

    北戎铁骑骚动起来。

    海都阿陵仰望着夜色中巍峨耸立的圣城,牙齿里都是血腥气。

    如果说昙摩罗伽是瓦罕可汗的克星,那文昭公主一定是来克他的。

    她以盟约的方式和王庭联合,在北戎内乱和集中兵力攻打王庭时偷偷勾结各地世家豪族,组织义军,一举夺回十几座重镇,接着利用威逼利诱,让诸州臣服于她,平定西域。然后和李玄贞配合,截断北戎东西两部的交流,使得北戎东边的部落狼狈逃回深山,而他的五千兵马被拦在白城外,无法向东夺回伊州,不得不向西逃窜,一路吃尽苦头,才在萨末鞬找到几个北戎部落。

    他从前背着瓦罕可汗偷偷收服的部落,苦心经营的养马场,豢养的工匠……全部心血都落到了李瑶英手上。

    不等他在萨末鞬站稳脚跟,李瑶英打通了北道商路,北道各部为利益所诱,不愿帮助北戎复国。再过个几年,李瑶英经略西域,人心所向,西军壮大,复国更是遥遥无期。

    所以他才忍辱负重,向萨末鞬附近的宗主国称臣,娶了一个浑身臭味的公主,借来兵马,东归复国。

    不料王庭突生内乱,正是天赐良机,他转道攻打王庭,怕西军赶来救援,派出一支队伍伪装成王庭军队攻打西军,在他们的地盘烧杀抢掠,挑起两国的仇恨,从西军的反应来看,他们应该是中计了。

    没想到在他就要攻下圣城的时候,文昭公主居然来了!

    能够“天降雷火”的人,只有文昭公主!

    海都阿陵不信那些所谓的天罚、神罚,知道那一定是李瑶英帐下的工匠研发的什么新式器械,可是这种武器实在太邪门了,暗夜里以此袭营,威力无比,连几个酋长都会觉得恐惧,更何况那些没什么见识的士兵。

    炸营之后,根本没办法迅速恢复士气。

    那些溃兵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他必须尽快收拢溃兵,稳住军心。

    海都阿陵咬牙,挥手示意部下。

    不一会儿,撤兵的号角声响起,铁骑在暗夜中整齐有序地后撤。

    城头上的士兵小声欢呼,笑问西州兵:“这是什么玩意?这么厉害?!”

    西州兵笑着回答:“这是霹雳箭和火弹。”

    众人好奇不已,围着西州兵和他们的武器,啧啧称奇。

    虽然他们仍然没有解围,但是围城数日,终于看到有援军来了,所有人都备受鼓舞,重新激起战意。

    眼下,他们之间没有王庭人和汉人之分,他们是并肩作战的同袍,生死与共的朋友。

    毕娑笑看士兵们玩笑,望向远处被火光包围的北戎联军大营,松了口气,想到天亮以后海都阿陵肯定还会攻城,心又提了起来,援军只有几百人,改变不了大局。

    敌人暂时退兵,众人乏力,原地躺下休息,士兵抱着长刀直接睡了过去。

    狂风怒吼,滴水成冰。

    瑶英立在风口处,冷得轻轻哆嗦,身子打了个晃。

    她已经几天几夜没合过眼了。

    昙摩罗伽走了过来,低头为她披上斗篷,系紧系带:“天亮之前他们不会再攻城,去休息吧。”

    瑶英看着他,眉宇间掩不住的疲惫:“你呢?你累吗?”

    昙摩罗伽抬眸,看了她半晌。

    “累。”

    他轻声说。

    很累。

    不过他毫无知觉,一点都不在意身体的疲倦和病痛。

    近卫军的背叛,百姓的质疑,僧人的指责,他都不在乎。

    这些是他早就预料到的后果。

    哪怕全天下人都唾骂他,也不会动摇他的心志。

    但是她来了。

    她关切地看着他,问他累不累。

    于是顷刻间,那些掩埋在最深处的疲惫尽数翻涌了上来,他觉得很累,很想停下来休息一会,养足精神后,再继续前行。

    孤独跋涉的道路上,忽有一道璀璨华光温柔地笼罩下来,驱散无边的黑暗,明亮,温暖,柔和,似乎隔着千山万水,遥不可及,又仿佛无处不在。

    他生出贪恋,想要独占这束光,久久贪恋地凝视她,终于伸出手,捧住了这束光华。

    昙摩罗伽扶着瑶英,带她去休息。

    摇曳的火光中,两人肩并着肩,紧紧依偎在一起,一步一步走远,风吹起他的僧袍和她束发的丝绦,火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融为一体,密不可分。

