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湛蓝天际处,雪峰高耸入云,银辉闪耀,壑谷幽深,城郭隐匿在山脚下,几道淡青炊烟袅袅升起。

    空气清冽。

    昙摩罗伽在山崖边运功调息,站了许久,风吹衣袍猎猎。他低头,发现自己身穿一件浅青翻领镶毛边长锦袍,袖子是宽大的喇叭状,风拂过,褶裥似潋滟的水波。

    这不是他的衣裳。

    身上干爽舒适,伤口处没有药膏脓血黏稠的感觉,里面的内衫也换了。

    昨夜时热时冷、身体不适之时,有双暖和柔软的手时不时贴上来,为他擦去汗水。

    仿佛置身祗园精舍,清幽雅静,鼻尖似有馨香萦绕。

    后来,温暖的甜香被他拢入怀中。

    昙摩罗伽立在崖边,双手合十。

    身后忽然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昙摩罗伽回头。

    毡帐前堆叠的毡毯被推开,瑶英从里面冲了出来,散乱的辫发披在肩头,身上衣衫凌乱,前襟满是褶皱,雪白双颊沁出淡淡的红晕,睡眼惺忪,斜挑的眼角一抹娇艳的浅红,似海棠春睡。

    她满脸焦急,四下张望,像是在寻找什么。

    昙摩罗伽转身朝她走去,碧眸直直地看着她,和她对视。

    瑶英的目光落定在他身上,揉了揉眼睛,确定他没有悄然离开,徐徐地吐出一口气。

    晨曦倾泻而下,昙摩罗伽凝望瑶英。

    迫使她和自己同被而眠,虽是意识朦胧之下的举动,亦冒犯了她。

    瑶英也看着昙摩罗伽,脸上没有责怪、畏缩、质问或是恐惧神色,也没有忸怩羞涩,辫发松散,眼角湿漉漉的,如释重负地道:“苏将军,你没走就好。”

    辫发一甩,扭头指指埋在篝火旁保温的陶罐,“将军,记得喝些药汤,吃点东西。”

    说完,转身走进毡帐,脱下长靴,抱起毛毯盖在身上,砰的一声轻响,把自己砸进柔软的毡毯里。

    昨晚昙摩罗伽紧紧攥着她的手,她没法动弹,只能倚着他的胳膊睡,半梦半醒中仍然记得不能碰到他的伤口,小心翼翼的,睡得不太舒服,浑身酸疼。

    半晌后,瑶英呼吸平稳,居然又睡了过去。

    昙摩罗伽:……

    她似乎完全不在意。

    ……

    瑶英只睡了一支香的辰光就醒了,这回她可以在暖和的毡毯里翻来覆去,睡得很惬意。

    晨风拍打毡帐,她睁开眼睛,完全清醒过来,起身披上氅衣,踏出毡帐。

    昙摩罗伽盘腿坐在篝火旁,闭目入定,周身有种若有若无的紧绷气息。

    陶罐里的药汤已经空了。

    瑶英不敢出声打扰他,轻手轻脚收拾昨晚从他身上脱下的衣物,叠起毡毯,吃了些干粮,找到昨晚牵到避风处的坐骑,喂它吃了几块草饼,整理行囊。

    忙活完,她回到怪石堆下,坐到另一块巨石下,隔一会儿就抬起眼帘看一眼昙摩罗伽。

    他双眸紧闭,面色平静,额边慢慢沁出细密的汗珠。

    瑶英望着他出神,不知道看了多久,高空中传来几声悠远的清唳,碧空中出现苍鹰矫捷的身影。

    她站起身迎了过去,苍鹰拍打着双翅俯冲而下,锐利鹰眼扫一眼她,没有停下来的迹象,直扑昙摩罗伽而去。

    瑶英怕它惊扰到昙摩罗伽,赶紧拿出准备好的肉干。

    苍鹰拍了下翅膀,落在她身旁一处突起的怪石上,尖利的脚爪划出几道痕迹,凶猛地啄了下她的胳膊,叼起肉干。

    瑶英低头看看衣袖,摇头失笑,趁机解下苍鹰脚爪上系着的布条,回到怪石旁。

    过了一会儿,昙摩罗伽慢慢睁开眼睛。

    瑶英立刻把布条递过去。

    昙摩罗伽什么都没问,伸手接过,展开细看,将布条扔进篝火中。

    他沉吟片刻,抬眸看了眼头顶晴空,估算时辰,道:“下山,天黑前入城。”

    瑶英答应一声,起身收拾东西,收起拉紧的皮绳时,嗖的一下,皮绳像利箭一样反弹下来,抽在她左手的手背上。

    啪!

