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她一咬牙,说的话自己半点不信:“也是倾国倾城!”

    钟应忱的脸又咣当不好了,他一生气,便揉乱了池小秋的头发:“与你说过多少回,这词不是这么用的!”

    池小秋躲过去,哄他道:“好好好,忱哥只消站在那儿,便是最好看的!”

    钟应忱还是有些心塞,他趁着池小秋背转过收拾碗碟的空当,往水缸处看看。

    原先着意打扮,便是为池小秋能多看上两眼,可现今她点了头,钟应忱却有些不舒爽了。

    池小秋,莫不真是只看上他的皮囊了吧?

    明明他的内里,也一样如青松明月,皎皎生光啊!

    池小秋洗着案板,钟应忱便洗盘盏,听她絮絮叨叨

    “二姨这段日子总忙得很,我回家时,她总是不在,明明住在一个院里,竟不大能碰着面。今儿寻到了铺子里,只再三嘱我晚上早些回家,也不知有什么事。”

    “薛师傅也怪,说话的时候少了,也不大呛人,只是和二姨不对付,就住得对面还要避开走。教我菜时,总是悄悄看我两眼,再叹上一口气,那气儿啊,沉得能压垮灶台。”

    池小秋停下刷子,迷惑道:“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钟应忱有薛师傅这个眼线,知道的竟比池小秋更清楚。他看了看蹙着眉有些不乐的池小秋,想要说出的话又压了回去。

    明明是与池小秋休戚相关的事,竟无一人对她明言。

    钟应忱心里刮出一道一道,尖利的疼。

    他拿捏着言语尺度,慢慢问她道:“若你二姨,不中意我…”

    他话里说的委婉,但池小秋明了他的意思。

    她虽一心扑在铺子上,却也不是于别事上毫无知觉。

    韩玉娘待她事事周到,样样尽心。

    天冷怕她受凉,追着加衣裳,热天怕她中暑,送到房里的冰总偷着攒下来,给她留着。偏对着钟应忱,虽不敢明着嫌弃,却总恨不得见不着他。

    池小秋心明眼亮,跟韩玉娘说过两回。从此,她虽不敢在当众说出些什么,可眼神却是明晃晃的。

    厌烦到什么程度,从每一次钟应忱上门时那一刻起,韩玉娘便明里暗里盼着他的脚快点出这个门。

    于此事上,池小秋对钟应忱总有许多愧疚。

    钟应忱摇头道:“她并非是厌烦我,而是不欲我见你。”

    “你放心,我定同她说个明白。”

    池小秋安慰他:“这是我自己的事,莫说二姨,便是我娘,也当不得我的主意。”

    她向钟应忱许诺:“我既应了你,必不会始乱终弃!”

    “…”

    钟应忱的脸又黑了:“这词也不是这么用的!”

    第122章

    秋霜夜路

    韩玉娘这一整日挨时间挨得甚苦,

    恨不得马上扯了小秋回家来问个清楚。

    她又把从北桥打听来的桑家情况在脑中过了一遍,更加惴惴了。做儿郎的亲自登门不见长辈,只怕此事根本没跟父母相商过。

    要是到时候桑家里闹出来,

    传扬出去,

    带累的可是小秋的名声!女孩儿处事最难,

    让千人万人嘴里嚼上一遍,哪里还能干净!

    她这头担心的新豺狼尚未解决,

    旧虎豹便已让薛一舌放进了门,站在院中将食盒拎得稳稳当当,

    平平淡淡道:“韩二姨好。”

    本不该心虚,

    韩玉娘软性子却还是觉得底气不足。

    她为甚要趁这个时候给池小秋挑婆家,还不是因为钟应忱出门几十天,无人能阻。

    本想着这么长时候,

    怎么也该说定了,

    结果,旧事未结新事又起。

    好在钟应忱好似并无察觉,

    他掀开盒子:“小秋刚做了鱼头汤泡饼,

    因尝着味道不错,另往家里送上一份。”

    韩玉娘接过来,

    眼不敢往他哪里瞧:“好,好,多谢了。”

    菜已送到,钟应忱却没有走的意思,

    他举步到熟悉的葡萄藤下石桌旁坐下。

    “韩二姨,不知可有空叙话?”

    韩玉娘对着钟应忱便坐立不安,

    刚想找个借口一别两安,却见钟应忱倒上一杯茶,

    推给她。

    “韩二姨可见过幼时的小秋?”

