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空口无凭,写了才算!”池小秋将纸笔展开,拿出先前的诺书:“诺,这儿还有空,你得再添上这一条才行。”

    钟应忱这时才多了真心的笑,他接过笔,按着池小秋的意思写下这句不文不白的话,口中应道:“好,我答应你。”

    池小秋见他写完,夺过笔来,将他按坐在榻上,叉腰作势凶道:“你已经不是一个人了知不知道,你既娶了我作娘子,你便是有娘子的人!怎么能学那些没成婚的,动不动便自己醉倒在别处呢?幸亏这次有高兄弟,若是在山里呢,在河边呢?我连找你都找不到!”

    她拿出一瓮桃花酒:“下次要想喝,过来找我,我陪你!”

    钟应忱看她这气概,如同山匪扎寨夺标,不由好笑:“头还疼着,今日不喝了,以后再舍命陪娘子。”

    池小秋放下酒,钻到他怀里,埋在他颈窝处蹭了蹭,话音透着委屈:“我不要你舍命,我只要你好好的。”

    她沉默了半晌,才道:“是你先前说的那个仇家,他…找过来了吗?”

    “仇家?”钟应忱微微一愣,才想起池小秋因他语焉不详,从没透彻了解过他的事情。

    他静默好一会,才缓缓道。

    “先前我托人去查的事,有了些眉目。”

    “他,自是不会来找我,可我,必定要去寻他。”

    池小秋小声问:“是你家里的事吗?”

    此事是钟应忱难以触碰的逆鳞,池小秋连家这个字眼,都吐露得小心翼翼。

    又是难捱的沉寂。

    池小秋马上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算了,不想提咱们便不提了!走,咱们继续写字谜去!”

    她一拽之下,钟应忱没有站起,他反手将池小秋拉坐在身边,递给她一杯茶,缓缓开了口。

    “你大概不知,我的生日并非在四月,而是在七月。”

    池小秋并不意外,当初她第一次帮钟应忱过生日时,只觉得他对这个日子比自个还要陌生。

    只不过,生日有什么好隐瞒的呢?

    她蓦然想起了一个日子,每到此时,钟应忱都会格外默然。

    她抬眼看去的一刹那,钟应忱点了点头,声音淡淡:“七月十五,中元节,是为鬼节,我便出生在这一日的巳时,又属阴火。巧而又巧,我出生的时候,家里的长兄刚刚三岁,正好病逝。”

    他向池小秋一笑:“之后,痛失长子的大老爷请人算了命,说我命中不详,正与家宅相克,自此,他便对我心怀芥蒂。”

    池小秋攥紧了他的手:“我才不信什么详不详的,根本就是旁人信口胡说,我便是遇见了你,才能到柳安来,过上好日子,阿娘读了这么些书,自然也是不信的!”

    “阿娘自然不信,我那长兄非她所生,阿娘怎会撇下亲生子,去会信这样的鬼话?”钟应忱冷笑道:“从祖父祖母到阿娘,人人都道是无稽之谈,可偏有一个人,他信了,且深信不疑。”

    “谁?是哪个傻子?”

    池小秋方脱口而出,便后悔了。

    大老爷,长子,长兄,还能是谁?

    从她遇见钟应忱开始,无论是他满怀警惕怀疑不安的时候,还是她两人已经足够信任不再设防,直到此时情意相通已结连理,钟应忱从没提起过这一个人。

    而此时,便是提到,他的声音与神情,也仿佛深渊寒潭,冷而又冷,夹杂着恨意。

    “大老爷,便是我的父亲。”

    第164章

    桃花酒

    “自我出生,

    到十二三岁上离开时,我同他见面的时候,不过十余日。其中若是算上让我罚跪,

    挨打,

    剩下能说上两句话的时候,

    少之又少。”

    钟应忱饮上一杯茶,语气漠然,

    好似在说着别人家的事情。

    池小秋睁大了眼睛:“他…他同你们不住在一处吗?”