    即使手上戴了保暖的兽皮手套,瑶英还是疼得倒抽一口凉气,甩了甩手,继续忙活。

    一阵长靴落地轻响由远及近,昙摩罗伽走了过来。

    瑶英抬起头。

    昙摩罗伽拿走她手上的锦袋,示意她抬起手。

    瑶英反应过来,满不在乎地摇摇手。

    昙摩罗伽眉头微拧,“公主,抬手。”

    这一声很温和,却带了几分不容分辩的气势,有种生于俱来的威压。

    瑶英只得抬起手。

    昙摩罗伽垂眸,手指轻轻摘下她手上的兽皮套。

    瑶英羊脂般的手背上已经浮起一道肿起来的青紫印迹,纤纤素手,指尖泛着桃花瓣的粉色,印子看去愈显触目惊心。

    他的动作放得很轻,皮套擦过肿起来的地方时,瑶英还是疼得直吸气。

    她没想到戴了手套还是会伤成这样。

    昙摩罗伽放开瑶英的手,取来伤药,递给她。

    瑶英没接药,左手平举,伸出没伤着的右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昙摩罗伽微怔。

    瑶英继续对他晃手,道:“将军,帮我摘一下。”

    昙摩罗伽会意,帮她摘下右手的手套,打开药盒。

    瑶英凑到他跟前,从他掌中的药盒里挖了一块铜钱大小的药膏抹在手背上,嘴里嘶嘶小声吸气,轻声喃喃:“不疼,不疼,涂了药,一会儿就好了。”

    她小声安慰自己,涂好了药,抬起头,发现昙摩罗伽一直在看着她,碧色双眸深邃幽深。

    看她抬头,他挪开了视线。

    瑶英没有多想,抬起手,绕到昙摩罗伽跟前,双手往他跟前一伸,长睫扑闪:“将军,我涂好药了,再帮我戴上手套。”

    语气轻快俏皮,有种知道他不会拒绝的亲昵自然。

    她把他当成苏丹古,会不会在意昨晚发生的事情?

    他应该和她解释清楚。

    昙摩罗伽沉默不语,收起药膏,先帮瑶英戴上右手的手套,再帮她戴上左手的,动作比刚才更加温柔,全程没有碰到她的肌肤。

    瑶英一动不动,乖巧地站在他跟前。

    “昨夜冒犯公主了。”

    昙摩罗伽帮她戴好手套,轻声说。

    瑶英正低头对着手套缝隙往伤口吹气,闻言,抬起头,眉眼弯弯,摆摆手,“没事,将军是无心的,我上次散药的时候也冒犯将军了。”

    他一开始抱住她的时候,她轻轻挣扎了几下,后来发现他并没有其他动作,身上也没有异样,大概只是把她当成凉枕了。

    瑶英双眸乌漆黑亮,笑意盈盈,显然一点都不介意昨夜发生的事情。

    昙摩罗伽眸光和她相对,忽然道:“公主不必急躁,伤口虽然浅,还是要当心。”

    瑶英一呆。

    昙摩罗伽示意她去雪堆下等着,“公主帮了我很多忙,我不会抛下公主独自离开。”

    得到他的保证,瑶英松了口气,她就怕他一声不吭一个人躲起来疗伤,再像昨晚那样,万一他熬不过去呢?

