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尤其是在极为静谧的芦苇荡。

    它只要稍微一晃,就能勾起他不寒而栗的回忆,

    比如水中努力将他推上舢板的母亲,比如刺穿她胸口的那一把长刀,

    比如总是在梦中挥之不退的桀桀怪笑。

    有那么几年,

    钟应忱不知自己恨着谁。初时,他以为是砍杀了母亲的仇人,再后来,

    他以为是周家大老爷,

    直到最后,他才知道,

    汹涌于他记忆之中最稠密的恨意,

    给了他自己。

    那个碌碌无能,只能慌乱看着惨剧发生,

    而后在恐惧中从水中慢慢站起来的自己。

    “不怪你,不怪你,和你没关系。”

    池小秋紧紧抱着他的腰,急切地去握他攥得发白的拳头。

    她力气大些,

    顺着掌根几次摩挲,就让他松了手。她捉住他左手,

    轻轻吹了吹上面因太过用力而留下的伤口,蘸了药酒给他擦。

    钟应忱垂下眼,

    要缩回来:“小伤,几天就好。”

    池小秋白他:“不准说话!”

    静了一会儿,池小秋又催他:“接着说呀,你查到什么了?”

    “我手上有些闲钱时,便曾着人去两地打听。当日我和母亲从安州返京,船在庐阳境内出事,满船被杀,又是官眷,定是大案,便是已经事隔数年,也定然有人记得。”

    池小秋要塞药酒的手顿在半空,听得入了神。

    “我拿不到当初案子的卷宗,但能打听到这案子断出的结果。”他抬起眼,漠然道:“审定是茂平寨的山贼所为,因了这案,事发后第二年时,那山寨便调了十几个卫所的兵给平了。”

    池小秋呆顿着不言语,听钟应忱冷笑问她:“这案子审得,你可信?”

    “当然不信。”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要真是山贼做得,钟应忱还能一提起这事,就变成这样的可怕模样?

    “茂平寨的山贼一向悍勇,因匪首自幼习刀法,因此整寨都使刀,当日杀了阿娘的刀确是他们寨中所用,也成了审定此案最大的一个依据,可似是无人去想,庐阳亦是水路重镇,一向殷富,距茂平寨至少几百里,缘何要来庐阳去打劫一个普通官眷之船?”

    只是听着这事,池小秋便觉得后背蹿起了一阵寒意,更遑论曾亲身经历一切的钟应忱。

    “验尸的仵作曾道,审案那一阵子,庐阳的县太爷和丧妻丧子的大老爷相交甚密。且他也曾有个疑问——”

    钟应忱一直都记得托去询案的人寄回的书信。

    “仵作曾质疑,听闻这船上除了死去的大夫人,另还有个公子,眼下却并没寻到这公子的尸身,说不得让水冲到别处获救,还有一线生机,不妨好生寻一寻。”

    钟应忱一笑:“你可知大老爷说什么?”

    他的神色此刻终于起了变化,无端让池小秋想起深夜荒野中,慢慢被诡异山雾笼住的津渡。

    他笑意森冷:“大老爷道,他早已寻人算过,这儿子已不知被冲往何处,已无生机,不必再占用衙役人手费力去寻,只消做个道场,佑他下世投个好人家便罢。”

    钟应忱声音重又恢复冷漠:“多亏这次道场,让我免于做鱼虾腹中食,饥民锅中肉,又遇上了你,现在才得中了进士,正要来揭一揭他的心肺脸皮,老天就连路都铺好了。”

    这不是不到两月,那周家大老爷便要先回京了么。

    秋日暑热,就掐着八月尾巴,依然虎虎生威。

    池小秋实在忍不住,又买了些冰放屋子里,可钟应忱却一直掐着她每月的日子,牢记韩二姨叮嘱,绝不肯让她在这几日吃太多寒凉。

    池小秋这回预估失误,冰还未化完,钟应忱便提前回来了,刚一进屋子里头,就逮住了一边坐在冰盆旁边,一边趴在碗边啜着杨梅冰的池小秋。

    调制出一碗可心的杨梅冰需要半个时辰,可钟应忱把这些东西收缴归案只需要一下子。

    池小秋热得心慌,还没喝上两口解解暑,就没了指望,嘟着嘴坐在案边,半天不和钟应忱说话。

    “还剩两天,乖,再忍忍。”

    池小秋看着窗前泼在地上的杨梅冰残迹就气不打一处来,哪里能让他两句话就给哄得消气,身子都不动一下。

    “过几天,圣上总要赏下冰镇莲子汤和几色糕点,我都拿来给你赔罪好不好?”

