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苏丹古以为她又脚滑了一下,扶她站稳,立刻就要收回握在她双肩上的手臂,她顺着他的动作又往前倒了一下,娇躯整个靠在他怀里,挣扎着想爬起,却绵软无力,柔弱无骨。

    苏丹古眉头轻拧,低头看瑶英,对上她微红的眼睛。

    她面颊晕红,眼神朦胧,双肩微颤,犹如一枝梨花春带雨,我见犹怜。

    亲兵觑眼看着瑶英,目瞪口呆:“摄政王……文昭公主她……”

    苏丹古打横抱起瑶英,转身走进庭院。

    “她病了。”

    他还以为这又是一次试探。

    亲兵呆了一呆,苏丹古已经抱着瑶英匆匆入院。亲兵忙醒过神,牵着马跟进门廊,转身扣上门,跟进主屋,想了想,没跟进内室,垂手站在屏风外面等着。

    苏丹古快步走进南屋内室,放下瑶英,垂眸,轻轻拉开她腕上的衣袖,手指搭在露出来的雪白皓腕上。

    瑶英身上一阵热,一阵冷,轻轻哆嗦。

    苏丹古看着她额头沁出的细密汗珠,收回手指,起身,绕过屏风走到外间,问亲兵:“所有人都出城了?”

    亲兵抱拳,回道:“回摄政王,方才在驿舍内,金勃小王子的护卫和舞姬突然刺杀小王子,百夫长按着将军的指示,护着小王子逃了出来,因怕城中还有杀手,先出城去了。只有属下和阿兰若奉命在此等候摄政王。”

    ……

    进城之前,苏丹古吩咐过,假若事情有变,所有人先撤出高昌王城,若是城中戒严,无处可去,可以到庭院这里汇合,阿兰若就是看守这处庭院的人。

    今晚苏丹古几人离开后,驿舍厅堂翩翩起舞的舞姬突然一抖双臂,袖间滑出雪亮匕首,朝喝得醉醺醺的金勃扑了过去。金勃的护卫反应过来,拔刀相迎,顿时鲜血四溅,满场刀光剑影,观看歌舞的胡商吓得抱头鼠窜,叫的,喊的,骂的,吼的,乱成一团。

    眼看金勃就要惨死胡姬剑下,谢青立马拔出佩刀冲了出去,救下金勃,谢冲和其他护卫帮忙制服了那几个胡姬。

    金勃差点血溅当场,心有余悸,酒却没醒,扯着谢青的手不放,大叫:“多谢这位壮士出手相救!”

    谢青沉着脸甩开金勃,旁边几个护卫哈哈大笑。

    就在此时,又生变故,金勃的护卫居然一刀斩向了自己的主人!

    场上众人目瞪口张,接着又有几个北戎护卫暴起,趁着众人发愣之际,手起刀落,杀了身边的同伴,人头满地咕噜噜乱转。

    金勃被砍了一刀,鲜血喷涌而出,这回彻底酒醒了,吓得哇哇大叫起来。

    这时,驿舍外传来马蹄踏响,弓弦震动。

    胡商们早已四散而逃。

    谢青几人对望一眼,怀疑金勃身边的近卫可能都背叛了他,而且他们还有帮手,驿舍不是久留之地,再不迟疑,直接抓起金勃冲了出去。

    亲兵留了下来,提醒王庭这边的人逃出城后,一把火烧了驿舍,给苏丹古几人示警,免得他们回来时落入对手的圈套。

    ……

    主屋只点了一盏油灯,灯火昏暗,看不清屏风上的图案。

    苏丹古听亲兵简单说明今晚发生的事,问:“院中可有侍女?”

