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高溪午一看,心里头乐翻了天,掩饰不住,不由自主抿成笑。

    只见柴房里头横七竖八卧着好几个人,低声嗳呦,模样甚是凄惨,有的眼眶青紫,有的两条胳膊都软软搭在一旁,有的呜呜作声,原是牙少了几颗。

    池小秋一见着他们,立刻眼泪汪汪,手指头挨个点了一遍:“就是他们!上来便要打我!”

    钟应忱拍了拍她手背,不动声色向刘副指挥史道:“既是贼人都已捉了,我便将内子接走了。”

    “钟大人,这…他们说是尊夫人…”

    这山芋最烫手便是这几人伤成这样,径直将池小秋放了,开罪周家,若是强将池小秋押了,街上却有人看见是周家人先拦了她。

    钟应忱沉吟道:“刘大人所虑钟某明白,此事自会奏与圣上,京城里内,劫掳官眷,殴伤妇孺,亦非我一家之事,必要重肃风纪方可!”

    绕了一圈,罪名还是在周家这边的,既然这碗水怎么都端不平,还不如砸了,刘副指挥史有气无力点了点头,算是默许让池小秋出去了。

    三人坐上了马车,还不等钟应忱问,池小秋便揩干净泪,笑颜逐开:“这事,算是闹大了罢!”

    她一直记得钟应忱说过,若是旁人上赶着要开罪她,便让旁人开罪得死死的。

    她十分得意:“周家人其实不敢打我,本是要围过来捉了我便走,可他们一个个看着精瘦,这样不经打,等我把旁边街上的人都引过来时候,就打得…嗯…有点重…”

    高溪午抚掌大笑:“妹子,你这把子力气甚好,十分解气!”

    池小秋两手紧紧攥在一起,有些心虚,这节骨眼上闹上一场,又打得这么重,别是添了麻烦罢。

    “再遇这样事,不必留手,”钟应忱平静中含着几丝冷意:“周家老爷子还是闲了一些,已经病倒在床还有这样心力。”

    不多加几把火怎么对得起他这样殚心竭虑,从池小秋下手来找麻烦?

    高溪午笑有些僵,缩了缩脖子坐得远了些。

    好像…好像…有人要倒霉了。

    到了第二日,还未到开堂审案之时,便有人拍响了钟家的门:“钟大人,刑部有人投案!”

    周家的龚姨娘前一日从公堂回来,只过了一晚上,一大早便着一身素服,跪在了刑部大门口。

    刑部尚书同大理寺卿都已上了年纪,几天不得安眠,本来十分困乏,硬是让她这一举动给炸醒了神。

    “你…你…”刑部尚书惊得话说不囫囵,花了一会时间才捋直了舌头:“你是说,周家大太太和小公子是你杀的?”

    “正是,”堂上都各有异色,最冷静的竟是龚姨娘,仍旧是同昨日一样的态度,不疾不徐道:“当日,是我买通了船上的仆从,半夜放贼人上船,本是要将主母和小公子杀了,不想惊动了丫鬟叫嚷起来,只得凿船放水,淹了整船人灭口。”

    十几条人命让她几句话淡淡说来,并没什么波动,却让人无端胆寒,而这干脆劲也让人有些疑心。

    大理寺卿干着嗓子问:“你为何要…”

    龚姨娘抬头看了他一眼,竟好似十分奇怪的样子:“自妾入周府,老爷十分宠爱,早早便有了身子,有了一个哥儿,安安稳稳长到三岁,偏在小公子落生一日咽了气,大人若是妾,会如何猜测?”

    她半偏过头,看向钟应忱的方向,竟让人听出些挑衅之意:“昨日不是听这位大人说,找着了冬绣?一问她不就知晓妾所言是真是假?”

    怒意慢慢从骨骸深处奔腾而起,钟应忱紧紧地,紧紧地盯住她。

    他长在周家十几年,竟不知龚姨娘有这等成算。

    便是已经决意要做周家脱罪的踏脚石,也要将脏水泼到阿娘身上!

    第190章

    堂前逼问

    一过数年,

    生活的风霜磨人,将当初娇嫩的小丫头磨成妇人模样,也只能仔细看才能窥见当初一点轮廓。

    她日子过得显然苦,

    深蓝的布裙洗得褪色,

    被拉上堂时十分惊惶,

    等刑部尚书再用力一喝,更是抖成一团,

    什么也说不出来。

    “龚氏是如何雇人杀害主母和小公子的?快些道来!”

    “说!”

    偏生审案两人急于结案,声声逼问,

    更是让冬绣惶急,

    只知道胡乱点头摇头,根本做不得证。

    “大人,下官有几句话想问。”

    刑部尚书冷冷看他一眼,

    不做声,

    钟应忱便当他允了。

    “冬绣,周大兴登船送周家主母上京之前,

    可留了什么东西,

    或是什么话与你?”