    池小秋哼了一声:“少一样,唯你是问!”

    她既没什么解热的饮子,只能去喝晾凉的菊花茶,铺开一张纸,仍旧接着上回的菜谱往下写。

    刚写了两笔,便觉出旁边有阵凉风送来,她一转头,就看见钟应忱手执凉扇,打得甚是均匀,见她望来,便讨好一笑。

    饶是看惯了这张脸,池小秋仍旧愣了愣,怒气顿时不翼而飞。

    她一伸手:“这墨太淡了。”

    钟应忱立刻拿过漆墨来,一边在砚中慢慢转着,一边看她工工整整写下又一道菜名:水晶肴肉。

    他们两个一个磨墨,一个写字,各有各的事情,落在隔壁齐娘子眼里,又给齐编修添了一宗罪状。

    齐编修本是一个再温雅不过的一个读书人,终于让齐娘子埋怨得忍不住了:“娘子,你一向贤良…”

    齐娘子酸酸道:“可不是,我贤良了四五年,也从没得你帮过我一回。”

    齐编修气哼哼地,这个钟应忱,自家这样怕老婆也就算了,还要开着窗子让别人看见,平白连累他下水。

    “为夫我是将心思都放在修书之上!”

    “编修修书,修撰便不用治史不成?”齐娘子绵里藏针。

    她这会最后悔的就是听了娘的话,说什么妇人出了门子,便要一心伺候夫君,事事以他为先。

    她倒是贤良过了头,可到头来把这丈夫惯得除了读书什么都不会,倒是一套套大道理往她身上套。

    再转念瞧瞧钟家娘子,过得这般潇洒,她待丈夫之心不比那钟娘子少上半分,凭什么要过这坐监的日子!

    齐编修本是不想说人是非,这会让齐娘子一激,便也顾不得什么君子做派,气道:“为夫我便是考不得状元,也是名列二甲,这翰林榜上钦点入院的。也不曾像他,好好的国史不修,却偏想着同庶吉士一般,要去各部里观政,不是舍本逐末,钻营过头么!”

    “观政?”

    齐编修见齐娘子诧异,不由感受到了些微气平:“今日因他颂文青词做得好,圣上便问他可有什么想要的,他竟奏请要入各部观政,可不是…”

    他的修养让他说不出什么难听的字来,但心里却觉得,这钟修撰要不然便是自作聪明反埋了自己,要不然就是小心思太多。

    开朝以来,翰林便是清贵之地,修书治史得览各朝得失,记录本朝实录得以终日窥得圣颜,他却非要往各部里头去钻。

    自家娘子也不是无知妇人,此下听见此事,便可让她自此断了对那钟家有些钦慕的心思。

    便背后说人也算值得了。

    齐娘子只是惊讶片刻,才又才瞟他一眼:“这才是要做实事的人!”

    齐编修瞠目,险些呕出一口血。

    齐编修因钟家频频后院起火,便有了隐秘心思,想看看着钟家娘子听说此事后,如何要闹出一场风波。

    不知是不是池小秋对着朝中之事半点不通,还是钟应忱驭妻手段了得,他的希望落了空。

    钟应忱已去了刑部观政月余,依旧风平浪静,反倒是因钟应忱每日回家更晚,池小秋扎在厨下的时候多了。

    以至于齐编修每日到家时,都能闻到各种香味,两下一对比,这官舍厨子的大锅菜更加难以入口。

    齐编修眼见钟应忱不但没见苦色,竟日渐丰俊,有了青年的笃定神采。

    他也喝着生硬的米粥,酸溜溜在心内道:“这钟大人,倒还真有几分驭妻手段,若我也能学上几分…”