    士兵们纷纷站了起来,让开道路,目送两人的背影离开。

    长街熙熙攘攘,百姓们纷纷从藏身的地方走出来,一双双眼睛凝望着两人,他们神情各异,有的泪如泉涌,有的一脸呆滞,有的落寞失望。整座城的人都在这里,但一句说话声都听不见,唯有昙摩罗伽和瑶英的脚步声。

    瑶英轻轻颤抖了一下。

    手上忽然一暖,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她的手,温热的掌心磨蹭她的手背。

    她吓了一跳,抬起头。

    昙摩罗伽垂眸,在信众们无言的注视中,握着她的手,骨子里的强势散发出来,眸光沉静,坚定,不容置疑。唇角轻轻一扯,漾起一个极轻极浅的笑意,像三生池里,莲花轻轻摇曳,映下晃动的光影。

    从今天开始,以后的路,就这样陪我走下去吧。

    瑶英看着他,和他相识的种种一一在脑海里闪现,他像天神一样出现在沙丘上,从海都阿陵手里救下她,他弥留之际,仍在为王庭的长治久安谋划,他一个人孤独地忍受病痛,他坐在书案前研读佛经,她在一旁好奇地扯他的袖子,他千里奔袭来救自己,又独自离开,他仰躺在地上,状若疯癫,问她是不是要走了……

    最后一次见面,他语气温和,答应她会好好照顾自己。

    分别以来堆积在心头的担忧、气愤、恼恨、思念在这一刻化为乌有,她鼻尖一阵发酸,眼眶湿热,朝他笑了笑,手指在他掌心挠了几下。

    昙摩罗伽身上忽地僵直绷紧,眸色加深,紧紧握住她的手指。

    他走进议事厅,推开里边一间屋子的门,拉着她进去。

    瑶英环顾一圈,房中没有高广大床,只设了案几蒲团和长榻,案几上堆满舆图和文书,干净整洁,一股淡淡的沉水香味,一看就是他住的地方。

    他让她在榻上坐着,转身出去。不一会儿,侍从送来吃的,她吃了些东西,洗了个澡,长发拿了根发带松松挽着,换上干净衣裳,躺倒在榻上。

    几日策马疾驰,她像是被碾过一样,浑身骨头酸软,大腿疼得厉害。

    她昏昏欲睡,半梦半醒中,感觉到一道身影坐在榻边,睁开眼睛。

    昙摩罗伽靠坐在榻沿边,低头看她,眼圈青黑。

    瑶英睡意朦胧,侧过身往里面挪了挪,拍了拍长榻:“法师,上来睡。”

    她刚刚沐浴,肤光胜雪,面颊晕红,侧卧长榻,丰艳乌发披散下来,身上只穿了一件贴身的浅色长衫,线条玲珑起伏,衣襟松散,依稀能看见里面柔和起伏的暗影,红唇微微张着,双眸湿漉漉的。

    似雨后含苞带露的花枝。

    空气里一缕甜甜的幽香浮动,如馥郁花香。

    昙摩罗伽俯身,扯起锦被裹住瑶英,把她裹得严严实实的,这才躺了下去。

    城外有十万如狼似虎的北戎联军,粮食吃光了,武器耗尽,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几天……

    他有很多事情要思考。

    可是她来了,冒着烽火来到他身边,躺在他的榻上,这一瞬,他什么都不想考虑,心里只有她。

    第175章

    明月奴

    寒风凛冽,呜呜吹着,军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瑶英睡得迷迷糊糊的,梦中挣开了锦被,觉得有点冷了,伸出双臂,翻个身,指尖够到什么东西,身旁温暖坚实。

    熟悉的味道让她觉得很安心,她一把抱住他,往他怀里拱了拱,发顶在他胸膛蹭了蹭。

    身边的人微微发僵,轻轻拉开她的手,扯起锦被笼住她的肩膀,压了压。

    瑶英无意识地嘟囔了几声,语气凶巴巴的。

    那个人不动了。

    耳畔一声低沉的,若有若无的浅笑,像月夜下平静的湖面荡开一圈圈水波,听不见声响,只能看到粼粼闪动的银光。

    瑶英抬起腿,啪的一声,一脚搭在他身上,又睡着了。

    再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榻边点了一盏灯,一室柔和的光晕潋滟浮动。

    眼前一张轮廓鲜明的面孔,清癯消瘦,五官深刻,似墨笔勾勒,眉宇间隐隐带了一层阴冷青气,碧绿色的眼眸微微低垂,睫尖上有淡金色烛光轻轻闪颤,呼吸间,温热的鼻息洒在她颈侧。

