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叶鲁可汗躺在毡毯之间,面色青白,呼吸微弱,亲兵瞧瞧他的脸色,翻开眼皮看了看,朝瑶英摇摇头。

    瑶英早就料到如此,叶鲁可汗肯定没救了,不然大王子不敢放她进牙帐。

    她依旧坐在榻旁,渐渐适应了牙帐里的味道。

    夜里她留下没走,帐篷外传来说话声,大王子和别木帖一前一后走进帐篷。

    大王子看了瑶英一眼,没在意,转头和别木帖说话。

    瑶英眼眸低垂,姿态温驯顺从。

    别木帖浅黄色的眸子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嘴角浮起一抹痞笑,用胡语和大王子说了几句什么。

    大王子听了,看着瑶英,眼神邪淫,也用胡语回答了一句。

    瑶英一动不动。

    她身边的塔丽却变了脸色,浑身发抖。

    大王子抬腿踢向塔丽,喝道:“贱奴!怎么不把我的话说给公主听?”

    塔丽瑟缩了两下,躲到瑶英身后,不敢吱声。

    大王子看着瑶英吓得微微轻颤的手,大笑数声,转身离了帐篷。

    别木帖也跟了出去。

    转身之前,他忽然回头,目光如电,在瑶英身上转了一个来回。

    瑶英背对着他低头安慰塔丽,手心里密密麻麻的汗。

    不一会儿,帐门轻轻合上,别木帖出去了。

    瑶英低声问塔丽:“刚才大王子说什么了?”

    塔丽小声道:“大王子说了些粗俗的不敬之语。”

    大王子说要当着所有魏朝亲兵的面撕了公主的衣裙,她不敢翻译给公主听。

    瑶英沉默了半晌,泪水潸然而下,伏在叶鲁可汗榻边,小声啜泣。

    “你不说我也能猜到……他们这些塞外野蛮之人……能说得出什么好话?”

    “我恨李玄贞!他真狠心!我是堂堂大魏公主,金枝玉叶,流落到这塞外之地,和这些野蛮人为伍……可汗又活不长了……我以后该怎么办……”

    她哭了很久。

    塔丽手脚无措,拧干帕子为瑶英拭泪,温言劝哄,她才慢慢收了哭声。

    凛冽的西北风呼呼地吹着,帐门外人影晃动。

    瑶英低头拭泪,眼圈哭得通红,眼底却一片清明沉静。

    接下来的日子里,瑶英每天守着叶鲁可汗,大王子和别木帖偶尔会带着族老过来看一眼。

    叶鲁可汗的气色一天比一天差,十几天之后,最终还是咽了气。

    这天半夜,谢青告诉瑶英,可汗死后,别木帖带着几个随从离了营地,不知道去了哪里。

    猜测得到证实,瑶英心脏狂跳起来。

    别木帖果然不是寻常人。

    按照叶鲁部的风俗,族人要为死去的可汗办一场火葬,将可汗裹上白布,抬上架起的高台,以烈火焚烧,让可汗的魂灵得以回归祆神的怀抱。

    第二天,当夜幕降临时,部落男女汇聚在广场上,瞻仰叶鲁可汗的遗容,为他送行。

    清冷月色下,族人们唱起悲伤的哀歌。

    大王子听得不耐烦,大咧咧闯进瑶英的帐篷,伸手就要撕她衣裳:“从今天开始,我就是新可汗了,今晚是我和公主的婚礼,谁都不许进来打扰!”

    谢青立刻拔刀,挡在瑶英身前。

    大王子抱了个空,眉头一皱,狞笑:“怎么,公主不愿意?”

    瑶英一身叶鲁部妇人的盛装,款款朝大王子下拜,“请大王子见谅,今晚是老可汗的殡葬礼,请容许我送老可汗最后一程,否则我心中实在不安,无法全心全意服侍大王子。”

    她声音压低了些,语气柔婉,交领袍服间露出的半截颈子柔白如玉,“到了明天,大王子就是我的可汗。”

    这一声娇柔婉转的调子说出来,大王子的身子立刻酥了一半,犹豫了片刻,道:“也罢!你去吧!”

