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瑶英和他对视,诧异地瞪大眸子。

    “苏将军?”

    夜色中,折返回来的昙摩罗伽立在门前,眉眼沉静,月色倾泻而下,他的身影显得格外高大,朝她微微颔首,淡淡地道:“公主随我去王瑶英愣住,“那阿史那将军呢?”

    昙摩罗伽袖子一扫,熄灭烛火,转身走了出去,“他知道该怎么做。”

    瑶英有些错愕,呆了一呆,抱着锦袋跟上他。

    走了没几步,昙摩罗伽停了下来。

    瑶英也跟着停下来。

    昙摩罗伽垂眸。

    瑶英抬眼看他,和他四目相接。

    他道:“去王寺的路上,要委屈公主一二。”

    瑶英一怔,笑着说:“客随主便。”

    他抬起手,手指从瑶英脸颊旁拂过去。

    一条黑色布巾罩在瑶英眼睛上,绕过她的发鬓,系在她脑后,轻轻打了个结,她眼前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瑶英什么都看不见,不过知道他站在身边,并不觉得慌张,慢慢伸手,轻声唤他:“将军?”

    她脸上蒙着黑色布巾,嘴角依旧微微翘起,全然信任。

    昙摩罗伽俯身。

    熟悉的气息忽然靠近,瑶英感觉自己被抱了起来,双手摸索着搂住他的脖子,什么都看不到,摸了好一阵才找准地方。

    紧接着,耳旁风声呼呼,他带着她腾空而起,掠过屋顶,脚踏屋瓦的脆响在夜色中回荡。

    瑶英眼前一片漆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感觉他的速度慢了下来,身体腾挪,似乎在高低不平的地方起落,风声中夹杂着淅淅沥沥的水声,这么冷的天气,哪里的河流还没结冰?难道是冰层融化的声音?

    她漫不经心地想着。

    一盏茶的工夫后,昙摩罗伽放下瑶英,没有摘下她眼睛上的黑布,往她手心里塞了一样东西,道:“跟上我。”

    他们似乎置身在一个很空旷的空间里,他声音压得很低,仍然隐约有回声传来。

    瑶英点头嗯了一声,手指抓了抓,发现他塞到自己手心的是一片柔软的面料,试着拽了拽,身旁人影晃动了一下。

    她疑惑地往上摸索,摸到他结实的胳膊。

    原来他塞给她的是他的衣袖。

    瑶英嘴角轻翘,听着昙摩罗伽的声音,手里攥着他的衣袖,紧紧跟上他。走过一段平坦的道路后,接着是一段平缓的阶梯,他走在她前面,时不时小声提醒她注意前面要拐弯或是要爬石阶。

    密道狭窄,两道呼吸声渐渐缠绕在一起。

    ……

    王最靠北的山崖之下,一排大大小小的石窟中,唯有最里面的一间石窟点了盏油灯,昏黄灯火摇曳,四面墙壁上雕刻的佛像面相丰圆,庄严肃穆。

    寂静中,靠墙堆满藏书的木架突然发出嘎吱嘎吱声。

    石窟里盘腿静坐的近卫立马站起身,一蹦三尺高,恭敬地等候在书架前。佛子离开圣城后,他一直待在石窟假扮佛子,都快忘了今夕何夕了。

    不一会儿,书架从里面被推开,两道身影慢慢走了出来,一道高大挺拔,一身玄衣,另一道袅袅婷婷,是个女子,眼睛上蒙了一层黑布,紧跟在男人身后,小心翼翼地走进石窟。

    近卫张口结舌,眼珠瞪得溜圆。

    佛子去了一趟高昌,居然将一位年轻女郎从密道带回佛第96章

    杖打(修别字)

    夜色深沉,石窟前廊黑魆魆的,偶尔有一两座洞窟透出一抹昏黄灯光,光晕映衬下,廊柱上的壁画显得棱角分明。

    突然,一串急促的脚步声打破岑寂。

    王庭中军近卫般若急匆匆爬上最高一层石窟,斜地里黑影一闪,角落里的暗卫倏地飞扑上前,冰冷的长刀抵在他喉间。

    “王在闭关,硬闯者杀无赦。”

    般若连忙捧出一张铜符,“我是亲卫般若,这张铜符是王所赐,我有要事禀报王。”

