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沈渺欠了欠身:“老丈是厚道人,你也瞧见了,我家里刚遭了灾,家里又还有两个孩子要吃喝嚼用,能省一些便是一些了!过几日我还要来找您打门窗呀!我与您,那是长久的生意呢!您瞧瞧,我昨个刚给您定了木器,立马又回头来寻您造车,不仅是看重您的手艺,也是看重您的为人啊!”

    杨老汉被说得黝黑的脸都微微发红了,下巴也默默高昂起来。他望了望沈娘子身后那倾塌的围墙、烧得焦黑只剩梁木架子的屋子,长叹一口气:“罢了罢了,与人为善便是与已为善!算两百文吧,您一个小娘子又领着孩子,着实不容易。”

    沈渺大喜,没成想又省了三十文!忙给杨老汉行叉手礼:“多谢老丈了!我说话算话,回头一定来找您打门窗!”

    杨老汉也笑:“一言为定,可不许赖。”

    沈渺哪有不依的,还笑道:“往后您来吃饼子,我给您打对折!”

    昨日沈渺已经跟杨老汉说过了小摊车想做什么样的,那杨老汉不愧是积年的老木匠,画图是个好手,沈渺才说一遍,他便精精细细地花了出来,于是沈渺便就着那图纸,又与他细细地完善:

    后轮要两个,轮子上要缠防滑的麻绳。车前头带工字型支脚和弯曲的把手,车板四周还要用四个木棍支起来个竹棚子,棚顶加个立木牌,刻上“沈记饼铺”四字,刷醒目的红漆,还要在沈记和汤饼中间雕一个面碗。

    车板的侧面做延长,并加卯榫,这样支起来时便能多个置物台,不用时还能折叠收纳。车板上靠重心的地方,要提前掏出一个圆形凹槽,这样沈渺出摊时,可以把盛食物的盆卡在凹槽里,推车出摊时便不容易倾倒了。

    车板下头留两个木质挂钩,方便挂藤筐,那筐里便可装些碗筷与小料。

    顺带,这车通身都让杨老汉刷能防水的桐油漆,防着下雨发霉。

    昨日听完后,杨老汉便瞅着沈渺好久不言语,那眼神幽怨中对沈渺的抠门又带着一丝不确定:“娘子这车可不寻常,做起来繁杂得很……娘子可有打算?预备花多少铜子来做呢?”

    沈渺便讪笑,眼珠一转,又给杨老汉画大饼:“哎呦老丈,您别觉着我占您便宜,到时你好好做,届时只管在那车轮上刻“杨老汉木器”几个大字,我往那金梁桥上一摆,只消有人问,我都使唤他去找您,您还愁无客上门么?您与我实惠,是一举两得之法,不好吗?”

    杨老汉没言语,把手里的旱烟抽得吧嗒吧嗒响,犹豫了好久,最终只说:“让老汉我想想,明儿送了货,再与你分说。”

    沈渺便让他想想,告辞回去了。她有信心杨老汉会答应,毕竟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杨老汉身边那些徒弟都听得连连点头,意动极了。

    果然,今儿一早便谈妥了。

    杨老汉说他带着三个徒弟日夜做也得花半拉月才能交货,沈渺答应了,付了一百文定金。这是自然的,她这算高级定制了,指定没有成货。这几日没有车也无妨,她便做些别的,轻省一些的去卖。

    等杨老汉走了,沈渺便捡了几根竹竿,今儿是个好晴天,春阳暖融,沈家的后院采光极佳,满院子都能晒到日头,沈渺站在廊下台阶,眯起眼望了望太阳,心想这院子用来种花种菜也是分外适宜,回头得了空便将这后院开垦出两块地来,待到集日去买些鸡仔、菜种,岂不好?

    她一面在心里算了算赶大集的日子,一面将竹竿搭在塌墙上,趁机将顾婶娘借给济哥儿的铺盖拆下来洗了,将棉被芯摊在竹竿上晒。

    又烧了一桶水,把济哥儿和湘姐儿轮流赶到屋子后头隐蔽处擦擦身洗个澡,顺带把身上外衣都先脱下来,她也给洗了。

    洗到一半,送棉被的来了,棉花匠对这样的屋子还能住人也是满脸震惊,而且他似乎还认得沈父,给沈渺送棉被进屋时,还对着沈渺感叹:“你爹娘真是横遭惨祸,唉,后来又走了水……命苦啊!”

    是啊是啊。沈渺便也陪着长吁短叹了一会儿,那棉花匠好心地说:“在你爹爹那儿吃汤饼,常给抹零,贫苦人家来吃,加面汤也不收钱,他是个好人啊!往后啊,你这棉被睡硬了,便只管抬来,我与你弹棉花,绝不收一个铜子!”

    这敢情好,沈渺请人家喝了一碗水,又把人送出门。

    等她回来,济哥儿已经把被褥都铺上了,屋子里满是暖烘烘的新棉花的味道,湘姐儿只穿着里衣,高兴地脱了鞋,在棉被上直打滚。

    沈家这前铺的门板只被燎黑了,沈渺一块块敲过去,都还结实。于是她便只在门栓上又加了块烂木头做楔子,这样门栓彻底摇动不了了,铺面也打不开了。

    这样这铺子便彻底变成了供她们三姐弟日常起居的房间。

    回过头,她看见湘姐儿将绘小马的风车插在床头,会心一笑。

    虽简陋,可这家总算像样了起来。

    沈渺便又翻出来昨晚买回来的布,让济哥儿和湘姐儿都站着,她举着布给他们量了身,用针线缝了两针做好了记号,便坐在床边开始缝。

    她不打算绣花,比着他们之前穿的衣裳款式,裁剪缝制便是了。起初沈渺拿针线还有些生疏,后来绣了几针后这身体便好似找回了曾经的感觉,她做得便愈发快速了。两个孩子的衣服用料少,缝起来也比成人快得多。

    她在忙,济哥儿吃完药后便自个在院子里用木棍练字,不知是不是沈渺回来了,他肩上担子、心中愁苦顿时轻了,病好得极快,昨日与今儿都就没再起烧,只剩一点儿咳嗽。

    湘姐儿也懂事地帮她分线,还帮她抻着布,她缝到晌午,包边、锁了扣眼,先把湘姐的外衣衫子缝好了,这孩子终于不用穿着里衣到处跑了。

    给湘姐儿试穿上新衣服,鹅黄的颜色衬得湘姐儿面色白里透红,像个奶乎乎的小花生,她不知多久没有穿过新衣了,高兴得小脸通红,小喜鹊似的转了好几个圈,还快活地搂着沈渺的脖子不放。

    “快松手,阿姊都喘不过气儿了,你站远些,让阿姊仔细瞧瞧好看不好。”沈渺笑着把猴在身上的湘姐儿扯下来,拉了拉她的袖子,点点头。

    她头一回做,针脚还有些糙,但还算合身。

    午间沈渺本想做碗面对付一口,但没烧火,顾婶娘便来还陶瓮了,陶瓮里还装了小米粥,又给她们捎带了几张饼子。

    沈渺推拒了半天没推成功,只好接了,唉,这人情真是越欠越多了!

