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你们记住,这里是王庭,王庭如何用兵,如何定策,我们无从置喙。现在关押的这批汉人俘虏为北戎打仗,在王庭将领眼中,他们是敌人。”

    出了营帐,瑶英小声提醒亲兵。

    亲兵们心中一凛,恭敬应是。

    到了牛棚,隔得老远就是一阵鲜血、秽物、粪便污浊腐臭的气味,牛棚地势低矮,俘虏关押其中,必须抬头才能仰视看守的士卒。

    小兵站在牛棚前吆喝了几声,让士卒拉出几个汉人出来审问,士卒随手点了几个人,瑶英上前,拦住士卒,眼神示意亲兵。

    亲兵俯视众人,朗声问:“你们为什么攻击喀克部?为什么替北戎人打仗?”

    他一口纯正流利的汉话说出,汉人俘虏们呆若木鸡,一时间鸦雀无声。

    瑶英站在一边观察他们的反应,注意到汉人俘虏们震惊过后下意识看向角落的方向,指指角落里的几个男人:“把他们带上来。”

    小兵挑出三个俘虏,按着他们的肩膀,迫使他们跪下。

    瑶英摇摇手,让小兵放人,“你们祖籍是哪里人?怎么会为北戎人打仗?”

    三个俘虏扫一眼左右,见她身后一群人高马大的亲兵侍立,亲兵既有汉人也有胡人,应当在王庭军中颇有地位,交换了一个眼神。

    啪啪几声,小兵等得不耐烦,几鞭子抽了过去,厉声喝道:“还不回话!”

    瑶英眉头轻蹙,不过没有阻止,道:“只要你们如实交代,不再为北戎人卖命,我可以向将军求情,留下你们所有人的性命。”

    俘虏中年纪最大的男人冷笑一声:“你怎么保证?我们是汉人,在北戎是最低贱的贱民,到了王庭和北戎没什么两样。”

    瑶英淡淡地道:“不一样。王庭君主是佛子,你们战败,成为他的俘虏,他从不滥杀俘虏,会饶恕赦免你们,没有人敢质疑他的决定。在王庭,不论哪个部族的人都是佛子的子民,佛子一视同仁。”

    她温和平静的目光在每个人脸上停留了一会儿。

    “如果你们拒不归顺,那就是王庭的战利品,会被当成奴隶奖赏给贵族和立功的将领,一辈子无法赎身。”

    男人和其他两人对视一眼,露出怀疑神色:“只要我们归顺,佛子真的会饶恕我们?”

    瑶英道:“你们没听说过乌吉里部?他们的部落曾以劫掠王庭商队为生,后来他们归顺佛子,部落得以保全。”

    “我是汉人,我敢立下保证,便有十足的把握。”

    她停顿了一下,语气微沉。

    “前提是你们肯归顺。”

    瑶英道:“但说无妨。”

    男人紧紧盯着她:“我们请求佛子把我们这些人赐给文昭公主!王庭贵族和北戎贵族都一样,只有文昭公主会善待我们。”

    瑶英:……

    一旁的缘觉渐渐能听懂一些简单的汉文了,听到佛子和文昭公主几个字眼,立刻两眼放光,朝她投来疑问的眼神。

    瑶英小声和他解释。

    缘觉想了想,道:“公主可以答应下来,王慈悲为怀,严禁军中杀俘,只要公主按照惯例为这些人头缴纳赎金,王一定会把这些人赐给公主。朝中大臣和军中将领绝无二话。”

    瑶英的商队所到之处会尽力解救当地沦落为奴的中原王朝遗民,救下的人越来越多后,为避免引来本地王庭人的仇视,她拿举世罕见的奇珍从两个小城邦的城主手中买下两座绿洲小城,把所有人迁移出王庭,让那些人跟着最早获救的老齐他们学耕种、经营生意,还让他们一步步组建武装,不论男女,只要能扛刀的都得训练。

    这一切她做得大大方方,没有隐瞒,她的商队和胡商来往密切,常常以一些稀奇古怪的新鲜玩意笼络达官贵人,缴纳的赎金喂饱了各国贵族,救下的人丁又都陆陆续续送出了王庭,王庭贵族乐见其成,巴不得她多救些遗民。

