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

    转眼就到了典礼的第一天。

    圣城万人空巷,盛况空前,演武场内外,挨山塞海,熙熙攘攘。

    瑶英在缘觉的带领下走进高台上的一座毡帐里。

    帐中铺设波斯绒毯,贵妇们坐于案前,一眼望去,珠光宝气,满室金光闪烁。

    瑶英今天没有特意打扮,仍然是平常装束,锦袍长靴,梳了个男式发髻,头上毫无装饰,只戴了一根莲花玉簪,面上仍旧罩了层面纱。

    缘觉端详她好几眼,心里暗暗嘀咕:文昭公主今天怎么不像在高昌时那样浓妆艳抹呢?虽然公主这么打扮也漂亮,可是其他公主个个满头珠翠,争奇斗艳,文昭公主却连一朵花都没戴,是不是太寒酸了?

    公主的商队来往于商道,绸缎铺每个月换一个新鲜花样,各国贵妇趋之若鹜,应当不缺金银珠宝。

    莫非公主这是反其道为之,故意以男装示人,好显得与众不同?

    瑶英不知道缘觉正在心里品评她的着装,找到自己的位子,坐下。

    台上的贵妇和公主们锦罗裹身,珍珠挂饰一层累一层,瑶英一身潇洒的窄袖袍,刚一出现,立刻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

    曼达公主和其他国公主纷纷朝她看过来。

    几位小国公主低语:“她就是汉地来的文昭公主……”

    “佛子说的摩登伽女就是她。”

    “就是她吗?”一位公主以挑剔的眼光审视瑶英,轻哼一声,“不过如此。”

    “她连面纱都不敢摘下,一定是自知容貌不如曼达公主,所以不敢露出真容。”

    “我听胡商说起过,汉地女子会一种魅惑男人的手段,文昭公主一定就是靠那种手段才博取到佛子的欢心。”

    “对,汉女会妖法!”

    众人嘲讽的话飘进缘觉的耳朵里,他环顾一圈,皱了皱眉头,抬脚出去了。

    瑶英知道今天各国公主也出席典礼,刚踏进毡帐就朝她们看去。

    她听不懂公主们的低语,但一看她们的神色就知道她们在议论自己,微微一笑,眉眼舒展,眸光明锐。

    因为她这一笑,整个毡帐霎时亮堂了几分。

    众公主想起瑶英当街抽打北戎公主的传闻,见她气势沉着,疑心她想动手,吓了一跳,眼神躲闪,不敢看她。

    瑶英扫视一圈,看得那些心里发虚的小国公主面红耳赤,感觉一道视线久久凝定在自己身上,大大方方地回望过去。

    曼达公主斜倚凭几,和瑶英对视,她今天没戴面纱,灰绿色的眼眸凝望瑶英片刻,收回了视线。

    瑶英笔直端坐,继续含笑打量其他公主。

    小国公主们头皮发麻,不吱声了。

    ……

    缘觉快步跑进高台正殿,昙摩罗伽已经到了,正和一身戎装的莫毗多说话。

    等莫毗多退下,缘觉走上前,小声道:“王,小的觉得该给文昭公主换一下席位。”

    昙摩罗伽抬眼看他。

    缘觉道:“那些公主和王庭贵妇都在议论文昭公主,有些话不堪入耳。”

    他怕文昭公主一言不合,和收拾北戎公主一样,让她的亲兵直接动手打人。

    昙摩罗伽看向贵妇们的毡帐,道:“请公主过来。”

    缘觉一呆。

    ……

    片刻后,缘觉来到毡帐,示意瑶英随他离开。

    瑶英一脸不解,起身跟上他,从长阶步入高台上的正殿,周围近卫把守森严,雪白旗帜飘扬,风声猎猎,庄重肃静。

    第118章

    优昙婆罗花(修)

    戍守的近卫掀开帐幔。

    帐中悄无人声,只有几个近卫守在角落里。

    瑶英在缘觉的示意下步入高台,目光落到宝榻之上端坐的昙摩罗伽身上,微微一怔。

    昙摩罗伽身着一件绯红袈裟,手执宝器,头上戴了一顶黄金叶子王冠,冠上镶嵌青金石、琥珀、玛瑙,璀璨夺目,优雅华贵。

    瑶英头一次看他戴王庭君主的王冠,心里涌起古怪的感觉,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昙摩罗伽叫来般若。

    般若看到瑶英,瞪大了眼睛,领着她走到宝榻旁帐幔后的角落里。

    瑶英一边答应着,一边频频回头看昙摩罗伽,他正好抬眸看她,一身宝光,雍容庄严。

    视线对上,瑶英莫名有种心虚的感觉,赶紧缩回帐幔里。

    “这是谁的位子?”

