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瑶英半天回不过神,脸色苍白,走出很远后,突然停下来。

    “把太子送去绸缎铺,安排人送他回高昌,这事瞒着阿郎,不要让阿郎和太子见面。”

    亲兵不明所以,应喏。

    瑶英神色恍惚,回到屋中,屏退亲兵,道:“我身上不适,要睡一会儿。有什么事,等我睡醒了再来禀报。”

    亲兵退了出去。

    ……

    一个时辰后,几名亲兵冲入李玄贞屋中,强行搀扶起他,带他出门。

    李玄贞正要挣扎,亲兵按住他的胳膊,低头,扯下面巾。

    “太子殿下,是我。”

    他语气恭敬。

    李玄贞一怔,凤眸瞪大。

    来人迅速戴上面巾:“太子殿下想要什么,我们都能替您办到。”

    半个时辰后,一辆帐幔围着的马车驶出庭院,守卫知道瑶英要送李玄贞走,检查了车厢,抬手放行。

    下午,李仲虔匆匆赶回庭院,进屋去看妹妹,敲了半天门,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他皱了皱眉,推门进去,掀开榻上的锦被。

    锦被底下,只有一包堆叠的衣物。

    李仲虔脸色骤变:“人呢?”

    众人大惊,忙叫来各处守卫的亲兵,这一清点才发现少了一些人,各处都找不到瑶英的踪影。

    李仲虔暴怒:“明月奴没出过门,人怎么会不见?”

    亲兵四处寻找,想起今天只有李玄贞乘坐的马车出去过,冷汗涔涔。

    这时,一声尖锐的啸响破空而至,一支羽箭窜入院中,扎在土墙上,箭尾铮铮。

    李仲虔沉着脸拔出羽箭,取下箭上的信,看完,身上发抖,目光狠厉。

    “他们带走了明月奴,警告我们别走漏消息,不然就杀人灭口。”

    亲兵们脸色大变。

    ……

    王昙摩罗伽一身雪白袈裟,坐在书案前。

    禁卫军中郎将和他禀报市坊的动乱,保证会彻查下去,接下来欢庆活动还会继续,绝不会再发生闹市行凶之事。

    他静静听着。

    “王!”

    缘觉冲进禅室,上气不接下气。

    毕娑示意中郎将退下。

    等人走了,缘觉连忙道:“公主走了!”

    禅室陡然安静下来。

    “卫国公突然大怒,带着公主和亲兵离开了,小的怎么拦都拦不住。”

    毕娑目瞪口呆。

    昙摩罗伽手指轻拂佛珠,一语不发。

    ……

    圣城外。

    瑶英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置身在昏暗的车厢里,双手双脚都被绳索捆绑,嘴里也塞了软布,马车颠簸,晃得她头晕恶心。

    她记得自己在屋中榻上小睡,谁带走了她?

    旁边传来一声低语:“你醒了?”

    瑶英醒过神,对上一双爬满红血丝的凤眼。

    她试着坐起身,动弹不得,想用牙齿咬开手上的绳索,绳索是皮质的,咬不动。

    李玄贞躺在她身边,闷哼几声,压抑痛苦,小声说:“别崩了牙齿,你咬不断的。”

    瑶英咬牙:“你想做什么?”

    李玄贞苦笑:“我什么都没做……”

    “绑走我的人是谁?”

    能在守卫眼皮底下带走她的人,一定是汉人。

    “是李德。”

    瑶英心念电转,“不可能。”

    李德所谋甚多,他想收复西域,招揽人心,稳定朝堂,巩固地位,西域的光复是足以彪炳史册的伟业,而西域世家豪族并不信任魏朝,一旦他触怒世家豪族,也就彻底失去人心,他不敢轻易打破现在的平衡局面,下旨册封瑶英就是在安抚她,示好豪族世家。眼下,李德不可能派人来抓她。

    李玄贞咳嗽几声,虚弱地道:“不是李德的指令,是李德派来的死士。我认得他们的头领,他们奉命来抓我回长安,我之前落到他们手上,逃脱过几次。他们混在使团里跟着来了王庭,见我舍身救了你,猜出你是我来王庭的原因,所以要把你一起抓回去复命。”

    “这些死士从小接受训练,眼里只有任务,不会顾及大局。”

    瑶英焦急地问:“他们是不是对我阿兄做了什么?”