    瑶英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踏出帐篷,来到人群聚集的广场。

    场中大火熊熊燃烧,人们跪在篝火前,有的低声啜泣,有的大声嚎哭,有的三三两两坐在一起喝酒御寒,有的一脸麻木地凝望着老可汗的尸首在烈火中化为烟灰。

    瑶英越过人群,一步一步走到最前面的土台上。

    她头梳发辫,戴花冠,辫上缀满珍珠玉石,颈间璎珞珠串低垂,腰系彩幔,身上穿着只有可敦能穿的小袖锦绣袍服,月下行来,恍如传说中的神女。

    众人纷纷停止哭泣,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她。

    瑶英站在土台上,面对着众人,感觉到此刻有数百双陌生的眼睛正凝视着自己。

    塔丽站在她身边,清了清嗓子。

    瑶英摆摆手,环视一圈,缓缓地道:“可汗生前曾告诉我,叶鲁部是神狼的后代,每一个叶鲁部勇士身体里都涌动着神狼的血。”

    台下的叶鲁部男女惊讶地看着她。

    公主吐字清晰,语声清脆,说的不是他们听不懂的汉话,分明是他们叶鲁部的语言!

    塔丽也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瑶英:公主居然会说胡语!

    瑶英面色平静,看着火堆前神情哀戚的陌生族人:“我的丈夫叶鲁哈珠是位勇猛的勇士,他十二岁就带着部族随从离开父母,为他的领地领兵作战,他曾带领你们打败一个个不可一世的敌人,为你们找到丰美的土地,夺来数不清的牛羊,他保护你们,养育你们,他是神狼的儿子,英勇的父亲,明智的可汗。”

    她望一眼远处,大王子和他的随从还没有注意到这边。

    “而你们……”瑶英的语气陡然变得讽刺,眼神从一个个面色麻木的部族勇士脸上扫过去,“你们竟然如此懦弱!大王子伏曼残忍地杀死他的兄弟,背叛他的父亲,屠戮你们的族人,你们居然像温顺的羊羔一样躲在一边,不闻不问,你们玷污了神狼的血统,让可汗在天之灵蒙羞!”

    黑压压的人群里一片静水般的沉寂。

    叶鲁部的老少男女们一动不动,呆呆地望着瑶英。

    大王子的随从勃然大怒,掉头回帐篷,预备向大王子报信,被其他人拦了下来。

    瑶英立在火堆前,站在如银的月色下,迎接着众人沉默的注视,加快语速,朗声道:“可汗的在天之灵正看着我们!我,大魏文昭公主,叶鲁部可敦,将亲手为可汗复仇,以叛徒的鲜血来祭奠可汗的魂灵!”

    她话音刚落,大王子的随从已经穿过人群朝她扑了过来,她立刻转身跳下土台,藏在人群中的谢青一跃而起,抱起她,几个纵身躲过随从的追捕。

    “抓住她!”

    越来越多的叶鲁部勇士追了过来。

    谢青抱着瑶英,跑得飞快,瑶英从袖子里掏出一枚哨子,呜呜吹响。

    尖利的哨声传出营地,寂静的营盘四周忽然响起数声划破空气的锐响,漆黑的夜空中骤然闪过数道银色亮点,宛如流星划过苍穹,发出一阵阵让人心惊胆战的怪啸声,砸向营地。

    叶鲁部人从未见过如此恐怖的情景,一个个目瞪口呆,凝望着那一颗颗坠落的流星。

    岑寂的天穹仿佛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撕裂成两半,一道接一道带着亮银色尾巴的亮点呼啸着扑了下来。

    紧接着,火光四起。

    一座座帐篷忽然自己燃烧了起来,明黄的火焰一簇簇腾向高空。

    追捕瑶英的勇士一脸惊惶地停了下来。

    呆滞的人群里响起凄厉的叫声:“神罚!神罚!这是可汗的在天之灵降下的神罚!”