    顾婶娘临走前没忍住,拉着她的手垂泪:“……命苦的孩儿啊!”

    看来顾婶娘也知道她是被休回来的了,沈渺自个不觉得丢人,也不觉着自个命苦,真正命苦的那个沈大姐儿已经含着无尽的悔恨死去了。

    午间,济哥儿和湘姐儿都躺进暖烘烘、软绵绵的新被褥里睡着了,沈渺不爱午睡,便坐在午后暖融融的日头下,接着把济哥儿的外衫赶制了出来。

    等他们俩睡醒,陶器铺子的伙计也挑着扁担送货来了,还送了几个土陶碟子,沈渺谢了他,还问了问哪家的炭火和铁器实惠,那伙计瞧见沈渺便脸红,磕磕绊绊才把话说清楚了。

    都弄好后,沈渺便让济哥儿和湘姐儿穿戴齐整,就穿今日的新衣,还把湘姐儿叫过来,让她坐在圆墩上,她好好地给这个小妹梳了两个圆鼓鼓的发包,并将自己箱子里那一对蝴蝶绢花给她簪上了。

    沈济看着看着,忽然敏锐地问道:“阿姊要带我们出门吗?”

    沈渺将湘姐儿拉起来左看看右看看,七岁的小豆丁,随便一打扮都显得可爱极了,满意地点点头:“是啊,我瞧着你身子骨好得差不多了,择日不如撞日,咱们今儿便去大伯家讨个说法。”

    沈济情绪便低落了下去:“伯娘尖酸刻薄,我怕阿姊吃亏。”

    沈渺惊讶地回头,这孩子居然会担心她了?

    沈济被她瞧得不大好意思,低头盯着脚尖,半晌,突然目光坚定地抬起头来道:“先生曾说,为君子者,当以礼自持,不可口出秽语失君子之范,但若伯娘辱骂阿姊,我……我定帮阿姊骂回去!”

    沈渺“噗嗤”一声笑出来。

    这孩子,读书虽读得有些傻,却还没傻到家嘛。

    她心里暖暖的,好似自打离了荣家,她在这个陌生的世道上,遇着的都是好人。沈渺习惯性揉了揉济哥儿的头,这回没有被躲开。

    “别担心,你我又不是去打架,便是没有他们苛待你与湘姐儿之事,我三年未归娘家,如今回来,于情于理都当去拜会大伯才全了礼数,而且……”

    沈渺弯腰刮了刮了济哥儿的鼻头,挑眉道:

    “你怎知阿姊一定吵不赢?”

    第12章

    沈大伯家

    这该死的世道啊!

    沈大伯家住在外城与内城的交界处,若搭坐汴京内城与外城往来的“长车”,约莫要两刻钟,说不上多远。

    因官家所居的大内略靠北,汴京便有了“北贵南贱”的说法,但随着汴京人烟阜盛,地价日渐高昂,许多大商贾都在城南置办大宅院,搬到外头居住了。

    沈大伯也是如此,他在内城与沈父一般,也有一套前铺后宅的铺子,但他在外城的宅子却有两进,一共九间房。

    何况沈大伯在乡下还有五十亩地,他住在外城也是为了方便到乡下收租子、去外地收粮食——沈大伯是开粮铺的。

    既要出门,沈渺便也稍作打扮。她换上一件杏色绣梅花对襟窄袖褙子,下头系一条青色襦裙,衣料都是普通的棉布,这一身还是原身刚嫁到金陵那年做的衣裳,但原身在荣家包揽全家家务,日常都穿短衫,这样的衣裳没穿过几回,这才显得新了。

    从箱子里翻出仅剩的镂雕梅枝的足银簪子挽髻,再将杏色头巾包住发髻,除此之外,她全身上下再无任何装点。

    她换了衣裳出来,沈济便默然盯着她瞧了许久,沈渺问看什么呢?他只是摇摇头,笑了笑:“阿姊生得好看,爹爹以往总在街坊面前夸耀阿姊是方圆十里最美的小娘子。惹得那些家中有女的叔伯婶子都翻白眼儿,可又没处驳。”

    沈渺可不谦虚,反倒翘起嘴角:“那可不!”

    原身生得的确好看,她非是那等一眼便明艳的女子,弯弯的眉眼更像是江南雨巷里才蕴藉而生的柔婉,清丽得仿佛春日里方才抽发的桃枝,令人望之忘俗。

    湘姐儿闻言也抬头望沈渺。

    沈渺便牵上她的小手,低头冲她弯起眼睛笑:“咱们湘姐儿生得也好看,日后一定比阿姊还要漂亮!”

    湘姐儿立刻学着她方才的模样,挺起胸膛:“那可不!”

    沈济跟在身后,望着阿姊与妹妹相互比美的轻快身影,不由一笑,但他的视线在触及沈渺发髻间那根仅剩的银簪子后,脸上的笑容又落寞下来。

    这根银簪子应当是阿娘当年给阿姊打的嫁妆,是整套的头面,若他没有记错,应当有:一支顶簪、一对鬓钗、一对长簪、一支挑心、一枚分心、一对掩鬓、一对耳坠、一对手镯、一对戒指、花钿、小钗啄针若干对。

    可如今阿姊身边,却只剩下了一根簪子。

    这三年来,他也曾怨过阿姊。

    可如今再细细思量,或许阿姊也过得不好,否则绝不会将他与湘姐儿丢下的。她以前性子如此柔软良善,想必在荣家被欺得狠了,才会如此性情大变。

    沈济原本对归来的阿姊也有些陌生,阿姊虽容貌未变,可性子却截然不同,她变得如此爽利坚韧、不拘小节……眼里一点畏缩犹豫都不见了。

    但此时,他想明白了,阿姊定是吃了很多苦。

    沈济的手不知不觉攥成了拳,直到沈渺回头招呼他:“济哥儿,你怎的落后头去了?快些来,咱们得走快些了,否则那长车开了,咱们只能腿着去了。”

    “嗳!”沈济松开了手,快步赶上阿姊与妹妹,心中默默起誓:从明儿起,他要多多帮衬阿姊干活,不论能不能再就学,他都得争气想法子攒钱,迟早,他要重为阿姊买一副头面!

    买金银铺子里那最贵最漂亮的!

