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好小秋,大娘知道你手巧,外头怎么寻也不如你一半手艺,这回可能帮帮你姐姐,将这许亲酒办得新巧些?”

    方氏有自己的小心思。这门亲事是婆婆娘家亲戚牵的线,寻的人家是她们等闲攀不上的,她原来怕是这秦家里小爷有什么不妥,才往下寻摸看中了惠姐,不想等见了人,人才齐全,再清秀大方不过的人品,心里头满意到十分。

    只是因着牵出这条红线来,婆婆那家亲戚气焰抖到天上去,方氏生恐自己哪里不周到,更落了闺女的面子,让人瞧不上,细细想了一宿,便备齐了礼来求池小秋掌宴。

    池小秋只留了荷包里头一半银子,其余仍推回去,笑道:“我开这新铺子,还得多谢大娘一家在外头帮我各处说与人听,这席面,我只接十五两就够了。”

    韩玉娘在旁边插不上话,只能听着方氏没停得夸着池小秋,心里头忽然一动。

    池小秋确实有个想法,若想求技法常新,最好的便是接各色席面,各家有各家的要求,而周家求上门的这场许亲宴,便是她初出茅庐做出的第一场整席面。

    周家这场宴,就设在了初初开张的池家食铺里头。

    池小秋精心量了四面回廊,足够设六桌饮馔同时开席,正好坐满周家与要结亲的秦家一众邻里亲眷,只是若在每桌都设上十六碟,十五两银子还差着些。

    池小秋在曲湖边的肉市菜市盘桓了一天,便决定只用四个大盘,四个小碗,两样面点两样汤,其余四碟正好用时鲜果子凑齐,足够一桌的人吃了。

    许亲宴,原是两家许亲,两相和合,自然取的是一个吉利,再为了全周家脸面,讲究个细巧,宴席虽小,要求却不少,池小秋细细琢磨,一道菜一道菜地拟起来。

    这些时日薛师傅教的菜正好便派上了用场。文思豆腐放入盏中,浑如一副流动的山间水墨,雅致清新,咸淡适宜,正好可以做一道汤品。虎皮肘子金黄灿烂,软嫩不腻,是道天然的富贵样式,可做一道热菜大盘。山林新笋一重重剥了壳,只取最里头最嫩的笋尖尖,和鸡腿一起做成道笋尖煨鸡腿,既是时鲜也是热菜。

    池小秋反复思量,一会儿写出几道,一会儿又划掉几道,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前四道大菜却总是少了一个定不下来。

    薛师傅将刀在石头上霍霍磨亮了,切了块猪皮在刀上两边擦了擦,道:“剩下那道就定个一品蟹粉狮子头。”

    前头刚买的五花肉还剩了不少,薛师傅就现将肉皮切了,下剩猪肉分作七成瘦肉,三成肥肉,却不放在一起斩,而是规规矩矩切丝切丁,稍稍斩上几次,就做成了肉馅。

    葱白春笋马蹄切丁,同肉馅混在一处,四月的河蟹不怎么肥,要多拆几只才能多得些蟹肉蟹黄,一同倒进盆里,磕破只鸡蛋,只留鸡子清,诸般材料都汇齐了,便见薛师傅快速将肉团来回揉按摔打,使得肉馅越来越紧实。

    “摔的时候得上劲,不然煮的时候容易散。”

    薛师傅一边跟池小秋说话的功夫,手中攥了一团肉,一松一捺,一个胖乎乎圆滚滚的极大肉圆子就从他手中滚了出来。

    黄沙罐底下铺上一层竹笋黄芽菜,将四个大肉圆子端正坐在上头,上面盖上青菜,文火慢慢煮开,待一个半时辰后起锅,便见汤色清澈如茶,四粒雪白肉圆子在汤中沉沉浮浮,盛进碗里霎是好看。

    因为几经摔打,又调了肥瘦肉的比例,这样的狮子头吃起来十分筋道,上头一点蟹黄点缀中央,添了几分娇嫩,等吃到嘴里,才晓得蟹肉蟹黄添在狮子头中间的时候,增添了多少鲜甜滋味,笋丁带着清气,更显得整个肉圆不见半分油腻。整道菜清爽可口,若是加在那四道热炒里头,定然别具一格。