    瑶英笑了笑,“难怪毕娑会让我来交接这些汉人俘虏,他早就知道这些汉人的要求是什么。”

    “缘觉,你去副将那里知会一声。”

    缘觉认为没这个必要,不过看瑶英坚持,只得应是,找到副将说明状况,取出自己的印信。他是昙摩罗伽的近卫,副将不敢有异议,满口答应。

    得到副将的允诺,瑶英这才告诉汉人男子:“只要你们归顺,文昭公主会尽力想办法为你们赎身。”

    男子一喜,目光变得敏锐:“你是不是认识文昭公主?”

    瑶英点点头,一字字道:“不错,我的保证就是文昭公主的保证。”

    三个男人望着她,神情震动,脸上都闪过喜色。

    “我们相信文昭公主!”

    为首的男人回头看一眼牛棚里的族人,下定决心,抱拳回答瑶英刚才问的问题:“我们这些人祖籍河西,出生于伊州。我们的父辈都是被掳到伊州的,我们和当地人通婚,给北戎人当牛做马,还得缴纳重税,牛羊、布匹、兽皮,女人,他们要什么,我们就得给什么。不久前北戎内乱,我们的部落被征兵,族中青壮男子都被迫上了战场。我们原本为北戎人押运粮草,这个月,指挥使突然要求我们分散开来,跟着几支骑兵攻打所有小部落,不听从指令的话就会被杀。”

    瑶英蹙眉。

    北戎人果然在逼迫他们的附庸小部落攻打归顺王庭的部落。

    瑶英瞳孔一缩,一瞬间,脑子里转过无数猜想。

    “什么援兵?”

    她冷静地问。

    汉人男子摇摇头,说:“没人知道援兵是谁,我们刚好为海都阿陵王子押运过粮草,王子带着亲卫绕路去了一趟北方,他的亲卫醉后吹嘘说王子会为北戎带来几万人的援兵,到时候天降神兵,就算佛子有神佛保佑也赢不了这场仗,不过这话没人信。”

    瑶英半晌不语,慢慢平复下心情,留下一个亲兵处理剩下的事,叮嘱小兵善待汉人俘虏,转身离开。

    王庭原本就兵力不足,所以必须集中兵力和北戎对战,假如北戎真的请来了一支强大的援军,那王庭就得面临一支兵数是他们几倍的联军。

    她怕汉人男子是北戎故意派来搅乱王庭军心的细作,心中虽然紧张,脸上却不动声色,一边走,一边在脑中回想看过的沙盘,如果男子所说不假,海都阿陵会去哪里找援兵?

    刚走出几步,汉人男子想起一件事,扬声叫住她:“这位公子,如果你能见到文昭公主,求你给文昭公主带句话!”

    瑶英停下脚步。

    汉人男子走上前,看一眼左右,小声道:“请你转告文昭公主,有中原来的汉人在打听她的消息。”

    瑶英还在想援兵的事,有些心不在焉,半天没反应,等意识到男子说了什么之后,脑子里轰的一声,浑身僵住,心口砰砰砰砰猛地乱跳起来。

    她嘴唇动了动,想问话,却半天没法说出一个完整的字音,浑身血液仿佛倒流,她甚至能听见它们哗啦啦淌过血管的声音。

    在这个战火纷飞的乱世,能不惧风险,万里迢迢来到域外之地打听她消息的人……

    只可能是李仲虔。

    阿兄来了。

    他来接她回家。

    她的预感没错,瓦罕可汗派兵追捕的汉人很可能就是李仲虔。

    他怎么去了北戎?

    他现在有没有摆脱危险?

    他急着救她,暴躁起来乱了分寸,要是被北戎人抓到了……

    凉风裹挟着浊气扑面而来,瑶英眼眶湿热,鼻尖发酸,终于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那个汉人是谁?”