    他俯身看着她,两人中间隔着的锦被凌乱地堆在榻角,她身上凉飕飕的,目光睃巡一圈,发现自己衣衫半褪,腿和手都露在外面,袜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脱了,他身上倒是衣衫齐整,还穿着袈裟,手指拂过她的衣袖,慢慢坐起身,另一只手往下,掀开她的纱裙。

    一阵异样的带着热流的触感在瑶英的腿上游走,长有薄茧的指腹擦过她腿上娇嫩的肌肤,她身上滚过细细的寒栗,周身冰冷,唯有他的手指碰过的地方火烧一样发烫,浑身直颤,脚指头都绷直了。

    瑶英呆了一呆,一声难受的轻吟溢出齿间。

    身上的人动作停了下来,气息变得沉重,手收了回去。

    瑶英意识昏昏沉沉,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抬起手勾住他的脖颈往下压,柔软的唇印在他微皱的眉心上,双手抚过他的颈侧,摸索着捧住他的脸。

    “法师,我好想你。”

    她柔声呢喃,似在梦中。

    昙摩罗伽身上紧绷,凝眸望着睡意朦胧的瑶英,平时总是无悲无喜的双眸暗流汹涌,眸光比屋外的夜色还要深沉,整个人朝她压了下来。

    瑶英脸上浮起潮红之色。

    温软的唇落在她额头上,慢慢往下,在她鼻尖停留了一会儿,然后吻住她的唇,温柔缠绵,清冷的沉水香气侵入她的齿颊,克制而又贪婪地索取,唇舌交缠,像是尝不够似的,含着吸吮。

    一汪春水盈盈流动,水声潺潺。

    瑶英晕乎乎的,抬手抱住昙摩罗伽的肩膀,衣领滑落,胸前半边都敞开了。

    烛光下,雪白柔滑,蕊红初绽,花枝迎风轻颤,娇艳欲滴。

    昙摩罗伽整个人僵了片刻,倏地放开瑶英,扯过锦被盖在她身上,起身下榻,背对着她。

    瑶英这下彻底回过神来,坐起身,揉了揉头发,鲜润的唇泛着湿光,看一眼昙摩罗伽,再看一眼自己腿上卷起小半边的裙角,双眸慢慢瞪大,呆住了。

    法师居然趁她睡着的时候……

    正惊呆着,昙摩罗伽转过身,坐回榻边,手盖在她光着的小腿上,手指轻轻揉了几下。

    一阵酸痛袭来,瑶英疼得直皱眉头。

    昙摩罗伽抬眸看她,眸光已经恢复平时的沉静淡然,“还有哪里疼?”

    瑶英一愣,闻到一股陌生的味道,嗅了嗅,发现是从自己身上传出来的,低头一看,自己腿上他手指刚刚碰过的地方抹了一层淡青色的药膏,胳膊上也有。

    原来昙摩罗伽刚才是在给她涂药……她想多了。

    瑶英发了一会儿怔,嘴角轻翘,抱着锦被笑了笑:“法师怎么知道我腿疼?”

    昙摩罗伽看着她,双眉轻皱:“你梦里说身上疼。”

    她疲惫不堪,躺下没一会儿就睡着了,他舍不得睡,静静地拥着她,听屋外风声狂啸。半夜时,她忽然不安地翻身,把锦被踢开了,他帮她盖好被子,碰到她的胳膊,她立马皱眉。

    “我疼。”

    昙摩罗伽心尖轻轻颤动了一下:“哪里疼?”