    她问般若。

    般若脸上神情复杂,道:“从前是小公主、小王子们的位子。公主坐在这里,典礼结束之前,千万别起来走动,被人看到了不好。”

    这是把瑶英当成好动的小孩子嘱咐。

    瑶英失笑,盘腿坐定。

    ……

    帐幔轻轻摇晃,看不到她探头探脑偷看的模样了。

    昙摩罗伽看着瑶英的方向,少顷,收回视线,手指轻拂宝器。

    一声铮响,殿前近卫依次举起旗帜,从高台、长阶一直延伸到台下,汇成几条巨龙,场中顿时安静下来。

    演武场中钟鼓齐鸣,不同服色的五军骑士身骑骏马,组成战阵,在一身威武铠甲的毕娑和莫毗多的带领下奔驰入场,声势浩壮。

    整个大地似乎都在震颤。

    瑶英坐在帐幔后,居高临下,可以看到其他毡帐的各国使团,众人都目不转睛地望着台下的五军骑士。

    五军骑士秩序井然,军容严整,一番骑射、冲锋、掠阵、攻城表演后,各国使团神色凝重,几个小部落使者悄悄擦汗。

    等毕娑和莫毗多领着骑士们退下,众人悄悄松口气。

    鼓声停了下来,龟兹乐师奏起欢快的乐曲,盛装鲜衣的王公贵族、各国使团、庶民百姓排成队列,挨个向正殿进献寿礼,珍物宝玩,金银珠玉,堆满金盘。

    当轮到毗罗摩罗国献礼时,场中的嘈杂人声陡然静了下来,无数道目光落到了被一群盛装舞女围在当中的曼达公主身上。

    舞女们开始起舞,做出各种向神祈祷的姿势,曼达公主越众而出,缓步上前,身姿曼妙,风韵天然。

    她额前点了红点,头戴纱巾,身上穿一件绣满珍珠宝石莲花纹的紧身长裙,裙摆繁复华丽,外面罩一件透明薄纱,勾勒出玲珑线条,腰间束带镶满宝石,腕上和赤着的脚踝戴了几十只金镯,和着乐曲,双手如花瓣扭动,双腿弯曲,徐徐朝昙摩罗伽下拜。

    还未舞动,已是风情万种。

    一瞬间,扑面的风都变得柔媚。

    在场诸人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一片岑寂中,瑶英听到般若磨牙的声音。

    “毗罗摩罗国人真不要脸!”他气呼呼地道。

    毗罗摩罗国人视舞蹈为和神灵交流的方式,每当祭礼、庆典,都有向神献舞的环节,舞蹈更像一种宗教仪式,毗罗摩罗人以献舞的方式表达祝福,王庭礼官无法拒绝。

    听说曼达公主自幼在寺庙学舞,她的舞蹈古典优美,又充满诱惑,能勾起男人的欲望,她打着敬神的名义献舞,没安好心!

    般若看着曼达公主,脸都青了。

    瑶英忍着没笑,免得火上浇油。

    台下,曼达公主已经随着乐曲翩翩起舞,腰肢扭动,手姿千变万化,腕上、脚上的金钏随着韵律叮铃作响,翾风回雪,鸾回凤翥,珠缨炫转星宿摇,花蔓斗薮龙蛇动。

    优雅动人,极尽妩媚。

    众人看得神魂颠倒,几个男人呆呆地站了起来,伸长脖子,只恨不能凑近了细看。

    瑶英幼时身体孱弱,神医建议她学舞强健身体,她跟着胡女学过健舞和软舞,也看得入迷。

    一曲罢,乐声突然变得缓慢,曼达公主眼波流转,缓缓取下面纱,玲珑玉足在波斯红毯上踏过,一步一步挪向正殿。

    帐幔后,瑶英不禁赞叹:难怪都说曼达公主的舞艺精湛,她的舞姿灵巧而又典雅,刚柔并济,充满活力,又有种难以言说的高贵雍容的宗教意味,圣洁和魅惑集于一身,几乎能夺人心魄。