    汉人男子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是谁……只听说是汉人,从中原来的,他们在北戎打听文昭公主。”

    瑶英闭了闭眼睛。

    一定是李仲虔。

    回营地的路上,瑶英沉默不语,心里七上八下的,既欢喜,又忧心忡忡。

    她想起前晚的梦境,牧民打扮的李仲虔骑着马朝她奔来,被一柄长刀捅穿了身体。

    瑶英打了个冷战。

    ……

    回到营地,瑶英把从汉人男子那里得到的情报整理出来,送到毕娑的大帐里。

    毕娑看完,皱眉问:“公主,那些汉人可信吗?”

    瑶英摇摇头,道:“我不能确定,这些情报只是他们的一面之词,也许海都阿陵特意安排他们来迷惑我,以干扰摄政王用兵。”

    毕娑沉吟了片刻:“有这个可能,不过如果他们说的是真的,我们得尽快调整布局,瓦罕可汗掩藏踪迹,说不定就是在等援军。”

    昙摩罗伽还没回营地,他写了几封信让心腹传令兵即刻骑快马送出去。

    瑶英回了自己的营帐。

    亲兵们围拢过来,小声问:“公主,是郎君来了吗?”

    瑶英轻声道:“兴许是……”

    亲兵们对望一眼,又惊又喜。

    除了瑶英后来招揽的几个胡人,大多数护送她和亲的亲兵是当初李仲虔亲自为她选拔的护卫,听说李仲虔找了过来,他们自然激动不已。

    瑶英袖中的双手还在发颤,喝了碗冷掉的马奶,强迫自己镇静下来,伏案提笔写信。

    信还没写完,亲兵送来一张羊皮卷:“公主,金将军刚才送来的。”

    瑶英展开羊皮卷,吁了口气,面露笑容,赶到毕娑的大帐。

    “海都阿陵的援兵不知道是真是假,我为王庭请来的援兵到了。”

    毕娑记得这事,眉毛扬了扬:“他们真来了?”

    离开圣城前,瑶英请示昙摩罗伽,她的人马虽然少,但愿意为王庭出一份力,如果尉迟达摩那边事情顺利,也可以派兵从旁襄助策应。这种好事,毕娑他们当然不会拒绝。

    瑶英颔首:“来的是阿勒部,已经到白泉了。”

    毕娑合掌轻笑,想到一事,皱了皱眉头。

    瑶英笑了笑,“将军不必为难,王庭军队的排兵事涉机密,阿勒部毕竟是外人,他们不知道大军所在,会驻扎在白泉。”

    毕娑松了口气:“如此最好,多谢公主体谅。我可以派出一支队伍为他们指引道路。”

    瑶英嗯一声,道:“阿勒为人多疑,必须由我亲自出面,他才会放下戒心,将军的队伍什么时候出发?”

    毕娑查看沙盘,从白泉到营地之间都有王庭的斥候驿站,这一带分布着大片平坦宽阔的平原和低矮山丘,没有深林壑谷,北戎主力大军绝不会藏在这里。

    “半个时辰后就可以出发,我让莫毗多护送公主。”

    半个时辰后,莫毗多带领一支队伍,护送瑶英去白泉。

    唰啦几声,狂风拍打旗帜,亲兵举起旗杆,跟在队伍两侧。

    莫毗多回头看一眼晴空下猎猎飞扬的旗帜。

    这不是王庭的军旗。

    它属于文昭公主。

    他看向李瑶英。

    瑶英一身窄袖袍,伏在马背上,姿势越来越熟练了。

    莫毗多一笑,回头专心驱马。

    ……

    白泉这个名字由一座荒漠中的泉池得来,阿勒送出信后,率领他的部族在泉池旁就地扎营,刚规划好营地,北边尘土飞扬,数十骑飞奔而至。

    营地斥候早已示警,阿勒骑马驰上山丘,眯眼眺望了一会儿,认出那面在风中飘扬的旗帜,道:“是文昭公主。”

    骑兵仍然没有放松警惕,弯弓搭箭,随时可以万箭齐发。

    瑶英驰到营盘近前,停了下来。

    不一会儿,阿勒骑马奔出营地,朝她抱拳:“公主,我来了。”

    瑶英笑着回了一礼,朝身后亲兵示意。

    亲兵翻身下马,抬着几口大箱子上前,揭开箱盖,顿时一片金辉浮动。

    阿勒两眼放光,让自己的人马抬走箱子,哈哈大笑:“公主果然爽快。”