    “腿疼,腰疼,背上疼……浑身疼……”

    她在梦里抱着他,软语撒娇。

    那一刻,再坚硬的金刚心也变得柔软,他拂开她的衣袖和裙角,她胳膊和腿上好几处青肿红痕,还有几道结痂的伤口。

    她看上去很累,他不想吵醒她,点了灯,为她擦药,帮她按揉伤处。

    他问过她的部曲了,他们这一路为了避开北戎联军的斥候,走了一条只有牧民知道的山路,她得和亲兵一样跋山涉水,攀爬山丘,这几天更是几天几夜几乎没下马,身上到处是伤,得好好按一按,不然接下来半个月都得嚷疼。

    瑶英不记得自己睡梦中说过什么,试着动了动胳膊,道:“也不是很疼,休息一晚,明天就好了。”

    昙摩罗伽没作声,给她涂好了药,穿上袜子,抚平衫裙,隔着裙子继续按揉她的小腿。

    瑶英睁着一双明眸,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看。

    昙摩罗伽轻声道:“好了,接着睡罢。”

    瑶英嗯一声,躺下去,侧身面对着他,合上眼睛,感觉他指腹按压的地方又酸又麻,力道适中,很舒服。

    她想和他说说话,不想睡,又睁开眼睛,直直地撞进他温和的视线里。

    他一直看着她。

    “路上是不是很辛苦?”

    见她不肯睡,昙摩罗伽问。

    瑶英在枕上摇摇头,轻描淡写地说:“翻山的时候有点辛苦。”

    昙摩罗伽沉默不语。

    亲兵告诉他,王庭军队偷袭西军,抢了好几个部落和庄园,高昌的世家豪族颇为震怒,而她在第一时间想到的是他出事了。

    “佛子在位一天,王庭绝不会背弃盟约、偷袭我们,一定是他出了什么事,王庭边城的驻军已经不受控制。”

    瑶英心焦如焚,短短数日间,安抚西军将领,集结人马,筹措粮草,调兵遣将。

    人人都知道海都阿陵的十万大军朝着圣城来了,只要有军队靠近就会被联军攻打,西军被拦在东面,无法靠近,她当机立断,让大军继续等待时机,自己带着几百部曲匆匆赶来圣城。

    这些天她和西军将领据理力争,和李仲虔争执,调动所有能调动的兵马,冒着风雪赶这么多天的路,在十万大军的眼皮子底下声东击西……

    怎么可能只是有点辛苦?

    昙摩罗伽闭目了片刻,道:“海都阿陵明天会收拢溃兵,重新集结。他的人马守住了所有要道,一旦有大部援兵赶来,会被他分兵围剿,援兵进不来,他以逸待劳,圣城的箭用光了,这样下去城门迟早会被攻破……明天,趁着他来不及反应,你和亲兵带着所有人突围出去。”

    瑶英一愣,犹如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下来:“那你呢?”

    昙摩罗伽淡淡地说:“我拖住海都阿陵,只要我留在圣城,他就不敢亲自带兵去追击你们,你们直接往东走,路上不要停留,和李仲虔他们汇合。”

    瑶英脸色微沉:“然后呢?你让守军和我突围,城里岂不是不剩几个人了?”

    昙摩罗伽眼眸低垂:“圣城易守难攻,还能支撑一段时日。我已经吩咐下去,你们突围后,和李仲虔的大军汇合,再想办法掉头袭扰北戎联军。”

    瑶英怔怔地看着他,眉眼间的缱绻笑意一点一点褪去。

    “罗伽,你又要让我走?”

    昙摩罗伽沉默,侧脸上烛光氤氲,面容清冷,像一尊佛。

    瑶英看着他,神色越来越冷。

    他已经安排好了……她沐浴用饭的时候,他消失了一段时间,就是去和部署突围的事。她才刚刚到圣城,他就在打算送她走了。他在千军万马前吻她,在信众的注视中毫不避讳地拉着她,其实心里在考虑怎么送她离开圣城!

    就像上一次,她满心欢喜,以为蒙达提婆能治好他,其实一切都是他的谎言!

    他吩咐蒙达提婆和医官哄骗她,不让她摘下蒙眼的布条,让她以为他在好转。

    他暗地里和李仲虔坦白身份,激怒李仲虔,李仲虔迫不及待催促她离开圣城。

    他还让缘觉给她写了那么多“诸事顺利”的信,把她蒙在鼓里。

    自那一晚他深夜追出圣城,从李德的人手中救下她开始,她没有再怀疑他,她天真地以为所有事情都在变好,处理好西军的事,还兴致勃勃地去逛了部落间的集会,买了很多东西,想要送给他。

