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唐万清靠着

    椅背,仰首望着街道上空一截深蓝色的天幕:“不了,下次有机会再上去。”

    珺艾说好,要下车,被他拉住了手腕。

    唐万清捉出钱包,把里面的钞票全数抽了出来,又放回两张,其他的都塞到珺艾的手里:“这个你拿着。没有多少钱,但是你紧着点花也能用几个月。小艾,你一个女人脱离了家庭在外面住,一定要小心。像昨天晚上的事情不要去做。要学会爱护自己,知道吗?”

    珺艾知道他是个什么货色。但是她不会用“货色”来形容他,因她自己也不是什么好货色。更不会说他现在是在进行鳄鱼掉眼泪般的好言相劝。

    被理解这种事情,她早就不奢望,于是反而更能理解她所钟爱的人。

    唐万清给她的东西,实在太过珍贵,别人明不明白不重要,就连他本人明不明白也不重要。

    她知道有些东西是真的,假的那部分就不该计较。

    她也知道肯定是有什么事情在他身上发生了,她只会为他心痛。

    珺艾笑了笑,把钱收好:“我会听你话的。”

    唐万清搂过她的脖子,轻轻地吻她的唇,这也是他最爱的地方。

    等珺艾下车,白色的敞篷车像山峰上飘的白雾,很快消失在拐角处。

    这人忽然就消失了,一个月内珺艾去四平饭店打听了三四次,每次都是以失望告终。

    又半个月后,秋日的凉爽已经降临晋城,她竟然是从温宏嘴里听到有关于唐万清的消息。

    曾经恋慕温宏的刘小姐刘敏,已经做了铁路局第四运输处李处长的情妇,这个位置上轻易能得来很多消息。刘敏当然不认为自己是情妇,因就她的背景和身家来讲,就算要做李处长的老婆,是丝毫没有任何困难。可是李处长还不足以让她甘愿去做他的老婆,他只是她暂时用来落脚的一处。

    刘敏是北平来的,唐万清也是北平来的。北方男人和男方的男人,区别像天堑,本质上来讲,刘敏还是更爱老家的男人。她对这个年轻耀眼的青年本来就有窥伺之心,只不过一直没有机会而已。对于唐万清的历史和流言,她知道得很多。在两个月前的舞会上,亲眼见识了他跟温宏身边的黄毛丫头的暧昧,于是有意无意地

    在一次饭局上跟温宏提了两句。

    “那个唐先生好像得罪了什么人呢,现在也不知道跑哪里避祸去了。”

    温宏这次带的是自己的女秘书宋诗诗,宋诗诗穿一袭孔雀蓝的高圆领旗袍,他特意看过她的后背,很好,没有下流放荡的大面积裸露。宋诗诗看得懂刘敏对自家老板那种特殊的眼神,所以远远地走开。

    刘敏审视着温宏的神态,又是媚态丛生地发笑,自从她遭遇了他的拒绝,她反而放得更开,继而把手搭到温宏的胳膊上,游蛇似的摸了一下:“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这个时候,她发觉温宏很有些北方男人的气质,镇定磊落,山峦阔海般既坚硬又有风度,找不到一丁点儿南方男人的精算狡猾。

    或者说男人都有狡猾的一面,就看谁表现得更体面更好看一点。

    温宏缓缓地掀开眼皮,像是事不关已的闲聊:“哦?他得罪了什么人?”

    刘敏嗤嗤地笑了两声,收回手扶到自己的下巴上:“这个不好跟你细说,不过为了你公司里那个小职员着想,让她不要太把人放心上。”

    话毕又加了一句:“唐万清这样的男人,不是她碰得起的。”

    家长的“吻”

    吴组长到楼上的经理室汇报完工作进度下来,珺艾已经规矩地立在她的桌边,乖乖巧巧地加了她一句。

    吴组长嗯了一声:“不是告诉过你,放在桌上就行了吗?”