    寒暄毕,他从怀里摸出一封信。

    “杨迁给公主的信,他怕信鹰被北戎人截杀,托我送过来。”

    瑶英谢过他,接了信,策马驰到一旁,低头看信。

    第129章

    血糊了一脸

    瑶英看信的时候,莫毗多环顾一圈,心里默默估算阿勒部的人数。

    阿勒扫莫毗多一眼,嘴角勾起,“小子,我认得你,你别看我的人不如你的多,我的兄弟都是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一个可以当五个人用。乌吉里的老酋长也在我手里吃过亏,你是他儿子,就叫我一声叔父吧。”

    莫毗多不卑不亢地道:“久仰阿勒酋长大名。”

    阿勒捋须大笑,牙齿颗颗尖利,可以轻易咬破人的喉咙:“你不想为你父亲夺回荣耀吗?我们比试比试?”

    莫毗多板起面孔,右手紧握刀柄,浅褐色眸子里毫无笑意,道:“我是父亲的儿子,也是部落未来的酋长,大战将至,身为统帅,我不能应下酋长的挑战。等打完了仗,我再向酋长请教。”

    阿勒挑挑眉,斜睨他一眼,唇边一抹讽笑:“比你父亲强。”

    莫毗多面无表情,脸颊边的刀疤愈显狰狞。

    两人交锋间,瑶英看完了信,问阿勒:“酋长带了多少人?”

    阿勒斜着眼睛看莫毗多。

    莫毗多驱马走远。

    阿勒拨马靠近瑶英,他并不强壮,身材矮小,很瘦,瘦得像一把尖刀,但是当他在马背上拔刀砍杀时,谁也不敢小看他。

    “公主让我带多少人,我就带了多少人,我阿勒做事虽然不分好坏,只认钱,但是只要立下承诺、收了定金,就绝不会毁约。”

    瑶英衷心地道:“辛苦酋长了。”

    阿勒拿起匕首剔了剔牙:“拿钱办事,当不起辛苦二字。不过我先把丑话说在前头,我只为公主卖命,王庭的人别想命令我,他们和北戎之间的战事也和我无关。不管哪方获胜,公主都得给我几箱金子和你的商队卖的那种辣酒。”

    瑶英颔首:“理当如此。不论王庭输赢,酋长都可以得到我承诺的所有东西。”

    阿勒嘴角一勾:“假如我死了呢?”

    瑶英意味深长地道:“假如酋长不幸亡故,金子会被送到酋长的族人手中。”

    阿勒撇撇嘴,鼻子里哼出一声。

    如果说北戎人是狼,他和部下就是一群无情的秃鹫,他们四处流浪,只要有人雇佣,他们手中的弯刀可以斩向任何一个人,哪怕对方是毫无反抗之力的老弱妇孺。

    这些年,他们欠下许多血仇,很多部族恨不能扒了他们的皮,吃光他们的肉,喝干他们的血,但是阿勒部人人都是勇士,来去如风,没有弱点,小部落不敢得罪他们,大部落不想大动干戈,他们逍遥自在,为金子和银币抛弃自己的灵魂。

    直到有一天,文昭公主送来一封信和一口箱子。

    箱子里则是满满当当一大箱银币。

    一面是威胁,一面是利诱,阿勒部别无选择,收下了那箱银币。

    阿勒曾经认真地和部下讨论要不要一不做二不休,杀了手握他们把柄的文昭公主,代价是暴露阿勒部的弱点。从此,阿勒部会一直被仇人追杀,直到被彻底剿灭的那天。

    部下坚决反对,他们宁愿在执行任务时死去也不想牵连家人。

    阿勒投鼠忌器,一时犹豫不定,见过文昭公主本人、得知她受到佛子庇护后,他打消了念头。

    与其玉石俱焚,不如从文昭公主手里多赚点钱。

    ……

    瑶英深知阿勒部可以成为她手中的一柄刀,也能成为其他人的武器,不能完全信任,和他探讨了一会儿,定下传达急讯和接应自己的法子,期间口风严密,没有透露王庭的部署计划。

    莫毗多在一边旁听,嘴角不禁勾起,她和阿勒交谈的样子就像个精明无情的商人。

    定下计划,两人离开白泉,瑶英的两个亲兵撕下身上的衣衫,留了下来。

    莫毗多问:“他们怎么不回营地?”

