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不嫁就不嫁吧,她不嫁,她们只有偷着笑的。

    可是福康公主又非要和李玄贞藕断丝连。

    公主府的仆从三天两头往东宫跑:公主病了,公主哭了,公主生气不吃饭,公主和人吵架被羞辱了……

    没名没分,不清不楚。

    就这么成了老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娘子,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良娣忍不住破口大骂。

    “这天下早就改名换姓了!圣上怜悯,册封她为公主,她却不知廉耻,如此败坏太子名声,长此以往,怎么了得!”

    良娣早就看朱绿芸不顺眼了。

    要么下嫁,要么和太子断绝关系,她既不愿意嫁人,又非要和太子纠缠,自甘下贱!

    其他庶嫔也叽叽喳喳地埋怨起来:“娘子,京中已经传遍了,还有好事者把这事编成曲子传唱,坊间闹得沸沸扬扬,于太子爷名声不利。”

    “圣上慈和,太子爷钟情,殿下又如此大度,她还矫情什么呢?”

    “她还当她是真公主呢!真不想嫁人,就别来找太子!”

    郑璧玉面色平静,摆了摆手。

    议论声立刻停了下来。

    郑璧玉环顾一圈,看得众位庶妃都低下了头。

    她面色如常,示意仆妇:“殿下不回来,也别糟蹋了好东西,开宴吧。”

    乐伎立刻奏起欢快的乐曲。

    众人心中暗恨,怏怏归座。

    ……

    太子李玄贞骑马出宫的时候,刚好和并辔而行的李仲虔、李瑶英兄妹擦肩而过。

    宫城幽深,夜色轻寒。

    李仲虔怕瑶英着凉,脱了身上穿的大氅让她披上。

    瑶英手里把玩着一只玉盒,咯咯笑:“阿兄,我不冷。”

    兄妹俩刚刚在王府藏起一箱财宝,李仲虔送了这只玉盒给她,她正新鲜着呢。

    李仲虔道:“穿上。”

    声音很温和,在李玄贞听来,简直和平时的他判若两人。

    李瑶英乖乖收起玉盒,接了氅衣穿上。

    不一会儿,抬起手,摇晃空荡荡的宽大袖摆给李仲虔看,比划着说:“阿兄,你看,我真的长高了!以前穿你的皮氅,袖子长那么多……”

    摇曳的火光里传来李仲虔低沉的轻笑。

    李玄贞面无表情地从两人身边经过。

    兄妹俩都没有看他,说笑着驰进狭长的门洞。

    李瑶英戴了帷帽,李玄贞看不清她的脸,不过听到身后那娇俏柔和的笑声就能想象得出她脸上的表情。

    他嘴角一勾,面露讥讽。

    假如李瑶英看到李仲虔在战场上的狠辣,知道李仲虔为了取胜屠了一座又一座城,连幼小的孩童都下得了手,还敢这么亲昵地和李仲虔撒娇吗?

    李仲虔小霸王的名号,不是白来的。

    ……

    谢贵妃的寝殿在太极宫东北角,和其他嫔妃离得很远。

    平时鲜少有人来翠芳宫,今天殿中却灯火明亮,阶前一排侍者簇拥着一座华丽的金顶软帘轿辇等在那里。

    瑶英下马,皱眉问迎上来的太监:“谁的轿子?”

    太监躬身答:“是荣妃的轿子。”

    瑶英脸色沉了下来:“谁放荣妃进殿的?”

    荣妃本是谢家的侍女,这些年最为得宠,李德登基后册封她为荣妃。

    其他几宫妃嫔多是世家女,瞧不上荣妃。

    荣妃自己也自卑婢女出身,找到机会就当众为难谢贵妃,以羞辱昔日主子的手段来立威。

    瑶英自然不会坐视荣妃欺负自己的母亲。

    荣妃在她这里吃了几次亏,再不敢轻易放肆。

    瑶英加快脚步。

    谢贵妃受不得刺激,她不在谢贵妃身边,谁知道荣妃会对谢贵妃说什么?