    越是过得不好,越是难忘曾有过的珍惜,

    众人紧盯之下,冬绣发怔的一瞬间,好似当初的春花秋月好时光重在她身上焕发生机,又在下一息萎落,

    更加瑟瑟。

    她上堂前,便已知道会说些什么话,

    可也知道,这话一说,

    那个当初许了终身的人,不管出自何因做出的事,都要重拾到这白日烈阳下被反复捡视。

    “兴哥…周大兴走前半个月,总是叹气,同和我悄悄说过,这回上京上头赏了个差事,若是做成了,便能拿了赏钱求了恩典带我出去,置上几亩地当老爷太太。后两日又托前院的金奴儿给我送了个包裹,里头都是金银玉首饰,我原吓得不行,不敢收,他觑了空寻我过来,再三许了说是龚姨娘赏的,莫要声张便好。”

    此次她作证指向的人,是堂上都属意想要推入的方向,自然没什么人打断,冬绣胆子便大了许多。

    “后来,他跟着主母上了船,便没了信儿,直到十几天之后,老宅才传过来消息,说寨子的人杀了太太大哥儿和整船的人。我又慌又怕,那包东西也不敢藏在屋里,趁出门买东西的时候放在外头收着,没过几天,窦姨娘同老爷回来,趁着没人时唤了我进二门,问了许多话,总和周大兴脱不开干系。”

    她大胆觑向旁边的龚姨娘,见她半垂着头,神色淡淡,竟无半点分辩之举,可仍让冬绣想起当初那半个时辰的寒意,打了一个颤。

    “我装傻,总说不知道,龚姨娘问不出什么,只得放我回去,等我回了屋子,才看见箱笼让人翻了个遍,过得几天,姨娘房里的丫头私问前后院的人,有没有见过几件金银首饰,我便晓得不好,偷使人捡个地儿把那东西都埋了,找个由头让我娘接我回家嫁人,走得远远才好。”

    刑部尚书忙问:“那包裹可还在?”

    冬绣忙磕头道:“后来我放心不下,寻空回去挖了出来,不敢出脱,重藏起来,里头东西都还在!”

    堂上便着龚姨娘房里丫头来认,凤儿只看了一眼,便跪地道:“正是姨娘原先在老宅时常梳头用的点翠银插梳,这个玉镯子还是老太太在世时候赏的,后来姨娘说带在路上,兵荒马乱的不知丢在哪里了,让咱们几个去找,也没见着。”

    刑部尚书心中松了口气,从卷宗尸格来看,这周大兴是妥妥的内贼,而今有物证又有人证,证实指使周大兴的便是龚姨娘,此案便可作结了。

    他便虚虚按了一下惊堂木,问龚姨娘道:“你买通仆役,勾结山贼,杀害主母小公子,此罪你可认?”

    龚姨娘叩头有声,波澜不惊的模样:“妾知罪。”

    刑部尚书喝问道:“此事可有同伙?家主可知?”

    龚姨娘轻笑出声:“老爷说得好时,是个平和的,说得不好,最是无用,只要有人伺候有酒吃,旁的什么也察觉不出,大公子到底是他亲生子,妾如何愚蠢,也不会让他知晓。”

    此时,刑部尚书已将周大老爷从牢里提了出来,若真按龚姨娘说的,这也是个可怜人。

    正房夫人因妒将他长子害了,小妾出手又将他嫡子杀了,只他被瞒得密不透风,还无故被传上堂来走了一遭,让旁人猜忌唾骂。

    因此他问话也很客气:“周于安,龚氏说得这些你可知情?”

    这会,只要不想将自己搅弄进人民案子的,都会说不知情,周大老爷也不例外。

    “我…实不知…怜儿她有这样主意…”

    他遮掩神色的功夫并不到家,硬是偏过头去不看龚姨娘,面上却不由自主透出痛惜愧怜,余光不由自主往旁边瞄去,连名字都叫得同往日一般情意绵绵。

    这次,连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都有些发恼了,这个人怎么这么不上道,脑子里进水的蠢货,他俩百般要拉他出泥潭,周大老爷却自个往下坠,一个接着一个挖坑。

    好在龚姨娘是个知事的,她转身凄然看他片刻,重重顿首,哀求道:“妾走至这一步,全是自己糊涂,辜负老爷厚爱,幸而两个小主子都是长在主母膝下,又是老爷骨血,自然同妾不是一般心性,还求老爷照看。”

    可周大老爷的脸色全然不由自己控制,竟是掩面泪垂:“你…好生去罢!”

    众人不禁面面相觑,坐在上首的刑部尚书默默咽下一口血,便想要结案。

    “周家龚氏,谋害主家,罪在不赦…”

    “且慢,大人,此案还有些不明处…”

    “钟大人!”刑部尚书加重了语气:“龚氏已然认罪,又有冬绣为证,还有何不明?”

