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瑶英神色犹豫。

    昙摩罗伽没有催促她。

    她想了想,点点头。

    昙摩罗伽没说话,转身出了偏殿,写了张药方,吩咐亲兵去熬药,站在前廊,负手而立,吹了一会儿风。

    她终究要走,早走晚走都一样,拖延不会改变什么。

    可是她点头时,他心中涟漪轻皱。

    他走下长阶。

    “叫般若过来。”

    ……

    般若应召而来,见到偏殿里的瑶英,不等她说什么,先抱怨起来:“公主昨晚去哪了?我不是让公主等着的吗?叫我好找!我还以为公主等不及,出城去了。”

    瑶英看他神情严肃,不像是在推脱责任,不提花豹的事,问:“你要送我什么?传话的人怎么说和缘觉有关?”

    般若脸上发窘,瞧一眼左右,吞吞吐吐地道:“我知道公主要走……昨晚遣走其他人,准备悄悄把东西送给公主的,谁知道公主不见了!我怕别人撞见,只好把东西带回房去收着了。”

    瑶英纳闷:“什么东西?为什么不能让别人看到?”

    般若面红耳赤,瞪她一眼,语无伦次地道:“公主见到就知道了,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反正是公主很想要的东西……公主这次守卫圣城,功德无量,我才会偷偷把那东西拿出来送给公主……公主等着,我回房去拿。”

    他掉头跑开,不一会儿,抱着一只裹得严严实实的包袱回到偏殿,机警地睃巡一圈,确认殿外没有其他人,这才小心翼翼地解开包袱。

    一层又一层的包袱皮中间缓缓露出一只精巧宝匣。

    般若把宝匣往瑶英跟前一推,烫手似的缩回手,一脸沉痛地道:“缘觉和我说过,公主很想要这尊铜佛。铜佛是从曼达公主那里搜出来的,多半不是什么正经东西……公主这一年来潜心修习,不该碰这些腌臜东西!不过佛子说过,人各有道,公主马上就要离开圣城了,不会入佛门,是红尘中人,公主喜欢这些,和旁人无干。公主以后不会回来了,我和缘觉跟公主相识一场,就把它送给公主,公主拿去收着吧。”

    说完,他摆出一副凶狠表情,“公主切记洁身自好,把东西用在正道上,别像曼达公主那样。”

    “还有,千万别告诉其他人东西是我和缘觉送的!”

    瑶英嘴角抽了抽。

    原来般若昨天特意让她在僻静处等着,就是为了这尊铜佛。

    她看着宝匣,摇头失笑,门口一串急促的脚步踏响,亲兵不等通报,飞跑进屋。

    “公主!小的找您一晚了!高昌那边送来的信!”

    瑶英立刻起身,接过信,鼻尖陡然一酸,激动得双手直颤:她不会认错,这是李仲虔的字迹!

    “备马!”

    ……

    不一会儿,昙摩罗伽回到偏殿,手里端了一碗直冒热气的药。

    毕娑守在殿前,看他回来,欲言又止。

    昙摩罗伽扫他一眼,踏进殿中,拨开毡帘,望向长榻。

    榻上空空如也,锦被掀开,一条束发的丝绦落在地毯上。

    她走了。

    昙摩罗伽走到长榻边,放下药碗。

    毕娑站在门边,道:“王,公主刚刚离开,还没出城。”

    昙摩罗伽沉默不语,捡起地毯上的丝绦,走出偏殿,立在栏杆前,遥望寺门的方向。

    一轮红日东升,寺中大小错落的佛塔殿宇静静矗立,瓦顶折射出道道金光,几骑快马在出寺的长街上飞驰而过,直奔着城门而去,烟尘滚滚。

    微风拂过,昙摩罗伽身上袈裟猎猎,缠绕在手中的丝绦被风吹起,忽地从他指间滑了出去。

    朱红丝绦随风轻舞,飞出长廊。

    昙摩罗伽抬起手。

    丝绦早已飘远。

    他一次次放她走,她一次次回来。

    这一次,他挽留她,她答应多留几天。

    不过是熬一碗药的工夫,眨眼间,人去楼空,如此仓促,甚至没有一句道别。

    梦幻泡影,朝露电光,不外如是。

    第141章

    阿兄瘦了(补更,章节尾)

    亲兵在王寺外等着瑶英,见她面色苍白,神思恍惚,担忧地道:“公主身体不适,要不要歇两天再走?”