    亲兵愣了一下,摇摇头,道:“这院子一直由阿兰若守着,除了他,就只有几匹马、两头骆驼,没有旁人了。”

    苏丹古沉默了片刻,“送些热水过来。”

    说完,转身绕过屏风,走进内室。

    亲兵一呆,反应过来:文昭公主病了,需要人照顾,可她的人刚刚都趁乱逃出城去了,所以摄政王才会问有没有侍女。

    他去找阿兰若要了一壶热水,送到主屋。

    “摄政王……属下刚刚问阿兰若了,驿舍的火已经扑灭了,王宫那边不知道是什么状况,刚才有禁卫挨家挨户登门发出警示,现在城中颁布戒严令了,只要有人出门走动就会被抓去关起来。”

    也就是说,李瑶英必须熬过今晚,深更半夜的,别说出门请郎中找侍女,只要门锁一响,禁卫可能就循声而至了。

    苏丹古嗯一声,接过铜壶:“再去找一身干净衣裳。”

    亲兵道:“摄政王,府中备有衣裳,不过都是男子的。”

    苏丹古已经转身进了内室,沙哑的声音透过屏风传出:“拿来。”

    亲兵应是,找了些换洗衣物,干净的被褥巾帕,烧了几大桶热水,和阿兰若一齐抬着送到主屋,抬进内室。

    屏风后,一星如豆灯火轻轻摇晃。

    苏丹古立在床榻前,身影清癯挺拔。床帐密密匝匝围着,看不清榻上文昭公主的情形,不过隐约可以看到床上女子窈窕玲珑的身姿,娇弱的喘息声断断续续传了出来。

    阿兰若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床榻,一道冰冷目光扫了过来。

    苏丹古瞥他一眼。

    似有一盆雪水兜头浇了下来,阿兰若顿觉不寒而栗,连忙埋下头,和亲兵一起退了出去。

    门从外面合上了。

    屋里,苏丹古转身,面对着床榻,抬手拢起床帐。

    黯淡的灯光落在床榻前,瑶英侧身躺在枕上,紧抱双臂,蜷缩成小小的一团,衣领散乱,露出一痕雪脯,最里面的衣衫已经被汗水湿透,透出肌肤雪色,鬓发也汗湿了,发丝黏在脸颊上,泛着湿光。

    她意识朦胧,感觉到亮光,睁开眼睛,浓睫颤抖,虚弱地道:“给苏将军添麻烦了……我这是犯了老毛病,不碍事的。”

    即使在这个时候,她的声音依然娇柔平和,端庄冷静。

    “公主是不是忘了服药?”

    苏丹古问。

    瑶英在枕上摇摇头,“还没到日子……我算过的……”

    她先天不足,每个月都服用凝露丸,上次服药的日子她记得很清楚,就在来高昌的路上,距现在才十天而已。今晚她一直觉得晕晕乎乎,有些发热,还以为自己是做贼心虚,没想到竟是犯了旧疾。

    苏丹古接着问:“公主身上可有药丸?”

    瑶英紧紧抱着双臂,身子轻颤,没说话。

    苏丹古俯身坐在榻前,道:“公主向来谨慎,身上想必带着药丸。”

    瑶英不吭声。

    苏丹古问:“公主是不是怕散药的时候没人看顾?”

    瑶英心尖一颤,抬起眼帘,看着苏丹古。

    四目相接,他双眸幽深,眼神沉静,似从云端俯瞰她,仿佛能看透她的所有心思。

    瑶英苍白的脸上绽出一个清浅的笑,轻声道:“没事,我睡一觉就好了……熬过今晚就没事了。”

    苏丹古俯视着她:“我略通医理,公主不必掩饰。”

    瑶英一怔。

    苏丹古平静地道:“虽说男女有别,于我而言,公主只是个病人,我是释门弟子,可以看顾公主,公主不必为难,服药吧。”

    他音调冷清,一字一句从他口中说出,像幽泉淌过石滩,冷冽清寒。

    有种若有若无的威压,温和,又带着千钧力道,让人有些喘不过气。

    瑶英浑身难受,眼睛发酸,紧紧攥住胳膊,低低地嗯了一声。

    苏丹古问:“药丸在何处?”