    “下官不明的,便是龚姨娘话里的蹊跷处。圣上极看中这案子,若是推敲存了些漏洞,朝会上分说起来,大人也难做。”

    钟应忱于此事上全无恭谨之态,左都御史跟着和稀泥:“这话…也有理。”

    锦衣卫默不作声,显是站在钟应忱这一头的,刑部尚书只得缄口,一扬手。

    要问赶紧问去!

    钟应忱转向龚姨娘:“龚氏,你起意杀害主母,必定不是为了妒罢?”

    已经要豁出性命了,还要被讥讽质疑,龚姨娘也起了火性儿,冷笑道:“大人年轻,怎知道女人妒起来,便是自己没了命,也得争个恩宠高低,更何况是旁人的性命!”

    “可本官所知,那谢夫人自嫁入周家,远不如你得宠,主母逝去这五六年间,龚姨娘甘于妾位,从不许人提什么二房夫人之语,想来也不在意这名分,妒字由何而起?”

    钟应忱咄咄逼人,不给她辩解机会,便转而问冬绣:“你既在周家长大,自然十分清楚,不知周家大老爷待太太和姨娘如何?”

    冬绣老老实实道:“龚姨娘是在太太进门前便收了房的,才一年便有了哥儿,老爷正经办了酒,全家都改口做姨娘,太太也没说什么。后来太太生大公子那一日,正是七月十五,老爷便有些不喜,连看都没去看,刚出门去便听说姨娘屋里的小哥儿同丫头玩藏人,失脚跌进井里头,连惊带吓又呛了水,便没了,老爷忙着照看龚姨娘,总得有半个月不曾去看过太太和大公子。”

    钟应忱追问:“那时府里便有传言,说那小哥儿是太太下的手么?”

    “大人说笑了,龚姨娘能抬上来,还是太太点的头,小哥儿一向是龚姨娘照看,那日太太正生着哥儿,哪有什么气力再管其他的!且已有了个公子,又哪里要去害个没长成的哥儿。倒是…”

    冬绣小心翼翼看了看周大老爷:“倒是大老爷,总说大公子命格不好,克死了自家哥哥,因说得多了,老太爷还下手管教过,太太便也冷了心。”

    周大老爷方才只顾悲泣,并未留意话题此刻又绕到了自己身上,依旧在拿袖子拭泪。

    龚姨娘却敏锐地觉察到这问话的人,语中何意。

    命案要紧的是寻到真凶,余者便没那么要紧了,可这个隐在暗处看不清面目的御史大人,每一句话都是要将她起初所言犯案因由,追问得干净明白。

    谢氏已然故去,还有谁会更在意她的名声?

    一种可怕的猜想慢慢在她脑海中浮现出来。

    钟应忱并不给她再去细思的时间,一个个问题紧跟着抛出,如尖刃利矢,不留丝毫喘息之机。

    “昨日审案时,秋大曾说,庐阳县令审案时,大老爷着人打制长刀伪冒物证,将此案草草做结,这样大事,总非姨娘一人能做主遮掩得过罢?”

    龚姨娘冷笑:“我既是老爷宠妾,费些银子,总能使得动老爷身边的体己人罢?有有什么疑惑的!”

    她说得仍旧理直气壮,可钟应忱一番梳理,早已有旁听的觉察到了不对,锦衣卫中便有人问:“笑话!你一个妇人,能使得动小厮,难道还能左右庐阳县令办案不成?”

    钟应忱从暗处跨步出来,不去理会龚姨娘陡然悚然惊恐的神色,将两张单子放于案上。

    “此次往庐阳,本官又着人重新查验沉水的船只,与当日周家定船时下的单子相比对,却有件趣事,这上头定下的官船明明是大件杉木,可做整船骨架,可当日的沉船却是数根小材以铁环束之,偏那铁环缝隙极大,是故意做了让人方便撬开的。”

    钟应忱将那订单按在桌上,抬首直直望过来,两目对视之际,龚姨娘觉察出了久违的胆寒。那双眼睛,明亮,剔透,有神,跳跃着森冷逼人的寒焰,像极了记忆中的谢氏。

    钟应忱慢慢逼问:“龚姨娘那时未曾当家,总不至于,连定船的事,也是你做主过问罢?”

    他转向惊恐愤然的周大老爷:“这上头的字迹,大老爷可愿一一比对?”

    “若是不愿,也是无妨,当日大老爷生怕案子结的慢了,便是着人造伪证也要将这杀人罪责推与山匪,可怎么忘了,那杀了满船人的山匪,便是死在了横县当日你们下榻的客栈后山里,埋人的时候,并没搜查干净,竟还落了些东西。”

    钟应忱掏出一枚田黄印,慢慢抬手,露出下头刻的字。

    “元竹客人,不正是大老爷十八九岁给自己起过的诨名么?”