    瑶英手挽缰绳,看一眼天色,摇摇头:“不碍事,路上再吃药……阿兄走的是乌泉那条商道,我不放心,这就去沙城等着他。”

    李仲虔可能走的所有路线她都派了亲兵去接应,通往乌泉的商道也有亲兵守着。原本这条路线不算危险,但是现在情势严峻,乌泉不属于王庭,也不属于高昌,没有王庭军队驻扎,谁也不知道北戎乱兵会不会经过乌泉。

    王庭的军队现在一部分在莫毗多的率领下追击瓦罕可汗,其他分布在各个驻地,以防北戎人偷袭,堵截北戎逃兵。

    中军主力则随苏丹古返回圣城,无论发生什么,中军近卫不能离开圣城太久,否则会被敌人趁虚而入,撒姆谷一役昙摩罗伽几乎派出了所有近卫军精锐,其实冒了很大的风险,假如世家贵族发现端倪,或是瓦罕可汗拖住了所有近卫军,朝中很可能生变。

    要不是因为昙摩罗伽是佛子,曾几次打败瓦罕可汗,民间各种传说甚嚣尘上,当初他的决策不会那么容易地得到军中将领的支持。

    所以,大战过后,他必须尽快撤回军队,出关稳定人心,处理朝政。

    这种紧要关头,瑶英不便向王庭借兵,以后西军的事务要由她亲自料理,她早就该离开了。

    回来,是因为担心海都阿陵攻破圣城,还因为想亲眼确认他安全。

    圣城有惊无险,他很安全。

    瑶英一提马缰,“走吧。”

    亲兵不再相劝,簇拥着瑶英直奔沙城而去。

    马不停蹄地出了城,连赶了几个时辰的路,眼看天色黑沉,几人在驿舍休息,正在井边打水,门外马蹄踏响,一骑快马追了上来,不等马停稳,马上骑士滚下马鞍,疾步上前,单膝跪在瑶英脚下。

    “总算追上公主了!”

    瑶英认出骑士是王寺近卫中的一人,名叫巴伊,霍然起身,诧异地问:“可是佛子出了什么事?”

    巴伊摇摇头,抱拳道:“王命末将前来为公主送药,护送公主去沙城。公主走的时候留了口信,不过没说走哪条路,末将问了守城的兵丁才打听到公主走这条驿路。”

    瑶英一怔。

    巴伊从袖中掏出药方和一枚瓷瓶,道:“王说,公主服用医者的药丸期间,吃其他药会有相克,所以风寒发热也得谨慎用药,不能和平时一样吃药,不然会损伤身体。药方是王亲自开的,药是寺中僧医配的,请公主记得服用,勿要轻忽。”

    瑶英接过药方细看,确实是昙摩罗伽的笔迹,可能是怕她要在路上经过的市镇抓药,药方写了好几份,梵文、汉文、粟特语、波斯语的都有。

    夜风拂过,漫天繁星,庭中满架繁茂的葡萄藤,亲兵围坐在火炉旁烤馕饼,暗夜中一缕缕清香弥漫。

    瑶英握着瓷瓶,想起昙摩罗伽为她擦拭湿发的样子,庄严肃穆,虔诚慈悲,不像是在绞干头发,更像是在进行一种严肃的仪式。

    以至于她脑子里刚刚冒出的一点疑惑顷刻间消散得一干二净。

    他对她一直都这么细致关怀,没有其他心思。

    亲兵端着一碗滚热的羊汤走到瑶英身边,“公主,您昨天说要回城问佛子一句话,问了吗?”

    瑶英回过神,接过羊汤,收起瓷瓶,笑了笑,“算是问过了……”

    她本来不想问,觉得没必要,出了城以后,犹豫再三,决定还是回寺当面问他,正好般若请她回去,她就回去了。

    昙摩罗伽否决得很干脆,语调清冷,没有一丝异样。

    她想多了。

    瑶英一口一口抿着鲜醇的羊汤,摇摇头,把脑子里纷乱的思绪一股脑按进最深处。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第二天,一行人继续赶路。

    瑶英还病着,亲兵想要放慢速度,她急着见李仲虔,吃了药仍然坚持赶路,亲兵知道劝了没用,只得罢了。

    这般星夜奔驰,几日后终于抵达沙城,瑶英翻身下马,直奔城中驿馆。

    驿馆里挤满各国使者,她转了一圈,找到高昌使者住的地方,“卫国公呢?”