    这段时日的恼恨、无奈呼啦啦一下翻腾上来,山呼海啸,一浪盖过一浪。

    瑶英气得咬牙切齿,又觉得酸楚,眼睛酸痛,泪水一下子盈满眼眶。

    “罗伽,你知不知道,当我兴冲冲收拾好箱笼、准备回来看你的时候,却听说你出事了……我赶来找你,王庭的人说你众叛亲离,不知所踪,很可能死在世家引起的动乱之中……”

    那天,大雪纷飞,她站在沙城外的大道上,心如刀绞。

    他一个人孤独地离开了,她以后再也看不到他了。

    瑶英面色紧绷,想起确认他出事的那一刻,仍然觉得浑身发冷,眼中泪花闪烁。

    “你一次次骗我,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

    “我不想让你一个人……”

    她的声音带了一丝哭腔。

    屋中安静下来,烛火黯淡。

    瑶英忽地坐起身,推开昙摩罗伽,翻身下榻,一笑。

    “好,我这就走……”

    她气得直打哆嗦,伸手拉开门,冷风一下子灌进来,扑灭烛火,她瑟瑟发抖,扬声就要叫人。

    身后两声急促、沉重的脚步踏响,他高大的身影追了上来,气势陡然爆发,坚实的胳膊绕过她的肩膀,将她整个紧紧抱住。

    他抱得很用力,像是在恐惧什么似的,她后背抵着他的胸膛,挣扎了几下,他抱得更紧,牢牢地扣住她的手腕,不让她动弹。

    “明月奴。”

    耳畔一声轻轻的叹息,微凉的唇落在瑶英颈间。

    她愣住了。

    昙摩罗伽从后面抱着她,低头,唇蹭过她的面颊和颈侧。

    他想这么唤她,很多次了,天底下的公主那么多,对他来说,只有她是不同的。

    “明月奴,我以后不会再骗你。”

    他在她耳畔低语,说话间,唇和她的耳垂厮磨。

    瑶英身上软了下来。

    昙摩罗伽手指捏着她的下巴,让她抬头,吻落在她卷翘的眼睫上,吻去她的泪珠。

    “以后不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瞒着你。”

    瑶英和他对望,在他怀里转了个身,抬手抱住他的腰。

    “你可是高僧,说话要算话。”

    昙摩罗伽垂眸看她,嗯一声,低头亲她发顶。

    两人静静地相拥了一会儿,风涌进来,瑶英瑟缩了一下,昙摩罗伽抱起她,送她回榻上,转身去关了门,回到内室。

    瑶英扯住他的袖子:“罗伽,我得留下来,海都阿陵畏惧你,想要得到我,我们都留在圣城,才能拖住他。这几天我们可以不断派人试着突围,吸引海都阿陵的注意,让他猜不出我们的真实意图。”

    昙摩罗伽眉头蹙起,沉吟良久,点点头。

    从前她拿定主意要做什么,他就没办法让她改变主意,只能瞒着她,现在不能再瞒她了,更不能撒谎。

    瑶英的怒气烟消云散,笑了笑,抱着锦被躺好,合上眼睛:“我感觉好多了。你睡一会儿吧,别累着,明天还要守城。”

    昙摩罗伽轻声答应,继续帮她按揉小腿,等她闭目睡着了,半靠着榻栏,垂眸凝视她,袖子里的手轻轻转动佛珠。

    他的道,他的明月奴。

    他在意的所有,都在他身边。

    ……

    第二天早上,海都阿陵果然忙于收拢各个部落的溃兵、整顿军马,没有立即攻城。

    瑶英凌晨就醒了,昨晚涂了药,昙摩罗伽又帮她按揉疏通,身上的酸痛减轻了不少。

    她和昙摩罗伽一起出门,百姓们看到昙摩罗伽,捧着他们舍不得吃的食物围上来,目光落到她身上,犹豫了一下,不敢上前。

    两人一道登上城头,昙摩罗伽召集将领,瑶英领着西州兵商量怎么用圣城还能用的器械组装武器,让火弹发挥出更大的威力。

    听说昙摩罗伽要派人假意突围,毕娑想也不想便出列请战,单膝跪地,道:“王,让末将去吧。”

    昙摩罗伽道:“突围的队伍随时会被海都阿陵合围剿灭,一次失败后,还要不断尝试突围,才能骗过海都阿陵。”