    李玄贞看着她。

    即使知道自己的身世,她还是这么关心李仲虔。

    “没有,他们不敢闹出太大的动静,王庭肯定没发现你是被绑走的,李仲虔没出事。”

    瑶英松口气,心计飞转,思考脱身之法。

    她不见了,昙摩罗伽知不知道?他要是知道了,是不是很着急?

    他病着,还要担心她……

    瑶英一边思索怎么逃生,一边担心昙摩罗伽和李仲虔,试着蹭了蹭脑袋,发现头发上的簪子早就被拔掉了,踢踢腿,藏在靴子里的匕首也没了。

    “你别动,别伤着自己……”李玄贞轻声安抚她,“李仲虔肯定追上来了,我会想办法拖住他们,你找机会逃走。”

    瑶英不语。

    李玄贞笑了笑,“你不相信我?”

    他叹口气,望着车顶。

    “七娘,我确实想得到你,我会不择手段,不过我知道李德一旦掺和进来,你就危险了……我不能让他发现我喜欢你。”

    瑶英没有作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马车突然停了下来,李玄贞示意瑶英咬住软布装睡。

    一人掀开帘子往里扫了一眼,道:“太子殿下,我们安排了另外几辆车马引走李仲虔,您放心,等离开王庭,我们就不用遮遮掩掩了。”

    李玄贞的心一沉。

    李仲虔如果被引走了,那即使他拖住这些死士,瑶英也逃不了,而他现在身负重伤,连刀都拿不起来。

    “你们是怎么混进圣城的?谁是内应?”

    死士笑道:“这就不劳殿下操心了,有钱能使鬼推磨。一年前,圣上嘱咐我们一定要把太子殿下带回长安,我们跟着殿下一年了,殿下始终不肯回去。现在我们抓着了公主,殿下可别再跑了,否则,我们就对公主不客气。”

    李玄贞冷笑:“公主现在是西军首领,你们动了她,怎么向圣上交代?”

    死士狞笑:“我们不管她是什么人!只要能把太子殿下带回去,接下来的事轮不着我们操心!”

    他说着,对着瑶英举起刀。

    李玄贞脸色阴沉:“别动她!”

    死士勾唇一笑,收起刀,放下帘子:“那殿下就安分点,别逼我们动手。”

    ……

    大道上黄沙漫卷,快马如一阵乌云,刮过大道,马蹄如雷。

    李仲虔带着亲兵狂奔数十里,终于发现车马的踪迹,追了上去,围住马车。

    赶车的人瑟瑟发抖,滚下车辕。

    “明月奴!”

    李仲虔一把掀开车帘,扫一眼车厢,一个脸上蒙了面纱的女子躲在车厢中,惊恐地望着他。

    他心里咯噔一声,脸色铁青。

    “这个也是假的。”

    一行人立刻驱马转头,往另一个方向追去。

    ……

    另一个方向。

    马车飞驰。

    瑶英费了半天劲儿,终于咬开手上的绳索,赶紧解开脚上的,然后把绳索松松地套回手腕和腿上,以免死士看出来。

    她心急如焚。

    李玄贞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呕了几口血,身上打颤。

    瑶英眼珠一转,喝住死士:“太子伤成这样了,你们还不停下给他换药?他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们怎么回长安复命?”

    死士们将信将疑,掀开车帘往里看。

    李玄贞明白瑶英的打算,配合地浑身哆嗦。

    死士一直跟着李玄贞,亲眼看见身上带伤的他为瑶英挡刀,迟疑了一下,怕他真的有什么不测,停下马车,为他换药。

    匆匆包扎完,继续赶路。

    瑶英面露失望之色,她以为可以多耽搁一会儿。

    天色昏暗下来,狂风呼啸。

    为了躲开巡查,死士专挑人迹罕至的地方走,周围一片荒原,夜里没法赶路,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夜里气温骤降,冷风刺骨,车帘被风吹得飒飒响。

    李玄贞艰难地坐起身,掀开车帘,扫一眼外面,道:“等会儿抢匹马就跑,不要回头,往南边方向跑,他们很狡猾,没有往东走,而是在往北走。”