    她想了想,帮着捡乱石埋住篝火堆。

    “我的伤和将军的比起来不算什么,我可以帮将军收拾。”

    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伸了过来,接过瑶英手心的小石头。

    “我身怀武艺,公主不一样。”昙摩罗伽轻声道,语调温和,却又不容置疑,“我来吧。”

    瑶英抬眼看他脸色,见他眸光有神,唇色已经恢复,说话也不像昨晚那样有气无力,点点头。

    山上道路崎岖,昨晚瑶英独自一人去而复返时又天黑了,没法再带一匹空鞍马,只骑了一匹马上山。东西收拾完,马鞍旁挂得满满当当的,马背上也堆了一捆扎起来的毡毯。

    健马发出几声不满的喷鼻声。

    瑶英拉着缰绳,温柔地安抚坐骑,喂它吃果子。

    昙摩罗伽收拾好,走过来,还没开口,瑶英搭着他的胳膊蹬鞍上马,左手对着他晃了晃。

    她手背有伤,不能紧握缰绳。

    昙摩罗伽翻身上马,坐到她身后,拉起缰绳。

    健马撒开四蹄,慢慢走动起来,雪地上留下一道蜿蜒的蹄印。

    ……

    到了山下时,山道上空空荡荡,一片新落的皑皑白雪。

    健马走了一里路,走上通向最近一座城镇的大道,刚刚有商队经过,道路当中有整齐的骆驼蹄印。

    昙摩罗伽问起瑶英的亲兵。

    瑶英忙道:“将军放心,他们跟上阿史那将军,回圣城去了。只有我知道将军并未回城。”

    她信任自己的亲兵,但是他们终究不是王庭人,让他们掺和进来,缘觉、毕娑肯定不放心。

    雪原四野茫茫,风声回荡,瑶英怕昙摩罗伽听不见自己的回答,说话时总抬起头看他。

    毡帽时不时蹭过他的下巴,毛茸茸的。

    昙摩罗伽没有再问下去。

    离城镇越近,路上渐渐有了人烟,身披厚氅、头戴尖顶帽的胡商骑着马匹、骆驼,簇拥着满载货物的大车,身裹皮袄的牧民赶着牛群、羊群,驼铃声、牛羊的哞哞声和马背上传出的悠扬琵琶声汇集在一处,虽然大道荒芜,风雪漫天,群山巍峨肃立,却满是烟火气息。

    忽然,远处一阵急雨似的马蹄踏响,身穿皮甲的士卒骑马飞驰而过,腰间弯刀寒光闪闪。

    瑶英不动声色,裹紧脸上的面纱,抬头看昙摩罗伽,他戴了能遮住头脸的头巾,脸上蒙得厚厚的,只露出一双碧眸。

    两人下马,牵着马,混进进城的队伍当中,朝城门靠近。

    这座城镇不算大,城池看去绵延不过两三里,城墙也不高大,只是一道泥土剥落的黄色土墙,不过因为受王庭管辖,没有盗匪敢来劫掠,而且市坊管理严明,是方圆百里之内交易货物最安全的一处市镇,所以等待入城的商队、牧民很多。

    城门前人影晃动,有士卒在检查所有入城的人,队伍移动缓慢,队尾一直排出半里地。

    一个鼻子底下留了两撇胡须的商人大声抱怨:“圣城最近出了一个凶犯,天天都在搜查,今天得等到下午才能入城!”

    其他人纷纷附和:“可不是,不止城外查得严,城里也查,只要是独自出行的人,都会被抓进地牢关起来!”

    “这种天气进了地牢,一晚上过去就冻僵了!”

    另一个胡商冷笑了几声,道:“他们查得这么严,还不是为了敲诈勒索!”