    如今正是暮春时节,午后斜阳轻轻打在身上,不冷不热,沈渺一手牵一个,走到了贩卖牲畜的牛马行附近,这儿停了三四辆专供租用、以马或牛架挽的“长车”——这车有棚垫,一辆可容纳六至十人,大人二文,孩子一文,便能搭坐。

    这是汴京城里的商贾买来,专供市民拼车的“共享马车”。

    沈渺交了三文,因湘姐儿还小可以抱在膝上,不占位置,她好说歹说,那车把式才不算钱了,等车坐满,车把式便会问明每个人要去的地方,沿途将客人依次放下。

    要沈渺说,这有点像古代版公交车,就是有点贵。

    毕竟这时候的一文钱购买力可比后世的一块钱强得多。

    等候的时候,沈渺瞥见路边有挑梨来卖的小童,便顺道买了一兜子,也付了三文钱,便得了十几个圆滚滚、青翠翠的梨子。

    沈济不解地瞥了沈渺一眼,眼里满是奇怪:其实他一路上都有些紧张,生怕阿姊去大伯家吃亏,大伯娘那张嘴可不好对付!

    谁知阿姊分明是去吵架的,竟然还有闲情买梨子。

    沈渺没解释,只是一笑。

    吵架啊,像个泼妇一般满地打滚,即便吵赢了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自个的名声也毁了。但若是能抢占了道德高地,赢得舆论导向,便一切都不同了。

    搭上车,内城的紧俏热闹到了外城便成了另一副模样,紧沿着内城城墙一圈,大多皆是占地极广的豪宅围墙,角门边停着好几辆马车与轿撵,豪奴穿得光鲜亮丽,依靠在门边剔牙说闲话,一见闲杂人等靠近,那群豪奴便会厉声呵斥驱赶。

    车轮辘辘,再往外去,经过两道护城河,街市两旁才出现一些如金梁桥附近密集的居民区,食肆客舍鳞次栉比,各式铺子与宅邸与内城相比都显得又新又大,沈大伯便在这一片居住。

    沈渺领着济哥儿和湘姐儿下了车,凭借记忆穿街过巷,很快便在闹市之中看见了“沈大米粮行”的招子。

    沈济远远望见沈大伯家那一面绣着大大的“米”字,一面绣着“沈大”的招子,面色便慢慢冷峻起来,肩头也紧绷起来。

    沈渺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大步走进去。

    一进去,便见高高的柜台后头,摆了张藤编摇椅,一个瞧着四十来岁,大腹便便、身着绸缎的男人躺在那摇椅上,正摇头晃脑地握着一卷书正看得入神,读着读着,便将手指尖伸入口中一吮,慢悠悠捻起书页翻了一页。

    沈渺酝酿了一下,将梨子塞给济哥儿,凄厉地大喊一声:

    “大伯啊!”

    这一声简直如平地一声雷,连沈济和湘姐儿都震得下意识转过头来看她,更何况沉浸书中世界的沈大伯?直直将悠哉悠哉的沈大伯惊得浑身的肉都一抖,手里圣贤书也飞了,他慌忙要起身捞书,却带翻了躺椅,整个人“砰”地一声,摔了个四脚朝天。

    “哎呦,哎呦,我的屁股……”

    沈济低头深吸了一口气,憋住了。

    沈渺则赶忙抿住嘴角,努力维持住自己这凄苦的模样,湘姐儿可忍不住,瞧见沈大伯这幅窘态,当即便哈哈大笑出声。

    “谁?”沈大伯怒不可遏地从地上爬起来,正要重重一拍柜面发作,却在看见沈渺的一瞬愣住了,“大侄女儿?你怎么回来了?”

    沈渺已经扑过去了,一把掀开柜台边的小挡板,两只手死死掐住沈大伯裹在绫罗绸缎里的肥胖胳膊,嚎哭起来:“大伯啊!侄女儿过得苦啊,您不知道啊!

    侄女儿险些没命了,我可算活着见到亲人了——”

    沈大伯被掐得龇牙咧嘴,谁知愣是挣脱不开,而沈渺这么大动静,粮铺外已经有周围的邻居、路过的好事者围了过来,在门口探头探脑。

    沈大伯被沈渺哭得心惊肉跳,只好连声叫人:“婆娘,死婆娘,快出来——”

    沈渺拿沈大伯的袖子擦鼻涕眼泪,冷冷一笑。

    沈大伯名唤沈高斗,他虽经商,幼时却是被沈家祖父送去私塾中读过好些年书的,可惜沈祖父为他取了这样期望远大的名字,沈大伯却读了十几二十年的书也没有考上秀才。

    如今他成了个只会拽几句文的粮商,却还是自诩文人,喜好附庸风雅,整天揣着些《中庸》、《孟子》、《礼经》之流的圣贤之书品读,一副满腹经纶、怀才不遇的模样。

    但因他有这样的来历,沈渺结合记忆中原身对沈大伯的印象,早就想好要怎么对付他这类“能力平平却自认不凡”的人了。

    古时候的文人常有一句话挂在嘴边:“士可杀不可辱”,他们极为注重名节、面子,叫他们当众出丑,只会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于是沈渺便哭得更大声了,一边哭还一边大声地质问:“大伯,你是侄女儿唯一的至亲!血浓于水啊,侄女儿的父母惨遭横祸,如今无处讨冤便罢了,侄女儿远嫁金陵,只得将一双年幼的弟妹托付于你,还将家中铺子交给你打理,你为何要将他们赶出家门,叫他们两个小童流落街头,险些冻饿而死啊!”

    古人皆是聚族而居,宗族血脉相互依靠,沈渺姐弟三人父母亡故,叔伯抚养侄子侄女便有不可推卸的义务,尤其沈家只有沈大伯与沈父两兄弟,沈大伯若是遗弃兄弟遗孤,是要被世人一口唾沫三个钉,戳断脊梁骨的。

    沈渺没有选择一纸诉状沈大伯告到官府,一层是因沈渺对上沈大伯是小辈状告长辈,如以妻休夫一般,皆属于“以卑告尊”的范畴,要挨三十下板子,官衙才会接诉状。另一层便是,沈大伯不抚养济哥儿他们属于道德问题,并没有触犯律法,官府也懒得管这些家长里短……

    这该死的世道啊!

    所以沈渺只能选择这般当面揭穿沈大伯一家子的私心,再给自己、济哥儿和湘姐儿都谋些好处!