    暗卫接过铜符细看了一会儿,摘下灯笼在他脸上照了一照,收起长刀,身影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般若穿过空荡荡的前廊,来到最里面的一座洞窟前,刹住脚步,轻轻叩响石壁,小声道:“亲卫般若求见佛子。”

    里面很久没有回应。

    般若不敢催促,站在外面等着。

    昙摩罗伽闭关期间,只有一名近卫在石窟护法,其余人等不得靠近半步,连送食送水的僧人也只把食篮放在山壁下,以避免打扰佛子静修。般若是昙摩罗伽的亲卫,也遵守这个规矩,如果不是摄政王的噩耗传来,他绝不会前来打扰佛子。

    半晌后,里面传出近卫的声音:“王已经知晓你要禀报的事情。”

    般若面色焦急:“摄政王的死讯已经传遍圣城,城中人心惶惶,王公大臣肯定会借机生事,今天小沙弥发现有很多形迹可疑的豪族奴隶在王寺周围徘徊,还有康、薛、安、孟几家的私兵,王明天出关吗?”

    里面传出脚步声,近卫似乎去禅室通报了,过了一会儿,脚步声折回,近卫道:“王明天出关,传令下去,寺中僧人从明天起不得外出,寺主、禅师亦同此例。若有人敢硬闯王寺,直接捉拿。”

    般若忧心忡忡,应了一声,去和寺主通传消息。

    苏丹古身死,意味着要选出一位新摄政王代理朝政。这一夜,圣城内外,从王公贵族到平民士卒,很多人将彻夜不眠。

    石窟里,近卫打发走般若,回到最里间的禅室。

    这间石窟很大,通向方厅的洞壁上挖凿了一座座供奉众佛的龛室,密集如蜂窝。

    已经脱下玄衣、摘下黑色手套的昙摩罗伽沿着洞壁缓步前行,手里托着一盏鎏金烛台,碧眸低垂,神情沉静,一一点亮供佛的烛火。

    在禅室南面洞壁下的毡毯上,瑶英盘腿而坐,脸上仍旧蒙着黑布,柔和的暖黄光晕落在她身上,她乌黑的发丝间闪颤着耀眼的金光。

    近卫面露尴尬之色,挪开视线,不敢再看她。

    每当佛子需要外出或是病势沉重、无法在人前露面时,他就是那个留在石窟掩人耳目的护法近卫,石窟的这条密道通向兽园,只有佛子身边最信任的几个人知道。

    连般若都不知情。

    今晚佛子居然带着文昭公主从密道回来,近卫太过震惊,到现在还没回过神。

    瑶英看不见近卫涨红的脸,安静地盘坐着,等苏丹古叫她。

    有摇曳的微弱光芒笼在黑布上,她感觉自己应该已经进入王寺了,空气里飘着一股淡淡的混杂着香料的清芬,不是熏香,而是书本纸张的味道,寺中抄写经文的纸是带有香味的中原纸和羊皮纸,她记得这个味道。

    瑶英等了半天,没听到说话声,只觉得气氛格外庄严肃穆,怕出声问询会打扰到苏丹古,没敢开口。

    昙摩罗伽点起所有灯烛,几百道烛光交错着投下,他沐浴在金灿灿的光辉中,双手合十,闭目默念经文。

    近卫大气不敢出一声。

    过了足足一盏茶的工夫,昙摩罗伽转身,目光从瑶英身上掠过。

    瑶英正襟危坐,一动不动,虽然被蒙住了眼睛,脸上没有一丝慌乱,从头到脚透着乖巧和信赖。

    他抬眸,眼神示意近卫,转身面对着龛室。

    近卫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状况,面红耳赤,走到瑶英跟前,解下长刀往她眼前一递:“公主,我是佛子的近卫巴尔米,公主握着刀随我来,摄政王命我送您回您住的地方,路上您不要出声。”

    瑶英一愣,站起身问:“摄政王呢?”