    “一同住过五六年。”

    “他…他…他…”池小秋连最后一个借口都找不出来,震惊异常怔在当地。

    她从幼时就是在阿爹的臂弯里肩膀上耍大的,

    最多的记忆便是春天被他托着去够枝头的桑葚,

    秋末满山的红果子,她能跑上一天,最后连竹筐子都盛不下了,

    就一股脑全部堆在阿爹的兜起来的衫子上,

    让他掇着也得把红果子都带回家里熬酸汁。

    现在的池小秋,看似无父无母,

    但正是那些与爹娘有关的日子和记忆,

    将她一点点裁剪成如今的模样。坐时要端正,行动要利落,

    吃饭不出声响,这是阿娘教会的道理。菜刀如何攥,擦桌的巾子放在灶台左手边最舒服,这是她跟着爹在厨灶里十余年养出来的习惯。

    她的家在千里之外,

    从小住到大的厨房灶台,早已连着三间小屋一起烧作了废墟,

    但现在池家小院的厨房,处处却是过往的痕迹。以至于她看在眼里,

    也常常会一个晃神,如临故地。

    那时她便想,也许这就是阿娘说的传承。

    父母传子女,子女承父母,代代相传。

    可钟哥这样好的儿子,旁人生了一个,只怕要欢喜到天上去,怎的会有这样一个爹?

    池小秋怒极之下,不再想法给这素未谋面的公公开脱,她举杯跟钟应忱碰杯,瓷器发出清脆响亮的相撞声,更显出她声音中愤郁不平。

    “有生有养有教才是阿爹,只生不管的,认他作甚?”她拍了拍钟应忱的肩头:“你这样好的,他都不喜欢,明明是他的过错,同你无关!”

    钟应忱看她十分气愤地挥着手,心中恨意原本左冲右撞欲出而不可得,现下却似被一双温暖大手慢慢抚平,渐渐化成一片温柔。

    “好,我知道。”

    “阿娘呢?他连阿娘也不管?”

    池小秋小气劲在这截然不同的称谓上,展示得淋漓尽致,她分得极清楚,婆母自然是自家人,那个公公就全当没这个人罢。

    “自我记事起,阿娘便和他不对付,”钟应忱领会到了池小秋话里的小心思,不由失笑:“因同他见得少,又总是不知为了什么事,总是要罚我,我便也与他不亲近。”

    “有一次,他拎着藤条要来打我时,阿娘气极,挡在我面前,道若是再动我一次,她便要拼命。他原是要捉了我过来,不想阿娘直接将物什一亮,是个比他手里还要粗上十倍的棍子,他便吓走了。”

    “好!”池小秋听得拍手笑:“不愧是要做我阿娘的人!”

    若是看堂前供着的那副画像,是万万想不到画里尽态极妍的女子,是能做出这样事的。

    池小秋顿生知己之感,她又抬手虚敬了一杯:“得谢谢阿娘,教养你长大,又把你送到我这里了!”

    钟应忱喝的是解酒茶,池小秋陪饮的却是桃花酒,她用的杯又极大,不过说了几番话,两坛酒就已经空了。

    钟应忱见她眼中蒙上一层水意,瞳仁不如先前那般清亮,便知道这人是已经半醉了。

    池小秋昨夜给他搬来的床榻,这会正好可作自己的安睡之处。

    钟应忱用指头轻轻摩挲着她柔嫩脸颊,轻轻落下一吻,扶她靠了引枕,轻轻拍着道:“睡一会罢。”

    池小秋不依,欠身去拽他衣袖:“后来呢?后来呢?后来他可曾难为你?”

    “后来,我进了学,太老爷看了我的文章,亲自教导,他便插不得手了。”

    “那就好,特别好!”池小秋一扬手,未喝尽的残酒泼了一地,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只能听见喃喃一句:“好得很…”

    钟应忱侧身坐在榻边,看她睡得香甜还不忘扯住他一只手不愿放下,索性也不再动,只撤出另一只手,慢慢摇着团扇,送出些清凉微风。

    再后来…再后来…

    他多想让故事就停在这里,这个虽不尽意,却已算圆满的结局。

    再后来,便是钟应忱永远也忘不了的回京之路。他与阿娘乘坐的船在夜晚中莫名倾覆,之后的记忆混杂不堪,寒凉刺骨的冰水,笼在整个河段的血腥气,噗通噗通尸体翻入水中的声音,阿娘渐渐沉入河底时的最后一瞥,还有那一句噩梦般的话:“都死绝了罢?”