    太监一叠声赔罪:“下午贵妃醒来,说想去园子里看牡丹花,没想到荣妃也在那里,贵妃不记得以前的事,拉着荣妃说话,奴等看着着急,又怕吓着贵妃,没敢吭声。后来荣妃送贵妃回来,一直留到现在……”

    “贵主放心,阿薇在一边看着,荣妃殿下不敢胡说八道。”

    太监进去通报,荣妃知道瑶英回来了,不想露怯,不过也不敢多留,告辞出来。

    看到迎面走来的瑶英,她停住脚步,笑了笑。

    “听说公主去大慈恩寺为贵妃请医了?公主当真是一片拳拳诚孝之心。”

    说着叹口气。

    “贵妃可怜啊……刚才贵妃还问本宫大公子怎么不来看她,本宫不敢告诉贵妃,大公子已经死了十一年了……”

    瑶英嘴角微翘,含笑打断猫哭耗子的荣妃:“我这人不仅孝顺,还心眼小,爱记仇,最看不得别人欺负我阿娘。”

    这一句意味深长。

    语气柔和,却满是冰冷的警告之意。

    荣妃变了脸色:“是贵妃拉着本宫来的……”

    瑶英微笑,朱唇在灯火照耀下闪烁着丰艳光泽,潋滟的朦胧光晕中,娇艳的脸庞好似焕发着清冷容光,仿佛琼花玉树盛放,开到最极致,有种让人不敢逼视的明丽清华。

    荣妃的气势霎时怯了几分,心虚地挪开视线。

    谢贵妃拉着她,她甩甩手就能挣脱,但她没有。

    昔日高高在上的主子成了个傻子,她怎么舍得放过看好戏的机会?

    她就喜欢逗谢贵妃说话,看着谢贵妃如今的样子,她心里感到很快意。

    瑶英道:“荣妃既然知道我最孝顺,应当也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荣妃脸上讪讪,出了内殿。

    坐上轿辇,她越想越气,冷哼了一声。

    “看你能得意到几时!谁不知道唐皇后是谢家逼死的?太子心里都记着呐!等太子坐稳储君之位,你们母子三人都不得好死!”

    离得最近的宫女肩膀颤了颤,一声不敢言语。

    ……

    李仲虔是成年郡王,特意避开荣妃,等荣妃的轿辇走远了才走进翠芳宫。

    廊前跪了一地的人。

    李仲虔眉头微皱,进了里间。

    李瑶英扶着谢贵妃出来,“阿娘,阿兄回来了。”

    谢贵妃神情懵懂,盯着李仲虔看了一会儿,疑惑地道:“他不是阿兄……”

    瑶英耐心地道:“阿娘,是二哥虎奴回来了。”

    虎奴是李仲虔的小名。

    李仲虔走上前,朝谢贵妃稽首:“阿娘,孩儿回来了。”

    谢贵妃呆呆地看着他,一脸茫然,喃喃地道:“阿兄呢?你不是我阿兄。阿兄怎么不来看我?他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阿兄,我错了……”她泫然欲泣,“我不嫁了,我听你的话,你不要生我的气……”

    瑶英叹口气,示意宫女过来扶谢贵妃去内室就寝。

    李仲虔站起身,看着谢贵妃走远的背影,脸上没什么表情。

    他从小被送到谢无量身边教养,长到九岁,谢家满门壮烈。

    李德接他回李家,那时谢贵妃因为兄长的死受了刺激,已经疯疯傻傻,认不出他了。

    他和瑶英相依为命,和谢贵妃却算不上亲近。

    瑶英轻声道:“阿兄,阿娘最近经常这样,有时候连我都不认得。”

    李仲虔淡淡地嗯一声,低头看瑶英:“我不在京中的时候,荣妃是不是欺侮过你?”

    她性子随和,很少这么讨厌一个人。

    瑶英道:“荣妃心术不正。”

    书里那个逼得谢贵妃自尽的人,正是荣妃。谢贵妃活着,所有人都知道她曾经做过谢家的婢女,她想掩盖出身,又想讨好东宫,每天言语刺激谢贵妃,最后逼死了谢贵妃。

    李仲虔道:“我去杀了她。”

    瑶英吓一跳,摇了摇头:“阿兄别冲动,我已经派人去查她了,等证据搜集齐了再说。”

    荣妃毕竟是李德的宠妃,不能说杀就杀。

    李仲虔不置可否。

    瑶英怕他真的跑去砍了荣妃,和他说起蒙达提婆的事:“明天法师会来给阿娘诊脉。”

    李仲虔点点头,手指抬起瑶英的下巴。

    白天看她气色还好,上马下马动作利落,只是瘦了点。

    夜里灯下看,她脸颊白如初雪,很有几分不胜之态。

    他道:“既然那位法师医术高明,让他也给你看看脉,这些天有没有按时吃药?”