    巴尔米眼珠转了转,道:“摄政王去觐见佛子了。”

    瑶英嗯一声,握住长刀刀鞘,跟着近卫出了石窟。

    禅室灯火辉煌,众佛伫立,法相庄严。

    昙摩罗伽站在龛室下,没有回头,背影孤绝。

    ……

    长刀冰凉,握在手中,远不如扯着袖子方便。

    瑶英跌跌撞撞地跟在巴尔米身后,走了很久的路,巴尔米停了下来,小声道:“公主可以取下布条了。”

    她松口气,取下黑布,目光向四下里睃巡了一圈,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条空阔的长廊间,再绕过几道土墙就是她在佛寺的居所了。

    巴尔米把佩刀系回腰间,道:“公主离寺的这段日子,您的亲兵一直留守在院中。”

    留在王寺的几个亲兵早就翘首以盼,等着瑶英一行人平安回来,今天摄政王身死的消息传遍圣城,他们也听说了,一个个心急如焚,想出城去找瑶英,又记得她的叮嘱,不敢私自离寺,只能愁眉苦脸地干坐着发愁,唉声叹气。

    瑶英突然出现在院门口,亲兵们呆若木鸡,还以为在做梦,抹把脸,上前给她磕头。

    “公主,您总算回来了!”

    巴米尔把瑶英安全送到,转身回石窟。

    瑶英目送他走远,立在门前,眺望北边高耸的山崖,夜色浓稠,崖壁上的石窟群里透出点点灯火,远望就像浮动在云层间的仙宫天灯,清冷出尘。

    她出了一会神,在亲兵的簇拥中回房。

    “公主,您怎么一个人回来了?谢青、谢冲他们呢?”

    “听说王庭的摄政王被盗匪围攻而死,是真的吗?”

    瑶英轻描淡写地道:“阿青他们过几天就能回来,你们不用担心。摄政王的事是王庭事务,不管接下来发生什么,你们不要多问。现在时局不稳,这几天都不要出去走动了。”

    亲兵们应喏,向她禀报这个冬天城外收留了更多无家可归的河西遗民,按照她走之前的吩咐,他们帮那些流民挖出一个个地穴居住,虽然今年的雪比往年大,但是流民有抵挡风寒的容身之所,有果腹的食物,可以熬过这个寒冬。流民们很感激瑶英,发誓等天气暖和以后一定会卖力劳作。

    瑶英坐在烛台旁,一边翻看账册名录,一边听亲兵一个个上前汇报,心里暗暗感慨:这些亲兵原本都是粗人,现在一个个领了别的差事,有的带着流民盖房子,有的教孩子习武,有的成了教书先生,有的天天守着葡萄干,有的嘴皮子厉害,和精明的胡商打嘴仗、砍价抬价,有的整天在市坊转悠,买马、买羊、买牛……再历练一段时间,个个都能独当一面。

    亲兵七嘴八舌地汇报完,其中一个想起一件事,拍了一下脑袋,脸上腾起愤怒之色,气呼呼地道:“公主,福康公主也来圣城了!”

    瑶英抬起眼帘。

    亲兵冷笑连连:“属下说错了,福康公主现在是北戎公主,她不知道怎么成了北戎的公主,出使王庭,来到圣城的第一天就指名道姓要见您!”

    瑶英啼笑皆非:“她要见我?”

    亲兵点头:“北戎正使亲自来王寺,说公主是北戎公主的故人,要求见一见公主,寺主回绝了,说您在大殿为佛子祈福,谁也不见。”

    “他们不敢得罪佛子,只得罢了。不过属下看到北戎使团的人在王寺外出没,他们肯定是想等公主出门的时候带福康公主来见您。”

    瑶英双眼微眯。

    朱绿芸为什么一定要见她?

    ……

    巴尔米避开巡视的僧兵,回到石窟。

    昙摩罗伽仍然立在龛室下,满室烛火摇曳,他摘下头巾,撕开伤疤,露出本来面目,道:“去请提多法师。”

    音调清冷。

    巴尔米应喏,转身出去,半个时辰后,领着一名身披灰色袈裟的老者踏入石窟,退了出去。

    老者颧骨瘦削,一双褐色眼睛看去黯淡无神,眼底却有精光闪烁,颤颤巍巍地走到龛室下,轻声道:“贫僧乃寺中维那,掌管戒律,使诸事有序,众僧严守戒律,王召贫僧前来,有何吩咐?”

    昙摩罗伽双手合十,掀袍跪下,道:“弟子罗伽违犯大戒,理当领罚。”

    老僧眼皮颤动了几下,双手合十,问:“王犯了何戒?”