    不等韩玉娘答话,他便说道:“往常小秋常与我讲她在家里的闲事。三四岁上,她阿娘想让她沉下心来学扎花量布,她跑乐半个镇子跟阿娘转,不留神便钻进灶棚去看人做饭。”

    “十岁时候,眼见着大了。阿娘见她总在外面铺面上摆弄锅灶,不成事体,便想让她做些女孩儿该做的事。两人生了一场气,她将小秋关在屋里,只说不服软不许吃饭吃饭,挨到晚上不见小秋说话,阿娘急了开门时,却发现窗子早让人撬开,小秋已同人溜了出去吃羊肉了。”

    钟应忱说话向来文气,但讲起村语故事来,竟也是娓娓道来,韩玉娘不由自主住了脚,钟应忱这时却不再说了,他望向韩玉娘:“说来,我同小秋第一次碰见二姨,是在前年。”

    他平平淡淡一句话激怒了韩玉娘:“说来,我比二姨陪她的时间足足多上两年。”

    “小秋在这世上,只剩得我一个亲人,自然要为她打算!”韩玉娘不知哪来的勇气,微微冷笑:“血脉之亲,自然是不相干的人及不上的。”

    “打算?!”钟应忱抬眼,脸上罩着层寒霜,直直向韩玉娘刺来:“不知二姨做的是什么好打算?”

    不安从心底攀爬上来,韩玉娘惊疑看他。

    “王三郎,王家幼子,性情贪劣,从小爱耍弄,琐碎无大志,终日游走街巷吹牛度日。家里阿母生性势力,贪占便宜。”

    “龚大牛,家有寡母,侍母甚孝,身无长物,家中只有破房两间,薄地一亩,难获丰年,生性老实,便人拿个石头作宝贝也能信得,几次三番让人骗去了工钱。”

    钟应忱将她选过的人家一个个说来,竟同她从婆子口里听到的截然不同。

    而更让她毛骨悚然的,是钟应忱竟对这些事了如指掌。

    韩玉娘看他如看鬼怪,明明只是个青春少年,却生得无人能及的心思,好似时刻蛰伏在阴暗中,不知何时便能将人引入绝境。

    他是如何晓得的!

    “血脉之亲——”钟应忱呵了一声,格外嘲讽的语气:“韩二姨便是这么为小秋打算的?”

    钟应忱不知费了多大力气,才能让自己按捺下火气在这里同韩玉娘说话。

    钟应忱看着面如金纸的韩玉娘,漠然道:“这些且不说,只说王家送来的箱子,如今还在你房中罢?”

    韩玉娘一时有些迷茫,近日里纷纷乱乱事情太多,她早不记得这件小事。

    “二姨可看过里面是什么?可曾与人当面交割?可曾问过是什么便收了下来?”

    “明明是他们硬生生放了进来…”这事同桑罗山上门不过前后脚,韩玉娘觉得有些委屈。

    “他们抬箱子来时,邻舍看得清楚,空手回去时,也看得清楚。若有日王家上来索要,或说着这箱中金银被人替换要拿人来抵,或是闹嚷你早便收了聘礼却反悔婚事,你又要如何?”

    他话如毒蛇,森森逼着韩玉娘:“小秋…又要如何?”

    韩玉娘说不出自己什么滋味,好似火烧好似水浇,苦不是苦,惊不是惊,只知冷汗涔涔而下,心噗通噗通快要从喉咙里挑出来。

    “我…我…”她张口结舌,不知该说什么。

    钟应忱冷眼看她,重又坐下。

    他今天将这些话都说给韩玉娘听,是故意的。故意要看她后悔,故事要看她惊恐。

    他这些消息,是集了秦司事、李家、高家一起打听出的消息,若不是为等最后一场试,他何至于这时才回。

    要不是他看了这一封封书信,又怎知韩玉娘查点将池小秋拖进了怎样泥沼中!

    此时说出这些话来,钟应忱半点不悔。

    韩玉娘再痛再悔,怎能比起他在府城之中拿到消息之时的心情!”去年时,我曾对二姨说过,只要小秋不曾点头,我绝不相迫。”

    他声音淡淡:“我尚且能问她一句,二姨血脉至亲,竟不愿多听她一句愿不愿意么!”