    他回头看着瑶英。

    她神情紧张,全神贯注地观察外面的动静。

    发现被抓后,她虽然焦急,但没有惊慌失措,在她流落西域的那段时日,肯定已经习惯这种日子。

    他心头滋味难言。

    两人耐心等到半夜,无星无月,四野黑魆魆的,李玄贞挣扎着下了马车,说自己要去如厕,不想弄脏车厢,死士哈哈大笑,扶着他走开。

    暗夜里,李玄贞眼前发黑,手脚发颤,等了足足半盏茶的工夫,狠狠咬破舌尖,猛地一个扭身,抽出过来催促他的死士腰间的匕首,刺向死士的喉咙。

    另一头的马车里,听到骚动声,瑶英赶紧爬下马车,吸一口气,迈步狂奔,翻身上马,一提马缰,冲入茫茫夜色。

    死士不会杀了李玄贞,李玄贞没有性命之忧,她必须尽快逃出去,就算失败被抓,也能拖延点时间,或是留下点痕迹。

    瑶英心如擂鼓,攥紧缰绳,在暗夜中疾驰。

    很快,身后传来密集的马蹄声和死士的呼喊咒骂声。

    瑶英咬咬牙,催马加速。

    身后死士越来越近,近到她能看到他们手中寒光闪闪的长刀,呼喝声就在她耳边响起,一个死士张开大手抓向她的胳膊。

    嗖的一声锐响。

    一支铁箭刺破暗沉夜色,从暗夜里射出,箭上附了内劲,气势万钧,直接扎穿死士的胳膊。

    死士惨叫一声,跌落马背。

    铁箭连珠射出,嗖嗖声一声接着一声,如长虹贯日,惨叫声四起,几个死士先后落下栽倒在地。

    瑶英喘得像拉风箱一样,抬起头。

    前方暗夜处隐隐有暗影浮动。

    一人一骑从黑暗中冲了出来,马上的男人一袭蓝衫,肩披白袍,身影挺拔,手持长弓,腰佩箭囊,沉着地引弦搭箭,箭矢如电,凶猛霸道,又有种慈悲意味。

    又有几个死士落下马背。

    黑云暗涌,夜色浓稠,铁箭的寒光映在男人脸上,映出面巾下一双冷冷的碧色眼眸。

    瑶英张了张嘴巴,眼眶倏地发热。

    天地间,只剩下他朝她疾驰而来的蹄声。

    身后喊杀声震天,黑马转瞬间驰到他跟前,男人一手持弓,一手揽住她的腰,一个轻巧的借力,把她抱到自己怀中,她伸出手,紧紧抱着他的脖子,感觉到自己安稳地落在了马背上。

    瑶英浑身都在战栗。

    昙摩罗伽展开白袍,把她裹进去,垂眸看她。

    瑶英泪盈于睫,颤声道:“你疯了。”

    和评价李玄贞一样的三个字,却是完全不同的心情。

    骏马狂奔,颠簸中,昙摩罗伽一言不发,手按在她脖颈上,把她紧紧地按进怀里。

    瑶英听到他的心跳,依旧缓慢从容。

    和尚,你疯了啊。

    瑶英笑了笑,泪花闪烁,震惊,酸涩,甜蜜,欢喜,心疼,担忧……万般滋味翻涌沸腾,心里慢慢安定下来。

    ……

    不远处,蹄声如雷,更多黑影朝他们靠近,为首的男人一双凤眼盈满暴戾,策马上前,举刀,看到马背上相拥的昙摩罗伽和瑶英,愣了一下。

    “阿郎!找到七娘了!”

    亲兵大声喊他。

    李仲虔沉下脸,狠狠地瞪一眼昙摩罗伽,策马上前冲杀。

    算了,这个苏丹古很聪明,知道他和瑶英不会无故离开圣城,肯定是出了什么事,找过来和他一起四处寻找追查死士的踪迹,这一路奔波,多亏他熟悉地形,他们才能追上来,苦劳功劳他都有……明天再找他算账!