    “杀戒。”

    老僧叹口气,“乱世之中,护卫国朝,庇佑众生,不可避免。不过王是沙门中人,既然犯了大戒,确实不得不罚。”

    他低声念了几句经文,高高举起法杖。

    ……

    杖打声一声接着一声。

    巴尔米站在石窟外,听得头皮发麻,昙摩罗伽却吭都没吭一声。

    半个时辰后,老僧离开,巴尔米吐了口气,快步走进石窟中。

    昙摩罗伽站起身,脸上神情平静,走到另一间起居的禅室,脱下带血的内衫,取过架上的绛红色袈裟穿上,拿起一串持珠,笼在手腕上,绕了几个圈。

    过于宽大的袈裟裹住他修长结实的身体,也遮住了肩背上的新鲜伤痕。

    一声细微轻响,一方软帕从他脱下的内衫袖间滑落出来。

    巴米尔连忙俯身捡起软帕,怔了怔:软帕柔软细滑,料子精细,刺绣的山水图案精美富丽、烟云浩渺,有股暖甜香气,还绣有方方块块的汉字诗文,一看就知道不是佛子所用之物。

    文昭公主是汉女,这帕子肯定是她的,据说公主懂一种高超的技艺,教给了她的族人,现在王庭人人都知道汉人商队卖出的布料最精巧。

    巴米尔脸上腾地一下红得能滴出血来,顿时觉得手上的帕子仿佛有千斤重,而且还烫手。

    昙摩罗伽垂眸,看着巴米尔手中的软帕。

    他时热时冷,瑶英从早到晚守着他,为他拭去脖子上的汗水,用的就是这张帕子。他发热的时候,帕子是凉的,他浑身发冷时,帕子一定在炭火上烘过。

    她说自己帮不上忙,只是想让他舒适点。

    也不知道这方帕子怎么会在他身上。

    昙摩罗伽静默不语。

    就在巴米尔觉得软帕生出无数根尖刺,刺得他浑身难受的时候,掌中忽然一轻。

    昙摩罗伽把软帕拿走了。

    巴米尔悄悄舒口气。

    昙摩罗伽眉眼沉静,随手把软帕撂在一边,道:“敲钟。”

    巴米尔精神一振,恭敬应是。

    ……

    小院子里,瑶英和亲兵还坐在灯前议事。

    得知杨迁在秘密训练义军,亲兵们热血沸腾,纷纷自告奋勇,要求前去助他一臂之力。

    瑶英心中已经有了合适的人选,杨迁满腔豪气,撞了南墙也不会回头,派去他身边的人一定要圆滑谦和,否则不是合作,是结仇。

    几人对坐着交谈,亲兵中的一人突然眉头一皱,朝众人做了个嘘声的手势。

    众人立刻安静下来。

    静夜中,一阵洪亮悠扬的钟声遥遥传来,轰隆隆的鸣响在寒风萧瑟的冬夜里回荡盘旋,余音沉重而又悠长,响彻整座王亲兵站起身,拉开门,细听片刻,道:“佛子出关了!”

    整座王寺被钟声唤醒,越来越多的人拉开门窗,遥听钟声回响,激动地大声念诵经文。

    昙摩罗伽出关的消息很快传遍圣城的每一个角落。

    翌日早上,天还没亮,王寺前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入寺的狭长通道被挤得水泄不通。

    入寺的人大多锦衣袍服,装扮华贵,他们是朝中大臣和王庭的贵族子弟,那些千里迢迢赶来参拜罗伽的平民百姓被拦在最外面,无法进入王昙摩罗伽没有接见那些贵族子弟,出关之后,他需要先在殿中诵经七日,为死去的苏丹古超度。

    大臣们迫不及待,不断上疏催促他选出新的摄政王人选,他拒绝了。大臣退了一步,要求七天后立刻定下新的摄政王,他这次没有否决。

    随着大臣的步步紧逼,朝中局势愈发波云诡谲,豪族世家的私兵从各处源源不断地涌入圣城,整座王寺被重重包围。

    为了争夺摄政王之位,世家间摩擦不断,矛盾重重,本该并肩作战的四军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不管大臣怎么气焰嚣张,昙摩罗伽始终没有露面,一道流言不胫而走:失去摄政王以后,佛子再次被世家架空了。

    瑶英听见寺中僧人私底下嘀咕:佛子是不是真的被架空了?