    一道目光落在他身上,齐编修凛然,立刻又给齐娘子盛上一碗,顿觉自己这日子过得更凄苦了。

    又过了半月,就在齐编修都要放弃的时候,忽有一日,钟应忱裹挟着一身寒气,面沉似水进了门。

    齐编修立刻感觉到了难与人言的兴奋,他一边挣扎于非礼勿听的圣人之训,一边挣挣扎扎坐得靠门又近了许多。

    钟应忱进门时,池小秋正在摆弄炭火。

    柳安的炙肉多是成串的,京里的炙子烤肉更像是在做一盘菜,只是不用锅而用缠得更细密的铁丝网。

    牛肉片成极薄,用各样调料先腌制半日,直到入了味,等炭火将炙肉网子烤得通红,淋上一层油,鲜嫩多汁的薄牛肉片在上面一放,立刻皱缩变色,刺啦几声,再翻个过就熟了。趁热吃咸淡合宜,口齿留香,肉汁水丰盈,嫩中自带嚼劲,调料里还带着一丝微辣,正好下饭。

    池小秋温了莲子汤,又早将米饭盛好,见钟应忱一进来,才露出的笑便冻住了。

    钟应忱有事不会瞒她,只三言两语,池小秋便知道他又找到了新的线索。

    “我查到了刑部的卷宗。其中有几人的尸格上,伤口与旁人不同,是被匕首所伤,正是船上的护卫。还有一人,旁人是或是迎面被到刺入,或是从背后捅伤致死,独他,是让刀砍了脖子。”

    而其中,最大的破绽就是,贼人交代,他们是令船撞上岸边,趁着船只受撞才下手杀人。

    可那晚,他记得最是清楚。

    风平浪静,船行无声。

    第169章

    水晶肴肉

    钟应忱闭住一口气,

    努力控制气愤乱颤的手,竭力让思路回到复写出的卷宗之上。

    恨意太过澎湃是无济于事的,凡是扰他思路的,

    都是需要舍弃的累赘。

    那一晚的情形深深刻在记忆里,

    哪怕已经时隔六年。每一刀都是他蘸着满船人的血往下锲入,

    越是疼痛,越是清楚。

    那被从侧边砍了脑袋的人,

    叫做周大兴,是当时家里打发过来,

    帮着料理船上行止诸事的,

    是周大老爷心腹下头一个得力人。

    而那几个被匕首抹了脖子的,正是跟随在船上的护院。

    钟应忱回想起他在睡梦中被匆匆叫醒,迎头就是阿娘的一句:“快起来,

    跟着方叔走!”

    他还在困倦,

    立刻就让下一句赶走了睡意:“快走!这船撑不过一刻!”

    直到被方叔带到小船上,钟应忱站在船头,

    被眼前一幕惊得不能动弹。

    这艘载了他们十几日的大船,

    原本要让人仰着头看,也只能看见荫蔽了天空带着威压的船舷,

    这会正以惊人的速度在向水下沉去,不过片刻,船上的帆顶就已经和他视线一样高。

    还有未及时逃出来的小厮丫头紧扒着船,拼命呼喊,

    可眼下人人都自顾不暇,救人的赶不上船沉的速度,

    到后头只能听见嘶哑变了调子的声音哀哀喊着,一遍又一遍喊,

    泣血一般。

    那时他只以为这就是噩梦了,而之后才晓得,刀从背后捅入,再从胸口穿出,是一件再轻松不过的事,轻松得连残忍都好像淡去了,无暇去提。

    如果将一切情绪都抽去,剩下的就是甘蔗渣一样木然而干瘪的事件。此祸起于船上,内部有人接应,外部有人补刀。而在船上做了手脚的人,并不知在他死后,还有人苦心孤诣的遮盖着这天晚上的真相。

    比如这艘本是在平静无波的江上平白漏了水,却在卷宗里被写作因撞击巨石而沉没。

    亲历此事的人已经死了,而又是谁在数月后帮忙?