    瑶英回答说:“假如阿勒有异常举动,他们可以及时报信。”

    莫毗多这下子真的笑出了声。

    行了几里路,风沙漫漫,忽然听见不远处有号角声响起,莫毗多策马飞奔到队伍最前面,沉着地做了几个手势,轻骑向前,其他人后退,几名士兵作为斥候前去查看情况。

    一行人爬上山丘,士兵拍马回来禀报:“前方驿站斥候发现一队北戎轻骑,大约五六十人,他们正好朝着我们的方向来了,王子,是甩开他们,还是迎战?”

    “确定只有五六十人?”

    “只有这么些人,如果是几百人的队伍,早就被发现了!”

    莫毗多看一眼瑶英,神色迟疑。

    瑶英摘下面巾,问:“王子想迎战?”

    莫毗多点头:“谁也不知道这支轻骑为什么出现在此处,甩开他们可能会有隐患,不如节省马力直接迎战,胜算更大。我的人比他们多几倍,有几分把握。摄政王命各处营地组成一道封锁线,绞杀所有落单的北戎斥候骑兵,西、南、北三个方向都有足够的兵力,唯有东边还没来得及布置兵马。假如放过这几十个北戎轻骑,他们很可能逃出包围圈。”

    瑶英立即道:“那王子不必顾忌我,迎战便是。”

    “假如是我轻敌了,公主立刻带人撤退,不必管我。”莫毗多朝瑶英一抱拳,拨马转身,抽出长刀,“儿郎们,准备应战!”

    士兵们纷纷拔刀呼应,以莫毗多为中心,两百多个骑兵像一把徐徐展开的折扇一样向两边分开,另有几匹快马如离弦的箭一般从两翼驰出,莫毗多手执弯刀,驱马上前,整个阵型像拉满力道的弯弓,弓弦紧绷,箭矢蓄势待发。

    瑶英在其他亲兵的保护下撤到山丘缓坡上,遥望天际。

    他们藏在山丘背后,从西边过来的人看不见他们,他们却能将对方看得一清二楚。

    北戎轻骑果然速度很快,号角声还在空气中回荡,远处黄沙滚滚,尘土扬起几丈高,几十骑人马从尘土中窜出,朝着他们的方向奔来。

    莫毗多示意亲兵挥动旗帜:“结阵!”

    士兵反应迅速,悄悄往前推进。

    莫毗多望着越来越近的北戎轻骑,额边沁出汗珠,但是双手始终稳稳地紧握弯刀。

    士兵们等着他下令。

    莫毗多抬起手,士兵正要放箭,他忽然大吼一声:“等等!”

    “怎么回事?北戎人内讧了?”

    莫毗多皱眉。

    “往哪走?!”

    “我们走不了了,和这些北戎狗拼了!大家同归于尽!”

    “信要送出去!”

    沙丘上的瑶英听到风声中传来的怒吼声,浑身一震:“王子,是汉人!被追杀的那几个是汉人!”

    传令兵把她的话带到莫毗多跟前,莫毗多眉头紧皱,再细看那支绞杀在一起的北戎骑兵,所有人穿着一样的甲衣,他分辨不出谁是汉人谁是北戎人。

    “救下那几个人,北戎人追杀的人可能对我们有用。”

    他道。

    众人应是。

    眼看那几个人被北戎骑兵包围,莫毗多不再犹豫,驰出山丘背面,放弃战阵。

    “随我杀!”

    士兵大吼着跟上他,两百人突然杀出,犹如神兵天降,沙丘下的北戎轻骑大惊失色,但是并没有后退,而是更加疯狂地斩杀还活着的几个汉人。他们似乎知道自己没退路了,不计代价也要杀了汉人。

    长刀斩下,一个接一个汉人倒地。

    亲兵簇拥着瑶英撤到高处更安全的地方,她不时回头张望,突然觉得心跳紊乱。

    大风卷起尘沙,被追杀的汉人方才喊的话分明是魏朝官话。

    瑶英双手颤抖起来,拨马转身。

    “竖旗!去帮忙,告诉他们往这边跑!”