    这些话,在他心里滚动了许多遍,一旦有了迸发之机,便争先恐后地跳了出来,哪怕周大老爷指着他翕动嘴唇连声恨道:“孽障…孽子…”,哪怕龚姨娘勃然变色,他都不曾有过多余的情绪,只是将自己拿到的所有证据,一桩桩一件件,以一种咄咄逼人的姿态,尽数呈了出来。

    周大老爷没有到了这个份上还能泰然处之的本事,指着钟应忱方破口大骂两句,便让喝令堵住了口,只能呜呜作声,拿着要杀人的眼神死盯着钟应忱。

    此刻连堂上的人都看出了不妥之处,钟应忱同平时相比,太过激然,而周大老爷刚才叫的那句“孽子”又好像指示着什么。

    可去年,钟应忱的身份是皇帝使人对了黄册亲自查定,不管如何,都再翻不去波澜,只得将一些猜疑咽到肚子里,权作不见。

    要帮同僚出脱,也没有引火烧身的道理,刑部尚书心中叹了口气,目示左右将周大老爷重又押了起来,去了堵口的碎布,却对他能分辩清楚不作什么希望。

    果然,周大老爷又哭又笑,疯了一般。

    “为何不早早将你淹了,大师说得果真不错,灭家克宅,灭家克宅,害了全家,害了全家啊!”

    从早上闹到了晚上,本以为能顺利作结的案情,竟然又打了好几个结,转回到了周大老爷身上,刑部尚书两指按着太阳穴,断了要保周家的想法。

    便是对不住周家,也并非他之过,自家人闹了这样没人伦的事来,还养出周大老爷这样的蠢货,他若敢保,下一个入狱的便是自己。

    一旦想明白了,刑部尚书对着钟应忱的口气就和缓许多。一边命左右将周大老爷,龚姨娘都尽数押起来,一边对着钟应忱叹气。

    “十几条性命,确是凄惨!谢家已敲了登闻鼓,告到了圣上面前,自然不能不知前后因由,便草草做结。我看此案,钟御史倒是查得详细,不知可有些别的线索,能将此事捋得清楚明白?”

    他也能看得明白,这哪里是让都察院和锦衣卫来做监察,分明是顶着由头,让钟应忱介入此案。

    既是要做个挡箭牌,倒不如更清闲些,且——

    刑部尚书看了一眼方才那二人所跪处,不论如何,能做出这样事的人,着实令人发指,他听着已是灰心,倒恨不得将此事尽快砸实了。

    此时虽有物证,却还缺了口证,瞧着周大老爷疯疯癫癫的样子,哪里说得清事来?他也不能将这样的因由呈到朝会上作结罢。

    钟应忱笑得和和气气:“两位大人辛苦这两日,不妨多去休息,此事便交由下官罢。”

    所有的过程,仍是他推理之后的猜测,仍有不通之处,总要听那两位粉墨登场,说个清楚才是。

    第191章

    装神弄鬼

    周大老爷渐从混沌中清醒,

    不知哪里吹来一阵风,衣裳湿哒哒黏在身上,他哆哆嗦嗦站起来,

    拨起哗啦啦一阵水声。

    他茫然走了两步,

    脚底湿滑,

    不知被什么绊了一跤,嗳呦一声歪倒在地,

    口鼻浸水,使劲呛了好几回,

    等他手忙脚乱把自己撑起来时,

    呸得吐了口唾沫,从鼻子根到嗓子眼都火辣辣的。

    周于安发恼喊了几声,忽想起堂前对质的事来,

    惊出一身冷汗。

    莫不是被关进了水牢?

    可已折腾到这个时候,

    还不见狱差前来,手下摸着的石头还能触到秀致的轮廓,

    明明是园子里才有的太湖石。

    水里太冷,

    周于安管不得那么多,脚往上踩手向上扒,

    眼看便要离水了,冷不丁脚上一滞,明明四下无物,这股大力毫不费力将他拖倒在地,

    生生磕上水底石头,痛得他一时抽气,

    重又在水里淹着扑腾了一遍。

    “你就是那个杀妻杀子的周于安?”

    不知是从哪里传来的声音,明明质地清脆,

    却带着缥缈之意,可并不妨碍周于安听出她隐含轻蔑的好奇。

    “啧啧,你已困在了许多个冤魂梦里,还想着挣出这洗天池再去投胎不成?结了这天大的仇怨,魂不散,你怎能出得来,倒不如好好享用罢!”

    不管周于安咒骂也罢哀求也好,女子说完了这话,四下便归于死寂,四下皆是水,任凭如何跋涉也再挨不到岸边,忽然一声锣响,倒像是哪里的折子戏打算开演了。

    像是平空有两人站在头尾,一个往下生拔,一个向下似拽,直让他寒意透骨悚然僵立在水中,想跑也动不得,两股战战,只因又响起的鬼魅之声。

    “徇哥儿,这是昨儿新挑出的李文公注,你要是今个能早睡,这书明天就给你看。”

    “…知道了母亲。”

    船浆破水的声音渐起,船夫鼾声渐起,只有时不时轻巧的脚步声才能听出,有几人未眠,想是在守夜。

    周于安上下牙齿不由自主格格作响。

    这分明是谢氏的声音!