    高昌使者茫然地回答说:“公主,卫国公不在此处。我们奉命在此接应,一直没见到卫国公,卫国公可能还在路上。”

    瑶英心头不由一紧,“还没到?”

    李仲虔的信是出发的时候匆匆写下的,信上说他会来接她,叮嘱她在王庭等着,千万别去其他地方。

    她接到信,从圣城动身,来到沙城,按脚程算,这时候他应该已经到沙城了!

    瑶英找来舆图,皱眉看了一会儿,让使者拿出文书、符节等物,找到沙城驻军所在。

    兵卒带着瑶英去军部大堂。

    瑶英环顾一周,眉头轻蹙,营盘里气氛压抑,风声鹤唳,士兵行色匆匆,弓弩车全都推上了城墙,威风凛然,一派厉兵秣马的景象,守军似乎随时要出战。

    王庭军队正在追击北戎残部,现在谁敢攻打王庭?

    守将“认识”毕娑的幕僚巴彦公子,但不认识女装的瑶英,看她拿出符节,知道她是传说中纠缠佛子的汉地公主,先轻蔑打量她几眼,说话语气倒还算客气:“公主来的不是时候,最近沙城外逃亡的流民越来越多,城中可能要戒严,我不能派兵帮公主找人。”

    瑶英道:“不敢劳烦将军帮我寻人,我有一事不解,想请将军为我解惑。”

    “何事?”

    “将军在防备哪国军队来袭?”

    守将迟疑了一下,瑶英身后的巴伊上前一步,正想说什么,她朝巴伊摇了摇头,巴伊会意,退回原位。

    陪同在旁的高昌使者道:“文昭公主乃西军都督,我们西军和贵国乃同盟,公主来沙城,想必将军早就收到圣城的指令,眼下西军正和王庭军队一起抵抗北戎,还请将军据实已告。”

    守将耸耸肩,道:“我们防备的是北戎军队、汗国联军和乱军,北戎大乱,各个部落趁机浑水摸鱼,汗国也发兵吞并小部落,无数流民逃到王庭,那些追兵也追了过来,虽说他们只是骚扰,不敢真攻城,我们也不能掉以轻心,所有边城加强防守,边军回防。”

    汗国联军是一支由不同小国部队组成的联军,他们是更西边一个强大王朝的附庸,联军大多是波斯人和突厥人,王庭以西地区的各个小部落长期受他们压榨奴役。他们欲壑难填,想吞并北戎西北部的领地。

    守将最后道:“城外不安全,所有商队、使团都撤了回来,公主最好待在城里,不要到处乱走。”

    瑶英谢过守将,出了大堂。

    巴伊追上她,问:“公主刚才为什么不让末将说话?”

    瑶英神色郑重:“你是佛子的近卫,别人会把你说的每一句话都当成是佛子的诏令,我刚才是以西军首领的身份和守将交谈,不是佛子的客人,还是谨慎点的好,别给佛子添麻烦。”

    她连巴彦公子这个身份都没用,就是不想引发不必要的争端。

    巴伊恍然大悟,点头应是。

    回到驿馆,瑶英心急如焚,坐在灯前研究舆图,连灌了几碗茶让自己冷静下来。

    情况比她想象中的还要严峻。

    李仲虔会不会在路上碰到乱军?

    荒漠茫茫,她之前不知道李仲虔到底走哪条路,所以不能去找他,只能在王庭等他找过来,现在知道他走乌泉,或许她可以去乌泉接应他?