    瑶英松开手,哆嗦着在身上摸索了一阵,找到一枚小巧的玉瓶。

    苏丹古从她指间接过玉瓶,倒出一丸药,手指抬起她的下巴,喂她吃了下去。

    药丸入腹,瑶英身上渐渐发热。

    她身上湿透了,必须换身干爽衣裳,挣扎着起身:“将军,劳你扶我一把……”

    苏丹古扶她起身,把她搀到木桶旁,让她倚靠着站好,转身退了出去。

    几声脚步声后,他停了下来,站在门前,背对着屏风,身姿挺直。

    瑶英看不到外面,也就顾不得羞赧了,脱下衣衫,费力地绞了绞帕子,擦了擦身上。

    屋中生了炭火,她晕乎乎的,头重脚轻,浑身软绵绵,光是擦身的几个动作就让她气喘吁吁。现在谢青不在身边,苏丹古又是个男人……她咬了咬舌尖,强迫自己清醒,匆匆换上旁边屏风上搭着的衣衫,转身往回走。

    一步迈出去,脚下绵软,整个人软倒在地。

    噗通一声沉重钝响,站在门边的苏丹古霍然转身,走到屏风前时,脚步一顿,“公主?”

    瑶英摔在地上,浑身都疼,咬咬牙,想自己站起来,手掌刚刚撑地,只觉眼前天旋地转,腹内一阵恶心,无奈,只得轻声答应了一声。

    脚步轻响,屏风前人影微晃,一双皂皮靴一点一点朝她靠近。

    苏丹古俯身抱起瑶英,送到床榻上。

    瑶英精疲力竭,全身酸痛,低声说了句多谢,脑袋刚碰到枕头,眼睛已经闭上了,眼睫轻颤。

    苏丹古放下她,视线从她散乱的衣襟一扫而过,扯过被褥盖在她身上,拉起她的手,轻轻撸起袖子,手指搭脉。

    她服了药,脉象平稳了些,不过还得熬过今晚的散药。

    像她这种长年服药之人,散药之时会浑身时热时冷,必须卧床休息,等药性散过去也就好了。

    苏丹古放开瑶英的手。

    她掌心发烫,微微汗湿,手指却冰凉,指节如葱根,柔软纤细,根根如玉。

    苏丹古顿了一下,拉着瑶英的手送回被褥底下,扯过锦被盖好,怕风漏进去,手指又按了按被角。

    他起身,放下床帐。

    门上几声叩响,亲兵送来两碗热腾腾的素汤饼,道:“摄政王,府中只备了些伤药,没有其他药材。”

    他说着话,踮脚往里张望了一下。

    屏风挡着,什么都看不到。

    亲兵沉默了半晌,懊恼地道:“摄政王……我从来没听说公主会犯病……一次也没有……”

    文昭公主来到王庭以后,他负责护卫公主,从王宫到佛寺,他一直跟随公主,公主总是神采飞扬、明艳动人,只有这两天瞧着好像憔悴了些,他只当公主累着了,没想到原来公主生病了。