    池小秋打了一个寒颤。

    阿爹在她心里是有固定形象的,比如做个甘愿驮着她的大马,再比如一遍遍给她演示花刀的大手,就是打死也想不出来,会出现这样一个要置亲儿于死地的父亲。

    她小心掠了钟应忱一眼,又被他的神情所吓,倏然缩了回去。

    过了一会,他竟然发出极轻的笑声。

    他站起来,脸上依旧是笑的:“吃饭吧。”

    这回轮到池小秋坐立不安了。

    可他也不过阴沉了这么一晚,隔日起早,仍旧给她打好了热水,拧热了巾帕,叮嘱几句才走。

    池小秋坐在窗前,杏子树绿得极深,好似饱蘸了浓绿一遍遍往自己身上绘,绘了一层又绘上一层,不用完颜料不罢休。

    这绿得人发慌的颜色让池小秋不爽快,转着调子的鸟叫声也让人不爽快,连格格蹦过来的舴艋,见了也想咒骂一句。

    因而,徐晏然这熟悉的叫嚷也变得令人烦躁了。

    但她这回确乎是要给池小秋带好消息来的。

    高溪午进了国子监,过街子的野马带了嚼子加笼头,徐晏然也并非只在家里研究吃喝,池小秋这房子两人挤着连转身都难,她思忖半天,定下主意,和高溪午一同在附近找起了生意不善的食铺。

    “这一家再合适不过,招的厨子给的是高价

    ,还专要打南边过来的!”

    池小秋一听也心动了。

    一样心动的是钱,一样心动的是手艺。

    她每天在这厨下窝着,每天只能捡着快手菜来做,还要生恐弄出大动静出来,再扰了旁边的住户,施展不开手脚,实在难受。

    她三两下将自己打扮利落,头发高高扎起来,猛一看倒似是个小子,开口时才晓得是个姑娘。

    等到了跟前,抬头一看这两层小楼,竟不是个食铺,算是个酒楼。

    池小秋不想自己在柳安只能开到食铺,到了京里,竟要向酒楼行当进发了,顿时有种不真实的自豪感。

    只是这酒楼……

    池小秋拿眼一扫,像倒豆子一样,数着里面坐的人。

    十间房,二十张桌,正是饭店,不足五人。

    有些犹疑,池小秋对着听信急忙迎出来的老人家不大信任。

    对面的老人家住了脚,看了她一遍,又看徐晏然一回,又看她,怫然不悦:“高娘子,便我老眼昏花,也不能这样瞒人!”

    池小秋让柳安米曲湖水养得水润娇嫩,看着年纪不大,再一开口,晓得还是个女娃,火气就挂在了脸上。

    话都懒怠说,他心灰意冷摆手往后院走:“权当我白走这一遭,罢罢罢,高娘子你走罢。”

    徐晏然捉住他:“哎——安老伯,你们不是要寻会南边菜的大厨,我好容易请来的,你这老人家怎的问也不问,试也不试?”

    安老伯欲拂袖而去,拂了几回也拂不掉,又走不脱,急道:“试什么?试她掂不掂得起勺,还是使不使得动刀?看她肉会切么,油会炸么,甜酱咸酱分得清么,再问一问我这店里的厨房好耍么?”

    池小秋抢上前去,先露出一个笑:“安老伯,我从四岁上开始上灶,上京前自己还有个食铺。这南边的菜你老爱吃哪个,说得出我便做得出!”

    安老伯又挣不开,只好做了她两个的人质,一头让徐晏然扯着,一头指着锅灶道:“现下就这些食材,你随意做个来。”

    池小秋看中了一只丰满的猪蹄,去骨之后,用硝水盐粒挼搓,手感甚佳,直搓得肉皮泛了微微红色,这才罢手将猪蹄洗净。

    安老伯眼睛不甚好使,只知道她动作飞快,盛了一堆材料在布袋里头,吊在汤锅里和猪蹄同煮起来。

    池小秋直起腰来,拍拍手,还未张嘴,就让这十分活泼的老人家抢白了:“这便好了?”

    “哪能呢!”池小秋神态自若:“还得再多熬煮些时候。”

    厨下自有人看火,池小秋怀揣着小心思,徐晏然也心知肚明,两人一边一个,“扶着”安老伯在旁边坐下闲聊起来。

    池小秋一边瞄着火候,一边还能和安老伯说得天花乱坠,从文思豆腐到蟹粉狮子头,里面门道一一谈来,好似信手而生,不到一个时辰,原本被迫呆在此处的安老伯,就坐定了身子,不动了。

    “那狮子头要如何来做?”