    叶鲁部人魂飞魄散,起身想要逃跑,却双脚发软,无法动弹。

    “神狼护佑!祆神在上!”

    “我不是伏曼的人!”

    他们跪在地上,嚎啕大哭,浑身发抖,跪地求饶。

    整个营地都乱了起来。

    在帐篷里喝酒的大王子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冲出了帐篷,看到天空中闪烁的亮点,睁大了眼睛,眼底掠过一丝恐惧之色。

    “神罚!大王子,这是神罚啊!”

    “可汗显灵了!”

    大王子面色狰狞,掩下惧色,拔刀砍了几个转身逃跑的随从,怒道:“都别怕,这是妖术!”

    他提着染血的刀冲到广场上,一边走,一边砍杀回头逃跑的随从,眼中透着嗜血的寒光。

    族人愈发惊恐,不敢再跟随在他身边,四散而逃。

    而在营地东边的河畔,瑶英飞快爬上乌孙马,狠狠夹一下马腹,在谢青和其他亲兵的护送下,朝着中原的方向疾驰而去。

    身后,营地里的大火仍在熊熊燃烧。

    第35章

    为什么要跑

    瑶英一行人纵马狂奔了一夜。

    身后只有茫无涯际的雪原,大王子的追兵没有追上来。

    第二天早上,他们在一处隐蔽的山道旁停下休息。

    谢青清点人马,向瑶英禀报:“没有落下一个人。”

    瑶英点点头,取出几封事先写好的信,分别交给几个亲兵:“之前我已经让人送信去凉州,不过那些信未必能安全送到,送到了也未必有人当回事。你们带着我的信,分头速去萧关、函谷关、潼关,还有凉州,找到戍守的将士,告诉他们务必提高警戒,做好迎战的准备。”

    又取出两封信交给另外两个亲兵,“你们直接去金城,马不停蹄,星夜奔驰,去金城都督府找一个叫杜思南的文人,告诉他,他想飞黄腾达,立功的机会到了。南楚若能退兵,他就能名扬天下!”

    亲兵们面面相觑,道:“假如他们不信呢?”

    公主只是一介女流,而且还是一个远嫁和亲的公主,她突然送去信件,哪个守将会当真?

    瑶英催促亲兵启程:“不管他们信不信,你们的信送到了,他们总会警惕些,不要耽搁,马上走!”

    亲兵们还是迟疑着不想走:“公主,我们的职责是保护您的安危,其他的事不和我们相干,现在您还没有脱险,我们不能丢下您不管!”

    他们是李仲虔为李瑶英精挑细选的护卫,只效忠于李仲虔和七公主,哪怕天要塌下来了,他们都要守护在七公主身边。

    瑶英抬手拂了拂鬓边散乱的发丝,马上跑了一夜,她披头散发,形容狼狈,一双眼睛却清明而冷静:“大敌当前,国将不存,孰轻孰重,你们真的分不清?没时间耽搁了!走!”

    亲兵们交换了一个眼神,低下头,不肯动身。

    瑶英头晕目眩,踉跄了两下,站稳身子:“如今形势紧急,诸君此去,未必能平安到达,我这是把大魏的将来、数万万百姓的生死都托付给你们了。”

    她朝亲兵们一揖到底。

    “不论生死,你们都是大魏最忠诚的战士!若能活着回到长安,我当为你们祝酒!”

    风雪中,她娇弱的身躯轻轻颤抖,看去是如此的楚楚可怜。

    又是那么坚定。

    亲兵们咬了咬牙,目中含泪,朝她一抱拳,带上信,爬上马背,绝尘而去。

    瑶英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一夜的疲倦浮了上来,手脚微微发颤,忽然哇的一声,唇边溢出血丝。

    “公主!”