    苏丹古接过素汤饼,一语不发。

    王庭近卫当然不会知道李瑶英生病的事,甚至她身边的亲兵也不知道。

    唯一知道她每个月必须服药的人,可能只有谢青。

    美貌和柔弱能博得怜爱疼宠,但换不来尊重敬畏。

    在这远离中原的域外之地,大魏公主的名号就像缥缈的海市蜃景,终将褪去那层虚无的光华,假如李瑶英软弱胆怯,一个小小的亲兵就能毫不犹豫地背叛她。

    所以她不敢怯懦。

    她必须永远冷静理智,永远意志坚定,永远目标明确,如此才能真正收服属下,获得他们的忠诚。

    现在,她的亲兵,那支成立不久的商队,全都效忠于她李瑶英,而不是魏国公主。

    她一步步走来,历尽艰辛。

    第70章

    二更

    前半夜,瑶英身上火烧一样滚烫,连水都喝不进,更别提吃下那碗素汤饼。

    她感觉自己被人轻轻扶了起来,汤碗送到她唇边,清淡的甜香扑鼻而来,她却觉得恶心,抬起手臂,推开了那碗汤。

    汤水溅了出来,碗立刻挪开了。

    被窝里暖烘烘的,像藏了一炉明艳炭火。瑶英浑身燥热难耐,忍不住推开压在身上的被褥。

    刚推开,被褥又盖了过来,她再推开,不一会儿,被褥轻轻回到原位,她病中使起性子,嘴里发出不满的哼哼声,双足奋力踢开被褥,一下一下把被褥往下踢动。

    像只闹脾气的猫。

    床边的人影凝定了一刹那。

    热气散去,瑶英觉得舒服了些,摊开手脚翻了个身,枕着自己的胳膊,蜷卧而眠,乌黑长发披满肩头,纤巧玉足露在外面,脚背微微绷紧,可怜兮兮,身姿纤弱,和刚才闹脾气的样子判若两人。

    片刻后,被褥又笼在了她身上。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压了下被角。

    瑶英忽然睁开眼睛,抬眼看去,浓睫湿漉漉的。

    这动作让她觉得很熟悉,很安心。

    ……

    小的时候,瑶英天天吃药,整晚整晚睡不着。尤其是刚刚练习走路的那一年,双腿疼痛难忍,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换姿势都疼。

    她不想因为受不住疼而哭,可眼泪还是掉了下来,湿了枕头。

    李仲虔听到声音,手秉灯烛走进内室,往她脸上照了照:“小七?”

    瑶英知道他脾气急,怕他担心,立马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假装睡着了。

    李仲虔俯身,拉高滑落到她肩膀底下的被子,轻轻按了两下,又按按被底,在床边站了一会儿,出去了。

    瑶英的腿还是很疼,心里却觉得踏实了很多,翻个身,继续睡。

    ……

    经年过去,瑶英早已经忘却那些曾让她彻夜难眠的痛楚,只记得阿兄的手笨拙按压被角时的轻柔力道。

    灯火昏黄黯淡。

    瑶英盯着床边那只纤长的手,目光慢慢往上,看到一张狰狞的夜叉面具。

    她怔了怔,迷迷糊糊地想,这个梦有点恐怖。

    视线继续往上,一双深碧色眼眸静静地看着她,眸光清淡。

    瑶英眼眶微热。

    积压在心底的委屈、恐惧、无助、孤独如翻滚的江潮,突然涌了上来,喷薄而出。

    “阿兄……”

    叫出这两个字,她鼻头一酸,泪盈于睫,抓住那只正准备收回去的手。

    “阿兄,我难受。”

    因为知道是梦,所以不必隐瞒,可以尽情地撒娇诉委屈。

    滚烫的手抓住微凉的手,似有电流掠过。

    掌心的手轻轻挣了挣。

    瑶英握得更紧,像幼时握住那双无数次拉着她、教她一步步学步的手一样,小脸凑上去,依赖地蹭了蹭,无声撒娇。

    被她紧攥着的手不动了,任她把滚烫的小脸贴上去,衣衫底下肌理微凉,很舒服。

    “阿兄……”瑶英仰着脸,软语撒娇,“别戴面具好不好?鬼脸有些吓人。”

    男人低头看她。

    瑶英一张脸烧得通红,双眸微醺,春色潋滟,定定地凝视着他,认错了人,格外理直气壮的,又娇又蛮。

    “阿兄。”

    她催促,声音细细的,气息微弱,眉头紧蹙,似在强忍痛苦。

    男人没做声,缓缓摘下面具。

    夜叉脸下一张遍是伤疤的脸。

    他拿着面具,准备重新戴上去。

    瑶英按住他的手臂,眉眼微弯,冲他甜甜一笑,眼角眉梢都是盈盈的笑意,似乎完全没注意到他脸上的伤痕。

    “这样好多了。”