    可她又怕他路上临时更改路线,自己和他错过。

    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焦躁,瑶英叫来亲兵,命他们即刻出城去乌泉,沿途寻找李仲虔的踪迹,只要有消息,立刻派快马回沙城禀报。

    亲兵们应喏,一波一波出城,到最后瑶英身边只剩下七八个亲兵了。

    她还想再派人出城,亲兵阻止道:“公主,沙城是边城,并不太平,您身边必须留几个人。”

    瑶英这才罢了,又找来一帮沙城商人,请他们帮忙在流民中打听,看有没有人见过或是听说过李仲虔。

    几天过去,仍然没有消息传回。

    瑶英夜夜辗转反侧,一闭眼就做噩梦。

    她绝望地泡在血淋淋的尸山里,少年李仲虔跪在尸山前,挖开一具具尸首,紧紧握住她的手,“明月奴,阿兄来接你了。”

    瑶英惊喜地抬起头,眼前的少年忽然变成长大的李仲虔,他披头散发,浑身插满铁箭,口吐鲜血,倒在地上,一点一点朝她爬了过来,她伸手去够他,抓住他的手,他看着她,嘴角勾起。

    “别怕,阿兄来了。”

    瑶英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呆坐了一会儿,心口砰砰直跳。

    梦不一定是真的,上次她做了梦,结果见到的人是李玄贞。

    这次的梦肯定也不会成真。

    瑶英一时心乱如麻,只得点灯翻看高昌那边送来的军情战报,免得自己胡思乱想。

    看到后半夜,她昏昏欲睡,静夜里忽然传来一阵突兀的凄厉号角声响,城墙上弩箭齐发,屋瓦震动,人叫马嘶。

    瑶英吓了一跳,披衣起身,让人去城门打探消息。

    不一会儿,亲兵骑马折返:“有乱军趁天黑攻城!”

    “北戎人?”

    “看他们的甲衣,应该是北戎人。”

    沙城早就加强防御,守军准备充分,敌军还没接近城门,守军就吹响了号角,守将一箭射杀了对方的一员大将,乱军四散而逃,天亮时,厮杀声从山呼海啸般到稀稀落落,渐渐停息下来。

    瑶英赶到城门,询问刚入城的流民知不知道乌泉那边的消息。

    问了一大圈,一无所获,守将派人过来请她,告诉她一个噩耗:“据那些俘虏说,乌泉前几天被一伙马贼占领了,所以道路不通。”

    瑶英心头一阵乱跳,冷汗涔涔。

    守将道:“公主,我的职责是驻守沙城,不能派兵去乌泉。”

    瑶英回到屋中,坐立不安,咬咬牙,召齐亲兵,叫来高昌使者:“召集城中所有商队,出高价,我要借他们的护卫。附近城里有多少我们的人?派信鹰送信,把他们全叫过来!”

    商队就住在驿舍附近,和瑶英的属下熟稔,听说有厚赏,陆陆续续送来他们的护卫。

    瑶英凑齐一支四五百人的队伍,先给了他们一半酬劳,请他们护送自己去乌泉。

    一行人伪装成平民出了城,走出几十里,前方山丘上忽然传来一阵如雷的马蹄声,身着皮袄、脸上蒙面巾的身影从四面八方涌出,挥舞着各式弯刀,张牙舞爪地朝他们扑了过来。

    亲兵立刻警觉地拔刀,将瑶英紧紧围在当中。

    “举旗!”

    骑兵应声竖起几面西军旗帜。

    巴伊眼神锐利,扫视一圈,道:“公主不必慌张,看这些人的弓箭和佩刀,不像军队,应该是马贼。”

    说着,他弯弓搭箭,射出一支鸣镝,一声尖啸,鸣镝直入云霄。

    护卫齐齐拔刀,驱马奔驰,镇定地拉开阵势迎敌,手起刀落,彪悍肃杀,马贼的第一波冲锋立马就被冲散了。对方这才意识到他们不是寻常百姓,有了退却之意。

    巴伊和亲兵护送瑶英离开,很快将那些马贼甩在后面,身后遥遥传来破空之声和护卫大声呼喊叱骂的声音。

    瑶英在马背上回头,后方尘土飞扬,几个落单的马贼驰下山丘,朝他们追了过来,为首的马贼身影高大,披头散发,一身兽皮袄,气势凶悍。

    护卫朝马贼连放几箭,马贼首挥刀格挡,躲开箭矢,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被亲兵团团护在最中间的瑶英。

    左右两翼的数名持刀护卫上前拦他,刀光闪烁。

    他恍若未见,驱马狂奔,驰到近前时,竟然抬起双臂,甩开了唯一的武器,滚下马鞍,毫不畏惧地冲上前。

    护卫面面相觑。

    在他身后,驱赶马贼的护卫举起长弓,对准他的后背,万箭齐发。

    瑶英望着黄沙间手无寸铁、一路狂奔的马贼首领,似有所觉,喉头哽住了好一会儿,颤声道:“别放箭!”