    毕娑点点头,目光坚定。

    他是近卫军中郎将,是昙摩家和阿史那家的儿子,是佛子的近卫,抵御外敌、护卫圣城是他的职责。他愿为此抛头颅洒热血,鲜血是他的荣耀,如果代价是付出生命,他也不会迟疑。

    昙摩罗伽活着,城中的百姓才不会绝望,守军才能继续咬牙坚持下去。他只是个中郎将,他的生死不会改变大局。

    趁着天还没有大亮,毕娑带着一队人马出城,朝着东边狂奔而去,北戎联军的斥候发现军情,立刻吹响号角,大营方向很快驰出一队铁骑,风驰电掣般,眨眼间已经飞驰到近前,将毕娑他们团团围住。

    瑶英立在城头上,看着毕娑他们被北戎铁骑冲散,双方在一处厮杀,毕娑的毡袍被血染红,听到密集的鼓点声,立刻带着人马撤回城中。

    当天下午,或许是怕瑶英他们真的突围出去,北戎联军迅速集结兵马,再度攻城。

    冲在最前面的是北戎铁骑,后面跟着其他部落和几个小的附属部落兵,守军血战了一天,暮色降临时,北戎联军后撤,城门下留下堆积如山的尸首。

    翌日,昙摩罗伽继续派人突围,依旧是朝着东边方向,北戎联军派出铁骑追击,队伍损失惨重,仓皇逃回圣城。

    与此同时,被拦在东边的西军也在试着冲破北戎联军的防守,赶来圣城救援,但海都阿陵早有准备,派了一支兵马守在一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关隘处,西军虽然人数多于那支兵马,却始终没办法前进半步。

    战事僵持,城中的士气渐渐低迷。北戎联军久攻不下,也有些沉不住气,越来越焦躁,士兵们像蝗虫一样一群群冲上城头,怎么杀都杀不完。

    每次两军收兵,瑶英一身戎装,带着亲兵巡视战场,安抚受伤的士兵,帮他们包扎伤口。

    这一日,毕娑带着部属突围,再次失败,被亲兵救回圣城时,背上插满了箭。

    第二天早上,天刚蒙蒙亮时,海都阿陵率领铁骑来到城门下,弯弓搭箭,将一封信送到城头上。

    信上只有一句话:只要佛子交出文昭公主,他就退兵。

    昙摩罗伽和瑶英对视一眼,瑶英眸中掠过一道亮光。

    海都阿陵也开始着急了。

    第176章

    城破

    海都阿陵还留下一句话:假如佛子不交出文昭公主,北戎联军破城后会狠狠地折磨每一个王庭人,然后血洗圣城,鸡犬不留。

    圣城城头上一片寂然。

    瑶英看着海都阿陵的信,沉吟片刻,说:“海都阿陵的北戎联军有一半是从宗主国那里借来的,并不是铁板一块,他沉不住气了,如果我诈降,说不定可以骗过那些酋长……”

    话还没说完,一只手伸过来,拿走她手里的信,投进火盆中。

    “想都别想。”

    昙摩罗伽淡淡地道,语气不容置疑。

    其他人对望一眼,不敢吭声。

    ……

    北戎联军退回大营,大帐里,众酋长讨论佛子会不会拿文昭公主换取一城百姓的性命。

    一个经常和王庭商人打交道的酋长道:“佛子因为生母是汉人就被世家谋害,差点死在近卫军手上,即便如此,圣城被围后,他还是率兵回来守城,佛子是个僧人,我觉得佛子会答应。”

    闻言,海都阿陵面色阴沉。

    他根本没有想到昙摩罗伽会返回圣城,假如昙摩罗伽不回来,他早就攻克圣城,进而控制整个王庭。王庭土地肥沃,繁荣富庶,占领王庭后,他能迅速扩充兵力,号令各部,一举夺回被西军收复的诸州,完成复国大业,甚至可以发兵向东攻打魏朝……

    海都阿陵的计划如此完美,只差一步,他就能改变天下大势,搅弄风云。就算他只有五千部属,依然可以从逆境中崛起,率领族人踏平王庭和西域,建立一个比瓦罕可汗时更强盛的北戎帝国,他长鞭所指方向,都会臣服于他脚下。

    但是昙摩罗伽没有死,而且还在危机时刻赶回圣城。

    早已经意志崩溃的守军和平民看到他后,全都像吃了神丹妙药一样,士气大涨,看他们狂热杀敌的架势,似乎都甘愿陪他一道殉城。

    海都阿陵攥紧羊皮舆图。

    一手佛珠,一手钢刀,一个昙摩罗伽,让他的谋算胎死腹中。

    每每想到这一点,海都阿陵既恼怒又不解:是什么支撑着众叛亲离的昙摩罗伽回来死守圣城?一个僧人的信念,真的有这么强大吗?