    俄而忽有一人惊呼:“都起来!船漏了!”

    接着便是许多人踏着船板惊慌跑动声,间杂着几句高呼:“堵不住了!快放小船下水!”

    周于安瞬间明白了,这是何时的情景。

    船在慢慢倾覆,第一人的惨呼响起,长刀砍入血肉,扑哧作响,尸体砸入河里,溅起一身的水,无数声死去前的哀嚎凄惨难闻,不断有人在绝望呼喊。

    “救我啊!”

    “救救我!”

    “我不想死啊!”

    其中,属于谢氏的声音愈加分明,一改平日的清冷,夹着滔天恨意:“是谁害了我们?”

    更多愤然的声音回应着。

    “是他!”

    “是周于安!”

    “是他害了我们啊!”

    黑影憧憧游弋不定,哭声凄惨,周于安连退两步,忽闻到周身一股腥味,他拔出手来,惊恐发现,四周竟是一片血水!

    忽有两手箍住他的腿,生了根一般将他往水中拽去,耳边尤有号哭:“是他雇的凶,凿的船!他死了,我们便能脱身了!”

    周于安一时胆裂魂飞,一边没命地挣扎,一边惶然大叫:“不是我雇的,是阿怜!是阿怜啊!”

    那股誓要将他拖入深水中的力道丝毫不见松减,用力扒住石块的手连指甲都翻了,剧痛,却也难以抵挡,最初那个女声又轻笑出声。

    “都要死了,还扯谎哪!既是在她们梦里,不曾解冤,她们怎么放得过你去?却从没见过困死在游魂梦里的人,今儿便能长长见识。”

    周于安欲哭无泪,一面将手抠进石缝里,一面使劲踢蹬着腿,挣扎道:“怎…怎么解冤?放过我去,情愿日日刻香名做道场!”

    那女声愈加惊奇:“他们不是在问你么?冤死的人不知因何死去,郁愤难平,阴司也无法。他们费了许多劲才找着你上身,还要欺瞒,你倒不如分说明白,好过受这魂魄啃噬之苦。前儿他们寻见那窦姨娘时,可是指了你出来,道那船是你凿的呢。”

    她声音悠悠然,不似在说刑案之事,倒像是个听个故事,像风击银铃,那样好听,说得却是最残忍的话。

    “不然怎的寻上你来?”

    “不,不,不,不可能!!”周于安大睁着眼,不能置信。

    怜娘生性柔顺,以夫为天,前日家里还悄悄传信,道龚姨娘会将罪责一力扛下,甘愿以身代罪,他百般忍痛才答应,如何能做出这样事体。

    “你自出生以来,事事顺遂,不大读书仍旧勉强挂了桂榜,父亲一路高升,身边多的是曲意逢迎之辈,又有窦怜怜这样美妾,偏自娶了妻,倒不大将你放在眼里,待生了个儿子,时辰不详,愈发遇事不顺,屡试不第,竟有几次险些有了性命之虞,以至你日夜咬牙,怀疑是他偷了你自家气运,是也不是?”

    如击玉敲金,这姑娘说话轻轻巧巧,悠悠道来,让他于心寒齿冷之际,怒火横生。

    “凿铁环,雇贼人,杀满船,行贿赂,无怪这谢氏夫人到此时才攫你入梦,怕是没听见窦怜怜说时,都不知自己那窝囊夫婿有这样的本事呀。”

    被背叛的屈辱压倒了一切,周于安咬牙切齿:“窝囊?我若是窝囊,便不该容她多年视我于无物,竟还能好好当着周家正头夫人!”

    方定亲时,他也曾心怀缱绻,娇妻美妾,再得中举人,功名利禄唾手可得,却不想不过半载,谢氏待他越发冷淡,待长子出生,他本想私下同她商谈将此子记在她名下,却被勃然大怒的谢氏赶出了房门,还捅到了老太爷跟前,受了重重一顿责打!

    直到她亲生子出世,周于安方才了悟,这母子二人分明是要来灭他周家的孽债!

    又想起窦姨娘来,一颗心冷了又热,热了又冷,不由恨声道:“怪道说蛇蝎妇人,浓情蜜意时便悄在佛前许誓,便受九天雷霆怒,七层地狱苦也愿助我,到报应来时,却将自家撇得干净!若不是她先雇了茂平寨的人,要除了那小孽障,我又怎会动心,冒险支使人手做下此事?”

    他顿脚呜呜大哭起来:“蠢妇!误我啊!误我!”