    亲兵立马挥旗示意,弓弦声骤然停了下来。

    几百人勒马停在山丘前,看着那一道高大身影迎着如林的长刀、密密麻麻的箭矢,冲了上来。

    护卫只需要抬起长刀,就能轻易把他剁成肉酱。

    他跑得飞快,追风逐电,快到近前时,不知道是不是踩到了流沙中的穴洞,忽然猛地摔倒在地,须臾又一个翻滚纵身跃起,飞身掠向前。

    护卫们慑于他周身散发出的神挡杀神、佛来杀佛的悍戾气势,一时之间目瞪口呆。

    狂风拍打旗帜,风声呼啸。

    瑶英僵在马背上,半晌不能动弹,漫天呜呜风声,沙子被风扬起,扑在脸上,细细密密的疼,她手忙脚乱地踢开马镫,松了缰绳,翻下马背,推开过来想搀扶她的亲兵,跑下山坡。

    她的心跳忽然变得很慢很慢,周遭一切声响褪去,荒野平原,护卫马贼,全都消失了,天地间只剩下那道朝她疾奔而来的身影。

    这一刻,所有苦楚都变得微不足道。

    只要阿兄活着。

    她朝马贼首跑过去。

    他看到她,跑得更快,几乎是眨眼间,又好像过了很久很久,奔跑的声响越来越近,接着,一双坚实的臂膀猛地抱住她,紧紧将她抱起,力道大得像是要把她捏碎。

    “阿兄……”

    三年了。

    从他那次出征,三年了。

    瑶英攥住李仲虔的衣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她设想过很多种和李仲虔重逢的场景,她曾经以为下一刻就能见到他,一次次惊喜和失望,都不及眼下这一刻来得真实,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是紧紧地攥着他,生怕这一切只是梦境。

    带有薄茧的手指轻轻抬起瑶英湿漉漉的脸。

    她抬起头,看着眼前的男人。

    他满面风霜,乱发纠结,狼狈不堪,形容憔悴,两颊瘦削,面色阴郁深沉,像凝冻了千万年的雪峰,即使是火焰山的烈日烘烤,也化不开那层层封冻的冰雪,一双血红的狭长凤眼,闪烁着阴鸷暗芒。

    瑶英几乎认不出他来了。

    下一瞬,李仲虔嘴角慢慢勾起,凝视她许久,凤眼中的冷意消散,“不哭了,阿兄来了。”

    瑶英泪如泉涌,抬手抹去他脸上的尘土和沙子,他瘦削的脸颊慢慢露出,眉间一道狰狞刀疤。

    他一定吃了很多苦。

    “阿兄。”

    瑶英一句别的话都说不出,又叫了一声。

    李仲虔低低地应一声,“阿兄在这。”

    瑶英抱着他,仰起脸,泪花还在闪动,又忍不住眉开眼笑起来,欢喜地看着他。

    “阿兄瘦了。”

    李仲虔一笑,摸摸她的发顶,“明月奴长高了。”

    离别的那年,他大胜凯旋,穿着一身威风的甲衣,她垫着脚在他跟前比划,那时个头只到他胸甲的地方。

    从小娇生惯养,水晶玻璃一样的人,被送去野蛮的叶鲁部……

    这三年,她吃了多少苦?

    他每想一次,心口就有把利刃在翻搅。

    李仲虔抱着瑶英,眸底泪光潋滟,忽地收紧臂膀,缓缓闭上眼睛,半晌后,他睁眼,“阿兄来了,我们回家。”

    回应他的是几声模糊的呢喃,胸前滚烫。

    李仲虔浑身一震,松开手,瑶英双眼紧闭,已经失去意识,双手仍然紧紧地攥着他的衣袍,指节发白。

    “明月奴!”