    第13章

    塑料情分

    吵架也如烹小鲜,要注意火候……

    沈渺哭得越来越响,可她的口齿却没有半分受影响,一件件一桩桩地细数济哥儿和湘姐儿在沈大伯家受到的不公与苛待:三年了二人没做过一身新衣裳、被伯娘如仆役般支使着挑水砍柴、不再供济哥儿读书、将两个孩子光身赶走,险些又病又饿倒在废墟里……

    沈渺说得桩桩件件都没有冤枉了沈大伯,因此济哥儿与湘姐儿都被她苦痛悲伤的哭诉感染,失去了父母、阿姊的这三年,那要看伯娘面色讨生活的朝朝暮暮似乎又倒流在眼前。

    济哥儿憋了又憋,泪水终究无声滑落下来。

    湘姐儿直接仰头大哭。

    于是沈渺干脆松开沈大伯的胳膊,搂住了他们俩,这凄苦的一幕,叫围观之人都十分怜悯,甚至有人帮腔:“你看看这当伯父的,一身光鲜阔气,自个亲亲的侄子侄女,穿得却如此寒酸!啧啧……”

    还有就住在隔壁的邻人与其他人交头接耳、小声嘀咕:“我说怎么好几天没见沈家那两个孩儿,原来是被赶出去了,真是可怜!”

    沈大伯的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他慌张不已,甚至没有胆色去看围观的邻里那鄙夷的目光,只得哎呦哎呦地上前扶沈渺姐弟三个,硬是要把他们推到后堂去:“回去说,回去说……”

    这时,后宅与前铺之间半卷的那道门帘子被人猛地掀开了:

    “侄女儿这话便差了,都是一家子哪儿没有口角误会的时候?锅碗碰着勺,牙齿碰舌头这是再寻常不过了!大侄女总归是年轻,何必闹成这样呢!”

    这时候,一个同样肥胖彪悍的妇人围着围裙大步走了出来,她便是原身的大伯娘丁氏,她生了张白生生的圆脸,一双凌厉的丹凤眼,年轻时只怕也有几分颜色,但因发福过甚,一双眉眼已瞧不出美貌,只剩精明与市侩。

    她几句话便将沈渺的苦肉计破了,还倒打一耙:

    “大侄女儿啊,你不在汴京,故而不知内情。”她指着济哥儿与湘姐儿,痛心疾首道,“这两个孩儿顽劣成性,实在难以管教!若非他在先生家中动手殴打自家兄弟与同窗,又怎会被先生勒令退学?这可不是我们不让他读书,是他性子暴烈,先生不收!我这个当伯娘的,管教侄子本就隔了一层,轻不得重不得的,你没养过孩子,自然不知这其中多少艰难!”

    丁氏也是个能人,说着说着便泪落衣襟,呜咽着过来搂住了沈渺:“侄女儿啊,你可千万不要误会了你大伯与伯娘,我们也是为了济哥儿好啊!若不整治整治他,他这性子日后便不是打人,该要杀人了!谁知伯娘气头上才说他两句,他便甩了脸子,还将湘姐儿也带走了,哎……伯娘与你大伯日夜找寻,吃不下睡不好的,这两日腿都要跑细了,谁知他跑回你们家那破铺子去了……”

    济哥儿被气得满脸通红,怒道:“伯娘颠倒是非——”

    沈渺一把手将他摁住,冷然与丁氏对视了一眼,擦了擦眼泪,惊讶道:“原来还有这一层缘故?我竟不知!看来是我误会大伯伯娘了。”

    说着便站直了身子,将济哥儿手中那兜梨子奉上,不卑不亢地对丁氏行了郑重的稽首礼,扬声道:“侄女儿已去济哥儿那先生家问过缘由,是海哥儿与其他同窗欺辱他没了爹娘护持,说了好些污言秽语,才惹得济哥儿动手。但是动手便是他不对,今儿侄女儿过来便是来为他赔礼道歉的。这春日的脆梨,最是滋阴降火、润喉润肺,给海哥儿吃用上最好的。礼轻情意重,还望伯娘不要嫌弃。”

    这不卑不亢又有礼有节的一番话说得围观的邻里都连连点头,还有人如看戏一般评价:“这当侄女的倒是个知礼数、懂尊卑的。”

    “既然是堂兄弟,在一处就学不说相互扶持,还领着他人出言不逊,挨一顿打也不算冤枉!”

    “听闻这沈大的兄弟沈二死了不过三年,孝期刚过便嘲弄人家无父无母,这是专往人心窝子戳,若是我,身为人子,定要撕烂那人一张破嘴!”

    “打得好!是个孝子!”

    这些话飘入沈大伯与丁氏两人耳中,都如被扇了一道耳光般让人脸皮发烫。而这些又是事实,私塾先生都抬出来了,他们更没处辩驳。

    唯有济哥儿羞愤之下对沈渺这番话格外诧异:这内情……阿姊是如何知晓的?她根本没有去过私塾先生那儿啊!

    沈渺当然是猜测之下胡说的。

    其实她早就猜出来了——只要依着济哥儿的性子略微推测便知晓了,虽然只相处了两日,但沈渺对看人方面自有诀窍,要想激得这样早熟、早当家的孩子动手,还能有什么事儿?

    只有在这方面嘴贱了。

    沈渺的梨子便是为了此刻用的,她不是空手上门,提前便备好了礼,虽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却能洗清她此番故意找茬、不敬尊长的嫌疑。

    谁叫丁氏方才一番话将脏水泼到了济哥儿身上,济哥儿日后是要读书的,他不能背着这样的名声。

    吵架也如烹小鲜,要注意火候。

    先声夺人犹如猛火炒香食材,接着以理服人便是转小火烹熟,如今便到了该以情动人、大火收汁的时候了。

    于是顿了顿,沈渺再次话锋一转,双眼如利刃直刺丁氏:“伯娘方才说得,侄女儿都认同。济哥儿有错处,侄女儿也不避讳。唯有一点:济哥儿如此年幼,便是性子不够稳重也该体谅,细细教他,怎能以这样酷烈的法子整治他?伯娘可知,若非侄女儿临时起意回汴京探望,他们已经饿死在杨柳东巷了!伯娘说四处都寻过了,怎么没有去家里寻他?他一个孩子能跑多远,两刻钟的路,竟走了四五日不曾!”

    说着,沈渺又落下泪来转头望向一直缄默的沈大伯:“大伯,你是读书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道理,您怎么会不懂?何况,我们不是旁人家的“幼”,我们是你的亲侄子、亲侄女啊!一家子打断骨头连着筋,济哥儿若是好,海哥儿往后不也多个帮手?您是糊涂了!

    您还记得吗?以往祖父还在时,我与济哥儿来外城拜年,您还驮着济哥儿放爆竹呢……我家不是那久不走动只管来打秋风的穷亲戚,我爹是您亲弟弟啊!可怜我爹娘被那权贵的马踏得胸骨都凹陷了,娘当场去了,爹口吐鲜血,就剩最后一口气,他拼死也要撑到自家哥哥来瞧他……爷奶不在了,大伯与爹爹不也是相依为命的亲兄弟吗?那时您答应了会照顾济哥儿与湘姐儿,我爹他才肯闭眼,您都忘了吗?”