    曼达公主已经挪到了正殿。

    昙摩罗伽从不观看歌舞,毗罗摩罗国只能借着敬神的由头让她献舞,她知道机会难得,使出浑身解数,舞姿时而轻盈,时而明快,薄纱下的身躯若隐若现,浓艳华丽。

    曼达公主舞到了昙摩罗伽的宝榻前,舞姿越来越婀娜,俯身时,双腿微微岔开,薄纱褪下,肌肤泛着蜜色光泽,诱惑意味呼之欲出,毡帐里隐隐流淌着靡艳的情欲。

    般若的脸开始慢慢发紫。

    瑶英凑到帐幔前,目光紧紧追随着像一朵盛开的花朵般艳丽夺目的曼达公主,正看得如痴如醉,感觉到一道清冷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不禁一个激灵,朝昙摩罗伽看去。

    他看着她,面无表情。

    瑶英心底再次涌起心虚的感觉,讪讪地缩了回去,合上帐幔。

    对他来说,现在的处境肯定很尴尬,她不该这么兴致勃勃地看热闹。

    帐幔外的乐声还在继续,曼达公主水汪汪的灰绿色眸子看向昙摩罗伽,察觉到他根本没看自己,心里一沉。

    这个僧人当真能断绝情欲?

    她舞姿高超,一面急速旋转,一面留神观察昙摩罗伽,发现他偶尔会朝宝榻旁的帐幔投去一瞥,腰肢轻扭,朝幛幔靠近。

    昙摩罗伽眉头轻拧。

    曼达公主眼珠转了一转,身体前倾,纤长手指拂开了帐幔。

    帐幔后,瑶英反应飞快,把般若推了出去。

    曼达公主看到他那张怒气冲冲、五官扭曲的脸,怔了怔,疑惑地挪开脚步。

    般若气得跳脚,拢好帐幔,凑到昙摩罗伽身边:“王,我去让乐师停下演奏!”

    昙摩罗伽淡淡地道:“既是他国献礼,让他们奏完。”

    般若咬牙应是。

    一曲终了。

    曼达公主俯身行礼,妩媚婀娜。

    昙摩罗伽看着她。

    台上台下鸦雀无声。

    所有人望着高台的方向。

    岑寂中,昙摩罗伽手指轻拂。

    般若立刻扬声唱喏:“下一个!”

    台下众人一番骚动,恍如石头落进水面,荡开层层涟漪,议论声一圈一圈传递出去。

    曼达公主浑身僵直,脸上闪过震惊、不解、屈辱,款款起身,在般若的催促声中离去。

    ……

    毡帐里,瑶英听到外面的乐曲声停下来了,悄悄拉开一条细缝往外看。

    曼达公主离开的背影依旧轻盈。

    昙摩罗伽侧头,看了瑶英一眼。

    瑶英两手抓着帐幔,只露出半张面孔,朝他一笑,她知道他不会被曼达公主的天魔舞迷惑。

    她眼神澄澈,除了敬仰,佩服,还有几分给他添麻烦了的抱歉之意。

    昙摩罗伽收回视线。

    ……

    接下来,各国继续呈送寿礼。

    等轮到瑶英时,缘觉过来叫她,她蹑手蹑脚出去,从长阶另一头出了毡帐。毕娑和莫毗多换下铠甲,正拾级而上,看到她从正殿出来,脚步顿了一下。

    瑶英没来得及和毕娑打招呼,匆匆从另一面走下高台。

    般若高声唱出瑶英的封号。

    一瞬间,乐声、说话声都停了下来,连猎猎风声都悄悄遁去。

    瑶英没有进殿,立在台下雪地里,迎着无数道或好奇或警惕或厌恶或鄙夷的视线,微微一笑,环顾一圈,眼波流转,似秋水盈盈。

    场上场下依旧是一片沉寂。

    瑶英示意王庭礼官上前,道:“我要向佛子献礼,请诸位公主近前观看。”

    礼官一脸惊恐,看了看她,见她眼中笑意盈盈,知道她不是在说笑,派人转告其他公主。

    公主们惊疑不定,疑心瑶英要使坏,但是当众推拒不去又会被人看轻,而且她们也很想凑近了看瑶英到底会什么手段,对望了一眼,想着她们人多势众,冷哼一声,走出毡帐。

    很快,各国公主的席位挪到了台下。

    场中一片哗然。

    台上,毕娑皱眉,“文昭公主要所有公主都去近前观看她的献礼?”