    他急得声音都变了调。

    亲兵早就围了上来,见状,忙道:“阿郎,公主前些天带病赶路,奔波劳累,病一直没好,这几天又为阿郎的安危成天提心吊胆,急得好几夜没睡,乍一下看到阿郎,欢喜太过,受不住了。”

    “阿郎,先回沙城吧。”

    李仲虔接过亲兵递过来的斗篷,把瑶英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的,抱着她上了马背。

    “去沙城。”

    第142章

    重逢后的交谈

    瑶英醒来的时候,已经回到驿馆了。

    天昏地暗,屋中没有点灯,黑魆魆的,长廊里摇曳的灯火从窗子透进房中,一片萧瑟的呜呜风声。

    她晕晕乎乎坐起身,想起昏睡前的事,怀疑自己是不是日有所思,做了个美梦。

    夜风轻轻拍打木头窗子,咯吱咯吱响个不停。

    瑶英披衣下地,拉开门。

    长廊尽头灯火幢幢,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背对着她坐在凌空十几丈高的窗槛前,长腿搭在狭窄的边沿上,风吹衣袂翻飞,手里拿了只羊皮酒囊,正在喝酒。

    “阿兄,你少吃些酒。”

    瑶英呆了一呆,欢喜地道,快步走过去。

    听到声音,李仲虔当即回头,跳下地,胡乱塞好酒囊,伸手扶她。

    “不是酒。”他扶着瑶英站定,捏捏她的脸,“阿兄听明月奴的话,好久没吃酒了。”

    从他受伤苏醒,知道她被送去和亲后,他就再也没碰过一滴酒。

    瑶英不信,拉起他抓着酒囊的手,拔开塞子,凑近嗅了嗅,果然没有酒味,只有一股酸香,他喝的是酸酪浆。

    她满意地道:“阿兄身上有伤,要少吃酒。”

    这一副殷切叮嘱的模样,依稀还是分别前的她。

    冰冷夜风灌满长廊,墨黑苍穹间一轮黯淡明月,高楼下是和长安截然不同的异域边城,塔楼穹顶、碉堡土楼矗立,处处佛刹,白天黑夜飞沙走石,屋宇壁上泥块剥落,从驿馆高楼俯瞰,可以看到平原上各国使团和商队支起的帐篷。

    饮食风俗,衣着服饰,和中原天差地别。

    她流落到这么遥远的地方,受尽艰辛。

    李仲虔凤眸低垂,沉痛酸楚尽数敛在眼底,嘴角轻扬,笑着拍拍瑶英的脑袋:“管家婆。”

    瑶英战栗了一下。

    李仲虔一凛,脱下披风罩在她肩上,带她回屋,语气急促:“你病着,别起来,回去躺着。”

    瑶英心里高兴,搂着他的胳膊,微烫的额头蹭蹭他的手臂。

    “我没事,吃了药就好了。”

    李仲虔没说话,她昏睡了几乎一天,他把城中所有医者都请了过来,看着亲兵煎药,喂她喝下去,忙乱了一天,见过所有亲兵,想问的话都问完了,她才醒。

    他心如火焚,又不忍吵醒她,亲兵说她连着几夜没睡了。

    回到屋里,瑶英脱鞋上榻,不肯睡下。她面色还有些憔悴,但这会儿心情舒畅,精神气十足,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非要靠坐着和李仲虔说话。

    李仲虔无奈,扯起薄毯裹住她,叫随行的医者过来给她看脉,自己去灶间要了热汤热饼杂菜炸丸,催促她吃下。

    瑶英胃口大开,吃了汤饼炸丸,盘腿坐在榻上,神情欢喜,想起一事,面上闪过忧愁,坚持让医者也给李仲虔诊脉。

    “阿兄,你的伤势怎么样了?这些天是不是又添新伤了?”

    李仲虔摇头:“别担心,我是习武之人,都是些皮外伤,现在好多了。”

    瑶英一眨不眨地盯着医者。

    医者为李仲虔看过脉象,朝她微笑着摇摇头,示意没有大事。

    瑶英提着的心终于放回原位,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等医者出去,目光落到李仲虔眉间的那道刀疤上。

    “阿兄,你怎么和那些马贼在一起?”