    亲兵中的四人应是,举着旗帜,驰马飞奔下去。

    山下,被追杀的汉人看到冲出的莫毗多,也惊愕不已,其中一人看到山丘上移动的旗帜,脸上露出不敢置信的狂喜表情。

    “文昭公主!”

    “往那边跑!”

    几人想冲出包围圈,可是北戎精锐骑兵宁可放弃逃跑也紧咬着他们不放,莫毗多的士兵无法辨认他们,有些束手束脚。

    他们左奔右突,一次次试着突围。

    瑶英跟在亲兵后面驰下山坡,心跳越来越快,手心出了一层汗。

    亲兵举旗奔在前面,一遍遍用方言大吼,为几个汉人指引奔逃的方向。

    一阵箭雨,一匹黑马最先冲出北戎骑兵的包围,和莫毗多擦肩而过,朝着旗帜的方向疾驰而来。

    瑶英心中大恸,迎上前。

    周围士兵举刀厮杀,黑马朝她狂奔,马上的男人没穿战甲,而是一身寻常牧民的窄袖皮袄,手上一对金光闪耀的双锤。

    瑶英浑身僵直。

    有那么一刻,她以为自己又在做梦。

    可是身边的怒吼喊杀声如此清晰,战马嘶鸣,血肉横飞,刀剑相击,箭矢如急雨掠过,马蹄踏过沙丘,黄沙如铺地翻涌的云霞。

    梦中的场景真的再现,巨大的狂喜转瞬被惊恐取代,她浑身冰凉,策马朝他狂奔,坐骑四蹄如飞。

    男人仿佛能听到她的呼喊,那双狭长凤眼一眨不眨地凝望着她,仿佛生怕她消失似的,策马引缰,朝她疾驰,伸出了手。

    马蹄一声一声,似乎在瑶英心头踏响。

    别这么莽撞,别和梦里的一样!

    “小心!”

    黑马迅若激电,眨眼间已经驰到近前,忽然,黑马踩到一处洞穴,一声凄厉的马嘶声后,前蹄绊倒,将马背上的男人甩了出去。

    男人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头盔落地,踉踉跄跄地站起身,黑发披散,脸上溅满血迹,一双凤眼血一样的红。

    瑶英勒马,翻身下了马背,跌跌撞撞朝他跑过去,泪光朦胧。

    没有斜地里遽然刺过来的长刀,他没被捅穿,没有血流如注,他好端端地站在她跟前,和以前一样高大……

    瑶英欣喜若狂,这一刻,三年来的分离、恐惧、担忧、痛苦顷刻间全部化为乌有,她什么都想不起来,张开双臂,一头扑进他怀里,紧紧地抱住他。

    “阿兄!”

    男人晃了几下,低头看她,狭长的凤眸一眨不眨地凝视她,嘴唇动了动,声音淹没在震天的喊杀声中。

    她叫的是李仲虔。

    他应该纠正她。

    可是她这么朝他冲了过来,急切,狂喜,依恋地紧紧抱着他,眸光含泪,仿佛他是这世上她最看重的人……

    他闭上眼睛,抬手抱住瑶英。

    阿月,我找到你了。

    第130章

    贪念

    箭矢厉声破空,倏然而至。

    李玄贞高大的身躯笼住李瑶英,抱着她躲避,几支长箭紧贴着他的胳膊擦了过去,钉在沙地上,直没入尾。

    嗖嗖几声利响,不知道从哪里射来一支支铁箭,箭势灌满力道,如流星赶月,远处几个放箭的北戎骑兵一个接一个应声摔落马背。

    李玄贞拥着轻轻颤抖的瑶英,浑然不觉身后的金戈铁马声,身上伤痕累累,像是有一把把尖刀在血肉中翻搅,但是此刻他早已被铺天盖地的欢喜淹没,完全感觉不到身体的疼痛。

    长安离凉州不算远,只要她哪天害怕了,后悔了,向他求救,他随时可以去救她。可是她却被海都阿陵掳到了西域,又流落到更遥远的、和中原几乎没什么往来的王庭。他穿过祁连山,出了玉门关,走过八百里莫贺延碛,从伊州逃出,翻越巍峨的天山山脉,在像是永远走不到边的浩瀚荒漠间找了那么久,一路找到陌生的域外之地,终于找到了她。