    般若咬牙切齿,恨铁不成钢地道:“我还以为文昭公主沉得住气,没想到她竟然争风吃醋!”

    缘觉战战兢兢,左顾右盼:“公主不会打人吧?我们要不要拦着公主?”

    唯有莫毗多注视着台下的瑶英,嘴角勾起一抹笑:“文昭公主大大方方地挑战所有公主,为什么不行?”

    毕娑朝昙摩罗伽看去。

    昙摩罗伽眉头轻拧,看着台下的瑶英,朝他点点头。

    毕娑会意,匆匆步下高台。

    冰天雪地里,瑶英一身窄袖袍,身后站着两个亲兵,瞥一眼台前的其他公主。

    各国公主表情各异,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等着看她会献上什么礼。

    一位公主小声道:“难不成她也要献舞?”

    旁人嗤笑:“曼达公主的天魔舞都不能打动佛子,她的舞难道比曼达公主还跳得好?”

    议论声中,毕娑站在角落里,望着瑶英。

    瑶英从容不迫,拍了拍手。

    亲兵抱着一只曲颈铜壶上前,她打开铜壶塞子,取出一只小瓶,缓缓将瓶中沸水倒入铜壶,双手捏了个莲花手姿,口中念念有声。

    须臾,丝丝缕缕的五色云彩从壶口冒出,弥漫开来,日光一照,煜煜夺目。

    瑶英立在雪地上,身姿窈窕,气度雍容,周围云彩环绕,恍若壁画上置身仙境的神女。

    众人目瞪口呆,极力掩饰也藏不住惊叹之色。

    瑶英指着五色云,朗声道:“我曾于梦中看到一株参天大树,树上开满金色花朵,庄严美丽。今天,我要敬献给佛子的寿礼,正是梦中所见的金花。”

    众人看看她,再看看空空荡荡的冰天雪地,一脸狐疑。

    有人哈哈大笑起来:“这寸草不生的时节,哪来的花?”

    他话音刚落,瑶英轻轻挥袖,五彩云雾中,竟隐隐约约现出一株大树的影子,随着云雾聚集涌动,大树的轮廓也越来越清晰,雪地里骤然出现一片绿地,一株大树拔地而起,枝叶繁茂,郁郁葱葱。不一会儿,树上开始冒出密密麻麻的花骨朵,每一朵花都是灿灿金色。

    众人呆若木鸡,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

    雪地里,满树金花绽放,华光闪颤,庄严,圣洁,华丽,如梦似幻,美不胜收。

    朦胧中似有乐声传来,宛转悠扬,好似仙音。

    台上台下,一片寂静。

    云雾中,千万朵金花竞放吐蕊,没有凋谢的迹象。

    好半晌后,高台上,有人双目含泪,激动地大喊出声:“优昙婆罗花!是优昙婆罗花!”

    “优昙婆罗花三千年才会现世,盛开时满树金华,那就是《佛般泥洹经》里说的优昙婆罗花!”

    “佛子功德无量,神佛托梦给汉女,就是为了让优昙婆罗花在佛子的诞礼上现世!”

    优昙婆罗花的传说众人都听说过,信众们深信神佛入梦之事,恍然大悟,脸上现出狂热神情,纷纷跪下,双手合十,朝昙摩罗伽的方向顶礼膜拜。

    恭祝声响彻云霄。

    各国使团个个瞠目结舌,震撼不已,眼珠几乎要暴眶而出。

    角落里的毕娑看着云雾中的瑶英,神情震动。

    瑶英纹丝不动,云雾开始消散,大树的轮廓渐渐模糊。

    回过神的毗罗摩罗使者眼见全场气氛被瑶英带动,心一横,对着高空大喊:“花没了!”