    韩玉娘见他站起,忽然冲口而出:”你便无事瞒她么!“若按照钟应忱这般,她也能说出十几样不好来,无父无母,孤寡之命,无人扶持…

    又能好上多少!

    钟应忱住了脚,回望她:“韩二姨说了这许多,却漏了最重要的一条。”

    他揭开韩玉娘的心思:“二姨不喜我,不过是觉得我性情阴沉,为人冷漠,心思飘忽,不近人情。”

    钟应忱说起这话,面无表情,仿佛那些字眼说的并非是他。

    韩玉娘打了个冷战,不禁想起他几次三番给涂大郎下套时候,也是这样平静,出手却干脆刁钻。

    他转身,斜睨了韩玉娘一眼。

    她如何想,从来不在钟应忱考虑之内,他做了这么多,费了这么多心劲,不是为了让韩玉娘欣然同意,而是为了他的小姑娘,在小心翼翼试探之后,还能底气十足地踏步进来,大声道:”我愿意!“何况——

    “所有能与她说的,我都说过,其他的,她若想听,我便不会隐瞒分毫。”

    钟应忱笑意有些凉:“在韩二姨心中,便这么不信小秋么!”

    不信她能过好自己的日子,做出自己的决断,硬要将一己之见强加其上,弄出自己所谓的“好日子”。

    钟应忱这一番话,便如同一声旱雷,撼动了韩玉娘心中对压已久的巨石。

    她懵懵怔怔坐在院中,脑子纷纷乱乱,起身翻出婆子送来箱子,出了门。

    待回来时,天从晴色变得昏暗,一道织锦残霞横横坠在天边,门开了又关,韩玉娘竟没察觉。

    “二姨,给你的鱼汤泡饼怎的不吃,都凉了!”

    池小秋因惦记着韩玉娘的话,回来甚早。

    食盒敞开放在石桌上,一点都没动,汤早凉成了冻,鱼稍不趁热就容易发腥,心疼得池小秋跺脚。

    韩玉娘却好似才看见她,眼角泛红。

    池小秋一下子就变得乖巧起来:“好啦,下次要吃,忱哥还专过来送的,这菜好吃,总得尝尝啊!”

    韩玉娘笑起来,揽了池小秋在怀里:“前日说不嫁,这会儿便说起好话了?”

    池小秋的心思让她说破,便大大方方道:“只要我有理,他便听我的。”

    韩玉娘拍着她的肩:“傻姑娘,他说什么你便听什么?”

    要在别人,池小秋只当打趣听,但韩玉娘对钟应忱疑惑甚深,她是知道的,便直起身来正色道:“二姨,我信他。”

    韩玉娘摇头笑:“果真是姑娘大了。”

    池小秋抱着她的手,说得格外认真:“二姨,我信他并非是从今日,我们认识四五年,忱哥甚样人,我心里清楚。若连他也信不得,那我便不知还能信谁了。”

    韩玉娘竟没驳她,只是重又揽她在怀里,轻言细语:“你若愿意呢,便好,只是这男人,终究还要管一管,不可由着他的性子…”

    韩玉娘看开得太快,快得让池小秋如在梦中。也不再说她要少出门,也不在劝她关铺子,竟笑眯眯陪她在厨下忙活了半天,第一次提了自己想吃的菜。

    薛一舌早早睡了,韩玉娘便留在她屋子里头闲聊,直聊到池小秋泛了困,头一点一点,只能迷迷瞪瞪道:“二姨,先睡罢,明儿再说话。”

    “哎,”韩玉娘应了一声,轻手轻脚帮她褪了鞋袜,被子拉过来掖好不露一丝缝让风钻,拍着她道:“明儿再说。”

    韩玉娘悄把箱笼放在池小秋枕边,恋恋不舍看上一回,合上门去。

    她这辈子没得个儿女,不知该怎么疼法,老天送了小秋过来,她却差点弄丢了。

    夜色茫茫,韩玉娘背着行囊,踩着深秋霜降上了路。

    第123章

    干烧鸭子

    池小秋一路追到西栅渡口,

    仍没能追得上。

    她躬身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喘气,肺脏像竖着一把刀子,

    喘一口就扎一下。

    她急着问消息,

    她一把扯住渡口将要行的一只船头站着的船夫:“这是今儿出去的第几条船了?”

    她急切起来力气更大,

    船夫被她扯了一个趔趄,翻个白眼:“这怎数得?你是从几时算?从哪地算这西栅说是个渡口,

    可比许多马头往来的船还多里哩!”