    瑶英心中一动,凑近了些,听商人们交谈,越听,眉头皱得越紧。

    毕娑引开了大批杀手,沿途的兵卒并没有停止搜查过路商队行人,虽说他们很可能真如胡商说的那样,只是以搜查为借口勒索胡商,讨要好处,他们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瑶英退回坐骑旁,和身边的昙摩罗伽对视一眼。

    “这些兵卒应该是冲着将军来的,我听那些商人描述的凶犯和将军差不多。”

    瑶英小声说。

    王庭发出一道诏令抓捕凶犯,不敢明目张胆道出苏丹古最显眼的特征,只说了身形和年岁,和苏丹古相差无几。

    “虽说这些人不是将军的对手,我们还是别和他们起冲突,免得毕娑那边出什么状况。”瑶英低头,从锦袋里翻出几张盖了印戳的羊皮纸,“这是商队老齐办的过所文书,我们可以假装成商人进城。”

    这几张羊皮纸她从王庭带到高昌,又从高昌带回来,就是为这种时候准备的。

    “将军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

    瑶英问。

    昙摩罗伽朝她点点头。

    若是他一个人,他可以等天黑再进城,现在身边带着她,不宜冒险。

    在胡商们的骂骂咧咧声中,队伍慢慢移动,终于轮到瑶英和昙摩罗伽入城。

    “我叫阿克巴彦,从羊马城过来的。”

    瑶英递上羊皮纸,自然而然地勾住身边昙摩罗伽的胳膊,靠在他身上。

    “他是我郎昙摩罗伽眸光微微一闪。

    瑶英感觉到他的诧异,一愣,抬头和他四目相接,他刚才没听明白吗?她说的主意就是假扮成一对贩卖毡毯的夫妻呀!

    昙摩罗伽移开了视线。

    几个兵卒看完羊皮纸,态度立刻变得客气了很多,不过还是像模像样检查马背上的毡毯布袋。

    瑶英递上一小袋波斯银币。

    兵卒接了袋子掂了掂,满脸是笑,立刻放行。

    瑶英谢过兵卒,拉着昙摩罗伽进城。

    昙摩罗伽眼眸低垂,看一眼她勾在自己臂上的手,没有说什么。

    两人进了城门,迎面正好有支队伍要出城,几个豪奴抬着一顶轿子走了出来,周围健仆簇拥,软帘被风吹起,一张清秀面孔一闪而过。

    瑶英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孔,浑身僵直。

    朱绿芸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不是应该在长安吗?

    队伍从瑶英眼前走过。

    第92章

    生辰

    瑶英挽着昙摩罗伽的手一点一点变得僵硬,夹杂着飞雪的寒风扑在脸上,虽然隔了层面纱,脸颊依旧被吹得冰凉。

    她不怕朱绿芸。

    以尉迟氏、杨氏为首的河陇遗民已经和她建立盟约,他们信任她,不仅仅看重她魏朝公主的身份,还因为他们想讨好昙摩罗伽。朱绿芸是前朝公主,没办法招揽大批兵马,不了解各个部族之间的矛盾纠葛,不管她出现在此地的目的是什么,尉迟达摩不会被她鼓动。

    朱绿芸不足为惧。

    瑶英怕的人是李玄贞。

    朱绿芸出现在距长安万里之遥的域外之地,书中李玄贞可以为她做出种种匪夷所思的痴狂举动,发现她来了王庭,肯定会抛下一切追过来。

    不管遇到多少艰难险阻,这两人总能化险为夷。

    不幸被牵连进去的人就不一样了。

    和他们扯到一起,通常不是什么好事。

    瑶英和李仲虔这些年之所以过得这么艰难,就是因为李德和李玄贞的迁怒。唐氏死了,在父子俩看来,所有人都要为唐氏陪葬,不管他们无不无辜。

    谢无量死后,瑶英和李仲虔、谢满愿本可以回荆南过上平平静静的日子,李德不允许,李玄贞也不肯放过他们。

    即使李仲虔不争,他也只有死路一条。

    他以为他死了一切都能结束,殊不知在李德眼里,他们是他的儿女,他的臣子,注定要一辈子被他压榨利用,直到一点渣都不剩。

    谢家为他满门战死,李德也不过是感叹一句忠义而已。

    帝王无情,没有情理可言。

    瑶英很清楚,假如她能平安回到中原,和李仲虔团聚,兄妹俩还必须面对李德父子,这一次她和李仲虔不会以忍让来换取生机。

    在那之前,她得先和李仲虔团聚。

    可是现在朱绿芸像是从天而降似的忽然出现在她眼前,李玄贞想必也不远了。

    李仲虔现在到哪里了?他知道她在王庭吗?