    头又剧烈的疼痛起来,乍暖乍寒的感觉重新回到他的身上,直到有人攥紧了他的指节,钟应忱一定神,才发觉池小秋翻了个身,偎他偎得更紧,口中还在嘟嘟囔囔。

    “你这是刚出的新茶?要一盒!不!两盒!”

    “颜色不对!我这是要拿来炒菜的,钟哥爱吃这个!”

    便是吃醉了,池小秋仍旧口齿伶俐,手还不忘一会儿点左点右,炒前炒后,一会儿功夫,从选虾、剥虾、挂芡、泡茶、入锅,最后盛出来,大喝一声:“不准动!这是给钟哥的龙井虾仁!”

    钟应忱一下子笑了出来,他俯下身,吻了吻她额头。

    因为池小秋,他亦对早逝的池父池母充满了感激。

    正因着有这样一对父母,池小秋才如茂茂青禾,在一片荒草里长得生机勃勃,不仅自己活得多姿多彩,也一次次将他带出噩梦。

    同时,也给了他将此事前后查清的机会,也终于敢直面真相。

    池小秋一觉醒来,发现钟应忱又恢复成了往日模样,他们谈天的这一日,竟好似秋梦了无痕,无影无踪,也再不见他提起,只是读书用功起来更甚以往。

    临近春闱,钟应忱回家的时候越来越多,但同她说话的时间却越来越少。

    池小秋拼命换着法给他做饭添食,却也挡不住他身上的肉一点点少下来,有时半夜模模糊糊一摸,旁边仍旧冰凉,她趿拉着鞋往外一寻,才发现钟应忱怕灯光扰了旁人,依旧待在另一处小院里,挑灯看书。

    池小秋发了脾气,学着钟应忱往日的做法,将他书本笔墨一收,据为人质,威胁他:“再不回去,你便再别想看见它们了!”

    钟应忱软语道:“离春闱只有两三月了。”

    “一天也不行!考试三年一次,有几十榜,你便考到胡子白了又怎的?”

    钟应忱抿唇垂眼:“从考中到入朝做得实事,少则数年多则十数年,小秋,我等不起了。”

    池小秋收书的手顿了顿,又慢慢放了回去,她顺着纸上的皱褶,不去看他,两下僵持半晌,才道:“那我也一起看。”

    她补充道:“明儿五更,你要起来读书,我也得起来开铺子,便一起熬着也没什么。”

    钟应忱无奈,只能卷起书来:“遵娘子命。”

    池小秋这才笑起来:“走罢。”

    自此,池小秋便占据了隔壁小院的灶台研制新菜,正好可以看着钟应忱,以尝菜之名再给他不时塞上些吃食,待得久了,这才知道钟应忱为何只吃还瘦。

    有次她是眼睁睁瞧着,钟应忱的手越过眼前两个糕饼碟子,径直拿了方才弃在筐中的废纸团子,拿着便要往嘴里放。

    池小秋慌得忙提醒他,钟应忱看了看,自己也笑了。

    “我去寻了大夫给你来看看,之前你可还吃了别的?”

    池小秋不放心,此后反复提醒跟着钟应忱的伙计,收放笔墨纸砚一定要清点清楚,拉着他嘱咐数遍。

    “旁的都罢了,可少过毛笔和砚台?钟哥没吃过这些罢?”

    伙计挠了挠头,莫名其妙看她,不知东家在说些什么疯话。

    池小秋做好了万全准备,这才有闲心打趣他:“先前你跟我说过,有人读书时把墨当做粥汤给喝了,等以后,我也能把纸团当馒头的故事说给别人,挣些菜钱,算作你每天来吓我的赔礼!”

    “赔赔赔,我这个赔礼何如?”

    池小秋煞有介事看他片刻,手一挥:“收了!”

    这个年,没人能过好,几乎是才进了正月,钟应忱和高溪午便准备动身往京城里去了。

    第165章

    松鼠鳜鱼

    院中的风肉经过了许久的晾晒,

    终于到了功成上桌的时候。

    从前一年的夏秋时候,池小秋就已经在准备钟应忱走时可以带的菜色。

    她从檐下摘下陪了她许久的风肉时,颇有些感叹。

    “这是…”高溪午看着那几块肉,

    不由咽了咽口水:“给我们带的?”