    池小秋一时犯了难,她怎么做知道韩玉娘是往哪里去的!

    钟应忱早披了衣裳赶过来,

    见池小秋沁着满额的汗珠,

    眼泛泪花,本来觉得无愧无悔的心,竟真的难受起来。

    早知道韩玉娘性情便像个棉花似的,

    压得重了便坍缩得干净,

    何必定要把话说在她脸上。

    这会儿撂手一走,也没见只言片语,

    可怎么找。

    “不急,

    ”钟应忱给她揩泪:“

    你可曾翻过她屋子,可有什么书信?”

    “二姨…不会写字儿。”池小秋有些哽咽,

    手里还攥着留在枕头旁新做好的一件绣囊。

    她泪眼朦胧,不死心又把各船盯了一遍。钟应忱往四面瞧时,却见街边一个算命摊上,写字先生在频频看他们。

    他松开池小秋,

    低头柔声道:”你先往别的船上问消息,我往另一边去,

    咱们分头打听。“果然,他才走到那摊前问上一声,

    先生便打量笑道:“你们寻的那妇人,可是瘦个子,尖下巴,姓韩的娘子?”

    见钟应忱点了头,他便拿出封信来笑道:“既是这般,老夫也不必再往云桥跑一趟了。她早上走时特托了我带口信儿,你们自拿去罢。”

    池小秋如今认得两三千字在肚里,草草展了读着,却愣怔道:“既是有人聘了二姨去教针线,怎的不直接告诉我?”

    她擦了眼泪,想想便急慌慌也要去长顺:”不成,她孤身一个,若找不到地儿该怎的!“钟应忱压下她:“这信里地方人物都详细,我托人去打听,比你独去便宜。”

    忙乱一个早上,两人都回来时,才堪堪日出,薛一舌前日睡得好觉,难得心情舒爽,见池小秋便点头道:“今儿有空,收拾起大锅来,教你道新菜。“故意卖了个关子,薛一舌便静等着池小秋欢呼跳起来,再紧追问一遍是什么,才能缓缓升起灶来,把这做法告知。

    不想这现身的两人,一个脸色疲惫,一个眨着泪眼,不曾动一动,垂头与他道:“师傅,二姨出门子了。”

    池小秋翻来覆去就是想不明白,她坐在床前翻箱笼。

    池小秋虽总是塞韩玉娘些钱,可有时上她屋里换衣裳说话,却见箱笼里散碎银子满把,收得妥当,竟是一块也没花过。

    韩玉娘扎得好花绣得翠草,成衣铺里供着她,接得都是最精细的活计。一套衣裳做下来得花半个月,攒下来的钱自己不做花用,都给池小秋换了衣裳料子,再空出另半个月来给她做成衣裳。

    如今留与池小秋的箱笼里被装得满满当当,光衣裳便有好几身,马上过冬要备的夹袄,面上的紫花布用绫子堆出各样花色,里头却是细布,比绸子还要贵。

    “忱哥,二姨为甚不与我说一声?”

    她心里酸楚,甚而想着是不是自己整日忙着铺子,却撇下她在家里不管不顾。

    池小秋越想越后悔:“昨儿二姨分明是有话要同我说,都撵到了铺子里,她平日从不过去的,可到晚上,她却甚话也不提。”

    眼泪抹了却还是有,池小秋把那套冬衣丢在床上,使劲拿袖子擦了两把,等终于能看得清楚,却让下面一双鞋吸引了注意。

    这是双在屋里穿的暖鞋,底子轻软,洗了脚往里面一罩,连袜子也不必穿就足够暖和,可是只做成了一半。

    韩玉娘既算好了日子,必不会留下个没做完的鞋给她。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钟应忱挣扎了一路,几次话到口边又咽下去,却见池小秋果真是聪明伶俐,瞒下也没什么意思。

    钟应忱叹了口气,把蒸好的花露搅在水里,送到她手边:“这缘故,却与我有关。”

    柳色凋零,枝杈孤瘦,草尖凝霜,日头升到正午也不见炽烈,只是虚虚一个圆,像人硬是挂上去的,不见一丝暖意。

    池小秋便听了一个长长的故事。

    她低着头,手里茶盏没了热气,抱着正是冰冷,看不见神色,只能见她揉搓着上面的斗彩条纹。

    “这事,薛师傅也知道吗?”