    瑶英轻声道,这下觉得踏实了,抱着他的胳膊,合上眼睛,又睡了过去。

    男人微怔。

    到了后半夜,瑶英开始发冷。

    丝丝缕缕的凉意从骨头缝里钻进去,蹿遍全身,她手脚冰凉,紧紧抱住自己,缩成一团。

    一直被她紧攥着的手从她掌间滑了出去。

    肩头一重,有人给她加了一层被褥,依旧是轻轻按压了两下,掖好被角。

    瑶英瑟瑟发抖,轻声道:“阿兄,我冷。”

    床榻边的身影离开了一会儿,搬来被褥,铺在她身上,按了按。炭炉被拖到榻边,发出细小的吱嘎声。

    瑶英还是觉得冷,牙齿打颤。

    挺拔的身影在床榻边坐定,被角撩开一角,一只手探了进来,手指按在她腕上。

    带有细细一层薄茧的指腹擦过她的手背,她浑身战栗,紧接着,一股暖流从手指相触的地方漫溢开来。

    指腹贴着的地方暖洋洋的,瑶英觉得好受了点,下意识朝身影靠了过去,紧紧挨在他身边,慢慢地,娇软的身躯整个贴了上去。

    身影一动不动,如同一尊雕塑。

    折腾了一夜,油灯燃尽,冒出缕缕青烟。

    瑶英时热时冷,半梦半醒,睁开双眼。

    床前一片昏暗,一束清冷月光漫过窗扇照进屋中,落在床榻旁的男人身上,月华切过他的脸庞,疤痕淡去,勾勒出的线条深邃优雅,眼睫罩下一层淡淡的暗影,衬得那双碧眸愈加清澈幽深。

    他眼眸低垂,丰润的嘴唇轻轻翕动,口中念念有声,在诵读经文。

    瑶英只会几句简单的梵语,听不懂他念的是什么经,只恍惚听懂了几个词:解除病痛,无诸疾苦。

    苏丹古果然是释门弟子,放下屠刀的时候,也会念经。

    他念经的音调清冷宛转,瑶英一句也没听懂,不过知道他是在为自己祝祷,心里似有暖流涌过,踏实熨帖,身子渐渐没那么难受了,眼皮发沉,沉沉睡去。

    这一次,瑶英睡得很安稳。

    当她再睁开双眼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

    初露的日光倾洒而下,映在积雪上,窗前一片浅浅浮动的淡青天光。

    瑶英药性已散,动了动胳膊,浑身酸软无力,扫一眼屋中,一愣。

    苏丹古靠坐在床榻前,双目紧闭,像是睡着了。

    他果真守了她一夜?

    瑶英呆了一呆,回想起昨晚的种种狼狈,怕吵醒苏丹古,没敢起身,被褥底下的双足动了动。

    手脚慢慢恢复气力,她身上干爽舒适,精神充沛,又可以活蹦乱跳了。

    瑶英在被子底下轻轻扭动,慢慢挪到床榻另一侧,视线回到苏丹古身上。

    他靠坐着,仍然是诵经时的姿势,肩背紧绷,眼圈周围一圈好像有些发青。

    这个杀人不眨眼的男人居然会这么体贴地照顾人。

    瑶英凝望着苏丹古,怔怔地出神。

    ……

    她天生丽质,爱慕她姿容的少年郎不知凡几,只要她肯对他们笑一笑,他们可以为她搏命。

    但那一腔炽烈如火的恋慕不过是少年人的一时热血罢了,他们仰慕的是那个貌美如花、高高在上的公主,是第一美人,她不能当真。

    瑶英知道,郑景喜欢她,薛五喜欢她,裴家郎君喜欢她。

    他们的喜欢不假,然而当她的性命和他们的前程不能两全时,有几人敢为她放手一搏?

    就算是真心实意爱慕她的郑景,也是在一时冲动之下才开口要她跟他一起走。

    瑶英甚至可以确定一件事:假如李德或者李玄贞当着所有人的面杀了她,京中那帮少年郎会愤怒李德无情,会为她惋惜,为她泪洒而下,为她拔剑而起,然后呢?