    要不说和钟应忱一块走,

    就是这点好呢!

    “这头猪是我托人特意喂大的,

    斩作七八块,每一块都是用盐来回揉上许多遍的,

    整整挂了半年,才晾成这样。”

    池小秋抚着这一只丰美的猪后腿,

    为了破除些许的不舍之意,

    将刀在砧板上一剁,比划了一下,开始片肉。

    肉片得很有讲究,

    逆着纹理下刀,

    且片得要够快,最后平铺在盘中的风肉肥瘦相间,

    瘦的是润泽的淡红,

    肥的呈现出晶莹的透白,直接摆出来,

    就一副画。高溪午来时从不空手,冬日里池家的新鲜食蔬一般就要多亏了他。池小秋现洗了碧绿碧绿的蒿子杆,下锅炒了一盘风肉。

    她做这一顿,本是要跟他们再对一遍这一路上的行程,

    结果高溪午和高家新媳妇徐晏然全程吃得头也不抬。

    池小秋只得拿着行程图,催问他:“从水路到江州后,

    便从安丰渡转关刀,就这么走,

    怎么样?”

    他夫妻二人的耳朵只截到了后一句,高溪午便道:“香!”

    徐晏然也点头,亮晶晶的眼神十分诚恳:“咸味正正好!又有韧劲!”

    池小秋:……

    虽说让人这样称赞是件美事,但也最好看清现在他们在说些什么好吧?

    她将行程图拍在案前,重复了第二遍,语气不善。

    高溪午停下筷子,讪笑看了一阵,点头道:“甚好!甚好!”

    他讨好笑道:“妹子,你晒好的风肉风鸡有多少斤?”而后将这斤数算了半天,得来的数字略略冲淡了他要同徐晏然被迫分离的难过。

    “总能吃到京里去。”

    徐晏然恋恋不舍:“你们…什么时候走?”

    “总还得两三天呢!”高溪午拉着她的手,亦是怅然:“再等上几个月,我就能回来了,你在家里好生…”

    “你路上慢些,不用着急回来,”徐晏然挣开他的手,转而摸上尤在檐下挂着的最后一只风鸡,依依难舍,满怀忐忑:“这只…不会也得带走吧?”

    池小秋宽慰道:“他们路上不一定次次能碰见可心吃食,才拿些不容易坏的路菜充充数,你不一样,你是要留在柳安的,河里的鱼鲜,庄子里的菜蔬,福清渡的新米,一天能做出八十样新菜,总吃这个磨牙的东西东西做什么!”

    旁边如珠似宝捧着“磨牙东西”的高溪午:“…阿晏,你说过最舍不得我的…”

    明明昨晚,徐晏然还抱着他偷偷哭过几场,几次筹划:“要不我同你一起上京,总好照看你。”

    这儿怎么全变了呢?

    “可是…可是…你那的吃食没有小秋这儿多…”

    何止不多,简直贫乏、贫穷又贫困。

    徐晏然简单衡量片刻,坚定地投入了池家小院的怀抱,只留下高溪午抱着风鸡,听池小秋说着鱼脍鱼汤鱼尾千般做法,不争气地留下了泪水和口水。

    高太太是个很随性的婆婆,自徐晏然过门,她便当真将儿子撒手不管,自己随着高老爷去府城里看新货去了。无人管束,吃食随意,徐晏然日渐丰润,每天一大早便梳洗了往池家去。

    于是,她便替代了高溪午,成为池家鲜货的另一来源,这回一放下篓子,池小秋便见一尾鲜活鳜鱼从水中跃起,又啪得落回去,溅了人一脸水。

    “就是你了!”

    池小秋也馋了许久的鳜鱼,她拎着鱼尾,看那条鳜鱼摇头摆尾挣扎,好大的个,不由意外:“你们家生意做得也忒大了,这么肥的鱼,这时候哪弄来的。”

    “昨儿的新船刚送到的。”徐晏然咽口水:“要怎么做才好吃?”