    死士没料到这么快就被追上,果断拨转马头,回到火堆旁,让其他人引开李仲虔,自己抓起李玄贞,逃之夭夭。

    噗嗤一声。

    匕首直刺入血肉。

    剧痛传来,死士低下头,看着李玄贞,不敢相信。

    “太子,李仲虔来了,你杀了我,就不怕李仲虔杀了你?我们现在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李玄贞目光阴冷,抬起匕首,一下一下,毫不留情地刺进死士的胸膛。

    死士惨叫,两人一起从马背跌落。

    李玄贞在地上打了几个滚,看到死士捂着伤口站起身,飞扑上前,抱住死士的腿,死士踉跄着倒下,他爬上去,匕首划破死士的喉咙。

    死士瞪着他,死不瞑目。

    李玄贞丢开匕首。

    “想伤她的人……一个都不能留……”

    这些人有秘密传讯的法子,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传递讯息,一个都不能留。

    绝不能让李德知道他的心思。

    李玄贞瘫倒在地,闭上了眼睛。

    ……

    李仲虔带着亲兵解决了剩下的死士,策马转身。

    “明月奴!”

    隔得老远他就大喊。

    “没事吧?”

    瑶英回过神来,从昙摩罗伽怀里探出身子,“阿兄,我没事。你呢?没受伤吧?”

    “我没事。”

    李仲虔摇摇头,道,看着昙摩罗伽抱着瑶英的那双胳膊,浑身不舒服。

    亲兵把晕厥过去的李玄贞带了过来,“阿郎,怎么处置他?”

    李仲虔举起长刀。

    瑶英想了想,道:“阿兄,他和那些人不是一伙的。”

    李仲虔冷哼了一声,收起长刀,“抬回去,你们亲自看着,高昌使团里有他们的内应,你们记住,一个眼生的人都不要。”

    众人得令。

    李仲虔让亲兵给瑶英牵了匹马过来。

    瑶英从昙摩罗伽怀里钻出来,他一声不吭,解下白袍罩住她,看着她下马。

    她爬上另一匹马,攥紧缰绳,小声对李仲虔道:“阿兄,苏将军身上有伤,我不放心他,先跟着他走,等回去了,我再和你细说今天的事。”

    李仲虔老大不高兴,不过看到瑶英面色焦灼,一双眼睛都急红了,不忍让她为难,轻哼一声,道:“也好。”

    他心里有些内疚,他的属下赶走了王庭亲卫,才会让这些死士趁虚而入。

    瑶英和他分开,驱马跟上独自走在一边的昙摩罗伽。

    长风呼啸,她裹紧身上的白袍,靠近他,想说话,还没张口,眼睛先红了。

    砰的一声响,昙摩罗伽忽然从马背上摔了下去,骏马往前走了几步,察觉到动静,转头,围着他打转。

    “罗伽!”

    瑶英一扯缰绳,下了马背,扑到他身边,把他翻过来。

    他脸上的面巾落下,碧眸仰望着她。

    “你要走了?”

    他轻声问,意识朦胧。

    瑶英像是被人狠狠剜了一刀,心头大恸。

    你不是生气了,几天不理人,逼我走吗?

    你不是说,我想走就可以走的吗?

    你事事考虑周到,怕连累我,不想轻慢我,你知道一切情爱都是露水虚幻,你什么都想得透,为什么还执着于我?

    瑶英泪如泉涌,嘴角却轻轻翘起,双手捧着昙摩罗伽的脸颊,低头,额头抵着他的额头。

    “我在这里,和尚。”

    昙摩罗伽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气息交融。

    他怔怔地道:“我是王庭的佛子……我的病好不了。”

    瑶英笑中带泪:“不要紧,我们慢慢治。我说了,不在乎你是个和尚,你不用还俗破戒。”

    不管治多久,不管结局是什么。

    试一试,总有希望。

    第162章

    背对背

    无垠火海熊熊燃烧,黑烟翻涌弥漫。

    昙摩罗伽在幽暗中独行,衣衫褴褛,风如刀割。

    空中铁城连绵耸立,铁蛇铁狗吞吐火焰,奔驰其上,恶鬼、夜叉狰狞,驱赶着面色惨白的男男女女向着雪亮的刀山、沸腾的油海、布满铁钉的铁床走去,血肉横飞,血流成河,哭嚎声穿云裂石。