    清醒过后的他们会继续效忠李德父子,就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

    他日,那些少年郎垂垂老矣,子孙满堂,妻妾成群,可能会回想起香消玉殒的她,为她黯然神伤片刻。

    并不是少年郎们无情无义,瑶英和他们连话都没说上几句,不必奢求其他。

    在这世上,当她身陷绝境之时,能不远千里、义无反顾来救她的人,永远只有二哥李仲虔。

    会不顾一切为她报仇的人,也只有李仲虔。

    所以,瑶英在为李仲虔奔波的时候,没有哭哭啼啼找郑景帮忙,而是以谢家的家财去和郑家做交换。

    和杜思南通信时,她以他最渴望的名望地位为诱饵,列出一条条足以让他动心的前景。

    当被海都阿陵逼至绝境,无路可逃,不得不求助于昙摩罗伽的时候,瑶英也是心计飞转,字字句句带着暗示之意,试图以利益打动昙摩罗伽。

    昙摩罗伽救了她。

    却不是因为她许诺的好处,也不是因为想和大魏结盟。

    那时的她什么都没办法保证,他根本没把她的话当真。

    瑶英后来认真思索过,昙摩罗伽之所以庇护她,也不是因为她帮助过蒙达提婆,因缘际会为他带来水莽草。

    他救她,只因为他能救她。

    哪怕昙摩罗伽时日无多,也会顺手救下她这个陌生人。

    他承诺庇护她,就真的昭告天下,让她以效仿摩登伽女的名头栖居佛寺,以逃离海都阿陵的觊觎。

    现在又派苏丹古护送她来高昌,助她早日还朝。

    从始至终,他不需要她的感激,更不需要她拿出什么来交换。

    ……

    瑶英坐起身,想起上早课时,昙摩罗伽端坐佛殿,朝自己看过来的那道眼神。

    他的眼神清冽出尘。

    瑶英笑了笑,脸颊微热。

    苏丹古行踪诡秘,阿史那毕娑古里古怪,昙摩罗伽对苏丹古的信任也让人侧目。

    她有种敏锐的直觉,苏丹古那张疤痕遍布的脸和他的眼睛不相配。

    她怀疑苏丹古的身份,这些天多次刻意试探。

    他应该是有所察觉的,即使如此,待她一如既往。昙摩罗伽派他来保护她,他便好好守着她。

    瑶英徐徐吐出胸腔间的一口浊气。

    不管昙摩罗伽、苏丹古、毕娑师兄弟之间到底隐瞒了什么,苏丹古到底是什么身份,那都是他们的事,她不该探寻他们的隐秘。

    君以诚待之,她也该以诚相待。

    第71章

    医嘱

    一室清浅天光潋滟,炭炉发出毕毕剥剥的燃烧声。

    苏丹古还没醒。

    床榻旁搁着他平日戴的夜叉面具。

    瑶英轻轻翻开被褥,跪坐在苏丹古面前,凑近了看他的脸。

    伤疤交错纵横,像是火烧出来的痕迹。

    瑶英紧张地屏住呼吸,身子往前探。

    只要她一抬手,就能摸到苏丹古脸上的伤疤,确定这张狰狞恐怖的脸到底是不是真的。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

    却不是去摸苏丹古的脸,而是拿起了床脚一张胡乱堆叠的波斯薄毯。

    昨晚她一直在闹腾,散药的时候不停踢开被褥,苏丹古一次次把这张薄毯压在她腿上,既不会太重压得她不舒服,又能防止她着凉。

    瑶英笑了笑,抖开薄毯盖在苏丹古身上,动作轻柔,生怕吵醒了他。

    这一路他几乎日夜警戒,也不知道他每天能睡几个时辰。

    瑶英盯着苏丹古看了一会儿,收回视线,悄悄下了床。

    他的脸到底是真是假,她不在意。

    屋中瑶英换下的衣物已经收拾走了,长案上两碗冷掉的素汤饼,汤汁凝结,碎汤饼泡了一整夜,胀得雪白。

    瑶英抱着自己的鞋袜,赤足踩在地毯上,蹑手蹑脚走到外间,拢起长发,穿袜穿鞋,系上革带,从前她娇生惯养,光是专为她梳头发的侍女就有三四个人,现在她已经能自己熟练地盘发髻,妇人发式和男子发式都会。