    她还活着,长高了,结实了点,小脸贴在他胸前,抱着他腰的手臂柔韧有力。

    李玄贞双臂收紧,紧紧抱着瑶英,生怕这只是他连日干渴饥饿和痛苦之下的幻觉,他和李仲虔陷入绝境之时,曾被海市蜃楼困扰,发疯地冲过去,看到的却只有漫天黄沙。

    箍在肩上的胳膊铁钳一样越收越紧,瑶英有些透不过气,抬起头,一串晶莹泪珠从腮边滑落,双眸却满是笑意,泪光掩不住满溢的欢欣。

    李玄贞脸上糊满了鲜血和尘沙,辨不出面目,只能看清一双凤眼。

    他看着她,低头,手指按住她的颈子,继续和她相拥。

    瑶英闻到浓重的血腥气,意识逐渐回笼,周遭的厮杀声和长箭破空声迫使她从狂喜中平复下来。

    他们还在战场上,不能麻痹大意,梦中的场景随时可能再出现!

    “阿兄,我们先撤去安全的地方!”

    瑶英轻轻挣开李玄贞。

    李玄贞吓了一跳似的,抖了一下,双臂抱得越紧,不让她动弹,手指紧紧按着她的脖颈,不许她抬头看他。

    她现在还没反应过来,只要再多看他一眼,她就会发现他不是李仲虔。

    “阿兄?”

    瑶英感觉到他身上遽然爆发出来的气势,低低地唤一声,手指感觉到一阵黏稠濡湿,他身上都是血。

    “阿兄,你受伤了,听话……”

    瑶英抬起头。

    李玄贞对上她修长的双眸。

    两人目光相遇,她脸上的笑容突然一滞,眼底掠过一丝疑惑。

    这一丝疑惑让李玄贞的脑子立刻清醒过来,伤口的痛楚顿时变得无比清晰强烈,他痛得哆嗦了几下,倒在了沙地上。

    “阿兄!”

    瑶英抱住他,焦急地唤他。

    “阿韦,过来!”

    亲兵高声答应,飞快跑到他们身边,掏出纱布伤药,用剪子剪开李玄贞身上破烂不堪的皮袄,检查伤口,找出大量流血的伤处,包扎止血。

    “阿兄,别睡过去,和我说话,我是明月奴啊,我在这……”

    瑶英双手轻抖,解下腰上的皮囊,倒出清水打湿巾帕,润湿李玄贞干裂的嘴唇,巾帕拂过他颈间,擦去血迹。

    她手上的动作一顿,陡然从慌乱中回过神,仔细端详李玄贞。

    李仲虔线条硬朗,下巴到颈间有一道一指长的刀疤,是他和南楚大将对战时留下的。

    这个男人的眼神不像阿兄。

    下一刻,瑶英继续倒水,动作不复刚才的轻柔怜惜,拨开李玄贞脸上的乱发,巾帕擦过他的脸,抹掉了半边血。

    他俊秀的五官渐渐显露出来,剑眉凤目,眉宇间一股挥之不去的阴郁。

    刹那间,瑶英眼里的欢喜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片空茫。

    大起大落,不过如是。

    她呆呆地握着巾帕,半晌没吭声。

    李玄贞知道她认出来了,心中苦笑。

    瑶英冷冷地看着他,她梦中所见的明明是李仲虔,为什么变成了李玄贞?

    几乎一样的场景,一样的装束,一样的擂鼓瓮金锤……李玄贞怎么会拿着李仲虔从不离身的双锤?

    一个念头闪过脑海,瑶英脸上血色褪尽,神情蓦地变得冰冷,唰的一声,推开亲兵,扑到李玄贞身前,抽出藏在腰间革带里的匕首,刀尖抵在他喉咙上。

    “我阿兄的金锤怎么会在你手里?”

    她声音颤抖,两道目光落在他脸上,毫无一丝温情。

    “你对他做了什么?”