    谢青立马抱起她。

    瑶英躺在他怀里,浑身都在发抖,接连呕了几口血沫。

    亲兵递来水囊,谢青喂瑶英喝了几口水,手忙脚乱地用袖子擦去她唇边血丝,又怕伤着她,抽出里衣袖子,轻轻擦拭她下巴。

    瑶英缓了一会儿,挣扎着站起身,靠在马背上,喘了几口气:“不能耽搁……一刻都不能耽搁……”

    别木帖比她先一天出发,她怕来不及。

    瑶英目光看向另外几个亲兵。

    “你们……跟上去……每个方向都得有人去报信……谁最先平安抵达,立刻去各个关口报信!”

    亲兵们含泪应是,抱她上了马背,拨马转身,朝着不同的方向疾驰而去。

    马蹄哒哒,积雪混着泥土漫天飞扬。

    最后瑶英身边只剩下了十多个护卫,谢青拔出长刀,板着脸道:“不能再派人出去了!公主,您身边只剩下我们了!叶鲁部的追兵随时可能追上来!”

    瑶英伏在马背上,惨然一笑:“阿青……不管我身边还剩下多少个护卫……都是一样的……”

    叶鲁部的人追不上来,在别木帖怂恿大王子诛杀叶鲁可汗、忠于老可汗的勇士和他的兄弟们时,叶鲁部已经覆灭了。

    不,应该说在别木帖成为叶鲁可汗义子的那一刻,叶鲁部落就成了别木帖的盘中餐。

    之前她以为叶鲁部真正一夜覆灭的原因是大王子的贪婪。

    现在她才明白,不止叶鲁部,整个河陇的部族都将一夜灭亡。

    谁都逃不了。

    “我逃不了。”瑶英闭了闭眼睛,“他已经将我视作他的猎物,我逃不了。”

    鹰的儿子,狼的子孙,短短几年间像狂风一样席卷整个草原的金帐北戎,独霸西北一百多年,先后灭王庭、中原,势力从东方延伸到西方拂林,远至黑海,让东方和西方无数国度为之战栗的男人,拥有一双浅金色的眼瞳。

    别木帖就是海都阿陵。

    那个在西域的昙摩罗伽和中原的李玄贞死后终于没了敌手的北戎首领,一个以杀人为乐、率领他的铁骑将太平不到三代的中原再度拖进战火,无情摧残中原百姓的暴瑶英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可她还是要搏命出逃。

    不仅如此,她还不自量力,螳臂当车,试图以她渺小孱弱的力量去阻止海都阿陵的计划。

    她不会领兵打仗,不懂行军布阵,她只是一个弱小的女子,身边只有几十个亲兵,她无法阻止海都阿陵。

    那就让能够阻止他的人去阻止!

    中原是她的故土,她的家乡,那里有她的母亲,她的兄长,有无数个和她一样渴望太平的普通老百姓,有曾经在她身临险境时伸手拉她一把的陌生人。

    愿时和岁丰,河清海晏。

    愿江山如画,太平安乐。

    中原的太平是数万英烈换来的,是一个个像谢无量那样胸怀天下的义士换来的,不该这么快就被践踏,被摧毁。

    她还要回去,要和阿兄团聚。

    瑶英喘匀了气,继续指挥亲兵:“你们也去金城……海都阿陵肯定封锁了东西要道……你们路上要注意隐藏踪迹……快马加鞭……不能耽搁……”

    亲兵们对望一眼,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瑶英眼皮越来越沉,身子晃了晃,眼看就要摔下马背。

    谢青抢上前,蹬鞍上马,抱住瑶英。

    瑶英昏昏沉沉,扯了扯他的衣袖:“去凉州……告诉……告诉李玄贞……海都阿陵来了……”

    谢青低低地嗯一声,“公主,您已经派出很多人了,总有人能找到太子。”