    四下里忽然亮了起来,周于安一个愣怔,便见身着官服的钟应忱缓步走来,并不去理会他咒怨怒骂,吩咐左右:“重捆起来,扔进牢里。”

    又欠身向角落处走出的妇人道谢:“辛苦二位娘子,领了赏银,便可归家。”

    为了原声仿出这一场大戏,她二人自在市集中被找寻而来,便苦心来练,光是要找到谢氏的腔调便费了许多神,着实不易。

    旁边有人急道:“大人,还有龚氏…”

    “龚姨娘?这样装神弄鬼的把戏,只能唬得周大老爷,她现下最想见的,可不是这个。”

    钟应忱走得更近了些,俯视周于安片刻,微微一笑,俯身下去用旁人听不到的声音,缓缓,缓缓道出一句话。

    “清客可曾算过,这灭了周家除你性命的孽债,便是…你。”

    周于安现下罪几乎已定,旁人待他也不客气,几道粗绳狠狠勒了许多道子,不管他是疼是骂,堵住嘴动弹不得便好。

    那一处不通终是解开了。

    是时候该去见见龚姨娘了。

    钟应忱走进房中的时候,龚姨娘并未有丝毫惊讶。她虽身着粗布囚服,头发依旧梳得妥帖,镣铐叮当响了数声,她两手交叠在膝上,静静打量了一番钟应忱,点头道:“原先曾想大公子长成后,该是何等人才,今日见来,果真不凡。”

    钟应忱拂了袍角,坐到上位,十分年轻,却已有了主官的气势。

    “我亦是想不到,龚姨娘还有这样手段。只是却想不通,既是已做到如此地步,又为何不顺势登了主母之位,倒让自家儿子记于别人膝下,日日在灵前烧香供果,年年道场不断。”

    龚姨娘浅浅一笑,里头的苦意不浓不淡,正是旁人恰好品得到的程度。

    “大公子自幼便聪明,只是终究仍是个男人,不知我们女人的想头。男子自可顶天立地,女子却只能如藤蔓柳丝,风来则转,树折无依,以夫为天,是女子命定的活法。所托乔木,便是朽坏,违心违意,又能如何?可人又非草木,生来还有良心,无法劝服,便只能借些身外闲事来欺瞒,却又欺瞒不过。这次,也是个了结。”

    她低垂长睫片刻,又叹息似地望过来,多了几分释然:“报应该得,或早或晚,虽成全不得老爷,也能成全良心,便是件好事。”

    钟应忱转着手中杯子,漫不经心道:“既是龚姨娘知晓,自身所托乔木已是朽坏恶臭之极,良心夜夜不安,又为何不将周大老爷劝回,重回正路呢?”

    窦姨娘只是看他,像母亲看着不懂事的孩子,包容又讽然:“夫人有林下之姿,不过因一句‘不是郎君事’便惹了厌弃,妾不过俗人,如何敢劝?大公子也曾与老爷共处十余年,竟不知他脾性?落到如此境地,是妾该得,至于周家三哥,能在夫人灵前供奉几年香火,已是福分,公子亦不必顾念。”

    “三哥儿的事,姨娘不必多虑,毕竟周家骨肉,自有前程,”钟应忱将昨日从冬绣处拿来的包裹搁在案上,揭开一角。

    “这一包东西,都是姨娘的私房,贴身首饰,如何会去了周大兴手里?”

    龚姨娘的目光草草略过那包袱:“老爷并未当家,茂平寨的人却只认银子,除了我,老爷还哪里放心寻得别人去?”

    “是么?”钟应忱加重了语气:“去雇凶,只得用这带了表记的首饰,自家美妾的贴身物件?”

    周大兴是周大老爷的心腹,若此事周于安与龚姨娘合谋而为,又何需龚姨娘拿出贴身的首饰物件来送与周大兴?既是妇人私房,又有表记,于情有妨碍,于理易泄密,连后来找时都是自家丫头以丢失为由偷偷寻找,足以说明,当日龚姨娘从送出东西到想要收回东西,都未曾告知周于安。

    而在周大兴收下这包东西的一刻起,便已注定,他不会走下那艘船。

    既是死人,便谈不上泄密了。

    只是龚姨娘并没想到,周大兴平时眼皮子浅,却将这难得的一笔钱财尽数给了冬绣,她以己之心度旁人之腹,本来格外自信,却不想留了一个疏漏。

    一件事,缘何许了两回前程,接了两个命令?

    第192章

    一直都是

    龚姨娘垂下眼,

    略带苦涩:“老爷是妾夫君,家主定下的主意,妾不敢置喙。”

    钟应忱扫过那个包裹:“龚姨娘这便是指认,

    是大老爷胁迫于你,

    将包裹交与他买通周大兴去雇凶杀人,

    是也不是?”

    “这……妾、妾不敢指认家主……”

    “你只需说,是也不是?”

    “妾……妾从未……”

    钟应忱打断她:“是,

    或不是?!”