    他要是碰到李玄贞,会不会有危险?

    一种强烈的不安袭上心头,瑶英身上冰凉,心尖轻颤。

    耳畔飘来一阵阵悠扬的驼铃声,混杂着胡语、突厥语、波斯语、粟特语的叫卖声此起彼伏,临街的土墙里热气腾腾,高鼻深目的胡人掀开一张巨大炉盖,手中铁钳探进烧得艳红的炉膛中,飞快勾出一张张热气腾腾的馕饼,不一会儿,足足有成年男子一臂长的馕饼堆摞如山包。

    刚出炉的薄馕饼香气四溢。

    瑶英回过神,发现自己一直站在食肆门前盯着薄饼看,摇了摇头,抬起脸,看向昙摩罗伽,正想说几句俏皮话,目光和他的对上,微微一怔。

    他罩着浅色头巾,露出的一双碧眸静静地看着她,像是能看透她的所有忧惧。

    注视她的目光清清淡淡,却有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瑶英望着昙摩罗伽,心里渐渐平静下来,俏皮话全都咽了回去,轻声说:“将军,我刚才看到一个在中原认识的人。”

    说完,补充一句,“我不想看到她……不过看到了也好,早一点知道她出现在王庭,我能早些提防她和太子。”

    理清思路,瑶英轻轻吐了一口气,挺了挺微隆的胸,重新打起精神,方才眉宇间突然浮起的忧愁消失得干干净净。

    她松开挽着昙摩罗伽的手,快步走到食肆前,买了几张洒了芝麻的薄馕饼。

    吃饱了才有力气盘算应对之法。

    昙摩罗伽站在原地,凝视瑶英纤瘦的背影。

    瑶英买好了饼,回到罗伽身边,没分饼给他。两人去了市坊一家驿舍,用的还是阿克巴彦的身份,却被告知通常不会满客的驿舍已经住满了。

    换了一家,也客满了,连地窖都住了商人。

    接连换了好几家驿舍后仍然一无所获,瑶英忍不住问昙摩罗伽:“王庭最近有什么节日么?”

    昙摩罗伽摇摇头。

    旁边一个胡商也没找到住的地方,经过他们身边,闻言,咧嘴大笑,问:“你们不是王庭人吧?”

    瑶英回道:“我和郎君是从羊马城来的。”

    羊马城是汉人聚居地,以前是屯兵牧羊牧马的地方。

    胡商笑着道:“难怪你们不知道,下个月月初是佛子的生辰,为了能赶在生辰前去圣城瞻仰佛子,方圆几百里的人都在往王庭赶,这几天人还不算多,等天气暖和点,大道上全是去圣城参拜礼佛的信众!那时候才叫热闹,城里都挤不下,很多人背着毡毯上路,累了就在路边睡。”

    瑶英一脸愕然,抬头看一眼昙摩罗伽,他在王庭长大,居然不知道这么重要的日子?

    昙摩罗伽眉头轻拧。

    瑶英扭头继续和胡商打听。

    她穿了好几层皮袄,仍旧能看得出身姿纤秾合度,双眸修长妩媚,一望而知是个年轻貌美的女郎,说话又客气,声音清甜,胡商很乐意在她面前显摆自己的见多识广,她问什么他就答什么,知无不言。

    瑶英和胡商攀谈一阵,心中一动,假装不经意地问:“我刚才在城门看到北戎人,他们抬着一顶很气派的轿子,他们也是去圣城拜佛的?”

    护送朱绿芸的兵卒满头辫发,腰佩弯刀,穿着看起来是北戎服饰。

    胡商点点头:“你说的肯定是北戎公主。”

    瑶英嘴角抽了抽:朱绿芸怎么又变成北戎公主了?