    钟应忱给她换了杯热的,低声道:“是。”

    “这一个巷子的阿爷阿婆都晓得?”

    “他们虽知道不大清楚,可往来都是媒人,总能听得一二。”

    “可是,”池小秋终于抬头头来,望向他的眼睛黑白分明,水润黝黑,里面透出的迷茫怔忡,把人都要看化了:“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呢?”

    为什么呢?

    这不是她的事情吗?

    薛师傅宁愿舍上许多时间,跟钟应忱送信,也没有在家跟她多提上一句。韩玉娘忧心得辗转难眠,亦不曾说与哪家有意提亲,问问她乐不乐意。

    便好似女子自家做主,便是罪大恶极。她不过开个店面,对门清平酒肆的东家没能争过,临走之时便对街大骂,惠姐找见了意中人,却兜头让方姨说了一顿,是小齐哥上门赔笑几次,才能定下亲事。

    谁知她也是一样境地。

    是她不值得信,还是女子不值得信?

    池小秋呆呆坐了半晌,认真望向他:“忱哥,你需答应我件事。凡同我有关…”

    钟应忱知她要说什么,蹲下身来,将她双手合在掌心,郑重道:“必不会瞒你。”

    知道池小秋灼心,往长顺去的人送信甚快。聘了韩玉娘的那家却是个大铺子,在他们附近的汉阳开了许多家。

    “你们且放心,大娘子捎了话出来,因同那家子签了一年契,不好擅离,可一日三餐睡卧都供得极好。那东家也出来见过,待大娘子甚是客气,因请来是做教习,并非赶活的女工,倒也轻省。”

    那人笑看池小秋:“大娘子说,且等上一年,她便攒了满箱箩的钱给池姑娘置办嫁妆哩!”

    最后一句话确像是韩玉娘的口吻。

    池小秋却只惦着一件事,急急问道:“过年也不来了?”

    “听她话里,怕是回不得了!”

    池小秋默默抱紧了韩玉娘捎回来的小包袱,意兴阑珊回房去。

    她少有闷闷不乐的时候,连生气也不多。便气起来,也不过噼里啪啦着上一顿,别人还没劝她便已想通了,重又高高兴兴去整治饭食。

    更多时候,她便像林间从上而下一道泉,叮咚越过每一道沟壑岩峰,总带着好奇,凡遇上坎时,便跳起来越过去,欢欢快快。

    往日薛一舌还觉得她太吵闹,这会儿静起来,忽然觉得这院子闷得可怕。

    傲气惯了的薛一舌终于忍不住,想要挑起气氛。

    于是便寻个空往厨下,跟着池小秋忙活。

    “这米啊,点上两支这样长的线香,双双燃尽,便行了。”

    他盼着池小秋好奇多问上一句:“拿为甚还要两支?”

    那时便能答上一句:“因为它不知自己烧快烧慢,需找个兄弟作比对啊,哈哈哈哈哈。”

    池小秋却只是低头吹火,点了点头,不作声。

    薛一舌苦心想的俏皮话湮没在腹中,做好了笑的准备的嘴角猛然耷拉下来。

    几次三番屈尊搭话,薛一舌无一收获,溃不成军。

    薛一舌怒极,只能使出最后一招。

    他亲自去挑鸭子,栀黄嘴黑白羽毛,摸上去热乎乎暖绒绒的,又肥又精神——让薛一舌听了一路嘎嘎嘎的抗议声,大得整个巷子都能听见。

    空寂了几天的屋子又添了热闹,但这样的热闹薛一舌并不想要。

    只因这鸭子叫得太惨绝人寰,好容易让薛一舌捉住了,像是知道自己就要命不久矣,叫声刺人耳膜。

    薛一舌何许人也,干脆利落就将它烫毛去毛,变成光秃秃一只悬在窗前。

    鸭肉大卸八块,秋油甜酒全部出动,把鸭块集体包围,直到没到鸭面为止。隔瓮干烧,不上水只用炭,两炷香尽,干烧鸭便可出锅。

    这样烧出的鸭子骨肉酥烂,几不用嚼,薛一舌将它装起,一路出了门。

    钟应忱不在家中在店里,薛一舌一上门,刚报上名字,便被几人远远观望,如看珍禽山兽一般稀罕。

    “唉?那就是东家的大师傅啊!”