    兄弟血脉之情,禁不得回忆,利益熏心时忘了,但一旦被人提起,便是加倍的心虚与悲伤。沈大伯想起弟弟临死前看见他便放了心的依依目光,那满嘴的血,只来得及低低唤了声:“阿兄……”便绝了气。

    他也禁不住抬起胳膊拭了拭眼角,又长叹了口气。

    “是大伯对你们不住……”

    有这句话,沈渺这趟就赢了。

    她来这儿既是撕破脸皮、摆明态度,也是为了洗清济哥儿的名声。大宋取仕、科考皆极注重品行与“扬名”,所以她既不能撒泼打滚,也不能以卑欺尊,否则日后吃亏的便是自个,于是思来想去,便只能这样道德绑架了。

    她脸色的泪便渐渐收住了,立刻又变了一副脸色,又对丁氏道:“伯娘说得是,都是一家子,牙齿碰着舌是常事,话说开了也就好了,走走走,我们回里屋叙旧吧。”

    说着还对围观之人笑着欠身:“奴家远嫁太久没见大伯伯娘,先头是情不自禁,叫大伙儿见笑了,都是家事,请大伙儿散了吧……”

    外头的人被沈渺请走了,沈大伯顿时松了口气,跌坐在躺椅上。

    丁氏也不好再多说什么,连死去的小叔子都搬出来了,人死为大,再多说也是落了下风,但她忍不住抬眼将沈渺上上下下都望了一遍,越看越是惊疑不定:

    这大姐儿在金陵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了,如今不仅脑袋伶俐,嘴皮子像刀子似的,这变脸也变得好似翻书,真是士别三年当刮目相看了。

    冷哼了声,丁氏扭着看不见弧度的水桶腰,率先进了后堂。

    沈大伯倒是踌躇了半晌,来招呼沈渺:“都进来坐。”

    “嗳。”沈渺瞥了眼沈大伯还红着的眼圈,牵着不打情愿的济哥儿和想起父母而啜泣的湘姐儿跟着进去了。

    沈大伯家的后堂比沈家铺子宽敞多了,是个齐整的四合院,有三间正房、四间厢房、两间倒坐房,一共九间房合围出一个天井来。天井里也布置得很风雅,沿着廊下摆了一整条水磨石案,全是搜罗的各色盆景,松竹梅菊兰应有尽有,中间摆了一套竹方桌椅,角落里还打了一口井。沈渺伸头去看了,里头还湃着几根小黄瓜,沈大伯这日子过得还真舒坦。

    几人在桌椅上依次坐下,沈渺搂着哭完了还控制不住一抖一抖的湘姐儿,掏出帕子来给她擦脸,济哥儿则不肯坐,僵着一张脸站在沈渺身后。

    坐下来后,沈渺没有先开口,她的沉默反倒让沈大伯与丁氏没了底,最后还是丁氏先抱着胳膊,冷冷出声:“大侄女儿大老远回来,可是要接这两个孩子回金陵?要接便只管接走!伯娘管他们三年,落得里外不是人,这管教得厉害了你们不高兴,管教得松了,又要寻是非。”

    沈渺摇头:“长姐如母,如伯娘所言,我自是要将济哥儿与湘姐儿接走亲自抚养成人的。不过我以后不回金陵了,就留在汴京,我想将我爹爹留下的汤饼铺子重新开起来。”

    丁氏皱起眉,一语中的:“你叫你婆母休了?”

    沈渺吃了一惊,她这伯娘虽然没什么良心又刻薄,遇事倒是锐利,一猜一个准。

    见沈渺不答,丁氏不屑地撇了撇嘴:“当年那荣家来提亲,我就瞧不上那荣大娘,什么东西,张口闭口都是我儿如何我儿如何,不也是个童生么!说得好似明儿就能考中举人似的!那荣大郎也是,捯饬得油头粉面,亏你看得上!那一家子又精穷!我左看不顺眼右瞧不过眼,谁知你爹娘跟灌了迷魂药似的,就要赌荣大郎能飞黄腾达!如今好了吧,倒把自家闺女儿推进了火坑。要我说啊,什么读书人、秀才都是虚的,读书人里多是负心汉,有何用……”

    沈大伯不满地咳嗽了一声,丁氏不理会反倒哼了声:“我家四个女儿,谈及婚事都是我一手包办!你二姐儿嫁给绸缎铺的儿子,三姐儿嫁给军户,四姐儿嫁给邻居的小子……我这人从来只看里子和银子,说得天花乱坠也不如郎婿老实上进、婆家慈和的好!”

    很清醒啊!沈渺顿时对丁氏有一些些改观了。不过她这张嘴可真会得罪人,若她是原身,只怕此时听了已快呕死了。

    “伯娘这番话,我以往也不明白,如今吃了苦头,才悟出来。”沈渺装出一副惆怅的模样,顿时将丁氏对她变化过大的疑心打消了。

    “他们家为何敢休了你?你应当写信回来,再怎么……”一时想到自个是怎么对待济哥儿与湘姐儿的,丁氏这话说得也有些尴尬,但还是抿了抿嘴,“你大伯便去一趟金陵为你撑腰又如何?”

    济哥儿翻了个白眼,大伯娘总是这样,说得比唱得还好听,若是真的写信回来了,只怕拖上三个月也不会动身。

    沈渺却笑道:“谢过伯娘好意了,我实则也是受够了那一家子,正好家又遭了灾,便想回来支撑门户,好歹撑到济哥儿成丁。”

    说到这,犹如图穷匕见,丁氏也明白了过来,掀了掀眼皮:“如今过来,又是为何?”

    沈渺见进入正题,也不啰嗦,看了眼丁氏又瞥了眼沈大伯,说明了自己真正的来意:“侄女儿既回来,以后济哥儿与湘姐儿便不用伯父与伯娘操心了,伯娘是不是该把我家的地契与房契都还给济哥儿了?”