    胡商得意地捻了捻胡须,接着卖弄:“北戎的瓦罕可汗被我们佛子吓破了胆,听说佛子的生辰快到了,派遣使团为佛子送来贺礼,那位北戎公主和使团一起来的,据说是可汗从中土汉地接来的一位公主……”

    说到这里,他轻咳几声,脸上神情忽然变得暧昧起来,“这位北戎公主和佛子的文昭公主一样,也是汉女。”

    汉女两个字咬字格外重。

    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瑶英眼皮一跳,想起在高昌听到的那些传言,没来由一阵心虚,赶紧岔开话题,和胡商谈笑几句,拉着昙摩罗伽离开。

    半个时辰后,瑶英总算找到一家还有空房的驿舍,立马找伙计要了一罐清水,滤干净,架在房中炉上煮开,又托伙计买了几张没有涂抹油脂馅料的圆形厚馕饼,盛在碟子里,递给昙摩罗伽。

    “将军,你用些饭食,好好休息。”

    这是瑶英从缘觉那里学来的,她记得他的口味。

    昙摩罗伽没有坐下,看瑶英忙来忙去,视线落到她左手手背上,示意她伸手。

    瑶英把手伸过去。

    昙摩罗伽轻轻摘下她的皮手套,印子看起来颜色变淡了点,他拿起一块干净的布巾,就着清水为她擦洗伤口,拭干水珠,重新给她涂上药,戴好皮手套。

    “公主歇着罢。”

    他语气冷淡,面无表情,刚才为瑶英涂抹药膏的动作却非常轻柔,纤长手指拂过她手背时,刻意收了力道。

    这会儿他越冷淡,越衬得方才他有多温柔。

    像冰块里蓄了一汪春水。

    瑶英心里跳了几下,疑惑地看昙摩罗伽几眼,喔了一声,挪到火炉对面,盘腿坐下。

    昙摩罗伽吃了些馕饼,继续运功调息。

    瑶英双手托腮,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守着他,她挑的是驿舍最好的房间,在炉边支设起毡帐,不用穿皮袄就很暖和,比在山上的冰天雪地要舒适多了。

    不知不觉间,天色昏暗下来。

    瑶英走到外间,吃了些东西,回到火炉旁继续守着昙摩罗伽。

    夜色渐深,窗外传来几声古怪的枭叫。

    昙摩罗伽缓缓睁开眼睛。

    昏黄烛火摇曳,瑶英坐在他对面,一手支着下巴,神色疲惫,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却没什么神采,隔一会儿就晃晃脑袋,试图保持清醒。

    昙摩罗伽看一眼烛台,短案底下一堆堆早已凝结成块的烛泪。

    她又守了他一天。

    昙摩罗伽袖子轻轻一扫,挥灭烛火,道:“公主安置罢。”

    瑶英一个激灵,下意识端坐,眼睛睁大,睁眼说瞎话:“没事,我不累。”

    一边说,一边打了个哈欠。

    烛火熄灭,只剩下火炉放出微弱的光芒,昏暗中,房里响起窸窸窣窣的轻响,瑶英眼前黑影一闪,男人高大挺拔的身影忽然出现在她跟前。

    她呆了一呆,手停在半空。

    昙摩罗伽站在她跟前,握住她的手腕,慢慢俯下身,爬满狰狞伤口的脸离她越来越近。

    炉火黯淡,房中一片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他蓄满张力的身体向她压了下来,似巍峨山峰笼罩而下,气息冰冷。

    瑶英一脸茫然,对上那双沉静的碧眸,屏住了呼吸。

    近在咫尺,他平缓的呼吸扑在她脸上。

    瑶英往后躲了一下,昙摩罗伽靠得更近。

    脖子上突然传来一阵异样,他左手拉着她,右手轻轻挑开她的衣领,手指探了进去,黑手皮手套不知道什么时候摘下了,干燥的指腹贴在她温暖细滑的肌肤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按压。

    瑶英身子战栗了两下,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不知道他的手指到底碰到了哪里,一阵疲倦感汹涌而来,浑身酸软,眼前一黑,倒进昙摩罗伽怀中。

    昙摩罗伽接住瑶英,手指继续按压穴位,听她呼吸变得绵长,收回手指,握着她的肩膀扶她躺下,扯过毡毯盖给她盖上,轻轻压了下被角。

    炉火映在瑶英的半边侧脸上,她眉眼如画,眼窝周围一圈淡青。

    昙摩罗伽退回火炉前,继续打坐。

    驿舍外风声呼啸,一个时辰后,寂静夜空里骤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有人踩着瓦顶行走。