    挑剔的薛一舌也十分满意:“便做个老菜,松鼠鳜鱼。”

    池小秋杀鱼、洗鱼、剁鱼、片鱼早已是个熟而又熟的活计,带着大刺的两片鱼肉轻而易举就被剔了出来,剩下的鱼肉打出花到,在生粉里面一滚,刚才还在拍着尾巴发脾气的鳜鱼,就成了一只面鱼。

    虽说既不绰约,也不精致,但在徐晏然眼里,依旧活色生香,馋人不已。

    油已被烧沸,池小秋捏着鱼尾使之倒垂在油锅上,另一手用勺子舀了沸油慢慢泼在鱼身之上,热油所到之处,伴随着滋啦响声,鱼身已现出微黄,油香逼出的鱼肉香味顿时散发出来。

    徐晏然又咽了咽口水,眼巴巴瞧着那只已被定形的鱼这个滑入油锅,不过片刻,就已经被炸成诱人金黄,整只都已经酥透,切过的花刀使得鱼肉慢慢绽开翻卷,十分好看。

    这时的鳜鱼摆在盘中时,头尾高高翘起,呈现出神气活现的模样,偏偏颜色金灿灿的黄,正是徐晏然最喜欢的那种。②在她对着盘子发馋之际,池小秋已经将方才切好的笋丁豌豆虾仁都在锅中炒透,加上高汤油醋数种调料,制成深色浓郁的汤汁,在鱼身上来回浇上几遍。

    柴米饭已经蒸好,池小秋摆好碗筷:“难得歇息,今天就在我家吃吧。”

    徐晏然本也没打算要走,她夹起一块鱼肉,外面的汤汁包裹着鱼肉,因为花刀的存在又能慢慢浸入到里部,鱼肉本身鲜甜细嫩,但因被炸过,外层又格外酥香,嚼起来咯吱作响,酸甜和宜。

    一条鱼三个人,足够吃个精光,徐晏然放下筷子感叹:“以前我去过许多大宴小宴,这鱼,可比那宴上的鲜多了。”

    “再平常不过,二十余年前,我在周礼卿家吃宴,他家惯会烧高汤,最后要将这高汤荤油在每道菜上都浇上几个来回,认作这才能使得寡淡素菜都能增香添色,最后无人下筷,宴过三巡,都饥肠辘辘回家去,赶着叫下汤面来充饥。”③徐晏然点头:“我也吃过这样的宴,看着好看,样样名贵,吃过嘴里,像嚼蜡一般。”

    “后来,周礼卿便学了几招,后来他家做出的鱼宴是一绝,你可知是用了什么法子?”

    “现吃现杀呗!”池小秋听得饮食经多了,猜也猜得出来:“今天这鱼从杀到下锅不过眨眼功夫,肉才能这样紧实细嫩,要是来回热上几遍,这鱼肉早就散了。”

    薛一舌顿着筷子道:“似河鲜,吃得便是个鲜,越快越好,于火腿风肉,吃得便是个陈,只需手法得宜,越陈越香。”

    徐晏然插话道:“我吃得最鲜嫩的一样菜,便是在睢园里一次宴上做的鱼鳅豆腐汤,鱼鳅都在豆腐内,也不知是怎么做出来的。”

    “这菜我好像听师傅先前说过,”池小秋思索片刻,一拍手道:“就是那个将活泥鳅放在豆腐汤中慢煮,等着它热了便自家往豆腐里面钻的!”④她摇头道:“这样的鲜法,不要也罢。”

    薛一舌慢悠悠夹了一筷子蒿子秆:“原先在宫中,还有活斩猪蹄的,后来被先皇得知,只道莫为口腹之欲伤了阴鸷,这才停了。”

    池小秋戳了戳自己盘中的鱼:“我便吃这样的就行了,我不挑。”

    等河上的薄冰再一次碎成一片片又化在水中,檐下的燕子窝重又响起唧唧啾啾的鸟叫声,枝头的杨柳条重又能折下来吹出清脆小调,池小秋推出的春日新菜又收到了一大批客人的青睐。

    钟应忱和高溪午两人就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一去不复返,只除了三月里送到的两封信。

    “算着春闱早该揭榜了,许是报喜的人就在路上。”

    惠姐见池小秋每日里忙得团团转,还总是愣神,知她心忧,便出言安慰。

    池小秋把切好的萝卜丝下在锅里,又从锅里揭出一张才摊好的蛋皮切丝,心里默算着日子。

    若是不中,回来的便是钟应忱,若是中了,回来的便是报喜的人。

    不管怎样,都该有个音信才是。

    后院今日宴席都满了,伙计个个忙得脚打后脑勺,池小秋端着出锅的酸辣汤饺,见众人都在忙乱,便干脆自家送了去。

    靠东的那个小院是专门辟出来给各家小姐夫人来办宴的,不与旁的小院相通,才要从河边凉廊里过,穿了月洞门才能进去。

    她才放下手里的东西,报上菜名,便听人问道:“这是什么汤?”