    魑魅魍魉的鬼影在他身周飘飘荡荡,声音阴森恐怖。

    无间地狱,入目皆是惨烈酷刑。

    他踏过尸山血海,耳听震天撼地的惨叫哀嚎,铁箭如雨,铁网遍布,他身上遍体鳞伤,皮开肉绽。

    夜叉怒目,向他飘来,阴风阵阵。

    忽然,一道亮光刺破重重浓烟,洒下粼粼清辉,众鬼退散,刀山崩塌,雪刃片片飞散,炙热的铁汁凝结冰冻。

    昙摩罗伽抬起头,高峻森冷的铁城上方,云霞聚涌,金光闪耀,一道长长的、玉石铺砌的阶梯从云端降下,五彩流云盘旋环绕。

    他拾级而上,呼啸的狂风霎时变得柔和,华光笼罩,庄严,高贵,肃静。

    金沙铺地,楼阁辉煌,道道彩虹若隐若现,宝树环绕,五色杂鸟在空中鸣唱,仙乐悦耳动听。

    他来到一座宝光潋滟的七宝池前,雾气朦胧,池水清冽明澈,水中金银、琉璃、玻璃、砗磲、赤珠、玛瑙闪闪发光。

    水雾渐渐散去,流淌的水光中,一朵亭亭玉立的莲花迎着清风缓缓绽放,婀娜妩媚,绰约多姿,起初,只有一丝微光在花苞浮动,接着,花瓣舒展身姿,光华大放,芳馨远溢。

    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他和这一朵莲花。

    泄香银囊破,泻露玉盘倾。我惭尘垢眼,见此琼瑶英。

    这朵菡萏不属于王庭,她来自万里之外。

    昙摩罗伽望着莲花,身上的伤口渐渐愈合。

    池中光彩愈盛,莲花轻轻摇曳。

    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想要触碰莲花。

    幻象突然破碎,莲花迅速褪去光华,在他眼前裂成千片万片,继而化作齑粉,风吹过,烟消云散。

    黑暗重新笼罩下来,将他淹没。

    昙摩罗伽立在无边的黑暗中,望着自己的手掌。

    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连影子都没有留下。

    昙摩罗伽抬起脸,一双碧眸,冰冷如雪,寒光迸溅。

    ……

    温热的帕子贴在了脸上,轻轻擦抹,熨帖舒适,仿佛梦境中的那朵莲花。

    昙摩罗伽攥住了一只柔软的手,紧紧捏住。

    “法师?”

    耳畔一声轻柔的呼唤。

    昙摩罗伽睁开眼睛。

    帐幔低悬,浅青微光浮动,屋中陈设在从花窗漫进来的晨光照耀中闪烁着柔和的光泽。

    瑶英坐在榻边,低头看他,眉宇间掩不住的疲惫之色,关切地问:“好些了吗?”

    天光大亮。

    已经是第三天早上了。

    一刹那,昙摩罗伽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毡帘外响起脚步声,毕娑和医者走了进来,瑶英转过头去和他们说话。

    昙摩罗伽松开手,听他们断断续续说话。不一会儿,医者为他看脉,瑶英喂他吃了几枚药丸,他咽了下去。医者和毕娑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神情,商量了几句话,退了出去。

    他掩唇轻轻咳嗽。

    瑶英立即起身,倒了一碗水,“法师,喝点水。”

    她扶昙摩罗伽坐起来。

    他斜倚凭几,袈裟袖摆带起一阵气流,就着她的手喝完一碗水,期间,两道清冷目光直直地凝望着她,眼睛一眨不眨。

    瑶英自觉脸皮很厚,不过被他用这种专注的眼神看着,想装作没看到都不行,抬眸和他对视。

    昙摩罗伽挪开了视线,神情平静。

    她在这里,好好的,没有走,没有出事。

    瑶英心里暗笑。

    他清醒的时候果然不敢多看她。

    屋中寂静无声,两人半晌没说话。

    等昙摩罗伽喝了水,瑶英放下碗,瞥一眼他苍白的脸,道:“法师,以后这种事情让毕娑和缘觉去就行了……你本来就伤势沉重,反复发作,得好好调养身子,要听医者的话。”

    前晚他摔下马背,她拖不动他,想背他起来,刚走两步就摔了,无奈之下只能请李仲虔来帮忙。他昏睡了一天一夜。

    昙摩罗伽没有回答瑶英的话,目光停在她脸上,问:“有没有受伤?”