    瑶英点头,很骄傲的样子:“我今年身体好多了,能跑能跳,阿兄别担心。”

    李仲虔没有接着问下去。

    一年前,瑶英突然无缘无故地呕血,让婢女瞒着别告诉他。

    等他知道的时候,她早已经昏死过去,人事不知。

    李仲虔守着她,看着她被折磨得死去活来,心如刀割。

    三天之后,她清醒过来,看到他,憔悴的小脸立马盈满欢快的笑容:“阿兄还活着!”

    那一刻,李仲虔几乎落泪。

    第8章

    定下婚事

    长廊里一阵脚步踏响,宫人送来一封洒金请帖:“大王,长史说赵将军他们包下妙音阁,就等着您呢!”

    李仲虔回过神,接了请帖。

    瑶英咧咧嘴。

    李仲虔是及时行乐的性子,走马章台,千金雇笑,加之还没娶正妃,不在外征战的时候,时常和部下通宵达旦地宴饮。

    李家男人个个精力旺盛。

    大军凯旋,李仲虔接下来少不了应酬。

    瑶英叮嘱哥哥:“阿兄,你别空着肚子吃酒,吃酒之前先用些汤饼,还有,少吃点酒,多饮伤身。”

    他喝起酒来豪饮千杯,次次喝到烂醉。

    李仲虔听她嘱咐,手指曲起,笑着刮刮她的鼻尖。

    “记住了,管家婆。”

    瑶英送他出去。

    李仲虔推她进内殿:“别管我了,你今天累了一天,早点安置。明天阿兄给你带崇仁坊你最爱吃的羊肉胡饼。”

    瑶英眼珠一转,趁机趴在他肩上提要求,撒娇道:“还要他家对面果子铺章阿婆亲手做的千层酥。”

    李仲虔想也不想地道:“好。”

    瑶英的声音更加娇软甜美:“阿兄再帮我沽一壶绿蚁酒吧,我就爱浊酒。”

    李仲虔挑眉。

    瑶英摇他的胳膊,拉长声音:“阿兄,求你啦!”

    李仲虔低头拧她鼻尖:“休想!”

    瑶英撇撇嘴。

    李仲虔对她千依百顺,她要什么他就给什么,唯独这点管得严,连护卫都得了他的警告,盯着不许她碰酒。

    上次吃酒都是去年的事了。

    今朝有酒今朝醉,也不知道他们能活到几时,痛痛快快喝点酒怎么了?

    他把酒当水喝,却不许她沾酒。

    瑶英气恼地放开李仲虔的袖子,转身往里走。

    刚踏出两步,耳畔一声轻笑,李仲虔坚实的胳膊勾了过来,轻轻揽住她的腰。

    他惯使双锤,力大如牛,瑶英整个人被带着转了个身,一头撞到他胸前薄甲上。

    李仲虔扶稳瑶英,摸了摸胸前的小脑袋。

    “果然长高了。”

    以前只到他胸甲雕刻虎头的高度,现在快到他肩膀了。

    瑶英立刻转嗔为喜。

    魏郡李家是武将世家,儿郎挺拔健壮,女郎高挑丰硕。

    哥哥李仲虔身长八尺,李玄贞也身姿矫健。她从窜个头的时候就盼着自己能再长高点,每次李仲虔出征回来就拉着他量量自己到他哪儿了。

    瑶英伸手比了比自己头顶到李仲虔胸甲的地方,满意地勾唇轻笑,踮起脚继续往上比:“我还能再长点。”

    李仲虔一脸戏谑,伸出两根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按着她的肩膀往下压,让她老实站好。

    “想长高点就乖乖听御医的话,按时吃药,不许沾酒。”

    瑶英豪气地摆摆手:“不沾就不沾。”