    李仲虔轻描淡写地道:“一伙马贼和乱军占了乌泉,挡了我的路,我等了几天,急着来见你,杀了他们的首领,他们就跟了上来,我懒得搭理他们,随他们跟着。”

    知道李瑶英在哪里后,他生怕她来找他的路上出事,恨不能插上翅膀连夜赶到王庭,叮嘱她等着自己,一路谨慎小心,诸事不管,只管赶路。刚巧北戎大乱,到处都是乱军,为安全起见,他不得不避开繁华市镇,绕远路来沙城,好不容易赶到乌泉,他急不可待,结果乌泉被乱军马贼占领,双方僵持,音信隔绝,没有人能离开。

    李仲虔不想急躁,耐心地等了几天寻找时机,谁知马贼乱军竟然盘桓不走,他怕李瑶英着急,一怒之下冒险杀了马贼和乱军首领。两边人马大乱,他趁乱抢了马直奔沙城。

    那群马贼失去首领,群龙无首,一伙人死皮赖脸地追上他,推举他为新的首领,发誓效忠他。

    他只想和李瑶英团聚,什么事都不理会,不吃不喝,策马狂奔。

    马贼缀在他身后,看到李瑶英一行人,大喜,嚷嚷着要抢了他们讨好他。

    李仲虔一心去沙城,不想管闲事,接着赶路,无意间扫一眼山丘,看到汉人亲兵,心里猛地一跳,再看到那几面飞扬的旗帜,立马意识到李瑶英出城来找他了。

    想到这里,李仲虔面色黑沉,看着瑶英的两道目光阴沉威严:“不是让你在王庭等着吗?外面这么乱,你怎么出城了?”

    瑶英从来没怕过他,道:“我怕你出事,乌泉离得不远,我带了几百人,一天之内可以来回,不会出什么大事。”

    李仲虔眉头紧皱:“万一你碰到海都阿陵呢?北戎这么乱,老可汗和几个王子在王庭军队的追击下一路逃窜,只有海都阿陵带着精锐远离战场,随时可能出现。”

    他已经听杨迁他们说了,海都阿陵对她势在必得。

    瑶英摇摇头:“阿兄,海都阿陵绝对不会出现在沙城附近,这一点我有十足的把握,所以才敢出城。”

    李仲虔脸色缓和了些,“下次不许冒险,等着阿兄。”

    还有……别再为了他牺牲自己,他浑浑噩噩,肆意放纵,别无所求,只希望她一生平安喜乐。

    瑶英嗯一声,双手抱膝,下巴枕着膝头,笑着凝视坐在榻沿的李仲虔,像是看不够似的。

    李仲虔喉头哽住。

    他曾想过,等找到她了,一定要狠狠地教训她一顿,让她发誓以后再也不要做这样的傻事,她哭也好,撒娇也好,他绝不会心软。

    可是真的找到她了,失而复得,他满心只有疼惜怜爱,唯恐她再受一丝委屈,哪还能硬起心肠数落她?

    李仲虔叹口气,闭了闭眼睛,瞥一眼瑶英泛着青黑的眼圈。

    “乖,睡吧,阿兄不走,在这陪着你。”

    瑶英低低地嗯一声,坐着不动。

    “阿兄。”

    她轻声唤他,眉眼间都是笑。

    “嗯?”

    李仲虔含笑应一声,神色温柔。

    瑶英道:“阿兄瘦了好多,要多补补。”

    “嗯。”

    “阿兄的武功恢复了吗?”

    李仲虔平静地道:“这世上不止一种功法,没了金锤,阿兄可以练别的……”

    他当初可以弃武从文,又弃文从武,不怕从头再来,练了多年的武功废了,根底还在,他知道自己这辈子无法再拿起双锤,早已经果断地改持刀剑。

    “……明月奴,别担心我。”

    瑶英应一声,好奇地问:“阿兄,你在北戎的时候,是怎么挑拨瓦罕可汗和大王子的?你差点一箭射杀了老可汗?你受了伤,怎么医好的,真的没留下内伤?”