    屋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响,有人叩了叩房门。

    瑶英拉开门。

    亲兵站在门外,神态恭敬,目光落在门槛前,看到一双明显不像男子靴鞋的精巧鹿皮靴,呆了一呆,抬起头。

    瑶英俏生生地立在门前,束发于顶,身着他昨晚找来的联珠纹半袖翻领锦袍,腰间束带,别了一柄匕首,丰肌如雪,眉眼端丽,朝他一笑,面容苍白。

    亲兵回过神,小声道:“公主好些了?”

    瑶英点头,道:“苏将军还没醒,可是有要事向他禀报?若不是紧要事,再等小半个时辰。”

    亲兵挠了挠头皮,说:“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昨晚摄政王吩咐,让阿兰若去抓药,城中戒严,他不能出门,今早他拿着药方出去,还是被巡城卫士赶了回来,城里还在戒严。”

    瑶英心中一动,跨出门槛,合上门,让亲兵把药方拿给她看看。

    亲兵取来药方,她接过细看,药方写了两份,一份是胡语,一份是梵语,她能看懂一些胡语,上面所写的药材正是舒缓药性需要的药物。

    这份药方是为她写的。

    瑶英出了一会神,低头再看药方。

    苏丹古的字迹峻整严饬,笔锋刚劲,力透纸背,像他的人,气势磅礴刚猛。

    她在佛寺里看过昙摩罗伽的笔迹,清朗峻秀,雍容空灵,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无论梵语、胡语还是汉字,都很优美,一如其人,似欲乘风归去的谪仙。

    瑶英摇头失笑,把昨晚迷迷糊糊间一闪而过的怀疑赶出脑海。

    她心里有很多猜测,其中就属这个最异想天开。

    “这药方是给我开的。”瑶英把药方还给亲兵,道,“现在我们不知道王宫到底出了什么事,别让阿兰若出去冒险,我已经好多了,不用吃药。”

    亲兵飞快扫一眼她的脸庞,她还有些虚弱,说话也是有气无力的,神态却从容不迫,双眸清亮,一点都不像病了,想起她昨晚连路都走不了的样子,心中暗暗佩服,没有应是。

    瑶英问起驿舍的事。

    亲兵详细告诉她昨晚的变故,最后道:“缘觉和昨晚出城的人都没有消息传回来。不过请公主放心,谢青他们安全出城了。阿兰若打听过了,今天城中戒严是王宫颁布的命令,和驿舍没有关系,市署的人不知道北戎小王子到了高昌,以为昨晚死在驿舍的那些人是为了抢劫商队的货物起了内讧。”

    知道谢青几人安全撤离了驿舍,瑶英放下心来。

    阿兰若知道她醒了,给她送来一大碗炖得烂烂的肉汤。

    肉汤清炖,一股浓烈腥膻味,瑶英没什么胃口,但是昨晚折腾了那么久,手脚绵软,需要补充体力,还是硬逼着自己吃了几口,肉汤下肚,一阵反胃的感觉。

    她拿起匙子继续吃,门口几声脚步踏响,一道人影逆光而立,笼下的阴影罩住了她和她面前的肉汤。

    瑶英手执银匙,抬起头,看着门前的人。

    苏丹古站在阶前,垂眸看她,脸上又戴上了那张夜叉面具,身姿高挑挺拔,腰间革带紧束,窄袖袍勾勒出劲瘦的线条,似一张拉满的弓,举手投足蓄满力道。

    “昨晚因我之故,让苏将军受累了……”瑶英道,指指食案上的一大罐肉汤,“将军一起用些早饭?”