    无怪乎当地人不识得,却是原来渡口那位救了她的老大爷,因往她摊上讨食多了过意不去,便将这汤的做法尽数给她说了,后来薛一舌得知,又改了些做法,这才有了如今她手里这碗酸辣汤饺。

    “饺子是三鲜馅儿的,汤是酸辣口的,里面有冬笋豆腐木耳丝,最是解腻。”⑤她微微笑,将这汤里食材数了一遍,让人听着便口舌生津。

    旁人都让丫鬟动勺盛上一碗,唯独一个妇人不动,却盯着她瞧。

    池小秋瞥了两眼,看不真切,便撤身往外走,却听那妇人道:“你先停一停,来你店里吃饭,却不见人伏侍,这是哪来的道理?”

    池小秋脚一顿,莫名其妙回头望去。

    这妇人身边的丫鬟站在一旁,向她扬了扬眉毛,有些神气。

    今日来定宴的是北桥的钱夫人,池小秋去年从她那里可是拿到了二十多家宴席的订单,她虽未登门拜访过,却也心怀感激,也不想扫了她今日摆宴兴致,便拿碗过来顺手盛了两碗出来。

    钱夫人扫她一眼,笑道:“你便是齐东家常说的惠姑娘了?”

    每每登门送帖都是小齐哥,她也算知道这铺中有谁。

    池小秋将碗搁至妇人面前,对钱夫人笑说:“我姓池,是这店里的大东家,夫人许多次照看我家生意,实在是感激不尽。”

    “池…”钱夫人动筷的手一滞,扫她一眼,又向那妇人一瞥。

    不知是不是池小秋的错觉,她总觉得钱夫人这一瞥中带着些愠怒,虽不易觉察,却是实打实存在的。

    下一刻,钱夫人便满面春风,拉了她坐下:“原来你便是池妹子,果真是个羊脂玉打出的玲珑人,我还要谢你,去年那场秋凉宴可是帮了我大忙!”

    钱夫人亲手给她斟了一杯酒:“早便听说妹子,等到今日才得见,这一杯酒,便是庆咱们见这一面了,以后有空来我家里叙叙话,也和我说说,那芙蓉蟹斗是怎么做成的。”

    池小秋也不推辞,抬手饮尽,也笑:“那便要叨扰夫人了。”

    外间还有菜要上,池小秋满心惦记,不过说上两句话便走了,她才一出去,钱夫人就沉了脸。

    她本是攒席的人,既不说话,旁人自也不敢言语,席间一时静默到难堪。

    半晌,钱夫人才冷笑一声:“李二奶奶身边的丫头似是没调。教明白,连伏侍主子吃饭都不会,没点眼色,不如发卖了,姐姐另给你个好的。”

    李二奶奶变了脸色,还待要争辩,又听钱夫人道:“这铺子虽是姓池,可方才那东家夫家是谁,柳安也是人人都知道的,去年才过了三重门,若是不谨慎闹起来,难看的也是胡家李家。”

    因她此事做得太不地道,一不留神便拖了旁人下水,因此也无人理会她是否白了脸,只默默吃菜,李二奶奶被人架在半空,如同放在油锅上烤着,脸上时红时白,愈加委屈。

    不过一年光景,池小秋原不过是个野丫头,却过得自在安然,她本在胡家金娇玉贵,却为名声所累,匆匆嫁个普通人家。

    这会竟还要受这样的气!

    忽然,外间有人直奔进来报信:“二…二奶奶!中了!二爷中了!”

    来人正是李家小厮,李二奶奶哗得站起,来碰掉了杯盘也不顾:“中了第几名?”