    第14章

    立足之地

    但总算,她摆摊儿的筹备工作……

    丁氏脸一僵,正要寻些由头拒绝,这几年她能够接连厚嫁了几个闺女,除了自家积攒,也有三四成是靠沈二那铺子月月租赁的生息银子。吃了三年的利如今一朝要还回去,倒忽然觉着心痛了起来。

    谁知,沈大伯却忽然慷慨出声:“我们本也没打算拿着,是济哥儿还小,前几年你家铺子又托付给我们打理,这要往外租赁,只得替他收着,你既然回来了,自当还给你……”

    这话把丁氏气得一佛出天,她还有一个闺女没嫁呢!这嫁妆钱都还没攒够,好好一个铺子,说不要就不要啦?不由在桌底下狠狠地拧了沈大伯一下,疼得沈大伯满脸都痛苦得皱起来了,但沈大伯还是坚持把话说完了:“这些年啊,你不在,也没人提,大伯都快忘了兄弟之情,你回来了,大伯才想起老二往日种种……”

    语气未尽,竟已有些哽咽。

    沈渺都吃了一惊,最后那一番有关沈父的话,竟然对沈大伯有如此大的杀伤力?沈大伯忽然便痛哭流涕起来,一边哭一边说:“你们等着,大伯这去拿地契与房契,顺便再给你们包一包银子……”

    话音未落,丁氏便猛地一抬脚将沈大伯身下椅子踹翻了,暴怒地揪住他耳根子:“沈大郎你脑子进水了?什么话也胡说!弟弟那铺子烧得只剩炭木架子了,就算要卖也难,契房地契也就罢了。但要给银子,你先问问我手里这擀面杖答不答应!”

    沈大伯被骂得浑身一抖,不敢多说,灰溜溜跑回正房取出一个纸包,沈渺接过来一看,果然是他们家的地契与房契,

    她松了口气。

    拿回来了,这一趟就算没白来,有了这东西,她与济哥儿、湘姐儿在汴京才算有了立足之地。

    至于这三年的租银,既然进了丁氏的口袋,要掰扯清楚也难,这也是沈渺没有开口要租银的原因。

    见好就收,她当机立断,带着两个小的就告辞。丁氏铁青着脸送都没来送,倒是沈大伯送他们到门口,沈渺让他留步不要送了,他却拉住了沈渺的手。

    他东张西望,犹如做贼般飞快往沈渺袖子里塞了一卷铜子,然后一溜烟跑走了:“大伯不送了,你们快回去吧!”

    有钱不拿傻瓜蛋,尤其是沈大伯的钱,那更是要拿。沈渺也不客气,迅雷不及掩耳便收进了袖子里。

    反正这是沈大伯欠济哥儿和湘姐儿的!

    她捂紧袖子,赶忙带两个孩子再打车回去,她在沈大伯家耽搁太久了,回头内城门的南朱雀门若是闭了,便回不去了。

    幸好回去还算顺利,一回了家,沈渺便拉着济哥儿躲在被窝里数钱,她一路上都害怕遭人抢了,把那包银钱的油纸都攥得皱巴巴了,解开油纸包,里头整整齐齐包了两贯钱,竟然有两千文!

    这对沈大伯九牛一毛,但对沈渺姐弟三人可成了及时雨。

    簇新铮亮的通宝把三人眼睛都照亮了。沈渺便与济哥儿商议:“先拿一吊钱出来把咱们后堂的墙与门窗都修缮修缮,否则夜不能闭户,我们只有两个孩子与一介妇人在家,怕叫贼惦记。”

    “阿姊忧虑的有理。”济哥儿也说好,又有些不自在地低下头,“只恨我年纪太小,不能替阿姊守门户。”

    “你的心意阿姊心领了,只是你小小年纪,实在不必如此勉强自个。”沈渺望着他认真道,“你已经极懂事了。”

    济哥儿摇摇头,他只觉着自己能做的太少。

    “剩下一吊钱,咱们先留着,回头留给你寻先生读书用。”沈渺将钱分配好,便领着两个孩子出门去吃晚食,顺带买些过两日摆摊用的东西,还得去寻那杨老汉,先将后院的门窗、围墙、灶头、房顶都修缮好。

    昨日逛夜市时,她对金梁桥附近的商业结构已心中有数了。

    也想好了暂时做些什么。

    ***

    汴京已至暮春时节,风暖日和,柳色如烟,夜市五更方歇,但未及天明,街巷之间又熙熙攘攘,迎来了早市。

    贩夫走卒在晨雾中穿行的吆喝声将沈渺吵醒,她还有些困倦,拥着被褥在床榻上发了好一会儿呆才彻底清醒过来。

    为了早日能摆摊儿开业,她带济哥儿和湘姐儿整整忙了两日,这俩孩子都成她的童工了,里里外外帮着干活儿。

    她这两日先是将杨老汉找来,又让他推介了一个好的砖瓦匠,一齐谈好了价码,算好了工钱,便将济哥儿与湘姐儿留在家里监工。沈渺提前熬好了一大锅罗汉茶、一锅浓稠的瘦肉小米粥,便让济哥儿与湘姐儿招呼给工匠们喝早茶吃朝食,盯着他们好生将院子修缮完。

    沈渺则去了街道司,交了五十文钱,登记造册,算是办好了所谓的“桥市经营许可证”,其中二十文是租子,三十文是给街道司那些厢军的回扣。

    街道司的青衫厢军不少是泼皮无赖,家里花了银子买进来的,沈渺进去办事儿还被言语调戏了好一会儿,幸好如今开封府尹是个如包公般铁面无私的清官,这些厢军并不敢动手动脚,调笑了几句便罢了。

    沈渺只当狗在耳畔犬吠,淡然办完了事儿,在街道司得了块绿头漆的木牌,上头标了“丙左伍”几个红漆字,估摸着是她那小摊的号牌吧!

    于是顺道去实地踩了点儿,果然那金梁桥上四根高高的表木上都写有“甲乙丙丁”四个字,沿着那丙字表木往前数了五个桥墩子,便是一块儿极为狭窄的小空地,顶多只有一尺宽,除了这块儿地,其他已经被挤得严丝合缝,什么也插不进去了。

    正巧的是,这位置便与先前沈渺问询过的那卖香饮子的胖娘子挨着,那胖娘子倒还记得她,她眼尖,一眼看见她手里的木牌,立刻警惕问道:“娘子先前与奴家打探这许多,原是为了这个,娘子是贩什么的?”

    沈渺笑道:“我是贩烤饼的,吃饼口渴,再来一碗娘子的香饮子,岂不正好?我能与娘子相邻,相辅相成,正是缘分呢!”

    那胖娘子这才松了口气,看沈渺的眼神也不再那般排斥了。

    办好了手续、找到了摊位、顺带调节了邻里关系,沈渺又采买明儿摆摊所需的各色食材:面粉、米粮、葱、大料、油盐酱醋等调料、五花肉、芝麻、菘菜、鸡蛋、鸡肉、红豆、猪肠、猪肝、猪腰子等猪下水……

    可算是把原身所剩不多的嫁妆又花了个许多。

    东西太多,便又雇了个脚夫,用车推到家里去。

    算了算,修院墙、门窗一共九百一十三文;买了一车炭花费两百文;采买食材花了三百多文;加上先前路上花的,一共便花了两贯了!