    从那个化名别木帖的男人离开部落的一刻起,公主就开始想方设法送出消息,所有能想到的办法她都用过了。

    现在,她该考虑考虑她自己的处境。

    瑶英气息微弱,晕了过去。

    这半个月她几乎没合过眼,昨晚又一夜奔驰,她受不了这样的辛苦。

    谢青低头,展开披风,轻手轻脚地裹住瑶英。

    他看一眼剩下的亲兵:“除了叶鲁部人,我们的身后还不知道有多少北戎兵,东边也可能被封锁了……退无可退,前路艰险,我们将要面对的不是一个部落,一群勇士,而是数万人的军队,横扫草原的骑兵,你们可以自寻去路。”

    亲兵们握紧双拳,怒道:“你当就你谢青一个人有忠肝义胆吗!我们不会抛下公主!大不了一死!”

    “对!我们当初都发过誓,保护公主,万死不辞,要走你走!”

    “很好。”谢青点点头,将昏睡的瑶英掩进衣袍里,免得她被寒风吹到,“我们送公主回中原。”

    不管有面对多少敌军,要经过多少磨难。

    他要送公主回家。

    长风呼号,亲兵们默默爬上马背,跟在谢青身后。

    雪原一望无际,狂风怒吼。

    他们护送着沉睡的七公主,踏上东归之路。

    第36章

    攻打

    凉州。

    一座巍峨的关隘雄踞在通往主城的大河东侧,绵延近两里、高达几丈的城墙威严耸立,扼守着通向中原的要道。

    正是薄暮时分,城中炊烟袅袅,高塔上的守关将士打着哈欠轮换交班,忽然瞥见西边平原上尘土飞扬,十几骑快马披着溶溶暮色飞奔而至,立刻扑到瞭望台前,吹响号角。

    呜呜的号角声中,外城城门开启,前不久抵达凉州的都尉秦非迎上前,看到马背上奄奄一息的李玄贞,大吼:“怎么回事?”

    太子的亲兵滚下马背:“我们在回城路上遇到伏击了!”

    秦非心急如焚,背起脸色苍白的李玄贞,大步冲进堂中:“伏击你们的人是谁?”

    亲兵摇头:“看不出他们的路数,可能是何氏的残兵。”

    凉州的残余势力还未被剿灭,虽然叶鲁可汗手刃了何氏首领,何氏族人仍然暗中潜伏,以待时机。

    军医很快赶到,李玄贞后背中了几箭,又连夜马上疾驰,伤口惨不忍睹,不过好在天气冷,还没有溃烂,而且箭上的毒液是很常见的毒,不难救治。

    秦非顿足道:“好端端的,殿下去叶鲁部干什么?”

    太子平时严谨,发起疯来却是不管不顾,比如只带几个亲兵和叶鲁可汗一起前去叶鲁部。

    亲兵抹了把汗,答道:“叶鲁可汗的义子别木帖盛情邀请,说请殿下去叶鲁部观礼,还说要和殿下一醉方休,殿下推却不过才去的。”

    李玄贞和叶鲁可汗协同作战,期间别木帖好几次提起可汗即将迎娶文昭公主。起初李玄贞并不理会,但是当叶鲁可汗启程回部落时,他突然改了主意,答应别木帖的邀请,跟了上去。

    秦非眉头轻拧:难道太子因为错过了文昭公主的出嫁,所以特意赶去观礼?

    太子不是一直很讨厌文昭公主的吗……

    军医为李玄贞上了伤药,秦非怕夜里发生什么意外,守在李玄贞床榻旁,不敢合眼。

    半夜,李玄贞发起高热,满口胡话。

    秦非拧了帕子给李玄贞擦脸,听到他嘴中一遍遍的叫嚷,呆了一呆,满脸惊骇之色,手里的帕子掉进铜盆,溅起一阵水花。

    床榻上的李玄贞突然挺起身子坐了起来,披头散发,双眼赤红,裸露在外的背肌上伤痕累累,宛如厉鬼。

    秦非吓了一跳。

    李玄贞光脚翻下榻,跌跌撞撞地冲出屋子。

    “我不后悔!”静夜中,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绝望的嘶吼,“我不后悔!”