    “中了第九十七名!”

    李二奶奶一时愣在那里,看着那小厮喜到癫狂的模样,满腹憋屈,冷笑道:“报喜便往家里报,来这里做什么!”

    不过是个同进士,也就是这样眼皮子浅的家里,才拿来当回事,四处嚷嚷。

    她声气不同以往,小厮本是想要讨个赏封,却受了一场冷言冷语,耷拉着头,无人看见处使劲翻着白眼。

    正在此时,却忽然听见外面锣鼓喧天,有人道:“解元相公回来啦!快出去看!”

    池小秋还在厨房忙活,柴火在灶中燃烧发出的毕剥声,水烧开的咕嘟声,外间招呼客人点菜送菜的迎来送往声,充斥在耳边,以致于池小秋埋头切菜,别的声响全然不入耳内。

    直到惠姐来拉她:“钟哥回来啦!”

    池小秋听不清,茫然抬头:“啊?”

    “钟哥正在门口,在寻你呐!”惠姐拢着手在她耳边喊。

    池小秋只捕捉到了“钟哥”两字,便忙将刀一撂,还未出门,便听见有人唤她。

    “小秋!”

    池小秋顺声望去,钟应忱一身宝蓝衫子,笑意温柔,向她伸出手来,又唤了一声:“小秋,我回来啦!”

    “钟…钟哥!”

    池小秋整个人都扑了上去,正落在他的怀里。

    能见着钟应忱于她自是好事,但于钟应忱来说,却是场伤心事。

    池小秋揽着他脖颈,小心安抚:“这科没中也没什么,等三年之后,我把铺子开到京里,陪你一起上京。”

    钟应忱看她咬着唇,苦恼于如何费尽心力为他开脱,笑意更甚。

    他收紧了手,在她耳边轻笑:“怕是等不到三年了,我这回,便是回来请娘子收拾收拾,陪我一起上京开铺子罢。”

    他的笑里满是少年意气,志得意满。

    池小秋睁大眼睛望他,钟应忱俯身在她唇上轻轻一啄。

    “顺便递个消息,要请你做今科的状元娘子了。”

    第166章

    羊杂汤

    一接到高溪午要上京的消息,

    高太太立刻与高老爷回了柳安。

    其中最高兴的要数谭先生,本来他还怕高家还要强留他三年,此时听说高溪午得了举荐进学国子监,

    一天都未耽搁,

    连夜收了包袱便要告辞。

    “大爷虽未中榜,

    但会试本是集天下英才而取之,此科不中,

    正好也多些时间打磨文章。国子监祭酒何大人正是理学大家,大爷既入国子监,

    必定日进千里,

    日后蟾宫折桂,指日可待。”

    为了能顺利脱身,他心里虽在嘀咕,

    这举荐高溪午的人是让脂油蒙了心,

    还是让雀鸟啄了眼,现下仍旧不惜昧着良心往外撂好话。

    高太太却有些遗憾。

    她有些痴想头,

    想想几年前,

    若有人说高溪午能考中秀才,进学四羲书院,

    她必定觉得这人疯了。

    到了此时,高溪午竟然成了举监生。

    对此,她决定,要先给祖先上炷香,

    感谢祖坟的青烟偏冒到了她家,再好好给谭先生备上一份礼。

    “这…太过贵重,

    使不得!”谭先生正在耐着性子使劲顿住要往外飞奔的腿,本是要打开包袱草草看上一眼,

    却让满目金银眩了眼。

    他到底还有些为人师者的操守,勉力将眼睛从银钱里拔出,便要如数奉还。

    “怎么使不得?”高太太第一次在谭先生面前露出霸道性子,仍旧推还回去:“我家这小子实难教养,若不是先生,莫说入监,便是乡试,也是中不得的。”

    谭先生更惭愧了。

    他一向认为,高溪午能中举,要不然就是主考官批卷时醉了酒,再不然便是天上文曲星硬塞了试卷凑数的。

    这是一种运气,实在与他无关啊!