    珺艾放下东西,转头颠颠地跑回自己的地盘,从桌子上捧起一只描着牡丹的白瓷茶缸。里面撞着滚水,杯子底下泡着两片西洋参,她端得很小心,怕别人碰到自己,一路过去把参茶搁到组长的桌上:“我听您的说话好吃力,嗓子都变声了....听说喝这个挺好,组长您也试试?”

    吴组长严苛的唇角缓了缓:“麻烦小温了。”

    秘书宋诗诗看了满眼,朝里面喊了一声,珺艾跟了出去问她什么事。

    宋诗诗心道这人也挺怪,如果真要讨好上司,讨好老板不是更好吗?

    “温先生在楼上,他找你有点事。”

    温宏立在一扇巨大的玻璃窗前,秋日的夕阳从黄绿树叶的缝隙中穿透,光线切割成一条又一条地洒进来。

    听到敲门声,他喊了声进。

    珺艾往那边看去,只看得到男人镀了金光的身体轮廓,她很快收回了视线,还有些不自在。

    温宏抬手把窗帘拉上一半,叫她过去说话。

    “你跟唐万清还在交往吗?”

    珺艾的脸色瞬间苍白了很多,她说是。

    温宏很懂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朝旁边走一步,在深棕色皮面的沙发椅上坐下,沉默着点了香烟,然后继续看她。

    该说过的话他也说过了,温珺艾不是一个能听劝的人,以前仗着温家大小姐的身份做了那么多混账事,现在也不过是其中的一件。

    难道你至今还不明白自己的处境吗?跟唐万清来往除了继续抹黑她的名誉之外,对她还有别的好处吗?

    “我得了消息,说他避祸逃去外地了。”

    “小艾,”温宏拍拍身边的扶手,珺艾低垂着脑袋过去,被他捏住一只手:“你听我两句,我以前可能不是一个称职的大哥,现在我们虽然没有什么关系,但是我也没必要害你。唐万清这个人背景身份复杂,接触的人也是混杂不清的,他有今天的下场我一点儿都不奇怪。你最好不要让他把祸事牵扯到你的身上....对你不好,明白吗?”

    珺艾被他握着手,男人的大手握住她的,随着说话的节奏偶尔轻柔的捏一捏手心,他的体温要高过她,手掌也是。珺艾不敢看他,心里怪怪的,但是她没舍得把手抽回来。

    温宏说了那么一大串,想要听她讲话,看她表表态。谁知大拇指上忽而被水溅到,珺艾抽了下鼻头,眼眶发红着对他道:“他不见了,我找不到他了。”

    温宏起身,犹豫片刻,还是把哭得惨兮兮的小姑娘抱进怀里。

    他上次把她一个人扔在酒会里,又让她半夜跟着车子在后面跑,是不是太过分了?

    晚上他带她去吃饭,珺艾从头到尾没精打采,耷拉着眼皮,一桌子好饭菜也没吃多少。

    “把这碗汤喝了我就送你回去。”

    珺艾听言赶紧喝了,一个小时后被温宏送进房门,她没精神没力气,只想找地方躺下来,于是撩开珠帘往里面去,一边走一边脱衣服。温宏端着热茶进来时,她已经窝进被褥里头,被子直拉到鼻子上,单露出愁眉不展的半张脸。

    “那你睡吧,我先回去了。”

    珺艾白白的胳膊从被子里面伸了出来,握住男人的中指轻轻地摇:“....再陪我一下吧,我现在好怕一个人待着。”

    温宏深吸一口气,去了自己的西装外套和皮鞋坐到床上去,珺艾主动掀开被子把他让进来,还像模像样的拍一拍被面:“盖着好,现在天冷了好多哦。”

    她把脑袋贴到男人的身侧,感受着对方的温度,仰着脸问道:“我可以抱着你睡吗?”