    这是他苏醒过来说的第一句话。

    瑶英一怔,心里酸酸的,暖暖的,摇摇头,道:“我没有受伤,那些人带走我,是想用我来逼迫李玄贞。”

    她简要地说了前晚的经过。

    “阿兄刚收到信的时候,怕身边还有他们的内应,不敢声张,对缘觉说我们有事要提前离开……缘觉和毕娑都以为我真的走了,法师怎么知道我是被掳走的?”

    毕娑说,昙摩罗伽是独自一人离开的,他们都没有发觉,以为他是去和她告别了,没想到他找到李仲虔,及时把她救了出来。

    再晚一点,没人能追踪到死士的踪迹,李仲虔想找到她就难了。

    昙摩罗伽垂眸不语。

    李仲虔是使团正使,通商的文书还没定下来,李仲虔不可能没有选定代替他的使者拔腿就走,而且瑶英不会就这么离开,至少会给他留一封信……

    昙摩罗伽可以找出很多理由来证实他们的离开太蹊跷了。

    可是,他自己心里清楚,即使没有这些可疑之处,他也会追上去。

    明明知道是徒劳,还是克制不住。

    未修行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参禅后,见山非山,见水非水。了悟后,见山仍是山,见水仍是水。

    心中有佛,处处皆菩提。

    心中有她,见佛如见她。

    他心里有了执念,即使在佛陀前诵经千遍万遍,也化不开。

    一天之内,他亲眼看到她被刺杀,以为要和她死别,等她醒过来,他半天回不过神,怕她担心,也怕自己在她面前失态,回到王寺养伤,想整理好思绪再去看她,还没冷静下来,又传来她离开的消息。

    那一瞬,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

    他的恶念,终究盖过了理智。

    见他一直沉默,瑶英岔开话题,问:“法师,想不想吃什么?”

    她语气轻快,眉间带笑。

    似乎不论发生什么,她都能一笑置之。

    昙摩罗伽凝眸看着她。

    他记得昏睡前,夜色浓稠,狂风呼啸,他摔下马背,她俯身,额头贴着他的,呼吸扑在他脸上,一双明眸泪光盈盈。

    她应该多笑,肆意明艳,肆意欢笑。

    他喜欢看她笑。

    昙摩罗伽咳嗽了一声,道:“公主,前晚的事,我都记得。”

    瑶英怔了怔。

    “法师记得什么?”

    她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问。

    昙摩罗伽不语,目光停在她脸上,坐直身子,一点一点朝她靠近。

    瑶英下意识屏住了呼吸,眸底映出他轮廓鲜明的脸。

    屋中很静,静得她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昙摩罗伽停下来,凝视她片刻,道:“我好些了,想吃什么会让缘觉去张罗。公主劳累了两天,去休息吧。”

    她两夜没睡,眼圈都发青了。

    瑶英一呆。

    他还没回答她的话呢。

    不等瑶英拒绝,昙摩罗伽抚掌示意缘觉进屋。

    瑶英嘴角抽了抽,想了想,起身走向门口。

    他不想回答,她不逼他。

    “去哪儿?”

    身后忽然传来他的声音。

    瑶英纳闷地回头:“我回去休息……”

    昙摩罗伽看着其他地方,脸上没什么表情,道:“就在隔间睡。”

    别离他太远。

    他语气淡淡的,神情也淡淡的,虚弱地靠坐着,却透出几分不容置疑的意味,骨子里的强势散发出来,气势慑人。

    瑶英确认自己没听错,挑了挑眉,转身走进隔间,她确实很累,需要好好睡一觉。

    等她的身影消失在毡帘后,昙摩罗伽看向蹑手蹑脚进屋的缘觉。

    “派人去查了吗?”

    “回禀王,最近来献礼的使团太多,不太好查,不过圣城应该没有那伙人的同伙了。驿馆各处加派了人手,只要有生人靠近,就会有人回来报信。”

    昙摩罗伽微微颔首,忽地问:“城中盛会还有几天结束?”

    缘觉一愣,反应过来,算了算日子,道:“还有五天。”

    ……

    瑶英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差不多是下午的光景,昙摩罗伽在接见毕娑,她走过去,听到两人在讨论李玄贞和李德。

    见她醒来,毕娑告退出去。

    瑶英目送他背影远去,回头看着昙摩罗伽,他依旧靠坐在榻前,面容沉静,身边案上文书堆叠。

    他刚醒不久,就开始处理国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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