    薛一舌让看得不悦,瞪了他们一眼,跟钟应忱道:“这鸭子,送你了!”

    钟应忱看一眼,不接:“钟某当真没有秘方了。”

    他原先在家做的又不是厨子!

    “给你便接着!”薛一舌学不会对他好好说话,只能吹胡子瞪眼:“我也不稀罕你那方子!”

    钟应忱从不觉得薛师傅这般大方:

    “薛师傅有话请说。”

    薛一舌看看厨下,悄示意钟应忱出来,道无人处才道:“你搬回来住罢。”

    他气道:“你家这小娘子,我是哄不得了!”

    第124章

    渡头大礼

    高溪午回乡的船在东栅靠岸时,

    来接的高府人可谓是倾府出动,热闹迎接。

    高溪午一见他娘,咧了嘴,

    兴高采烈举步就要迈了步子出去。刚踏上船板,

    就见高夫人擦着眼泪朝他回了一笑,

    一扬手示意。

    突然,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就在他耳边炸开来。白色烟雾袅袅腾起,

    还带着一股辛辣味儿,熏得他两倒三倒,

    差点错脚跌进河里头。

    “娘!”高溪午气嚷嚷的,

    才上了案,就见激动已极的高夫人,当众便将他搂进了怀里。

    “我的儿啊!你可真是争气!这回看还有谁说咱们高家祖上不冒读书那根青烟!”

    “瞧瞧,

    这样用心,

    都瘦脱了形!”高夫人一边拿帕子给他擦脸,一边奇怪:“怎的脸红成这样子!”

    “娘——你先放我起来!”

    这大庭广众之下,

    他娘就跟搂个小奶娃似的,

    哪里还有高大爷的神气!

    高夫人这才觉出自己忘了形,忙放他站直身子,

    因笑道:“若祖宗保佑,再能中得举便好了!”

    转到她看不见的地方,高溪午悄悄翻了个白眼。

    能过道试已然是文曲星蒙着眼玩关扑,错眼抽中了他,

    要再能中举人,除非他真的瞎了!

    他这一转身,

    却看见钟应忱就站在东栅边一架双肩石拱桥上,向他招了招手。

    高溪午一喜,

    忙挥手示意,一头漫不经心道:“娘!我跟钟兄弟说两句话!”

    “这孩子竟先回来了?你没欺负他罢?”

    能得中案首,高夫人如今待钟应忱声气颜色都不一样了。生怕自家儿子从小钱多人傻宠得过了,若有忍不过的冲突,岂不是白白费了先前帮扶的功夫!

    高夫人拉着他还想问个清楚,钟应忱已然走了过来。

    “夫人一向大安?”他这一礼却是个深揖,又问高溪午:“高兄一路顺遂?”

    “顺当顺当!”高溪午胡乱几句打发了高夫人,噌得跳过去,搂着他肩,悄悄咬耳朵:“你要的东西,我尽都给你弄来了!”

    从远处看两人言笑晏晏,嬉戏打闹,如亲兄弟一般,高夫人放下心来。

    旁边嬷嬷笑道:“这两位哥儿,生得倒如兄弟一般——太太做得善事,以后还能咱们小爷还能多个帮手。”

    “帮手?若还似这般,只怕咱们家得指着他来帮扶!”

    高太太这话轻得如自言自语,待收回目光,却冷容肃眉道:“你们口里也该紧一紧,什么哥儿,那钟公子眼见的也大了,以后往家里去,上下都不得怠慢!要有那眼里没了人的,你只管去查问,拿了到我跟前来,皮不紧了他的!”

    桥边两人,却没她们想得这般和谐,钟应忱笑得有些难看:“这一两日的水路,你顺顺当当还走了五六天?”

    他又往那船上看了看,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来:“还甚都没带?”

    他当日写的清单,至少也得装这小半条船,可这会儿呢?眼看着这会整条都已空出来了,倒抬出来了半里长的箱笼。

    全是高溪午这厮的!

    “你别急!我甚时是那等不靠谱的?”高溪午平白受了怨怼,便也有气:“我耽搁这么些天,可不就是给你筹备那些玩意的!”

    他信誓旦旦:“你且等着!那船现如今就在后头,比这个还要大!”

    钟应忱缓了脸色:“几时能到?”

    “不过两三个时辰,木樨渡那边大些,到时候直接从曲湖往那边去!”