    昙摩罗伽睁开眼睛,瞥一眼火炉对面的瑶英,她在毡毯底下翻了个身,正面对着他,睡得很熟,没有苏醒的迹象。

    他起身离开毡帐,合好帐子,离开房间,推开最外间的窗。

    一道黑影摸索着跳进屋中,立定,朝他行礼,抬起脸,道:“摄政王,阿史那将军到沙城了。将军按照摄政王的指示,在沙城设下陷阱,一共擒住三波杀手,大部分是各个部落被俘虏的青壮,也有王庭人。”

    昙摩罗伽问:“阿史那将军如何?”

    来人小声回答:“阿史那将军准备充分,只受了点轻伤,胳膊上被划了一刀,血已经止住了,没有大碍。”

    说完,问,“将军请示摄政王,该怎么处置那些杀手?”

    昙摩罗伽取出一张羊皮卷:“要他按计划行事,不必拷问杀手。”

    来人恭敬地接过羊皮卷,塞进怀中。

    昙摩罗伽立在窗下,忽地问:“北戎派了一支使团来王庭?”

    来人忙道:“属下正要禀报此事,王的生辰快到了,除了北戎派遣来的使团,其他各国的使团也陆续到了圣城……不止北戎送来一个公主,现在圣城有好几位公主,听说几位公主都貌美如花,还未许婚。”

    昙摩罗伽淡淡地嗯一声。

    来人行了个礼,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昙摩罗伽两道浓眉轻拧,凝望夜色,出了一会神。

    窗前又响起吱嘎声,一个人影小心翼翼地攀爬摸索,钻进屋中,在地上打了个滚,起身朝昙摩罗伽行礼。

    正是奉命去通知各个城主的近卫缘觉。

    “摄政王,属下去各处问过了,各位城主说城中并无异常,不过马场、驻兵的驿所都有人马调动,因为天寒地冻,很多牧民的牛羊冻死了,没顾得上派人去详查,今年驻兵调动的名册还没拟定好,只有月晓城城主这个月正在草拟举荐近卫的名录,记下了几处轮值官兵的调换,属下把文书草稿带回来了。”

    昙摩罗伽接过文书。

    缘觉点燃烛火。

    昙摩罗伽打开文书,借着微弱的烛光一目十行地看完,抬眸。

    王庭五军、各大世家和所有城邦市镇的驻兵之间关系复杂,如盘根错节,光是记载每年的调换、轮值交替的羊皮纸就有十几卷,不过他博闻强识,这些东西一直记在心里,只需要看一眼月晓城的名录就知道哪些调动是异常的。

    他面色平静,吩咐缘觉:“你不必再去月晓城了,直接去沙城,告诉阿史那,小心薛家。”

    缘觉心口发紧,低声应是。

    第93章

    麻烦

    烛火晃动了一下。

    缘觉翻出驿舍,身影如电,朝着沙城的方向而去。

    夜色深沉。

    一只苍鹰悄无声息地落在窗前,黄色尖喙啄了啄土墙剥落的干泥块。

    昙摩罗伽伸出手,苍鹰立刻昂起脑袋,对着他拍了拍翅膀,他取出一只铜环系在苍鹰脚爪上,手指轻轻抚了一下苍鹰。

    苍鹰发出沉闷的咕咕声,展翅飞向夜空。

    他立在窗前,凝望黑沉沉的天穹,眸光清淡如水。

    阿史那毕娑、缘觉、刚才过来传信的死士、留在王庭石窟掩人耳目的近卫,文昭公主……知道摄政王此刻身在沙城之外的人,只有这几个。这些人是他的近卫,从小发誓效忠于他,对他忠心耿耿,不会泄露他的秘密。