    她知道昙摩罗伽绝不会坐以待毙,不像僧人们那样提心吊胆。

    局势紧张之际,北戎使团趁寺中僧人心神不定,托人将一封信送到瑶英案前,请她务必见一见朱绿芸。

    信是以朱绿芸的口吻写的,情意绵长,字字珠玑,先是忏悔罪过,请求瑶英原谅,然后说她们同是汉人,流落在外,应当互相扶持,希望她能不计前嫌,和朱绿芸重归于好。最后暗示假如她能和朱绿芸和好,海都阿陵以后绝不敢再冒犯她。

    亲兵们怒不可遏,破口大骂。

    瑶英拦住亲兵,笑了笑,揉皱信纸,道:“好,既然是故人,是该叙叙旧情。”

    前些天她不能暴露身份,自然要避开朱绿芸,现在她已经回到圣城,不必再顾忌,可以和朱绿芸好好叙叙旧了。

    瑶英问亲兵:“其他部落的公主都到圣城了?”

    亲兵回道:“都到了,如今都住在驿馆,只有天竺公主住在赤玛公主府上。”

    瑶英点点头,提笔写了一封信,交给僧人,让他转呈给昙摩罗伽。

    下午,僧人回到院子,道:“佛子请公主去大殿。”

    瑶英起身,跟在僧人身后,前往大殿。

    第97章

    交还

    大殿在做法事,僧人围坐在殿中齐诵经文,人影幢幢,梵音阵阵。

    昙摩罗伽不在大殿。

    般若引着瑶英转过夹道,走进一间幽静的院子。

    瑶英目光四下里睃巡一圈,大殿守卫森严,长廊人头攒动,僧兵、近卫里三层外三层守在殿外,密密麻麻。

    苏丹古身死的消息传回,阿史那毕娑“奉命”前去核实,带回苏丹古的“尸骨”,所有人深信苏丹古已经身故,这几天王公大臣张牙舞爪,态度一天比一天嚣张,圣城的僧兵全部撤回王寺,以震慑王公大臣。

    据说城中几条大道已经被由世家掌兵的四军控制,佛子再度被幽禁王寺的传言甚嚣尘上。

    北戎那边还没有消息传回,瓦罕可汗和海都阿陵之间到底谁胜谁负,无人知晓,王庭的大臣已经忙着争权夺利。

    内忧外患,风雨满楼。

    书里的昙摩罗伽以一己之力肩负起这样一个摇摇欲坠的国度,最后油尽灯枯而死。

    生而为王,他的一生都奉献给了王庭。

    瑶英眉头轻蹙。

    为她带路的般若瞪她一眼,轻咳了两声,道:“有王在,公主不必担心。”

    瑶英疑惑地看着他。

    般若胸脯挺得高高的,拿眼角缝瞟她:“王足智多谋,乃民心所望,就算摄政王不在了,也没人敢对王不敬!公主别这么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公主放心,不管发生什么,公主现在是王寺的人,薛延那将军不敢对公主怎么样。”

    苏丹古“死了”,从前那个曾闯入王宫的薛延那将军大放厥词,扬言要成为新的摄政王,还有些污言秽语流传出来,寺中僧人都听说了。

    瑶英嗯一声,点点头,她刚才不是在为薛延那忧愁,而是在担心昙摩罗伽。

    两人穿过昏暗狭窄的过道,走进院子。

    一道挺拔的身影站在庭院前,正抬头凝望檐前洒下的碎雪,漫天飞雪,庭阶寂静,他一动不动,好似入定,背影缥缈,像一幅水墨丹青画。

    般若示意瑶英上前,自己退了下去。

    瑶英捏着朱绿芸送来的信,轻手轻脚走到昙摩罗伽身侧,往前探出半个身子去看他的脸,发辫垂散,红绿宝石叮铃作响。

    一道清冷目光扫过来,在瑶英脸上停留了一瞬,飞快地挪开了。

    似飞鸟掠过晴空,不留下一丝痕迹。

    看他不像是在冥想的样子,瑶英上前两步,直接道明来意,把信递给他:“法师,北戎公主送了封信给我。”

    昙摩罗伽接过信。

    “我虽然不了解朱绿芸,不过可以确定这封信绝不是出自她的本意,我怀疑写信的人要么是义庆长公主,要么是送她来王庭的北戎大臣,他们想利用我来接近法师,或是探查王寺机密。”

    瑶英慢慢地道,“我想去会会朱绿芸,问清楚她的真实目的,以防他们趁机生事。”