    假如瓦罕可汗还活着,知道昙摩罗伽和苏丹古是一个人,不知道会作何想。

    现在,昙摩罗伽再次成为百姓心目中的神,唯有除掉昙摩罗伽,联军才能扭转局势。

    大帐中,众人还在讨论,海都阿陵的一个部下道:“此次圣城被围,王子神机妙算,挑拨王庭和西军,西军果然迟迟没有发兵,被我们拦在沙城外。文昭公主痴恋佛子,为了佛子,竟然只率了几百人马赶来救援,说不定她为了救佛子,自愿出城!”

    “假如佛子让公主出城,公主必然答应!”

    海都阿陵唇角一勾,冷笑,打断部下:“佛子不会让文昭公主出城。城里有我们的细作,据他传出的消息,佛子大受刺激,此次回城,整个人变得冷漠无情,到了文昭公主面前就变了一个人。他当着满城百姓的面和文昭公主亲热,你们觉得他会因为我的挑拨就送文昭公主出城吗?”

    众人一呆:“那王子为什么提出这样的要求?”

    海都阿陵淡金色的眸子里闪烁着阴冷光芒:“王庭刚刚经历动荡,人心浮躁,百姓仇视汉人,近卫军逼走佛子,虽然现在他们齐心守城,还是有了隔阂。”

    “他们坚持了这么多天,早已经矢尽援绝,我看他们这些天为了突围,一次次强行冲锋,损失了不少精锐,一定是坚持不下去了,才会拼死突围。”

    “文昭公主是汉人,是佛子的女人,佛子一定会保护她,其他人呢?绝望之际,他们真的甘愿慷慨赴死?满城百姓,总有那么几个怕死的,只要有人生出异心,就能从内部瓦解他们。”

    “佛子越舍不得文昭公主,对我们越有利。”

    “把消息放出去,让西军误以为王庭人牺牲了文昭公主,我看李仲虔会不会发疯!李仲虔败了,文昭公主不出城也得出城。”

    海都阿陵说着,拍了拍手:“更何况我手里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人。”

    帐帘摇晃,士兵押着一个双手被绑的女人入帐。

    众人看到女人,面露喜色。

    接下来几天,北戎联军每天到圣城外鼓噪,要求昙摩罗伽交出瑶英。

    昙摩罗伽没有理会。

    城中粮食吃完,马肉也耗尽,百姓饿得面黄肌瘦,夜深人静时,风吹过,黑暗的角落里时不时传出一阵阵绝望的哭声。

    由于长时间没有填饱肚子,守城的士兵饿得手脚发软,经常有人毫无预兆地栽倒在地。

    北戎联军知道他们的粮食吃完了,白天时故意在城外埋锅造饭,炖煮牛羊肉,浓郁的肉香被寒风送到城头上,饥饿的将士肚子咕咕直叫,胃肠痉挛扭曲,甚至有人受不住诱惑,从城头跌落下去。

    “只要交出文昭公主,你们马上就能吃饱!”

    联军在城外大吼。

    城头上安静了一会儿,然后一阵骚动。

    第二天,北戎联军斥候发现城头上那些头裹巾帻的汉人部曲不见了。

    昙摩罗伽让瑶英尽量待在议事厅中,不要单独出门,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很久,她消瘦了不少。

    他拿出一包东西,塞到她手心里。

    瑶英打开,看到黏成一团的刺蜜,怔了怔,心里微甜:“你吃了吗?”

    昙摩罗伽颔首,揉揉她发顶,抬脚就要出去,袖子一紧。

    瑶英拉住他,踮起脚,手指拈起一团刺蜜,送到他唇边。

    她知道他没吃什么,他怕她饿着,这些天每天都把食物省下来给她吃。

    昙摩罗伽直直地看着瑶英,她眉眼含笑,秋水明眸期待地望着他。

    她陪他困在这座危城,吃不饱,睡不好,时时刻刻提心吊胆,还得提防被人算计。

    昙摩罗伽俯身,就着她的手指吃下那团刺蜜。

    瑶英满意地一笑,正要收回手,他握住她的手腕,不让她后退,低头吻她的手指。

    温热的吻落在指尖,一根一根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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