    龚姨娘泪盈于睫,低低的嗓音压出一个含糊的字:“是。”

    泪珠一颤,

    便随着这个艰难的回应落在她手腕上,

    美人落泪,也是个好看的画面,可惜下一刻就被从门后冲出的人破坏了。

    本来整齐上梳的发髻被迎头一个巴掌狠狠拍散了,

    一连串的掌掴劈头盖脸地落在她保养得宜的面颊上,

    留下可怖的印迹。

    龚姨娘也是金尊玉贵在周家养了许多年,没挨了几下,

    便已是眼冒金星,

    动弹不得,嘴里一片血腥味,

    只能一边用手努力抵挡着拳头,一边勉力睁开肿胀的眼睛去看那仍然挥拳打下的人。

    “老…老爷……”

    “蠢妇!毒妇!”

    周大老爷力气有限,怒气上涌之下提拳狠狠打了几十下,已是手软脚软,

    一边喘吁吁扶住桌子,一边仍旧指着她嘶声大骂不绝。

    “我……我如此宠爱你!你在周家,

    虽是二房,却比正头太太还要风光,

    我竟是……竟是脂油蒙了心,竟信你真心实意!”

    龚姨娘呕出一口血来,却冲着钟应忱冷笑:“大公子好算计,放出老爷来,便是要静观虎斗,坐收渔利么!”

    钟应忱不言,心内却在冷笑。

    已经到了这步田地,龚姨娘还在费力提醒周大老爷,莫要中了他的激将之法。

    可惜算了这么些年,竟不知周大老爷是甚样的人么!

    果然,周大老爷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他想起这些年的缱绻情深,一时都化作切骨之仇,又抬脚向地上狠命踢去。

    “什么要解我困厄,背负孽债,说!是不是知晓我在后偷听你说话,故意拿此言来激我生出恶念!我只当你求佛供佛许多年,竟生了这等蛇蝎心肠,连我也算计在内!”

    龚姨娘已知回天无力,无力伏在地上,大笑道:“我可惜便可惜在是个女子,不得顶立家业,做一番大事!你枉为男人,生在锦绣丛,却是个草包坯,又自私自利,自家做出的事连认都不敢认,只知做个缩头忘八!岂不可笑!”

    一个道是龚姨娘挑唆自己生出恶念,才酿出这样恶果,一个道是周于安藏杀心已久,却推于妇人身上。旁边文书只顾埋头奋笔疾书,无暇感叹其他。

    在河底里已藏了七八年的秘密,就在两人的互相攀咬中慢慢浮出。

    周大老爷在心中酝酿已久的主意,便是从佛堂里无意听到龚姨娘的私语,才冲破了枷锁,滑向危险的边缘。

    “信女龚怜怜,此番犯下大错,只愿解夫君困厄,同旁人无关,信女愿以身赎命,永受业火之苦,无轮回之机,也无怨尤。”

    她一遍又一遍的求祷如此诚恳,让周大老爷心魂震动之余,竟起了推波助澜的念头。

    毕竟,龚姨娘并不知,当日大师算出,周家同他的厄运,不仅仅应在这个生而不详的儿子,还应在这个生出孽障的妇人身上。

    于是,已收了龚姨娘东西的周大兴悄悄被换了差事,原不过是伙同贼人将小公子劫走,这会又加上了谢氏一条性命。

    他亦是日夜不安,却又贪于可同冬绣厮守终身的承诺,不得不向前行,却没想到,整船倾覆之下,投河呼喊者甚众,匪寨中人本无道义,索性杀了满船,连他也化作冤魂一缕,再无回家之机。

    可惜拿着满手鲜血前去讨账的两人却不晓得,敢掺和这样阴司事,便已是半只脚进了鬼门关,又大叫大嚷要去勒索,索性让周大老爷添了一刀,匆忙埋在后山之中,权作了结。

    至此,所有的线索都被串了起来,文书擦了一把汗,将笔录呈给钟应忱:“大人,这便梳理清楚了,明日呈给堂上两位大人,便可结案了!”

    钟应忱淡淡点头,示意他们先行出去,又向仍在撕打的两人看去,这对恩爱了十来年的人此时已视对方如寇仇,下起手来亦是狠辣无比。

    可还是不够。

    他缓步至前,等着周大老爷喘息歇上口气的功夫,又问了一句:“大老爷可曾疑心,你几次三番或是无端食了毒果,或是乏力失脚跌入池中,巧而又巧,险之又险,偏都是在我同母亲多有得意之时,便没什么因由?”

    他目光转向龚姨娘:“可怎么这么巧,你出事之际,多是龚姨娘伴着你,甚而舍命相救?说来,这差些送命,可总是差着不少呢!”

    福至心灵,周大老爷陡然转向龚姨娘,目眦欲裂:“你……竟是你……!”