    秦非回过神,抄起屏风架上的衣裳,噔噔蹬蹬跟下楼:“殿下!”

    李玄贞上身赤着,长发披散,浑身上下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纱裤,赤脚踏过深及脚踝的雪地,扑向一个值夜巡回的士兵,将人拉下马,自己翻身爬了上去,一踢马腹,竟冒雪奔了出去!

    秦非急得直跺脚,抢了匹马跟上去。

    李玄贞骑马冲出门楼,直奔西边方向而去。

    北风刺骨,秦非骑在马背上,冻得瑟瑟发抖,李玄贞没穿衣裳,却像没事人一样迎风飞驰,长发被狂风卷得凌乱,浑身皮肉冻得青紫,神情状若疯癫。

    秦非催马上前,赶上李玄贞,伸手控住他的缰绳,等李玄贞的马放慢速度,立刻飞身上前,抱着李玄贞滚下马。

    噗通几声,李玄贞滚落马背。

    他仰面躺在冰冷的雪地上,望着夜空中高悬的明月,癫狂的神情仿佛缓和了下来。

    “阿月……”他伸手对着冰冷的空气抓了抓,背上的伤口溢出鲜血,“你为什么是谢满愿的女儿?”

    ……

    那年三月,春笋怒发,柳亸莺娇,他也是和现在这般身受重伤。

    军医告诉他,只有赤壁那位神医可以治好他的伤。

    李玄贞伪装成求医的南楚人,孤身一人去了赤壁,到了码头,船缓缓靠岸,岸边一个少女含笑看了过来。

    少女年纪不大,粉妆玉琢,娇俏明媚,迎风站在那里,笑意盈盈,双眸似一对明亮的月牙。

    一刹那间,李玄贞恍惚觉得,眼前的少女似曾相识。

    明明是第一次见,他心底却有种和少女很亲近的感觉。

    就像雪夜独行中忽然看到一簇摇曳的火苗,一锅咕嘟咕嘟翻滚的汤粥,暖意盈满冰冷僵硬的四肢百骸。

    李玄贞从来没有过那样的感受,心里觉得异样,脸上却不露出,径自去神医家求药。

    第二天,赤壁下了场急雨,他伤势加重,起不了身,躺在神医屋外廊下,浑身湿透。

    昏昏沉沉间,一双白净的小手伸了过来,扶他起身,把他拖进长廊里避雨,捧起一碗滚烫的药送到他唇边,喂他喝下去。

    李玄贞意识模糊,直到两天后才彻底清醒。

    码头上见过的少女在廊下踢蹴鞠,看到他醒了,一个漂亮的踢腿踩住蹴鞠,颊边一对甜甜的笑靥,“兄台,你醒啦!”

    她每天给李玄贞送药,看他一个人孤零零可怜,偶尔会分些吃食给他。

    直到一个月后,李玄贞才开口问她:“你叫什么?”

    少女轻笑:“我叫阿月。”

    李玄贞心中默念了几遍,心道,这名字当真很适合她,皎皎若明月。

    阿月反问李玄贞:“兄台叫什么?”

    “我姓杨。”李玄贞想了想,“杨长生。”

    杨是伪装的姓氏。

    长生奴,是唐盈给他的名字。

    他本以为母亲不在了,以后不会再有人这么叫他,然而当少女笑着唤他长生哥哥时,他忽然觉得,或许他这一生并不会一直孤独下去。

    在赤壁的岁月就像一场梦。

    梦里他是杨长生,认识了一个叫阿月的少女,他听她讲述她有一个世上最好的兄长,嘴角一撇。

    阿月若是他的妹妹,他一定千疼万宠,舍不得让她皱一下眉头,更不会把她一个人留在赤壁不闻不问。

    他头一次有种不服气的感觉,像个普通的自命不凡、意气用事的儿郎,暗暗地想和阿月的哥哥比一个高低,他会是一个更完美更强大的兄长。

    回魏郡的船上,他惊讶于他们可能是同乡,没有深想,直到阿月站在船头,惊喜地指着岸边身骑骏马的青年。

    “长生哥哥,那个骑黑马的就是我阿兄!”