    李玄贞迎着瑶英冷淡怀疑的视线,艰难地张了张嘴,却无法发出声音。

    她看李仲虔的眼神盛满惊喜,娇柔,孺慕,信赖,亲近,欢喜浓烈得几乎快要溢出来。

    看他的眼神,只有冷淡。

    差别居然如此之大。

    大到有那么一刻,李玄贞胸腔里充溢着嫉妒、不甘和一些他自己也分不清的东西,真希望李仲虔从不存在于这个世上。

    瑶英手上用力,匕首紧抵他的咽喉:“李玄贞,你对我阿兄做什么了?你怎么拿了他的金锤!”

    李玄贞望着她的眼睛,“他还活着……”

    他猛地咳嗽起来,唇边溢出血丝,身上直颤,瞳孔放大。

    亲兵脸色一白,掏出一瓶强心保命丹药,塞进李玄贞嘴里:“公主,他身上好几处大伤口,都能看到骨头了,这是虚脱、快不行了!得赶快给他止血,送他回营地!”

    瑶英蹙眉,收回匕首,站起身,示意亲兵继续为李玄贞包扎伤口。

    李玄贞命大,每次都能绝境逢生,没那么容易死。

    亲兵都围了过来,认出李玄贞,瞠目结舌,不敢相信地擦了擦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太子殿下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瑶英把匕首塞回腰间,“他肯定是来找朱绿芸的。”

    遇到朱绿芸的时候她就猜到李玄贞会为了朱绿芸离开中原,他被北戎兵追杀,说不定就是因为和朱绿芸会面时暴露了身份。

    亲兵面面相觑,问:“公主,救还是不救?”

    瑶英点点头,淡淡地道:“救。”

    留着李玄贞有用,收复河西之地,必须和他结盟,而且他拿着李仲虔的双锤,说不定知道李仲虔在哪里。

    等弄清楚他是怎么得到李仲虔的双锤,再和他算账。

    瑶英整理思路,彻底冷静下来,脸上难掩失落。

    她真的以为梦中的场景再现,骑马朝她奔过来的人是李仲虔,怕他受伤,情急之下没看清他的脸就迎了上去。

    李玄贞又不是没听到她叫了什么,为什么不出声?

    他要是出声了,她马上就能听出来。

    旁边扛旗的亲兵挠了挠脑袋,“太子殿下刚才怎么那么关心公主?还抱着公主不放手?”

    乱箭到处飞窜时,李玄贞紧紧抱着瑶英躲避流矢,他们都看在眼里。

    另一个亲兵哼了一声,道:“肯定是逃命的时候看到熟人,太激动了,想求公主救他,怕公主不搭理他,就紧抱着公主不放!”

    众人深以为然,齐齐点头。

    讨厌归讨厌,他们还是尽全力救治李玄贞,牵来一匹马,把人抬了上去,撤退到远离战场的地方。

    ……

    另一头,莫毗多结束战斗,留下一部分人打扫痕迹,带着救下的汉人后撤。

    几个汉人从绝境中脱身,整理了一下仪表,绑好散乱的长发,爬上山丘。

    两个受伤最重的人忽然脱力,倒在了沙地上,其他人扶起他,一行人就这么沉默着,一步一步朝瑶英走来。

    瑶英等在山丘旁,迎上前,目光扫过这几个身负重伤、身穿北戎骑兵服饰的汉人,忽然觉得他们有些眼熟。

    苍凉的暮色下,几个汉人形容狼狈,浑身浴血,目光坚毅,相互搀扶着走到她面前,郑重地朝她行礼。

    “不到凉州,绝不回头。公主殿下,幸不辱命!”

    他们抬起脸,含笑望着她,目光热切,天真明朗。

    记忆里的场景浮现在眼前,瑶英望着眼前满身是血的青年,心头涌起一阵激动,心脏怦怦狂跳,嘴巴张了张,眼眶湿润。

    李玄贞带来的情绪波动霎时烟消云散。

    瑶英翻身下了马背,朝汉人们走去,俯身揖礼,一揖到底。

    她曾为眼前的青年们送行,对他们说:他日,你我定有重聚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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