    她知道李仲虔是为自己好。

    李仲虔含笑目送她进去,转身出宫。

    已到宵禁时候,万家灯火,夜色朦胧,如银月光洒满寂静的长街,高低错落的恢弘殿顶宫墙之上一片无垠夜空。

    繁星闪烁,似嵌有万点银鳞。

    长史早已等在宫门外,听见苍凉的更声中骤然传来急促的蹄声马嘶,驱马迎上前。

    李仲虔肩披白袍,单骑飞驰而出。

    长史跟上他,汇报了几件要事,道:“大王,徐彪方才求见,老奴打发了他。”

    夜色里,李仲虔轮廓鲜明的脸孔有如刀削斧凿:“他见我做什么?”

    瑶英已经和他说了白天的事。

    长史道:“他来负荆请罪。”

    李仲虔冷笑了一声:“请什么罪?”

    长史答:“徐彪说,他知法犯法,抢掠良家子,这是其一,其二,他让公主受惊了。”

    七公主见不得血。

    李仲虔嘴角轻扯:“他断了两指,可有怨愤之语?”

    长史笑答:“没有,徐彪酒醒了之后,不仅没有怨言,还大笑数声,说七公主不愧是您的同胞妹妹,他心服口服。徐彪曾立过军令状,若非公主留情,他断的不是手指,而是项上人头,他虽是个粗人,倒也还懂得些分寸。”

    李仲虔淡淡地唔一声,道:“算他识相。”

    长史明白,徐彪的命保住了。

    假如徐彪断了两指之后抱怨公主,李仲虔绝不会留下这个祸害。

    几名亲兵提着灯远远缀在后面,黑黢黢的坊墙深处传出隐约的歌舞欢笑声。

    长史接着说:“大王,那些被抢掠的女子已经被送回家中,公主还下令彻查王府和军中可有将官违反禁令,骚扰百姓……”

    他停了下来,欲言又止。

    李仲虔不耐烦地道:“有话就说。”

    长史叹口气,语重心长地道:“大王,您帐下诸如徐彪、吕恒、孙子仪等人都是大字不识一个的草莽之辈,桀骜不驯,粗野蛮横,经常公然违反禁令,有碍您的名声,您何不趁此机会整顿军纪?借徐彪之事震慑他们,让他们收敛一二?”

    这些话长史早就想说了。

    ……

    谢家世代经略荆南,四世三公,阀阅巨室。族中人才辈出,子弟皆为芝兰玉树,入则为相,出则为将,文武皆精。

    到了前朝,藩镇割据,群雄并起,天下四分五裂,长安几易其手,关中平原生灵涂炭。

    为了将凶狠残暴的异族驱逐出中原,中原几大势力结成短暂的同盟。

    荆南当时无虞,但谢家太爷为顾念大局,毅然率领族中子弟北上抗敌。

    那时族中老、壮、青年三代全都义无反顾地上了战场,连垂髫少年也不例外。

    谢家子弟,祖祖辈辈都是如此。

    他们文武皆重,从小一边学诗书,一边练武艺,十一二岁便随父兄征战沙场,保家卫国,前赴后继。

    谢家的名望不靠玩弄权术,而是由那一代代、一个个奋战沙场、马革裹尸的谢家子弟挣来的!

    太平之时,谢家退居荆南,守护百姓。

    若逢乱世,谢家儿郎奔赴战场,绝无二话。

    大好河山,寸土不让!