    她话音未落,看到李仲虔不远处打着唐家旗帜的随从,呆了一呆。

    李玄贞不知道那一刻李瑶英心里在想什么。

    他只知道当他认出李仲虔时,脑子里嗡嗡一片响,仿若无数个轰雷在耳边炸响。

    仿佛所有人都在嘲笑他。

    痛苦,愤怒,绝望。

    仇恨。

    她骗了他!

    她是谢满愿的女儿,李仲虔的妹妹!

    上天和他开了一个多么大的玩笑……母亲死后,第一次让他感受到温情,让他忍不住想要亲近、想要好好照顾的少女,竟是仇人之女。

    他这一生,注定为复仇而活。

    母亲烧毁的面容浮现在他面前,“杀光他们!杀光他们!”

    那一瞬间,从前的好感尽数化成汹涌澎湃的滔天恨意,在他心底烧起熊熊大火,他觉得愤恨,羞耻,屈辱。

    他的愤怒无法纾解,他恨不能杀了她!

    这样她就永远是他认识的阿月,他们可以永远停留在那段岁月里。

    李玄贞双眼浮起血红寒光,额边青筋凸起,扼住了瑶英的喉咙,掐得紧紧的。

    瑶英怔怔地看着他,试图掰开他冰冷的手指。

    他手上用力,毫不留情。

    她看着他血红的凤目,“长生哥哥……”

    ……

    风雪弥漫,沉寂的夜色里仿佛回荡着几年前那一声似叹非叹的呢喃:长生哥哥……

    李玄贞仰躺在雪地上,浑身颤抖,凤眼赤红,如困兽般大吼:“别那么叫我!别那么叫我!”

    秦非站在一边,无措地道:“殿下……”

    难怪太子这几年反复无常,原来他和七公主之间有着那样的一段过去。

    李玄贞转头看秦非,目光发直,忽然猛地扑上前,拽住他的衣袖:“我阿娘死的时候,李瑶英还没有出生……她没出生,她不算,对不对?”

    秦非喉咙哽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李玄贞哈哈大笑,清俊的眉眼透出几分狰狞,自顾自地接下去:“阿娘没提过阿月的名字,她不算,她不算,她不算我的仇人!”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我错了,我去接她,她不算!”

    秦非拦住笑得古怪的李玄贞:“殿下……叶鲁可汗不会放人的。”

    李玄贞凤眸大张,墨黑的眼底燃烧着两点灼灼亮光:“那我就把她抢回来。”

    秦非叹口气:“您抢得回来吗?”

    李玄贞脚步顿住。

    是啊,抢不回来,他冲动之下应邀前去叶鲁部,身边只有几个亲兵,根本没有能力带她回来。

    即使带回来了,李德也会再次把她送出去。

    如今的局面都是他造成的。

    要不是他使计让叶鲁可汗在佛诞法会上见了她一面,可汗不会主动提出以凉州为聘礼,李德就不会把主意打到她身上。

    假如没有李德下旨赐婚在前,李仲虔出事的时候,她不用拿这个来做交换。

    李玄贞眼中的火光一点一点熄灭下去,重归于无边岑寂。

    他神情呆滞,往前走了两步,背上伤口隐隐作痛,心口疼得更加厉害,扑通一声,倒在雪地上。

    秦非长叹一口气,扶起他送回马背上,带他回房。

    刚回到门楼处,巡守士兵捧着一封信冲了上来:“殿下,信!”

    秦非看一眼一脸麻木的李玄贞,道:“先送去长史那里。”

    士兵急道:“这信是从西边送来的!那个胡人说是文昭公主让他来送信的!十万火急,不能耽搁!”