    苏丹古没做声。

    瑶英直起身,给他盛了一碗汤,拿了几张胡饼,摆在空食案上。

    门外长靴落地响,亲兵从长廊另一头跑了过来,走到苏丹古身侧,小声说了几句话。

    苏丹古转身走了。

    瑶英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一摊手,接着吃自己的。

    一盏茶的工夫后,苏丹古和亲兵谈完话,回到厅堂,瑶英已经吃完早饭回房了,长案上摆放着汤碗食盘,碗上倒扣了张盘子。

    亲兵打开盘子,汤还是热的,冒出丝丝缕缕热气,胡饼架在炭炉边烤着,松脆瑄软。

    “公主真细心。”亲兵笑着道。

    苏丹古一语不发。

    瑶英回到房里,床榻上干净齐整,应该是阿兰若进来收拾过了。她头还是有点晕,躺下歇了一会儿,小睡片刻,门上传来几声轻响。

    她揉揉眼睛,起身开门,一道清冷目光落到她身上。

    “苏将军?是不是阿青他们有消息了?”

    苏丹古没回答,径自进屋,瑶英跟上他。他扫一眼坐榻,瑶英会意,乖乖坐下,等着他开口,他也跟着落座,伸出手,手上没戴平日那双皮手套。

    瑶英脸上神情有些茫然。

    苏丹古视线落在她手腕上。

    瑶英一愣,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腕,再抬头看他,无言对视了半晌,她猛地反应过来,挽起自己的袖子,露出一截凝霜皓腕,伸到苏丹古面前。

    苏丹古垂眸,为她搭脉:“这是公主第几次拖延服药?”

    瑶英忙道:“我往日都是一月服一次药,算上这次,大概有三四次拖延了几天。”

    那是在北戎营地的时候,她怕海都阿陵发现她的弱点后故意折磨她,不敢让他瞧出端倪,等他不在营地的时候才敢服药。有次她刚服完药海都阿陵就回来了,当时她很紧张,强撑着没露出异样,衣衫都湿透了。

    苏丹古接着问:“每次散药都和昨晚一样?”

    他问话声音冰冷,有种让人无所遁形的威压,瑶英从小就怕郎中,老老实实地回答:“差不多,不过没昨晚那么难受。”

    苏丹古没说话,两指搭在瑶英腕上,垂目思考。

    瑶英忍不住问:“苏将军,我这几年只要按时服药就不会犯病,这次提前发作,不知是什么缘故?”

    苏丹古收了手指,“公主先天虚怯羸弱,多日奔波劳累,加之忧惧于心,气血不足,才会提前犯病。”

    瑶英嗯一声,她担心李仲虔冲动之下出事,急着回中原和他团聚,又不想成为亲兵的累赘,有时候身体不舒服也不当回事,继续咬牙坚持,这一次提前发作,大概就是因为这些天实在太累了。

    苏丹古道:“公主以后若觉得身体不适,须立即服药,不宜拖延。”

    拖延的次数多了,可能会拖成大症候。

    瑶英回过神,点点头,歉疚地道:“我记下了,这次给将军添麻烦了。”

    苏丹古低头看她。

    她跪坐在坐榻上,微低着头,发丝乌黑丰泽,双颊雪白,眼睫轻颤,神情有些不安。

    本是千娇万宠、锦绣堆里长大的雍容公主,不该流落域外。

    苏丹古站起身。

    瑶英跟着站起来,送他出门。

    苏丹古转身,道:“公主身体不适,如实告知我便是,不必隐瞒,也不必硬撑,更不能拖延服药。”

    瑶英心中微暖,应了一声:“多谢将军提醒,我记住了。”

    一个时辰后,亲兵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出现在瑶英房门前。

    “阿兰若趁着看管不严,出门抓齐了药,刚刚煎好的,公主趁热喝了罢。摄政王说公主的身子还没好,得喝了这些药。”

    瑶英愣住了,接过药,道:“请你转告摄政王,我不碍事的,还是别让阿兰若去冒险了。”

    他们还没脱离险境,她不想因为自己的缘故给苏丹古添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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