    谢老太爷那一去,带走了谢家所有杰出子弟和精锐军队,只留下家将留守荆南。

    十万人。

    从老太爷、大将军、大公子,到十一岁的谢十八郎君,从饱经风雨磨砺的老兵,到刚刚入伍的小卒。

    一去不回。

    十万英魂,埋骨他乡。

    那一场惨烈的决战保住了长安,让朱氏得以占据关中地势最险要的几州。

    之后朱氏称帝,关中太平,但是其他各地势力早已自立为王,局势动荡。

    等朱氏末帝即位,天下大乱。

    乱世之中,凋零的谢家失去军队支持,满门寡妇无依无靠,势力缩小到一县之地。

    到了谢无量这一代,嫡支只剩下他和妹妹谢满愿兄妹二人相依为命。

    谢无量想效仿祖辈驰骋疆场,收复河山,然而他自小体弱多病,拉不得弓,骑不了马。

    谢满愿呢,又是个女郎。

    谢无量另辟蹊径,大力经营谢家产业,靠着荆南发达畅通的水系和各大势力开展商贸,很快助谢家积累起富可敌国的财富,还在乱世之中囤积了大量粮食。

    这时候,魏郡那个三十战克二十一城的李将军走入了谢无量的视野。

    谢家有钱,有名望,有粮,缺将,缺兵。

    李家有将,有兵,缺粮,缺钱,缺名望。

    李谢两家联姻,李仲虔出生。

    谢无量知道妹妹谢满愿单纯天真,把外甥李仲虔接到身边亲自教养。

    小时候的李仲虔,聪慧机灵,礼仪周到,小小年纪就风采不凡,文能出口成章,武能扛起百斤金锤。

    李氏族人哪一个不夸李仲虔的?

    正因为李仲虔天资颖异,深得李氏长辈喜爱,才会有世子之争。

    当时连李德也无法在李玄贞和李仲虔之间做出抉择,只能拖延册立世子。

    后来唐氏死去,李德册立李玄贞为世子。

    谢无量深谋远虑,立即收走李仲虔的那对金锤,不许他再习武,要他一心一意攻读诗书,以后当一个忠于君王、爱护百姓的贤吏。

    “虎奴,千万记住舅舅的话,你命中带凶,戾气过重,若一心研读诗书,或许能平安到老,一旦从武,只怕活不过三十岁。”

    “虎奴,你记住了,不得从武!”

    李仲虔立下重誓。

    三年后,谢家灭门。

    李仲虔遵照谢无量的遗愿,继续苦心研读书卷。

    直到李瑶英五岁那年,他不得不违背在舅舅面前立下的誓言,弃文从武。

    哪怕他知道代价是活不过三十岁。

    ……

    长史看着李仲虔长大。

    他看着李德册立李玄贞为世子,六岁的二公子一笑而过,埋头钻研诗书。

    看着谢家满门壮烈后,九岁的二公子擦干眼泪,回到李家,亲自照顾双腿不能行走的幼妹李瑶英。

    又看着十一岁的二公子双眼血红,咬牙砸开重锁,血肉模糊的双手抓起那对注定会给他带来不幸的金锤。

    世人都道李仲虔杀人如麻,放浪形骸。

    他被世家轻视,被百姓厌恶,被同伍鄙夷,被太子部下讥笑。

    投效他的军汉都是太子看不上的三教九流。

    像杜思南那样出身寒微的谋士都敢公开言称:李家二郎,蠢材也,吾不屑与之为伍。

    长史恨得心口抽痛。

    他们哪里懂得,二皇子幼时多了那么多的书,由才学举世无双的谢无量亲自教养,怎么可能是个什么都不懂的粗野之人?

    二皇子为什么不愿意整顿军务?

    为什么沉溺酒色?

    为什么完全不顾名声?

    夜风清凉,漫天繁星。

    高大骏马徐行于淡淡的月华之中,李仲虔垂眸,漫不经心地拍拍坐骑,没有说话。

    长史沉痛地道:“大王,谢家虽然断了血脉,但风骨犹存,您师承谢家,不能堕了谢家之名啊!”

    李仲虔猛地回头。

    眼神锋利如刀。

    “别在我面前提谢家!”

    长史吓得一哆嗦。

    “胡伯以为,我该怎么做?”

    李仲虔狭长的凤眼里尽是暴戾之意,说话的声音却很平静。

    “我是不是该和太子那样,整顿军务,招揽能人异士,寻访名士贤者,礼贤下士,善待部众,笼络人心,当一个世人交口称赞的贤王?”

    长史心里赞同,但不敢出声。

    李仲虔一笑:“胡伯,你别忘了,我差一点就成了世子。”

    长史愣住。

    片刻后,长史反应过来,顿觉毛骨悚然。

    李仲虔淡淡地道:“如果我真那么做了,只会死得更早,死得更快。”

    他差一点成为世子,又是谢家外孙,单单凭这一点,李玄贞就不会放过他这个威胁。

    更何况他们之间还夹杂着唐氏的死。

    还有他们的父亲,那个杀伐决断、心思难测,理智到近乎无情的帝王。

    身份互换,他也会如此。

    从谢家覆灭的那一刻起,李仲虔就明白,自己活不了多久。

    死有何惧?