    他正听得兴起,池小秋这一顿,他便挠心挠肺的。

    池小秋笑答:“这肴肉该出锅了,等尝过这菜,我再说与你老。”

    蹄髈中间翻了一次面,大小火炖煮多时,早已酥烂,池小秋用筷子轻轻一插就知道能出锅了。

    将炖酥了的蹄髈压在瓷盆内,大勺舀出汤汁,从上之下缓缓转圈浇透,再压上一个模子。

    池小秋仍旧坐下:“咱们再接着聊罢。”

    安老伯被肉香勾去了心神,一边不自觉地嗅,一边问:“这肉还吃不得么?”

    “肴肉有了,可这水晶冻还没结成哪!”

    池小秋又闲扯了一会,才掀开模子,一块红白相间,剔透若水晶的皮冻便在盆内,十分庄重好看的模样。

    池小秋切盘十分讲究,摆作重叠桥山,夹起一块给安老伯来尝。

    安老伯吃了一口,放下筷子,激动地往前一步:“你要多少工钱?”

    “工钱?”有一道声音从门口响起,带着些好奇:“安伯,你寻着可心的厨子了?”

    “可不是,就是这个——大爷莫要瞧着这姑娘年轻,很有些手艺哩!”

    店主人不过二十多岁,生得倒不似商家子弟,指头挑着扇坠线圈将扇子晃悠转上两圈,不过虚虚拱手:“吴六郎。”

    “水晶肴肉?”他掠过那盘子一眼:“你只会这个?”

    这个“只”,听起来好似不太满意啊。

    池小秋将江南名菜样样都数出来:“龙井虾仁,一品狮子头…”

    还没数出两样,就让吴六郎截住了:“只这些老菜?”

    又是这个“只”。

    “对不住,我这店里只要能出新菜的。”

    他说话时扇子从左转到右,从右转到左,池小秋有点生气。

    她还没张嘴,安老伯就已经把话头接了过去,他瞪着眼,仇大苦深的口气:“罢呦我的小爷,哪有你这样开店的!我好容易寻着一个…”

    安老伯险些涕下沾襟:“小爷,我老汉跟了你半辈子,一往情深天地可鉴,便莫要再折腾了可好?”

    一往情深…池小秋咂摸了一回这个熟悉的词,望向他两人的眼光逐渐变得不同。

    不想,这两人,还有这么一段故事啊…

    吴六郎明显对他尊重许多,终于解释了两句:“安伯,京里能做好这南边名菜的,多的是,何楼安丰楼哪不能数出来七八个?我要找的,就是能做出招牌,做出名声的人!”

    他这最后一句话,顿时将池小秋从缠绵悱恻的忘年之恋的故事中拉出来,她往前一步,目光闪亮。

    “巧了!”

    “我正要寻一个能挂我招牌,能壮我名声的店。”

    她扬了扬下巴:“若我真能做出新菜来,你愿不愿意接?”

    手里的扇子在猝不及防间少了后力,顿了一顿又被握在手里,吴六郎有些意外,看向她的眼光多了认真。

    “好!你能做,我就接!”

    第170章

    酥羊大面

    才刚从厨灶跟前转出去,

    这会又得转回去。

    池小秋挨个检阅着食材:“这鱼虾肉我若用了,东家不心疼罢?”

    扇子重又在吴六郎手里转得晕头转向,只听得主人道:“凭你取用。”

    池小秋不过是象征性问上一句,

    得了这四字箴言,

    便毫不客气将手伸向几只块最为肥美的羊肉。

    她年纪不大,

    刀工了得,只从这简单的羊肉切块中就能看出功底。

    吴六郎不自觉住了手,

    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走到了食案边,想去看池小秋下一步还有什么动作。

    不想她刀一偏,

    开始拿苏草挨个捆扎,

    而后便寻了蒸锅出来,不时问上一句。

    “可有红枣?”

    “茴香桂皮在哪?”

    等她将这让人眼花缭乱的佐料同羊肉放在一处,木炭得了火,

    刚要振奋精神大力烹煮蒸锅,

    便让池小秋撤出一压火头,只能颓然下去,

    化作小而安定的文火。

    她拂了拂袖子,

    抱着胳膊退到了一边,没了动作。

    等她放大招的吴六郎有点恼:“这——便好了?”