    众人忙朝空中看去,金华变得黯淡。他们对望一眼,神色焦急。

    瑶英不慌不忙,伸手朝空中一抓。

    云雾散去,乐声消失,地上仍是厚厚的雪白积雪,并无大树,更无繁花。

    众人一脸懊丧,齐齐看着瑶英,希望她能再次求来神迹。

    瑶英慢慢张开双手,掌中金光浮动。

    众人惊喜地叫出声:她手中托着一簇盛开的金色花朵!

    刚才的一切不是幻象,优昙婆罗花真的现世了!

    “优昙婆罗花再次降世,王庭必能长治久安,繁荣昌盛!”

    一人朗声喊出这句话,其他人跟着应和,汇成巨大的声浪。

    般若不敢置信,又惊又喜,待众人心情平复下来,满面笑容地冲下台,小心翼翼地接过瑶英手中的金花,摆放在金盘里,呈送到昙摩罗伽案前。

    台下,各国公主们缓过神,面面相觑。

    她们输了,文昭公主在梦中得到神佛的点化,还为佛子献上了优昙婆罗花,她们拿什么和她比?

    瑶英献上金花,没有即刻走,含笑看一眼诸位公主。

    公主们心里一突,寒毛直竖,心头掠过一阵不祥的预感。

    ……

    典礼结束。

    百姓们还沉浸在优昙婆罗花现世的惊喜当中,处处欢声笑语。

    回王寺的大车里,般若恭敬地捧着金盘,脸上堆满笑。

    昙摩罗伽扫一眼盘中金花,神情平静。

    帘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缘觉在车窗旁勒马,拱手道:“王,典礼结束后,文昭公主没有立刻返回王昙摩罗伽抬眸:“去哪了?”

    缘觉迟疑了一下,道:“公主……公主留下其他公主,好像说要和她们比赛,阿史那将军陪着公主……其他的小的没听清……”

    昙摩罗伽双眉略皱,“你跟过去看着。”

    缘觉应是,拨马转身。

    昙摩罗伽回到王寺,寺中僧人已经听说典礼上出现神迹,争相过来观看优昙婆罗花。

    他命般若收起金花,取下王冠,回到禅室,手握持珠,闭目禅定。

    半个时辰后,天色渐暗,一名近卫返回复命。

    “王!文昭公主和各国公主在城外对峙。”

    “文昭公主说,她真心仰慕王,梦中被神佛惩戒,受火刑、木捶、水淹之苦,生不如死,但她仍旧对王一片真心,各国公主想要和她一样留下来,必须经历和她一样的刑罚。”

    “文昭公主的亲兵在城外设了法坛,坛中烈火熊熊,公主说,谁敢从大火中走过,谁才有资格说仰慕王。百姓们听说,全都跑去看热闹。”

    “其他国公主试着往火坛里扔了一块纱巾,纱巾烧成了一缕黑烟,公主们畏惧不敢上前。”

    说到这里,跪在禅室外的近卫语气陡然拔高。

    “众目睽睽之下,文昭公主踏进火坛里了!”

    “公主的衣裳立马烧着了起来,有公主吓哭了……”

    禅室安静了一瞬。

    下一刻,响起一声佛珠摩擦的刺耳声响,昙摩罗伽睁开了眼睛。

    ……

    暮色深沉,晚霞漫天。

    一辆马车驶到王寺角门前。

    毕娑和瑶英一前一后跳下马车,缘觉跟着下马,三人说说笑笑,踏进王寺,刚穿过长廊,迎面几个近卫匆匆赶来,看到瑶英,二话不说,拦在她跟前。

    “王召见公主。”

    毕娑道:“你们等等,公主要回去换身衣裳。”

    近卫不近人情,道:“请公主恕小的无礼,王吩咐,不管公主在做什么,我们必须立刻将公主带到禅室,一刻都不能耽搁。”

    毕娑眉头轻皱。

    瑶英想了想,道:“没事,法师寻我,一定是有要事。”

    说着,看一眼毕娑身上的披风,“将军的披风借我一用。”

    毕娑脱下披风递给她,她接过,罩在身上,随近卫去禅室。

    禅室已经点起烛火,近卫掀开毡帘,带起一阵清风,摇曳的烛火照在蒲团上端坐的昙摩罗伽脸上,那双总是无悲无喜的碧色双眸里似有涟漪起伏。

    “法师?”