    她看着李仲虔,像小时候每次他出征归来时的那样,一连串地发问。

    仿佛她从没吃过苦一样。

    李仲虔垂眸,摸摸她的发顶,“我找到伊州的那天,义庆长公主扣下了我们……”

    屋外风声怒吼,屋里灯火朦胧。

    李仲虔放轻了语调,将自己离京以后的经历娓娓道来,其中的种种惊险之处,此时想起来,都不过是无关紧要的一桩小事。

    瑶英听着,时不时发出一声轻呼,脸上闪过紧张担忧的神情。

    不知道过了多久,烛芯噼啪两声爆响,一缕青烟袅袅腾起。

    李仲虔低头。

    瑶英蜷缩成小小的一团,靠在他身边,睡了过去,怀里抱了只丝织隐囊。

    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她是他一手拉扯大的,不管她长多大,在他眼里,她永远是个孩子。

    “明月奴……”他手指轻抚她发顶,“被送去叶鲁部的时候,你怕不怕?”

    瑶英睡意朦胧,“有点怕。”

    李仲虔缓缓闭目。

    在北戎养伤的那段日子,他都听塔丽说了。

    瑶英说只是有点怕。

    塔丽说她整夜不敢合眼,手里一直攥着利刃。

    “大王子是不是每天吓唬你?”

    瑶英迷迷糊糊地道:“阿兄,没事,我有亲兵保护,他不敢乱来。”

    塔丽说的是:大王子肆无忌惮,大白天当着她的面把女奴拉入帐中放肆,声音几乎整个营地都听得见。好几次借着醉意故意闯入她的营帐,有一次还摸到了她的裙角。

    “去叶鲁部的路上,你是不是吃了很多苦?”

    瑶英下意识地否认:“没有……”

    塔丽告诉他,她不惯骑马走险峻的山道,腿上鲜血淋漓,下马的时候疼得无法动弹,要两个侍女搀扶才能站稳。

    “海都阿陵折磨你了?”

    瑶英摇摇头,“阿兄,我没事……他关着我,我想办法逃走了……”

    塔丽:“王子起先还客气,公主不为所动,王子就让公主去烙马印……每年春天的时候,部落里的小马驹都要烙上马印,好区分是哪个部落的财产。牧民把所有马匹围住,由部落里骑术最精湛、经验最丰富的勇士给马驹烙印……”

    “烤得通红的铁印烙在马匹身上,马肯定会挣扎,很容易踢伤人,所以烙马印的活计都是男人干的,王子让公主去烙马印,想吓唬公主,公主束起袖子就去了,每天都是马驹的惨嘶声,公主的手上全是烫伤、青紫淤伤……”

    “后来烙马印结束了,公主还是不屈服,王子很生气,不许公主骑马随军,让她和奴隶一起走路,公主的鞋子磨破,脚底都烂了……”

    “看守的人不给公主吃的,公主很饿,和奴隶一起挖草根吃……每次找到可以吃的东西,公主会很高兴,想办法藏一些在身上……”

    “王子对女人没有耐性,喜欢的他留在帐中,不喜欢的他就赏给部下,公主一直不肯低头……还想办法逃了出去……”

    塔丽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李仲虔记得清清楚楚。

    无数个夜晚,他在梦里看见她。

    梦见她坐在马背上抹眼泪。

    梦见她蜷缩在帐篷角落瑟瑟发抖。

    梦见她蓬头垢面,和一帮奴隶一起蹲在荒地上挖草根。

    梦见她被绑了手拴在队伍后面,脚底血肉模糊。

    梦里,她被百般欺凌,哭着喊他:阿兄,我怕。

    每次清醒过来,李仲虔比梦中那个目睹她受难的自己更加痛苦,因为他知道,塔丽告诉他的事情都是发生过的。

    瑶英从小就懂事乖巧,没有做过一件坏事,救人无数,却要经历这些磨难。

    唐氏自焚而死,李德、李玄贞心里不痛快。他知道心结难解,可以放弃一切,只求带着阿娘和妹妹隐居度日,李德却不肯放过他们。

    早知如此,十一岁那年,他就该和父子俩同归于尽,了结一切。

    只有杀了李德和李玄贞,她才不会再次被卷进漩涡里去。

    李仲虔睁开眼睛,暗夜中,双眸透出凛凛寒光,狠戾狰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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