    捉襟见肘,坐吃山空啊!

    沈渺叹息着拍了拍自个腰间那瘪瘪的荷包。

    回去后,她便又带了点街市上买的时新果子,登了顾家门,与顾婶娘说明儿想借用他们家土车子用会子,结果顾屠苏在旁二话不说便答应了,还说车子推起来太重,他一早便来送她过去。

    惹得顾婶娘在一旁对自家儿子那殷勤模样瞅了又瞅。

    沈渺也有些察觉,忙客气地道谢,又特意说明:“还要多谢顾二哥告知,金梁桥对面有个杨老汉,做得一手好木匠活,我与他订了一辆土车子,回头便不用这样麻烦了。”

    顾婶娘还没说什么,顾屠苏又已抢先道:“不麻烦,不麻烦,日后有什么事儿也只管说便是了。”

    瞥见顾婶娘嘴角的笑似乎有些僵了,沈渺便赶忙从顾家回来了,心想以后还是少麻烦顾屠苏的好……她虽觉着坦荡无愧,但架不住人家多心,自个又是个“下堂妻”,还是避避嫌吧。

    但总算,她摆摊儿的筹备工作便差不多都完成了。

    沈渺回来时,后院还在垒墙,她与砖瓦匠讲好要修三合土石墙,原来没塌的部分也干脆全推倒了,这样垒墙花费自然比寻常的土墙更高,但围墙便是要结实耐用,索性多花些银钱造得好些,日后也省得返工。

    院门找杨老汉选了一块十分厚实坚硬的胡桃木,价格不菲,但沈渺很喜欢胡桃木美丽的纹理,而且它高硬度不容易被刮伤也不易受潮变形、还不受白蚁青睐,上辈子沈渺妈妈陪嫁了一套胡桃木家具,用了几十年还跟新的一样。

    灶房那漏水的房梁、屋顶也一并补了,灶房的门就选了更便宜的松木,轻盈又好加工,价格也比胡桃木便宜一半。

    沈渺修院子的动静瞒不了街坊四邻,好事者围观,聚在一块儿,自然忍不住嗑瓜子说闲话,顺带还要悄悄可怜她:“……你们可知晓?沈家的大姐儿是被夫家休回来的。”

    “她那官人作甚休她?”

    “听闻是她婆母做主,她那秀才官人…咳…有与母同床的癖好……”

    “苍了天了,竟有这样的畜生?”

    “哎呦,可不是么!如今无依无靠,还得养育弟妹……她那个大伯也不是个东西,亲弟弟的孩子竟一个也不管……”

    沈渺无辜地摸了摸鼻子,这些婶娘背地里议论她,会不会说得太大声了些?她真的隔着半道还没修好的院墙,听的一清二楚……

    但她仍旧假装没听见,毕竟这样的舆论对她并没有坏处。

    她不怕自个被议论,也不怕被可怜。

    这也是她一定要离开金陵的原因,汴京毕竟是沈大姐儿的故乡,巷子里的街坊与沈家打了几十年的交道,自小看着她长大,大多对她都没什么恶意。

    沈渺又盯了会儿院墙的进度,杨老汉帮她寻的这个泥瓦匠姓贺,也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师傅了,干活十分熟练麻利,不到半个时辰就推倒了原来的残墙,半日便垒起来一半了。

    她便吩咐了一声:“贺待诏,你这头忙完了得了空,我过来与你说如何搭那土窑子。”

    “待诏”是宋朝对匠人的尊称,这位贺待诏很是沉默寡言,只点点头就继续干活了,这是当初就说好的,他要替沈渺垒墙修屋顶,还要帮忙修两个灶头、一个土窑。

    沈渺只是怕他们忙忘了白嘱咐一声,说完便回灶房去预备食材了。

    灶房里她已经趁空提前收拾了一半儿食材。她一边绑袖子一边转了转腕子、活动活动筋骨。

    随后,单手拔起砧板上的刀,手腕一转,刀锋便在空中旋开一道锃亮的刀花。

    她今日要供应十几人的午食,要做得好吃顶饱又便宜,那得好好露一手了。

    第15章

    猪杂鲜汤

    一大锅热汤,瞬间带来了满屋……

    匠人们都是干重活儿的,因此饭食首要便是量大管饱,最好能有肉有油水,匠人们虽说收了银钱,但吃食上不亏待,人家心里舒坦,这手上的活计也会做得仔细些。

    因此沈渺昨日买菜时便仔细谋划好了,跟街上那杀猪的郑屠猪特意要了一副猪下水,正经的肉食沈渺有些供应不起,但猪杂瘦肉鲜汤、糙米饭、再炒一大锅肉沫溜白菘还是能做到的。

    沈渺买了三斤猪肉一斤炼油的肥肉,郑屠猪便将肉摊上一整副猪杂半卖半送给了她。宋朝猪没有阉割,猪下水味道比后世要重很多,常有卖不出去的时候,且这玩意儿比猪肉还坏得快,故而便宜,但沈渺有祛味的好法子。

    上辈子当厨子,沈渺便是个科学派,她为了做好一道东坡肉,还去了解过猪肉腥味的来源,从而自己研究出了一套科学有效的祛味法子。

    猪肉腥臊味主要有两个来源:一是猪这种动物肾功能较弱,血液里会残留不少自身无法代谢完全的氨味。这种味道好去除,宰杀猪时进行放血,或处理猪肉时尽可能洗掉血水以及焯水即可;二是猪未经阉割,所分泌的大量雄性激素便会残留在猪肉里,沈渺曾去国外进修过两年的西餐与烘焙,便被西方坚决不阉割的骚猪肉迫害至深,头一回吃差点吐出来。

    这时她才知道,原来不阉割的猪肉是怎样的滋味,若是硬要形容:约莫便是将猪肉泡在猪尿里一晚上,没有洗干净便下锅的感觉。

    但对亏了上辈子见多识广,沈渺在大宋处理骚猪肉竟显得驾轻就熟。

    因未能阉割而残留的骚味十分难缠,需下不少功夫。

    沈渺总结为“三板斧”:

    第一招,将猪肉切开后用冷水淘洗,让肉里面的血水充分释放洗净。

    第二招,用姜葱料酒水将猪肉浸泡一刻钟以上,焯水。

    焯水一定要冷水下锅,再加入白醋与黄酒,猪的雄性激素主要残留在脂肪中,冷水下锅焯水,可以让猪肉与水同步缓慢升温,这样猪肉表面不会瞬间被热水烫熟,导致残血与异味闷在肉内。