    高太太却使人一溜烟完成塞包袱、雇车、送谭先生出门这一系列动作,转身朝向高溪午,欣慰看他:“儿啊,你一路上的东西娘已经给你收好了…”

    “娘,你别担心,京里还有钟兄,总能互相照看,只是儿子一个人在京里,起居什么的没人照看,能不能让阿晏…”

    高溪午费着心思小心试探。

    父母在,不远游。高溪午知道,若是家中高堂尚在,做儿子的哪怕去了远地,也要留下妻儿承欢膝下。

    可是…他着实舍不下徐晏然。

    “阿晏的东西我也着人收了,另有李叔跟着你们上京,有他照看,我也放心。一月总要送来一两封信,别让家里爹娘挂心。”

    从小长到大,高溪午第一次感觉到了分离的不舍,他狠狠点着头:“娘,你放心,你和爹也要保重身子,不然儿子如何放心得下。”

    远远听去,这简直是高家最难得的一幕——母慈子孝,一场无棍棒无吼叫无家法,和谐无比的沟通交流。

    徐晏然正在房里忐忑等着消息,衣角被她一圈圈拧得全是褶皱,见高溪午进来,忙问:“娘…可应了?”

    “这个么——”高溪午拉长声音,看她可怜兮兮的小模样,笑道:“自然是应了,你托我的事,我何时没办成?”

    徐晏然爆发出一阵欢呼:“太好了!”

    “我能和小秋上京了!”

    在一旁的高溪午:…不是和我上京的么?

    徐晏然和他分析:“池小秋必定是跟着钟大哥一起走的,咱们正好一路,吃什么最方便不过!”

    理是这么个理,可这话听着,总好似哪里不对。

    他还在一旁咂摸着这句话,又听徐晏然道:“咱们走了,爹娘必定也高兴。我前些时候还听爹娘商量,怎么想个法支了你出去,他们便能到各处尽兴游上一回。”

    “支…支我出去?”

    高溪午问得艰难,刚萦绕于心中的感激不舍愧疚之情,化成一张嘲笑面孔,又随风飘散,空留哀伤。

    他坐在窗下,看看左右,自家娘子正坐在窗前写下中意的第二十八种糕点,再往窗外望一望,爹娘不知在哪间房里兴高采烈计划着接下来的出行。

    只留他孤单影只,好不难过。

    两日之后,两家在柳安北栅处汇合。马车就在眼前,池小秋却迟迟不舍得上车,直到薛一舌赶她道:“走罢走罢,我还能得些清净!”

    “师…师傅,你当真不和我们一起走么?”池小秋使劲抹了一把眼泪,话语哽咽:“我舍不得你!”

    “你这小院像个鸽子笼,没你整日早起来吵我,我吃好睡好,还能多过两年。”薛一舌才说了几句,终究是不忍心看池小秋哭成这样,塞了一个手帕给她。

    “我十几年前从京里出来的时候,便立誓此生不回乡,不回京,给你的那块玉佩是我最后一点脸面,你好好收着,能不用时最好,平平安安,胜过腰缠紫蟒。”

    “还有,京城大居不易,你既是我徒弟,教与你的方子便凭你处置了,若是手头紧急用钱时,卖了也行。”

    池小秋破涕为笑:“我带了许多钱呢!”

    “好了,再耽搁下去,到晚要错了宿头,走罢。”

    马车吱吱呀呀走了许久,曲湖边的三四个马头依旧如她初来之时繁忙不已,米船丝船来来往往,叶子船混迹其中兜卖吃食,还有隐于它们之后的云桥池家食铺。柳安的一切,随着距离的拉长,形容虽然远到模糊,所有的记忆却早已刻在心底。

    钟应忱庆幸,自己多走了一趟前来接她,不然池小秋一个人孤零零上京,更是难熬。

    他握紧池小秋的手:“铺子里有小齐哥和惠姑娘,等池家食铺开到了京里,便可把薛师傅也接过来。”

    池小秋话里还带着哭音,闻言绽开一个笑:“嗯。”

    相形之下,徐晏然少了许多挂碍,她看什么都新鲜,连官道旁支出来的茶水摊子都能让她唧唧呱呱议论半天。

    池小秋很快便没了伤心的时间,不过半日,她便要应上徐晏然十来回。

    “小秋,你看那个小姑娘,插着通草玉兰花的那个,怀里抱的是什么?”

    “小秋,这个是什么?”

    “小秋?”

    “小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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