    她没有想很多,甚至没有把人规划在“男人”的范畴内,下意识里还以为是早已被丢弃的小孩子,破天荒重新得来了家长的关注,于是需要一个亲密的吻再确认一下。

    温宏纯是坐着沉思,听言说可以。当她的手臂圈过来时,软软热热的胸脯也挨到他的身上,他这才发觉珺艾已经把衣服脱得差不多了。

    他的脑子里面乱了片刻,右手已经搭到她的肩头,手掌下的皮肤润润的滑滑的,很好摸,肩头骨骼也是很完美,握在手心里圆润小巧。温宏忽然想到上次珺艾穿的那件前面规矩后面裸露的旗袍,说实话,他是个男人,看到那种香艳的画面,不可能没想法。但那是男人纯生理上的,别的男人看到了也会有反应。所以他才会反感和厌恶。

    耳边响起均匀的呼吸声,温宏往下看去,珺艾已然睡着了,眼睛紧密着,长长的睫毛往下合去,因为跟他贴得紧,苍白憔悴的脸上升腾起潮红。她睡着的模样,丰润的小嘴微微的撅起来,就像世界上最乖巧最甜蜜的女孩儿。

    温宏掐了香烟,跟着往下躺,握在肩头的那只手如愿地抵达了她的腰背处,曼妙的曲线上下延展,往上很薄往下很丰盛,往前——则是柔软滑腻。他的手从薄薄的丝绸里衣中伸了进去,摸到珺艾的肚子,肚子上有些微微起伏的动静,温宏笑了一下,握一握她的腰随即略到她的后背上。

    珺艾终于睡了一个好觉,睡梦中自己仿佛变成了一只晒太阳的懒猫咪,被主人熨帖地撸着毛发。

    早上醒的时候,温宏已经不在了。

    收拾好去到公司里,心里还有些忐忑的期待,想着待会儿碰到温宏要不要跟他说声谢谢,结果他一天都没来公司。

    珺艾从黄包车上跳下来,抬腿进了大厅,门房喊住她:“温小姐,有人打电话找你。”

    太阳穴上猛跳一下,低跟皮鞋咚咚地踩在木地板上,门房交给她一张纸条,看到纸条上的字迹她激跳的胸口起伏更盛,是唐万清的字迹。一个小时后珺艾下来接电话,一阵兹兹的电流声过后,是他疲惫沙哑的声线。

    “小艾,你还好吗?”

    珺艾的脸庞上滚下热热的湿润,她压着哽咽道:“我很好呀,万清,你怎么样,你在哪里?”

    唐万清轻笑一声,极其萧索:“你不要问这些,我不能告诉你。”

    长长的静默之后,他在艰巨的心理斗争之后,破出一口气,问道:“你身上还有钱吗?”

    走投无路

    唐万清走投无路了。

    他没有说,但是珺艾就有这样直觉,他已经无路可走。就算他以前有百种千种办法来维持自己奢侈的花花世界,但是现在没有了。但凡他还有一条路可走,他不可能向她开口。

    珺艾听到他的问话,没有沉重的失望难过之心,起码对他没有。她仍旧没有对唐万清失望,相反,她很高兴唐万清最后能来找她。珺艾终于想到上一辈子为什么后来他会突然消失,那时她跟他还没建立很深的连接。不过是

    一个拿钱砸人消遣的大小姐,和一个万花丛中过的浪荡子,那样半斤八两的身份。他的消失,不过是夜幕中千万颗漂亮的流行,滑过天际而已。她不知道内情,只认为他是玩腻了转移阵地而已。

    她高兴,因为在末路里,她还有机会给他伸出一只手。她在末路时,曾经多么的渴望有这样一只手,拉一拉她,把她从深渊里面拉出去。

    珺艾请了两天假,把自己值钱的首饰拿去变卖,加上之前不到一千的存款,还有唐万清塞给她,全部加在一起也只有一万出头。典当行看她年纪轻不懂行,又急需钱财,狠狠地宰了她一大笔。珺艾差点呕出一口血来,但是没法跟人计较拉扯,转回头去又把一件意大利手工的皮衣和一件狐狸毛领子的大衣拿来卖,店家笑呵呵地,说了一个数字。珺艾只想把爪子伸过去挠花他的脸:“行!就这样吧!”