    秦非一愣,还没开口,马背上的李玄贞突然一动,伸手拽走士兵手里的信。

    他双手不停哆嗦,试了好几次才展开信。

    黯淡的火把光亮笼下来,他就着微弱的火光看完信,脸色陡然一沉。

    “各处警戒!派出哨探!”李玄贞挺直脊背,不顾背上的伤口,飞快发号指令,“给各处岗哨示警,立刻锁关!紧闭城门!不管是谁来叫门,一概不理!”

    “传令下去,各部坚守!”

    “有怯战者,斩!”

    吩咐完这些,李玄贞叫来自己的亲兵:“你们速去叶鲁部接文昭公主回来!”

    门楼里的士兵们呆愣了片刻,齐声应喏,分头去执行命令。

    低沉的号角声呜呜地吹了起来,穿透茫茫风雪,从关隘向南北两侧发布信号,各处关隘立即响应,号角声响彻天际。

    气氛肃杀。

    秦非紧跟在李玄贞身后,冲上瞭望台。

    李玄贞脸色凝重,和刚才癫狂的样子判若两人,匆匆穿上衣裳,长发随意一束,立在城墙角落的高塔处,眺望西边、北边漫漫无际的雪原。

    别木帖居然是海都阿陵。

    ……

    海都阿陵,北戎首领最信任器重的侄子。

    传说他出生于草原上一个以牧羊为生的部落,后来他的部落惨遭屠杀,族中男女全部死在盗匪刀下,他被抛在河流之中顺水漂泊,流落到了冰原之上,被几只母狼收养,奇迹般地存活下来。

    十一岁那年他杀死喂养他长大的母狼,投奔北戎部落,靠着一身过人的骑射工夫得到部落首领的赏识,被收养到首领膝下,跟着首领南征北战。

    那个首领就是北戎的瓦罕可汗。

    李玄贞没和海都阿陵正面交锋过,不过去年海都阿陵带着部族南下抢掠时,两人曾多次擦肩而过,彼此都听说过对方的名字。

    这几年瓦罕可汗集中兵力征服西域,据说在西域北道那里连吃了几场败仗,伤了元气。

    李德、李玄贞曾和朝中大臣一起讨论北方的布防。

    他们一致认为北戎近几年不会发兵南下,北戎现在的目标是统一整个西域。

    所以魏朝才急于收复凉州,以免将来北戎大军南下,魏朝无力反抗。

    ……

    没想到海都阿陵就是别木帖。

    李玄贞咬牙,牙根泛起一股腥味。

    那个他和李德深深忌惮的北戎王子,一直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甚至还曾和他把盏言欢,比试武艺。

    这半年来,海都阿陵以叶鲁部人的身份和魏军并肩作战,是不是已经把魏军的部署摸透了?

    自己应邀去了叶鲁部,回来的路上遇到伏击,不可能是巧合,下手的人肯定是海都阿陵!

    假如他那天留在叶鲁部,或是回来得晚了些,岂不是早就遭了海都阿陵的毒手?

    这一切都是海都阿陵的计谋,几个月前海都阿陵就在布局了。

    朱绿芸和胡人来往密切,叶鲁部落一反常态,强硬地要求魏朝赐婚……

    朱绿芸!

    她说过,她想要复国。

    谁给了她复国的承诺?

    假如当初朱绿芸真的下嫁叶鲁部,海都阿陵是不是打算打着朱氏的旗号攻打长安,为朱绿芸复国?

    这半年来发生的事情飞快在脑海里转了一遍。

    李玄贞心惊肉跳,冷汗淋漓,一拳头砸在城墙上。

    他中了计,他们所有人都被海都阿陵玩弄在股掌之间!

    现在北戎兵来袭,他远在凉州,不可能立刻赶回长安,不知道长安那边的情形,北戎会不会直接绕过凉州?

    脚步声纷杂,将领们纷纷冲上高塔。

    李玄贞沉声问:“我们有多少守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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