    她不是王庭人,更适合去试探北戎使团,查出他们出使的目的。

    昙摩罗伽嗯一声,把信还给瑶英:“公主可以便宜行事。”

    瑶英告诉他自己的打算。

    昙摩罗伽听她说完,点点头。

    他双眸低垂,从头到尾没有看瑶英一眼。

    瑶英听出他语气的冷淡疏远,眨了眨眼睛,神情有些茫然,收起信,眼帘抬起,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了很久。

    昙摩罗伽望着寂静的庭院,一语不发。

    瑶英乌漆黑亮的眸子写满疑惑,忍不住踮起脚,想和昙摩罗伽对视。

    他眼角余光看见她身影晃动,仍是一动不动。

    瑶英脚尖踮起,围着昙摩罗伽转了一小圈,就像一只活泼的小鸟围着一尊庄严的佛像打转。

    昙摩罗伽还是没有作声。

    瑶英一脸不解,想了想,朝他双手合十,行了个礼,轻声道:“打扰法师了。”

    说完,转身离开。

    走进夹道前,瑶英回头。

    昙摩罗伽身着宽大的绛红色袈裟,立在在雪落纷纷的早春凌晨里,色如春晓,高洁出尘,几束淡青天光漫过满墙青蓝粉金壁画,交错投下的暗影笼在他脸上,他的眉眼愈显深邃。

    假如他是个俗世中人,不知道会招来多少女郎的爱慕。

    瑶英看着昙摩罗伽出神,头顶突然掠过一道黑影,鹰唳声由远及近,苍鹰拍打着翅膀扑进庭院,落在她身前的一根莲花石柱上。

    苍鹰锐利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她。

    瑶英一笑,对着苍鹰摊开双掌,她今天没带肉干。

    苍鹰立刻扭头不看她了。

    瑶英被气笑了:果然只认吃的!

    她边笑边抬起头,对上长廊里望过来的一道目光,怔了怔。

    昙摩罗伽不知道什么时候转过身来了,一双碧眸清清淡淡,正静静地看着她和苍鹰玩闹。

    他可能等着拆看苍鹰带回来的信报。

    瑶英赶紧退开,朝昙摩罗伽皱了皱鼻子,做了个赔罪的手势,笑着离去。

    她比刚来王庭时长高了些,背影绰约,乌黑发辫垂满肩头,长及垂腰的束发彩绦被风吹起,飒飒飘动。

    昙摩罗伽转身回正屋,盘腿坐下,手指转动念珠。

    苍鹰跟着飞进屋中,落在书案旁,他放开念珠,取下羊皮纸看了两眼。

    夹道另一头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缘觉快步走进屋中,单膝跪下行礼:“王,都安排妥当了。”

    前些天,他奉命赶到沙城,和阿史那毕娑互相配合,事先准备好一具尸首,让杀手误以为摄政王已死,然后悄悄赶回圣城。等苏丹古的噩耗传回来,毕娑以中军都统的身份亲自去现场查看,找到尸首,坐实死讯。他来回圣城和各个部落之间传达指令,忙得焦头烂额,说话声音嘶哑。

    昙摩罗伽卷起羊皮纸,道:“你陪同文昭公主去见北戎公主。”

    缘觉一愣,点头应是。

    昙摩罗伽拿起书案角落的一只匣子:“把这个交还给文昭公主。”

    缘觉接过匣子,感觉轻飘飘的没有一丝分量,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见过北戎公主,你带文昭公主去一趟沙园。”

    缘觉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滚圆,满脸的不敢置信,半晌后,回过神,恭敬应喏,收起匣子,迟疑了一下,小声问:“王,那位北戎公主是汉女,属下听公主的亲兵说文昭公主当初就是代她和亲蛮族……要是文昭公主和北戎公主发生冲突了,属下该怎么办?要不要拦着?”

    昙摩罗伽淡淡地道:“文昭公主知道分寸。”

    缘觉会意,退了出去。

    王认为文昭公主知道分寸,不会太出格,所以只要公主不杀人放火,他就不用插手。

    昙摩罗伽看着缘觉的蓝色袍角消失在门边,修长手指翻开一卷经书,眸光沉静。

    文昭公主是大魏公主,终将回到中原,和她的兄长团聚。

    她不属于王庭。

    摩登伽女只是她随口扯的一个谎言。

    昙摩罗伽低头,提笔抄写经文。

    ……

    缘觉找到瑶英时,她刚刚收拾好东西,准备去王寺附近一家卖波斯地毯的铺子。

    她不想在王寺见朱绿芸,约定在铺子见面。

    “缘觉,阿青他们现在到哪里了?”