    瑶英走进去,轻声询问。

    昙摩罗伽抬起眼帘,视线扫过她身上的披风,“解开。”

    语气淡淡的,不带一丝感情。

    瑶英一愣,手抓着披风不放。

    昙摩罗伽双眉微皱,下巴朝他身边的蒲团点了点。

    瑶英走过去,坐在蒲团上,仰起脸看他。

    他低头俯视她,目光威严,“解开。”

    语调透出种不同寻常的严厉。

    瑶英知道他可能知道火坛的事了,只得低头解开披风。暖黄的烛光映在她身上,照亮她的衣裳,窄袖袍破烂不堪,袖摆袍摆已经烧得焦黑。

    昙摩罗伽看着她,耳畔响起近卫的那句话。

    文昭公主踏进火坛里了!

    衣裳烧着了,人呢?

    凡夫肉胎,如何能经受得住烈火焚烧?

    他俯视着她,眸光深沉。

    落在身上的目光仿佛化成了实物,力道千钧,一寸一寸地切割着瑶英,她心头一阵乱跳,手心里慢慢沁出冷汗。

    “法师?”她硬着头皮唤他。

    昙摩罗伽不语。

    瑶英哽住,就在她几乎要浑身冒汗的时候,昙摩罗伽垂眸:“伸手。”

    语气恢复平时的温和。

    瑶英松口气,伸出手。

    昙摩罗伽看一眼她烧焦的袖口,卷起烧焦的部分,探出两指,为她诊脉,动作轻柔。

    “有没有烧着?”

    他忽然问。

    瑶英摇摇头:“法师放心,火坛是我的亲兵亲自布置的,以前他们在长安的时候,行走江湖,常用这种法子唬人,看着吓人,其实都是故弄玄虚,根本不会伤着人。我今天特意穿了这种特制的布制成的衣裳,头发也绑起来了,这些烧着的地方……”

    她举起另一只袖子,对着昙摩罗伽晃了晃。

    “只有这几块没用特制的龙布,所以遇到火时会烧着,不过烧不坏。”

    她笑得狡黠。

    “总得冒出点火苗,才能吓走其他公主。”

    之前,她逼问朱绿芸的时候,故意引来各国公主的探子,放出谣言,让公主们心生畏惧。今天,她先施展幻术迷惑人心,再以优昙婆罗花让众人折服,公主们才会对她梦中被神佛惩罚的事将信将疑,最后她舍身入火坛,其他公主吓得动弹不得。

    此外,献上优昙婆罗花,昙摩罗伽会更受百姓爱戴,她希望以此来弥补自己给他的声誉带来的损害。

    优昙婆罗花其实是一种生长于天竺的树种,因为佛经上记载它只在神佛现世时盛放,加上各种牵强附会,才会被当成举世罕见的灵异之花。她让匠人打制的金花几可乱真,见过真花的天竺人也辨不出真假,王庭人更看不出端倪。

    瑶英娓娓道来,语气轻描淡写,最后道:“这样一来,以后再没人敢提起效仿摩登伽女的话了。”

    谁敢再提起此事,王庭百姓会先跳出来,要求她们踏进火坛烧一烧。

    瑶英看着昙摩罗伽,皱了皱鼻尖,歉疚地道:“我为法师带来了很多麻烦,本来我可以在典礼上告知众人,我受到法师点化,已经断绝绮思,从此以后绝不会再出现在法师面前……可是海都阿陵还没失势,我心中有顾虑,只能另辟蹊径,用这种法子断绝其他人的念头,以后法师就能彻底清净了。”

    昙摩罗伽沉默不语。

    瑶英声音压低了些,接着说:“请法师放心,一年期满,不论局势如何,我一定会离开圣城。”

    昙摩罗伽仍旧不作声。

    瑶英心想他可能不愿讨论摩登伽女这件事情,不说话了。

    半晌,昙摩罗伽收回手指。

    她脉象平稳。

    瑶英收回手,放下衣袖。

    昙摩罗伽抬眼看她,沉默了许久,问:“你梦中可有被神佛惩戒?”