    许多年郁郁惊惶的记忆冲了上来,仇恨蒙蔽心智,周大老爷大笑两声,随手抓住旁边半人高的烛台狠狠朝龚姨娘掷去。

    正中前额,一时龚姨娘大睁着眼睛,赫赫作声,仆倒在地,抽搐了两下,再无声息,可眼睛却还是鼓涨着,死死瞪住他,不见闭合。

    周大老爷却让眼前这一幕吓得肝胆俱裂,瘫在当地一声声鬼叫,又骤然大笑几声,颠三倒四不知在说甚。

    钟应忱站在暗夜里,静静看了许久,金乌越而烧出一团天火,第一缕晨曦照亮了堂前。

    时光穿过七年来每一个日日夜夜,托住了信州河水上悲凉无处安置的灵魂。

    当日沉浸在冰冷水中唯一逃生的人,母亲用自己性命换了他一命的孩子,跋涉了七年的时间,从柳安到京城,终于为满船的冤魂,讨回了这一张诉状。

    谢氏沉船案,让周家在京城臭名昭著,周老爷子原本便因受了一场气,又得了一场风寒卧床不起,等钟应忱登门“慰问”一番后更是病势沉重。

    钟应忱只是慢慢将现下送与周于安的判决念了一遍,又将周为礼夺官返乡的诏书在他面前晃了晃,就足够周为礼气得昏头昏脑。

    等到池小秋时,却知道周老大人是个最在乎本族声名仕途的,便另辟蹊径,又将市井里头的闲话说了一遍,言语刁钻,又声情并茂,连语气模仿得活灵活现。

    “现下这事在京里头传得沸沸扬扬,人人都道这周老大人没脸没皮,养下儿子做出这样天杀事来,竟还有脸坐在官位上,哎呀呀,圣上想起这一茬,怒气就更上一层啦,先把你老你一家子的官位诰命给捋个干净,往下三代不得科举,又应了谢家的上告,打算把周家家产清一清好还了人谢夫人的嫁妆——”

    池小秋恍若没看见周为礼颤动扭曲的神情,满怀遗憾道:“可惜周家家财许是也不多,连着宅子都得抵了还不够,倒是这附近走街串巷的小贩高兴得不得了,打这案一出,凡在周家近处卖东西的店都要骂死了,旁人都道周家这般心黑,名声这般臭,沾染的东西都腌臜了——送都不愿拿,哪里肯买?等着宅子一还了,好歹能添些生意!”

    池小秋便是在街头巷尾长大的,知道闲言碎语的威力,喋喋不休半日,等半瘫的周老爷子扭曲又扭曲,终于眼一翻,又气晕过去,才大松一口气,灌了一气茶,愤愤道:“累死我了!”

    还有些遗憾:怎么没气过去呢?

    没过两天,她便这点惋惜也没了,周老爷子再醒过来时,连话都说不出了,只能躺在床上呜呜作声垂泪,让族人掩了脸匆匆从宅子里抬出来,塞上车一步也不敢停,生怕再迟一刻,车里就让臭鸡蛋烂菜叶给砸得坐不得了。

    饶是这般,能收拢回的嫁妆原物也不到三分之一,钟应忱退回了谢家悄悄送来的大堆物件,只留了一块小小玉石,背后刻着一个字“露”,连同告书一起供在灵前。

    谢氏的灵牌简简单单,写着她的名字,下首小小一行字“儿疏和供上。”

    她活着时,数次感叹女子活在旁人口里,或是某小姐,或是某夫人,却不能堂堂正正被旁人叫出自家名姓,何其可悲。在她去后,便安安静静只做一个谢寻露,也好。

    池小秋在牌位前摆了个小方桌,栗子炖鸡软软糯糯,沙软咸香,姜醋嫩白菜酸中微辛,爽脆开胃,蟹肉烧麦里馅鲜香,外皮筋道,薏仁小米粥软嫩黏滑,清淡醇和,她一边将碗筷都搁上,一边念念叨叨:“阿娘,好好尝尝我的手艺啊!”

    一头趁着钟应忱仍在垂头凝思的时候,往方桌的抽屉里头塞了个册子。

    册子太大,抽屉太小,她压了又压,好容易才把抽屉关上,只是外头看着仍有些不对,她只得心虚似的拉了拉桌布,好盖得更严实些。

    “近日天天忙,也该累了,”钟应忱接过池小秋手中盘盏,轻揉了揉她手腕,拨去她额前碎发,轻声道:“你先回去休息,我再陪陪母亲。”

    池小秋听话点头,悄悄阖上门,轻手轻脚走远了。

    钟应忱等她走得远了,才从袖中拿了一卷书出来,郑重呈在案前,又默默伏在垫上磕了一个头,正要离去,却望见池小秋方才呆的地方,有一处桌布微微撑起,像被什么顶了起来。

    他蓦然想起方才池小秋攥着桌角时的心虚,好奇心起,便把屉子一抽,里头好容易塞进去的册子翻了个身,直接掉落出来。

    池小秋可从不看什么偷偷摸摸的书。

    钟应忱将册子放在桌上,翻了几页,怔在那里。

    半晌,他才轻拾起自己的那一本,整整齐齐摊开,正放在池小秋那一本上方。

    两册书相对,有画有字,一个稚嫩可爱,一个老练潇洒,写着一样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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