    缘觉答道:“公主见谅,我和阿史那将军为了引开杀手时,让谢青他们跟着兜了个大圈子,现在他们已经进城,夜里就能回王出门前,瑶英坐在镜台前,化开胭脂,指尖按在眼角上,轻轻抹了几下。

    霎时,一双修长媚眼晕开淡淡的桃花红,像是痛哭过的样子。

    在不知情的人眼里,瑶英一直待在王寺,没有离开过。

    在派出杀手的人看来,苏丹古为护送她出使高昌,返回王庭的路上,苏丹古死于刺杀,她被阿史那毕娑救回王庭,这两天以泪洗面,不敢露面。

    虽然现在所有人对苏丹古已死这一点深信不疑,这次出门也不会碰上外人,瑶英还是不敢掉以轻心。

    缘觉赞赏地点点头,公主这时候还记得继续掩饰,待会儿应该不会和北戎公主吵起来。

    “对了,公主,这个是摄政王让我交还给你的。”

    他取出匣子。

    瑶英眯了眯眼睛,接过匣子打开,里头是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软帕。

    缘觉瞪大了眸子,王让他交给公主的竟然是一张帕子?

    瑶英笑了笑,拿起帕子:“我都给忘了。”

    缘觉眼观鼻鼻观心,一声不吭。

    出了王寺,车帘外一片嘈杂人声,瑶英掀开一条细缝往外看了几眼。

    身着蓝衫、肩披白氅的带刀近卫守在寺门前,四军骑士站在长街对面,和近卫军遥遥对峙,气氛压抑。

    他们有铜符腰牌,一路无人拦阻,很快到了临街的二层小土楼前。

    昙摩罗伽的生辰快到了,各国商队纷至沓来,和王寺离得近的驿舍住满来自不同地方的商人,前些天几条大道上川流不息,香轮宝骑,熙熙攘攘,这两天城中局势紧张,商人们不敢出门,长街空荡荡的。

    瑶英让亲兵在楼下等着,带着缘觉上了二楼,坐在临街的窗前,望着楼下。

    半个时辰后,楼下传来车轮轧过积雪的声音,一群北戎亲卫簇拥着一辆大车逶迤而来。

    马车进了院子,亲卫掀开车帘,一个身披貂皮大氅的年轻女人下了马车,抬起头,环顾一圈。

    楼上,瑶英看着站在雪地里的朱绿芸,手指捏紧暖炉。

    时隔两年多,她几乎快忘了朱绿芸的相貌,不过看了几眼后,她可以肯定楼下的女子真的是朱绿芸。

    缘觉站在她身边,小声提醒她:“公主,北戎公主毕竟是北戎的使者,不管您有多大的委屈,待会儿一定要忍着。”

    瑶英唇角一翘,不置可否。

    不一会儿,楼梯一阵嘎吱嘎吱的声响,朱绿芸的倩影出现在二楼,十几名亲卫紧跟在她身后,有胡人,也有汉人,个个腰佩弯刀,气势沉着。

    瑶英目光从那些亲卫脸上扫过。

    朱绿芸上了楼,脚步顿住,先紧张地张望一阵,见房中只有缘觉一个亲卫,松口气,这才向瑶英投来一瞥,打量了她片刻,神情有些忌惮,强笑道:“文昭公主别来无恙。”

    瑶英冷冷地问:“你想和我说什么?”