    他不怕死。

    只怕死得不够壮烈。

    弦月不知何时躲入云层之中,黯淡星光轻笼而下。

    李仲虔仰起脸,闪烁的星光跌落进他眼底。

    他想起送给瑶英的那只玉盒,嘴角慢慢勾起,情不自禁地想微笑。

    生无所寄,死亦无惧。

    可是他死了,小七该怎么办?

    李仲虔怕了。

    所以他要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早些找到能够庇护小七的人。

    李仲虔敛神,控马走快了些。

    他出宫不是为了寻欢,郑宰相就在妙音阁等他。

    尽快定下小七的婚事,他才能安心出征。

    长史紧跟在李仲虔身后,老泪纵横。

    他已经想清楚了其中关窍。

    二皇子知道自己必死,所以才吊儿郎当,自暴自弃。

    长史不甘心啊!

    谢家世代忠烈,代代子弟浴血沙场,儿郎为国捐躯,最后一代嫡支血脉谢无量为守城而死,死前让部下割下自己的头颅交给敌军,只为保全百姓。

    百年风骨,无愧于君王,无愧于治下百姓。

    更无愧于李氏!

    最后却落到那样的下场。

    假如谢家还在,圣人怎么敢这么对待贵妃和二皇子?

    第9章

    高僧君主

    第二天早上,李仲虔果然又喝得大醉。

    不过他还是记得给李瑶英买了章阿婆家的千层酥。

    瑶英接了千层酥,捧起一碗醒酒的蔗汁给他:“阿兄,我派人接蒙达提婆法师入宫,他已经来了,正给阿娘看脉。”

    李仲虔含糊地嗯一声,仰脖一口饮尽蔗汁,往后一倒,躺在毡席上,呼呼大睡。

    瑶英又气又笑,跪坐在他面前,拍了他几下。

    没拍醒。

    “每次都这样,答应得好好的,还是会牛饮……”

    瑶英小声嘟囔几句,拧了热巾子,给醉酒的李仲虔洗脸擦手。

    李仲虔平时金锤不离手,手上都是粗糙的茧子,双手掌心一道横贯而过的疤痕。

    过了这么多年,看着还是触目惊心。

    瑶英握着李仲虔宽大厚实的手掌,指尖拂过那道狰狞的刀疤。

    这双手执笔教她写字的时候,还是一双瘦削的手,手指细瘦纤长。

    那时的李仲虔沉郁温和,斯文端秀,每天跟着大儒读那些厚厚的书卷,能写一笔圆润劲瘦的篆书,还会画焦墨山水。

    魏郡气候温和,春天时百花盛放,庭前李花如雪,桃杏娇妍。

    微风拂过,阶前一地落英。

    李仲虔写字看书,瑶英就在他身边毡席上爬来爬去。

    一会儿看看廊前漫天的飞花,一会儿回头往书案上一趴,好奇地看李仲虔挥墨。

    李仲虔抱起瑶英,让她坐在自己腿上,捉住她胖乎乎的小手掌,教她握笔。

    他教她写自己的名字,教她画清雅的幽兰。

    瑶英五岁那年,正是暮春时候,李仲虔指着廊前缤纷的落花,一个字一个字教她背:“高阁客竟去,小园花乱飞。”

    教完这首《落花》的第二天,李仲虔回荆南扫墓。

    瑶英去了李德身边。

    兄妹再见的时候是秋天。

    李仲虔背着一双百斤重的金锤,独行千里,穿越尸山血海的战场,找到奄奄一息的瑶英。

    他伤痕累累,浑身是血,紧紧地抱住妹妹。

    “小七,别怕,阿兄来接你了。”

    李仲虔掌心的刀伤,就是那时候留下的。

    从那一天开始,他再也没有碰过书卷画笔。

    他天天练锤,应了谢无量的话,戾气越来越重,性子越来越阴郁狂躁。

    身体则一天比一天结实强壮,那双曾经整日握着书卷、拈花执笔的手渐渐不复世家贵公子的纤长优雅,成了现在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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