    钟应忱心下方能喘口气儿,便深深一礼:“方才是我莽撞,对不住。”

    高溪午却避开,斜过来拿肩头撞他:“哎?那糊涂二姨…没闹出什么罢?”

    钟应忱眼波却蓦然温柔下来,他低眉轻轻笑,答非所问:“到时我与小秋大婚,必要请高兄一杯好酒。”

    他说上一句,便听见高溪午连抽了两口气,往前跳一步,跳到他极近的地方:“那那那那…那木头桩子,她她他…应了?”

    钟应忱霎时添了肃杀之气,冷着声气:“我年长高兄数天,唤声嫂子总不为过吧?”

    高溪午猝不及防得了这个消息,妹子变嫂子,一时难以接受。他连退两步,一脸悲怆:“我…我那聪慧灵巧的小秋妹子哟!”

    钟应忱得了确定消息,心情甚好,便也不再多跟他计较,抬步回家:“中午木樨渡再会。”

    自钟应忱重又住回小院,薛一舌待他不是一点半点热情,连池小秋看了都奇怪。

    “我看着师傅瞧你却像是气不平,可又不敢露出来,一天三顿倒比我做得还精细——你藏了什么方子给他了?”

    韩玉娘走了几天,她倒清减了一圈,没人好生给她梳头发,她自家也没这个空闲。但凡从厨下出来,揭了扎的头巾,便散了一半。

    便有些许新生出来的发丝,虚笼笼在额前,风吹人动,就摇一摇,太阳下返出淡淡的光。

    “头发又乱了。”

    池小秋拿手拨了拨,不甚欢喜:“我也不大会。”也没这个心。

    钟应忱拿了个梳子,站在她身后:“我新学了一样,给你梳着试试。”

    手里的发丝又滑又软,皂角香气,钟应忱从上到下慢慢给她通,通着通着就走了神,只呆望着她。

    池小秋先时还不大好意思,可后头他力道轻巧,不由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她这般慵懒的模样,与平时虎虎生风的样子十分不同。倒让钟应忱想起了幼时家里头养的一只大猫,也是一样透白不掺一点杂毛,最喜欢窝在睡榻上让人顺毛,眯缝着眼动也不动。

    池小秋脑袋一动,便往旁边一歪,下颌越发尖了。可不过那一半的脸,就在日光下现出玉粉一样白腻的光泽,仿佛勾着一条线,让钟应忱不自觉俯下身去。

    他慢慢靠近的呼吸声,让在打盹的池小秋一惊。她方张开眼,钟应忱已经迅速直起身来。

    池小秋摸了摸自己头发,却发现还是长长散在肩头,连个纂儿也没窝出来。

    钟应忱咳了一声,手上将头发迅速一分,干脆打了两个辫子出来。耳后绕成两个小圆髻,插上两个米珠串出的木兰花骨朵,头一步便动一下,姗姗可爱。

    落在钟应忱眼里,怎么看都欢喜。

    池小秋只是不大侍弄这些,且下厨也麻烦,却不是不爱好看衣服好看妆容。往旁边大缸里头看看影子,自己也喜欢,便甜甜一笑,道一句:“谢啦!”

    没等他动作,池小秋便想起先前钟应忱没答的问题:“怎的薛师傅待你这样古怪?”

    钟应忱答得心不在焉:“却是好容易请来的…”

    薛一舌过来请他时,本以为钟应忱满口应下——他都愿意引狼入室了,这狼还要他三请四请不成?”

    谁知对面这只狼真的就微微一笑:“我便多往店里陪她便是,住在院中多有不便。”

    薛一舌恼了:“你没住过?有甚不便?”

    “前年之时,我与小秋都还年幼,且无长辈,家境贫寒之时,只能相依而行。眼下都已大了,未定婚约却先行入门,于她名声有碍。”

    “无事,你从后门出入便是。”

    薛一舌心中酸溜溜的,断没想到还有这样苦心孤诣,要把徒弟拱手送他的一天。

    钟应忱反问:“院中不过五间房舍,主屋必定动不得,其余都已住了人,二姨总要来家,女眷的屋子断动不得,我又往何处去?”

    薛一舌浊气涌向喉头,噎着道:“费什么话!收拾铺盖!同我住!”

    坐看薛师傅落入瓮中,钟应忱舒心一笑,当晚就将床铺搬到了薛一舌外间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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