    文昭公主是个例外。

    烛火被从罅隙里吹进屋中的夜风扑灭,腾起一阵青烟,隔壁传来几声轻轻的呓语。

    昙摩罗伽回过神,转身回到生了火炉的里间。

    屋中黑魆魆的,热气笼在纱帐里,温暖如春,瑶英侧身躺在毡毯间,闭目酣睡,梦中偶尔发出几声模糊的呢喃。

    昙摩罗伽俯身,盘腿坐下,继续运功调息。

    呢喃声忽然变成带着惊恐的呼喊。

    昙摩罗伽睁开眼睛。

    昏暗的光线中,睡在他对面的瑶英双眼紧闭,并没有苏醒,身子却在不安地扭动,不知道梦到了什么,眉头紧皱,一双手紧紧攥着毯子,雪白的脸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昙摩罗伽想起她在高昌病倒的那次,起初她可能想试探他的身份,一路上经常借故接近他,后来真病倒了,反而不再刻意探查他的身份,不管发现他身上有多少古怪的事,一句也不多问,仍旧信赖亲近他,连男女之别都不在乎。

    爱戴敬仰他的人很多,但是对另一重身份的他抱着一种近乎天真的信任的人只有她一个。

    瑶英眉头拧得愈紧,整个人轻颤起来。

    白天遇到朱绿芸,她失神了一瞬,很快按下担忧,重新精神抖擞。睡着了以后,整个人松懈下来,两年来的奔波流离和对无法更改李仲虔命运的恐惧涌进梦中,她再度梦见李玄贞害死李仲虔的场景,无助地奔跑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一遍遍地呼喊着阿兄。

    跑啊,快跑啊。

    瑶英紧攥着毯子的手用力到僵直扭曲。

    昙摩罗伽拧眉,起身,走到瑶英身前,俯身,轻轻扯开她的手,取下手套,伤口的药膏已经蹭没了。

    手指一紧,瑶英忽地紧紧扣住他的手,像溺水的人突然看到一根浮木,攥得紧紧的,似缠上来的娇嫩藤条,绵密而又柔韧。

    昙摩罗伽没有挣开瑶英的手,空着的右手打开药盒,重新给她涂药,擦净手,眼眸低垂,丰唇翕动,低声念诵经文。

    幼年时,每当被噩梦缠绕,他就念诵经文。

    “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他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嗓音清冷,音调悦耳,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

    无悲无喜的念经声宛转悠扬,汇成一片磅礴海潮,破开幻象,梦里的场景烟消云散,瑶英心有所感,渐渐平静下来。

    半梦半醒中,她眼睫轻轻颤了颤。

    屋中没有点灯烛,炉火微弱,一道身影坐在她身边,像一尊佛。

    瑶英意识朦胧,什么都看不清,却莫名觉得很安心,合上眼睛,沉沉睡去。

    半晌后,听她呼吸绵长,昙摩罗伽起身,坐回原位。

    窗外,雪落无声。

    瑶英一觉黑甜,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她躺在毯子底下,周身温暖舒适。

    瑶英呆了一呆,怎么也想不起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赶紧爬起身,看到对面昙摩罗伽仍然坐在那里闭目调息,动作立刻变得小心翼翼。

    雪亮天光从高窗照进屋中,从帐前浮动的刺眼光线来看,今天是个大晴天。

    瑶英没想到自己会睡得这么沉,暗自懊恼,揉揉眼睛,蹑手蹑脚挪到昙摩罗伽身边,凑近细看他的脸色,发现他神色有些憔悴,心里愈发愧疚。

    不知道昨晚他有没有发作过。

    瑶英一眨不眨地盯着昙摩罗伽的脸出神,温热的鼻息拂在他颈间。

    他睁开眼睛,瞥她一眼。

    看他醒了,瑶英凑得更近了点:“我昨晚不小心睡着了,将军没事吧?”

    “无事。”

    “将军今天有没有好点?”

    昙摩罗伽微微颔首。

    瑶英松口气,起身退开,拢起纱帐,开窗散去浊气。

    门上几声叩响,伙计送来清水,一盆方方圆圆、大小厚薄不一的馕饼和羊肉。

    瑶英蒙上面纱,接了东西,先滤了水,送一份到昙摩罗伽跟前,自己掰了张馕饼吃,和他说了一声,下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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