    这位小老板从柜台后面出来,还要跟她搭讪。他见过太多体面或不体面的女性,因为缺钱,什么事都可以退让。他还想从珺艾身上捞点别的东西,珺艾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旋风似的卷了支票离开。

    看着床上花花绿绿散乱的钞票、大洋、零碎的小银子,珺艾趴到床上去翻了个身,痴呆着望着天花板。

    这些钱根本不够。

    唐万清需要五万块,这是一笔巨款。

    昏睡了一夜,珺艾把所有的方法都想过了——其实根本没办法可想。她不可能再回头去找温家要钱,不是她不能低声下气地问那个假父亲要钱,而是这辈子醒来的那一刻,她就打定了主意,这种暗暗的决定是绝对不可以更改的,她不会也不可能再央求温家。至于温宏,他或许会帮帮忙,但是他也姓温,所以想都不要想。

    对温宏,她还保有一些不能为人道的顾虑,也许这点顾虑是基于最后的自尊。只是她向来没察觉自己也有自尊这回事,所以没有继续深挖,只知道这事不可以向他开口。

    所以她最终的决定还是铤而走险,她要绑架安雅雯,进而勒索温朝青。

    安雅雯,这个名字以极其恶劣的影响贯穿过她的一生,可是安雅雯对她来讲,也不是敌人。起码现在还不是。但她对于她来说更不是朋友。安雅雯三个字,对她只是一个符号。

    她既不是出于恨要绑架她,也不是出于任何其他人类复杂的情绪要对她下手。

    她只是需要对她动手。

    至于绑架这件事,她已经有了经验,但是不打算再找上次用来恐吓安雅雯的那两个流氓。

    西码头的人影攒动,这里最多的就是穿着破烂汗衫的苦力。

    珺艾穿一件黑色的披风,领口竖起来,脑袋上顶着一顶宽帽檐的黑帽子。她已经两次踩进腥臭的水坑里,终于在昏暗杂乱的市场二楼,找到了徐定坤。

    徐定坤咬着雪茄坐在办公桌后,两条腿架在桌子上面道一声稀客。

    他让其他人先出去,珺艾跟他商谈了一个小时,要他保证这次一定要找两个靠谱的人。

    珺艾从手包里取出一只会牛皮纸的信封,里面是定金:“我只是求财,你们的人最好一根毫毛都不要动她。”

    安雅雯如果真出了一点事,她相信安少峯安少雄会跟疯狗一样咬住她不放。

    一想到安家兄弟,珺艾的心口失去正常的频率。安少峯在局里当差,安少雄——他跟徐定坤是差不多的那类人。他们兄弟一黑一白,互相配合着混的风生水起,当然,现在还没到他们完全发迹的时候。安少雄此刻还蛰伏在越来越繁华的东码头,跟西码头是对头关系。

    如果这件事没办好,下场可想而知。

    珺艾又拿出一个信封,比上一个还厚些,要徐定坤保证这件事除了他们两个,不会再有人知道内幕。

    徐定坤撵着钞票,闻着钱财的清香,笑得坦然又邪气:“上次算我的错。这次一定给你办得漂漂亮亮。”

    珺艾说当然:“事成之后,抽成一分都不会少您徐先生。”

    徐定坤是个中间人,跟苏州城外凤凰山上的土匪有联系,两番联系下定好了行动方案。其实这件事一点都不难,劫持富商勒索钱财的事数不胜数,可操性分值很高。温家虽然富有,但在繁庻的苏杭地带,也算不上很了不起。

    安雅雯随学校老师的组织来郊外写生,因为要小解消失了片刻,等到老师要集合时才发现出了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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