    朱绿芸上前几步,“七娘,从前的事,我在这里给你赔不是,现在我已经不是大魏公主了,你我流落在外,应该互相扶持,我欠七娘,想补偿七娘……”

    她停顿下来,站着不走了,她身后一个汉人亲卫立刻朝她使了个眼色,眼神严厉,隐含警告之意。

    朱绿芸咬了咬唇,继续往前,一步一步挪到瑶英跟前。

    “如今七娘处境堪忧,我是真心想为自己赎罪,所以邀七娘一见。”

    朱绿芸说了几句,看一眼汉人亲卫。

    亲卫继续对她使眼色。

    朱绿芸又往前挪了几步,瞥一眼缘觉,改用魏郡方言,接着道:“七娘,实不相瞒,我的姑母义庆长公主嫁给北戎的断事官为妻,如今我姑父身居要职,在北戎牙庭很能说得上话,姑母听说七娘为我代嫁,流落到王庭,又是大怒又是怜惜,怪我害了七娘,怜惜七娘年幼,竟然要受这份苦楚。”

    “姑父对我姑母言听计从,帐中只有她一位夫人。我投靠姑母,日子过得很顺遂,常常想起七娘,心中不安,夜不能寐。姑母说七娘和她当年的境遇何其相似,她眼看七娘流落王庭,委实不能坐视不管。”

    朱绿芸絮絮叨叨了一大串话,真诚地道:“七娘,我是来救你的。”

    瑶英望着她,嘴角勾起,似乎被她打动了。

    朱绿芸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伸手想拍拍瑶英的手背,还没碰到她的手,眼前一道雪亮寒光闪烁。

    一眨眼的工夫,瑶英身子往前一探,拽住朱绿芸,掌心滑出一柄匕首。

    冰凉的匕首从脸颊旁吻过,朱绿芸毛骨悚然,失声尖叫。

    瑶英拽着她,匕首贴在她脸上,淡淡地道:“福康公主,冷静点,这把匕首开过锋。”

    朱绿芸脸上煞白,浑身哆嗦。

    变故突生,众人猝不及防,目瞪口呆。

    两方人马都提防着对方的亲兵,谁能想到美貌娇弱、泪痕点点、面色苍白的文昭公主会突然暴起,自己动手扣住朱绿芸?

    朱绿芸的亲卫呆了半天,反应过来,飞身上前,缘觉也反应过来,抽出长刀,刀背重重地敲在亲卫背上。

    与此同时,楼上楼下呼喊声四起,埋伏在角落的亲兵同时扑出,挥舞着棍棒冲向朱绿芸带来的亲卫,一阵缠斗后,将被堵在楼梯的亲卫捆绑起来,扔到不同房间看守。

    “我们是北戎使团……”

    亲卫怒吼,亲兵随手掏出几团麻布塞进他们嘴巴里,把怒吼声堵了回去。

    缘觉呆呆地看着瑶英的亲兵拖走朱绿芸的亲卫,嘴巴半天合不上。

    第98章

    盘问

    噔噔蹬蹬一串杂乱的脚步声响,亲兵奔上奔下。

    瑶英扫一眼楼下,见朱绿芸带来的亲卫都被制服住了,放开朱绿芸,取出几张羊皮纸,摊开在长案上。

    朱绿芸吓得六神无主,看她松手,转身要逃,刚奔出一步就被亲兵拦了下来。

    “公主既然几次三番求见我们公主,怎么就急着走呢?”

    亲兵狞笑,按着朱绿芸坐到敞开的窗前。

    瑶英坐在朱绿芸对面,眼皮也没抬一下,右手握着匕首,左手点点羊皮纸,“让她画押。”

    亲兵答应一声,抬起朱绿芸的手,强迫她在每一张羊皮纸上按下押印。

    朱绿芸挣扎了几下,动弹不得,眼看着羊皮纸上留下了自己的指印。

    电光石火,一气呵成。

    缘觉还没从惊愕中缓过神,朱绿芸也一脸惊惶,瑶英已经抽走所有羊皮纸,细细端详一遍,递向缘觉。

    “北戎公主意图趁出使王庭之际加害于我,被我的亲兵当场抓获,白纸黑字,证据确凿。”

    朱绿芸能听懂一些胡语,闻言,脸色倏地变得惨白:“七娘,你陷害我!”

    瑶英淡淡一笑,举起匕首,猛地朝朱绿芸被按在长案上的手背刺下去。

    刀光凛凛,迅如激电。

    朱绿芸魂飞魄散,失声惊叫。

    嗡的一声响,匕首擦着朱绿芸的手背,钉在了她的袖子上。

    瑶英双眸微微斜挑,看着朱绿芸盈满恐惧的眼睛,轻轻划拉匕首,刀尖锋利,划破了朱绿芸的衣袖。

    “不错,我就是在陷害你。”

    利刃划破织物的窸窸窣窣声中,瑶英一字字道,“我还可以在这里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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