    瑶英怔了怔,摇摇头:“没有,那些话是吓唬其他公主的,我没梦见神佛。”

    昙摩罗伽嗯一声,“公主以后别说这种谶语。”

    瑶英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让法师见笑了,我明天抄写几卷经书,向佛陀请罪。”

    在他这个出家人面前,她扯了太多谎,他心里肯定不赞同。

    昙摩罗伽看出她的不自在,挪开了视线,凝望颤动的烛火。

    他不是在指责她。

    不让她说这种谶语是因为……他会当真。

    烛火晃动。

    他心中也跟着晃了晃。

    第119章

    药(修改,求重看)

    瑶英在昙摩罗伽面前立下保证,说要请罪,当晚就回去抄写了两卷经书。

    第二日,亲兵把经文送到殿前,寺僧正要将经文和其他信众祈福、告罪的手抄经文、木牌放在一起,缘觉找了过来,问:“文昭公主送来的经文呢?”

    寺僧忙找出经文。

    缘觉取走经文,嘱咐道:“这事别告诉其他人。”

    寺僧应是。

    缘觉把经文送到昙摩罗伽跟前。

    昙摩罗伽接了,供在佛像前,为瑶英念诵经文。

    过了一会儿,他诵经毕,问:“昨天文昭公主踏进火坛,你在场?”

    缘觉点头,道:“公主的亲兵先私下里演示了几遍,我和阿史那将军都在场,确定不会伤着人,才配合公主吓唬其他公主。”

    说到这,他忍不住偷笑。

    “王,您是没看到,文昭公主说要踏进火坛的时候,其他公主都像看疯子一样看她,曼达公主冷笑,说公主在唬人,让人把纱巾投进法坛里,纱巾立马烧着了,曼达公主傻了眼……”

    ……

    不知道亲兵到底用了什么神乎其神的法子,火坛烈火熊熊,冒出一缕缕幽蓝火焰,靠得近的人都能感觉到灼烧和炙烤,积雪也融化了。

    曼达公主和随从检查了几遍,没找到任何机关。

    当李瑶英在众人的注视中笑着踏进火坛时,前去围观的百姓纷纷叫出声,中军近卫准备了几口盛满清水的大缸,一人提了一桶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火坛。

    巨大的燃烧爆裂声中,瑶英朝烈火迈步,热风吹起她的面纱,她脸上毫无惧色。

    众人呆呆地望着她,看着她从幽蓝火焰走过。她身上锦袍窜出火苗,依旧从容不迫,等幽蓝火焰熄灭,她立在火坛前,虽然衣裳变得焦黑,但却安然无恙。

    她走出来,抬起还在冒烟的袖子吹了吹,看着其他国公主,问,“谁是下一个?”

    各国公主连连后退,面如死灰,曼达公主也不敢上前。

    ……

    缘觉说到最后,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王,我问过亲兵了,他们的本事是从江湖术士和波斯祭司那里学来的。他们说,假如火坛吓不着人,他们还有其他法子呢,公主可以滚钉板、吞钉子……一个比一个吓人……”

    昙摩罗伽手执持珠,听他说完,道:“以后再有这样的事,先回来通禀。”

    缘觉一凛,恭敬应是。

    门口一阵脚步声,般若进殿,向昙摩罗伽请示:“王,寺主和几位管事不知道该把优昙婆罗花供奉在哪里合适,请王示下。”

    优昙婆罗花现世的消息已经不胫而走,百姓蜂拥而至,赶来王寺瞻仰灵异花。寺主担心灵异花被毁,犹豫着想将金花挪进内殿,其他僧人不同意,认为此花应该供奉在大殿,让所有前来拜佛的百姓观看。

    昙摩罗伽平静地道:“既非世俗之物,不必供奉,收起来罢。”

    缘觉和般若都愣了一下,大觉可惜。

    般若有些不甘心,迟疑着道:“那可是优昙婆罗花啊,是彰显王功德的宝物,就这么让人收起来,让它不见天日?”

    昙摩罗伽颔首,唔了一声。

    般若小心翼翼地说:“王,百姓们看不到优昙婆罗花,会大失所望,抱怨王寺独占宝物。”

    “收起来。”

    昙摩罗伽道,语调威严。

    般若不敢再劝,垂头丧气地走了出去。

    昙摩罗伽看着瑶英手抄的经文,手指转动持珠。

    金花到底不是真的,由她当众献上,一直供奉在佛前,未免欺骗神佛,而且日后难免会引来是非,还是收起来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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