    池小秋看出他的不悦,

    又想着这羊肉还得炖煮不少时间,总得能再做出些别的。

    既是要新,要奇,或是寻些坊间小食,

    或是展露些自己的新菜。

    她四下溜达一圈,见屋角还停着几个口大腰原十分壮实的大缸,

    有两个里面养着鱼,还有一只里头养的是河虾。

    池小秋不自觉舔了一下唇——馋的。

    她生在南边,

    长在水乡,一年四季嚼头都从河里湖里出,一兜下去,就能兜上来田螺鱼虾,到了丰年,短于两个指头的,连打鱼船上的鱼鹰都嫌弃。

    可京里头,是羊肉驴肉价贱,牛肉也不怎么稀罕,倒是鱼鲜海鲜一类的,价格眼看着就长着腿直飞到天上去。

    池小秋精打细算,便宜将死的鱼虾没什么吃头,鲜活的不划算。这会这这里碰见了这小冤家,怎么能便宜了它们去。

    因为得逢这不拿白不拿的故友,池小秋挑起虾线,剥起虾壳都格外柔和。

    虾仁刚剥出来时,半透明的白里还有一抹半透明的嫩红,盐擦之后,加蛋清和酒一同腌制,几根整齐小葱挽作粗犷的结,往水里一撂,腌好的河虾倒进去不过片刻就能煮熟。

    煮要煮上一遍,一遍白水,一遍是吊出的高汤,凉糕正好趁着此时做了出来,同出锅的虾仁左右错落摆在盘里。

    “这算不算作是水晶虾仁?”

    池小秋颇有些自得。

    虾仁似水晶,凉糕似水晶,虾肉鲜嫩紧实,凉糕清爽淡雅,颜色、味道都和名字相合,正是池小秋在没钱时,只能在脑子里反复炒菜时想出来的。

    能让她凭空试一回菜,不管接下来这古怪的东家是愿意还是不愿她留下,这趟都算是过了手瘾了。

    池小秋十分容易知足。

    吴六郎细尝这水晶虾仁的时候,池小秋揭开了煮着羊肉的蒸锅,那锅里的肉却和水晶虾仁淡淡风味不同,香得霸道,隔老远就能将人强扯到跟前来。

    “好香!”

    “那可不是!”这么多佐料是白加的么!

    勺子连着羊肉带汤一起都搂过来,又将他们翻在煮好的面条上,面条是白的,于是便像素色底稿上突然画出几块油光光的羊肉,对比强烈,让人食指大动。

    “酥羊大面!”

    这是柳安渡口边常能寻见的一样饭食,有肉有面,一碗下肚,也能结,也能解馋,颇受人欢迎。

    池小秋喜欢这样饭食,就是从这名字开始,敢称自己是大面的,必然有一份自信在。那架了大蒸缸就坐在路口处渡口边煮羊肉的摊子,一个赛过一个香,因为香气浓烈,即便是最便宜的十五个钱一份的大面,羊肉不过铺在正中一点,也不会让人恼怒。

    大不了就使劲卷一卷翻一翻,就央着饶上点汤汁,也足够吃下一大碗面了。

    吴六郎正好将她这两道菜充作了自己晚上的饭食,吃得肚圆,而后问道:“这招牌,你想怎么挂?”

    “改签子,添上池字——凡我出的菜。”

    “月钱这块?”

    “我不要月钱,我要——入份子。”

    吴六郎眯起眼睛笑起来,极为愉悦舒畅的那种:“你想要占几分?”

    终于到了这讨价还价的一步,池小秋先出了一个略高的价,伸出一个巴掌,等他还价。

    吴六郎扑得将扇柄一敲桌角:“着!”

    等着还价的池小秋呆了呆,听着又笑起来的人道:“几分现下还定不下,我便重做了签子等姑娘你出菜单,一个月后,便看客人下出的考评册子,如何?”

    池小秋有些失望,又有些欣慰。

    若是长长久久合作下去,对着这么一个人傻钱多的东家可不是什么省心事。

    好在吴六郎还有些商家子弟的精明习气。

    两下说定,签下契约,吴六郎看着她落款处十分工整的几个字:“好名字。”

    池小秋学会了谦虚:“哪里哪里。”

    全托赖有个好姓。

    找到了这么一个差事,池小秋连走路都轻飘飘的,似云脚乱游全然不费力气,要分别时,她狠狠抱住徐晏然,好生揉搓一顿:“美人,等我回头去看你!”