    加醋则能加快脂肪的分解溶出,让腥味能随蒸汽挥发。

    这时还有个最重要的细节:决不能盖锅盖!一定要给异味大开方便之门。且捞出后要以沸水冲洗。若是此时用冷水冲洗,容易让肉因温差而口感变柴,这样便得不偿失了。

    第三招:腌制,以切碎的葱姜水抓出青汁,再次浸泡腌制。

    葱姜是骚猪肉的死敌,泡过葱姜水的肉,不仅会因吸饱葱姜汁水而掩盖异味,还会让焯水后的猪肉重新变得充满汁水,口感变嫩。

    杨老汉正将门的下槛两端锯出抱豁肩并剔溜肖口子,几个徒弟则帮忙凿出框眼,留出余塞板槽及抱框眼。正干得专注,就瞥见沈渺动作飞快地处理着猪肉,手快得几乎带虚影,剁肉切肉也都不用眼盯着,只听案板剁得砰砰响,没一会儿便泡上了水,又进了锅。

    很快带着一些腥膻味儿的肉香便传了出来。

    杨老汉的大徒弟闻了闻,还小声跟另一个师弟嘀咕:“这沈娘子倒是大方,午间还为我等做热汤热饭,不像隔街那开点心铺子的魏掌柜,给他家修门板,午间只给几块干饼子就凉水。”

    那师弟家里稍富裕些,点点头,但却面露难色:“可惜这豕肉……我实是吃不惯,上回婆娘贪便宜割了二两回来,我闻着那味儿险些连隔夜饭都吐出来了……”

    “有饭吃还嫌!”杨老汉一个凿子打在他头上,“你是遇上好世道,自打出生便没挨过饿,否则便是吃观音土、嚼树根看你还吐不吐!”

    那师弟顿时不敢说话了,但还是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心想他还是宁愿吃饼子呢——这沈娘子烙饼的手艺不错,早上给他们烙得葱油饼,酥香掉渣,小米粥也香浓好喝,还不如吃早上剩的呢!

    他如此想着又继续干活,帮自家师父扶着梯子,杨老汉爬了上去,将上槛安装在檐枋下口,就在这关键时刻,他忽然被一阵无法忽视的肉香勾得伸长了脖子:

    只见那沈娘子将猪肠、猪肝、猪腰与瘦肉都切成了纸薄片,裹上盐与生粉,在放入姜丝的沸水里滚上一滚,调了少许盐、黄酒,撒上枸杞叶,放上葱花便直接出锅。

    一大锅热汤,瞬间带来了满屋子鲜香。

    他瞪圆了眼,像只小狗使劲闻了又闻嗅了又嗅,真是奇怪,方才还能闻见一些的腥臊味儿竟然消失了!

    被那浓郁香气一熏,他更是控制不住地喉头滚动,咽了一大口口水。

    ***

    猪杂汤一定要猛火沸水快进快出,这样生粉不散,肉质嫩得几乎入口即化,小肠吃起来也会脆生生的。

    沈渺将猪杂汤盛出来,早放进木桶里蒸的五色糙米饭也好了,再快速剁了肉沫做个溜白菜,便招呼杨老汉等人用饭了:“都歇一歇,吃饭吧。”

    一大锅肉汤、一桶米饭、一大锅溜白菘,因分量太足,沈渺都是用盆来装的,之前在杨老汉那儿买的小方桌摆上这三大盆饭菜便没了地儿,只好大伙儿围在桌边手捧碗站着或是蹲着吃。

    沈渺在灶房时便将自个和济哥儿、湘姐儿的先盛出来了,他们仨坐着圆墩子就着灶台边吃。因灶房的门还没安好,沈渺便一边慢条斯理喝汤,一边看着干活儿的匠人师徒们没一会儿便将一桌子饭菜都抢了个精光。

    杨老汉还有个年纪才十几岁的小徒弟,喝了一碗汤后又舀了一碗泡饭,吃得满脸都冒汗,嘴里还呜呜个不停:“师哥……给俺留点儿……”

    幸好沈渺做得多,这十来个壮劳力竟将一桶饭都吃光了。

    最后吃得那小徒弟捧着肚子席地而坐,还在回味满嘴的弹嫩爽滑。

    连杨老汉夜意犹未尽地砸吧砸吧嘴,走上前惊异地对沈渺道:“沈娘子有这一手料理豕肉的手艺……金梁桥下刘楼、金明池外樊楼、曹门蛮王家、州北八仙楼,只怕哪个都去得!怎的却甘愿选了个沿街贩食的行当?”

    沈渺当然也想过,自己虽是女子,但此时的宋朝并不鄙夷女子外出谋生,厨娘、绣娘、当街卖酒的女子比比皆是,她去哪家大食肆、极负盛名的酒楼露一手,恐怕也不愁就业。

    但她自个有个现成的小面馆,何必去当打工人?

    于是指着渐渐褪去荒芜的小院子,笑道:“是老丈抬举我了!我这一身厨艺皆为家传,家中如今落魄了,我虽为女子,却不能不想着重振家门,您瞧,这日子不也慢慢好起来了么?”

    说得杨老汉肃然起敬,贺待诏也频频侧目。

    沈渺说得都是真心话,她没想过要做出多大的家业,也没想爬得多高,有一方小院、一间赖以谋生的小馆,能在这个世道过上平安宁和的日子,这一生似乎便很好了。

    午后,不知是不是沈渺的饭食招待得好,杨老汉他们干得格外卖力,贺待诏带着五个徒弟从早干到晚,几乎没有歇,只花了一日便将围墙垒起来了。

    之后便等着上头的三合土晾干便成了。

    杨老汉比他收工更早,门窗与灶房的屋顶不及昏时便焕然一新。

    沈渺还与贺待诏约好明儿一早再过来垒土窑、修灶头,便摊在灶房里不动弹了,湘姐儿懂事地走在她身后,给她捶背。

    济哥儿则自发打扫院子满地的刨花、泥灰,又把一大盆碗筷刷了。

    今儿下午院子里在做工,沈渺也没闲着。

    此时夜深人静,灶房里已挂满了腌制好、晾干的肉肠——她准备先摆小摊儿卖手抓饼和烤肠。

    手抓饼其实是从葱油饼演变而来的,据闻起源自后世的宝岛,是个南方特色小吃,因此宋朝的汴京还没有这东西。沈渺那日逛遍了夜市上的小食摊,没有瞧见一家卖类似的饼摊,便动了心。

    汴京人与后世的河南人一般,非常喜爱吃碳水与面食,日常甚至吃米饭都不多,三餐饮食要么是炊饼夹咸菜就小米粥,要么吃一碗热腾腾的汤饼,奢侈一些,便包一顿羊肉馅“馒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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