    徐晏然尝了一天菜,连吃带拿,还真能帮上池小秋一把,身心俱是满足。

    两人都度过了极为愉快的一天。

    不过是太阳从东边跳到了西边,院里的一切都变得可爱起来。杏子树的绿叶看着娇嫩,出头的黄雀毛茸茸煞是可爱,池小秋拎着酥羊肉和面,正往门口走,就看见齐娘子正红着眼站在房门前。

    手里的绢子湿哒哒的,铁定是哭了得有一大会了。

    池小秋同她有逛街之谊,赶进屋盛了碗酥羊大面出来,挨近齐家屋子轻轻唤:“锦娘姐姐,吃了饭不曾?”

    没有人能抵挡住酥羊大面的诱惑,齐娘子也一样。

    她哭得发昏,防心尽褪,拿筷子卷着面风卷残云般,一碗就全下了肚。

    捏着筷子愣了愣看了空碗半晌,齐娘子又滴下眼泪来,抽抽搭搭的说出一句话来。

    池小秋也不好走脱,便打算听一回她心事,听了好几回才听清楚。

    “妹、妹子,可还有面么?”

    一碗不能解愁,还得两碗。吃饱了肚子的齐娘子终于有了斗志,跟池小秋控诉起婆家人时,眼中终于现出愤怒的神采。

    “出了门的姑奶奶,手伸得忒长!我出不出门逛不逛街同她有什么相干!还有齐三这个混账!”

    齐娘子从闭门不出,安于刺绣蜕变成而今恨恨说话的模样,不过数月,池小秋不禁有些心虚。

    毕竟这逛街是她先拉上齐娘子的。

    “分明是来气我的!什么闲坐少言,宗妇之范!”齐娘子这会哭得很生气。

    池小秋就在她这断断续续的哭声诉说里捋清楚了事情来龙去脉。

    大抵就是齐编修近日对她有些怨言,自己说不出,就请了出嫁的姑奶奶来劝说,结果齐娘子这一去,劝说变成了立规矩,且十分不好听。

    “人总不能只活书里的规矩罢。倒不如削个会笑的木头人,就坐着对看好了,他要不要这样的娘子?”

    “这样的…娘子?”齐娘子低头沉思片刻,唇边忽然现出笑,猛地握住池小秋的手:“谢谢妹子,给我出的这样好主意。”

    池小秋眨巴着眼睛。

    什么主意?

    我没有,我不会,我不知道啊!

    池小秋看着她的笑,感觉到了和昨晚面对钟应忱一样的害怕。

    齐编修近日要编前朝实录,特意晚了些时候回家。

    既是自己说不过,那就引入外力,想来家中娘子一向薄面皮,总能听得姐姐来劝。

    他是踩着星光月影回家的,整院都灯火通明,唯独他家小院暗着。

    站在门口,他往前探了探手,查点跌了一跤——却摸了个空。

    没关里门,便是有人了。

    他探头一看,漆黑屋内,一个影子在床前摇晃着站起来,钉住他赶着要逃出的手脚,熟悉的声音,不熟悉的语气。

    “大爷,已是亥时一刻,该就寝了。”

    齐编修大大喘出一口气:“娘子,怎的不点灯?”

    “自奉必须简约,烛火过费,有违家训。”

    齐编修失笑:“这才费得几个钱。”

    齐娘子端着笑:“物虽小,也念惜。”

    齐编修揉了揉发昏的脑袋,刚要宽衣,却见齐娘子站起行了一礼:“夫君且庄重,狎昵太过,不合圣人训。”

    齐编修手停在腰上,目瞪口呆。

    第171章

    皮蛋豆腐

    齐编修一夜睡得十分不安稳。

    总有人在他脑后咻咻地喘气,

    黑烟弥漫的迷障之地,他看不清左右,头皮都要炸起来,

    忽听见有人唤夫心下一松,

    转身看去,

    果真是熟悉的面庞,再一去摇,

    这就不对了,她脸上的笑是惯常见了心安的,

    可怎么也摇不掉晃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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