    池小秋高高兴兴添齐了菜单子,千挑万选买齐了食材,就等着这一日正午时分,周秦两家子都上门来,品一品她头一回做成的许亲宴。

    惠姐今天打扮得十分鲜亮,海棠红的短衣,玉簪绿月白间色的十幅软绸裙,玉色的绣鞋连半点泥土也没踩过,娇艳中还显温柔,她今天不坐外席,便来了厨下,想帮着池小秋打打下手,却让她推了出去。

    “可别让油溅脏了你这裙子!”

    池小秋不会刮着脸皮臊她,倒让进来天天被打趣的惠姐多了几分自在,便站在门边看池小秋忙活。开始还不觉得什么,待站了一会儿,便见她手中一把刀如臂指使,剁起馅儿来连残影也看不见,不由暗暗吃惊。

    池小秋往冰裂纹甜白釉瓷盆里头小心翼翼放了四个丸子,取双喜之意,一托盘上头能放四大盘四喜蟹粉狮子头,惠姐怕她吃力,便要上前去帮她,池小秋力气大,轻轻松松便端了起来。

    两边这么一退一让出了门,惠姐便撞见了一个方进来门往里头走的人,正好听见她两个争执声,往里头一望。

    惠姐陡一愣神,忙往旁边缩。

    池小秋却看得清楚,却是她先前在云桥铺上见过的那位,想尽办法占了他们便宜的人。

    这会竟还敢过来!

    池小秋哼了一声,待转头,却见惠姐羞得脸通红,还带着几分惊慌。

    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浮现,接着池小秋便听惠姐细声道:“他既来了,我便不能出去了。”

    这人,便是惠姐要定亲的那位秦小爷!

    第86章

    炸虾段

    “东家,

    我再认错不得,就是他!那天往桥上来,借着别人吃完没收的碗,

    拿个馒头搜刮小菜的抠唆鬼!必是看着咱们铺子新开张,

    又想上门往咱们这占便宜!”

    小齐哥只远远跟他打个照面,

    一眼便认出来了,愤愤问池小秋:“可要撵了他出去?”

    “撵出去?”池小秋抬眼瞧着他一路往许亲宴正桌而去,

    微微冷笑:“还不知充的是人是鬼,怎么撵?”

    池小秋回想着方氏韩玉娘跟她说的:读过书,

    家里头正经十几个铺子,

    从小在兰江镇长大,后来才迁到县里来的。

    旁的她不知道,便是这人手上与她相似的茧子也说不得什么——难道不许别人喜欢下厨不成?可有一件事她却是晓得的,

    家里头衣食丰裕还要占旁人一食一饭便宜的人,

    怕也不是什么良人。

    惠姐平时最是要强,可也最是利落,

    家里家外都是一把好手,

    心眼也好,池小秋可不想看她落进火坑里头。

    兰江长大的是么?正好,

    今个便好生请他尝尝这四小碗。

    池家食铺的后院将临水的门给卸了,只在水榭旁围了一圈木栅栏,四面游廊几经曲折,正好弯出五亭,

    连在一起连□□桌也是够的。其中正宴三桌都摆在了水榭之上,觥筹交错之际,

    正是热闹时分。

    眼下四大盘已然上齐,红煎鲥鱼让油煎得颜色灿黄,

    上头洒了些金丝小葱,摆出腾跃之势,又吉利又好吃。笋尖煨鸡腿色泽诱人,笋子清鲜爽脆,鸡肉滑口咸嫩,入口之时,一荤一素两样食材正好达到了微妙的平衡。肘子如虎皮斑斓,软糯糯的肘子皮稀嫩嫩的肉,软烂的只能动勺子。蟹粉狮子头汤色清透,大而圆的雪白丸子上头点缀着金黄蟹黄与玉白蟹肉,让丸子更添十分水鲜。

    连名字起的都带着祥和喜庆,什么双喜如意,龙门鱼跃,着实给周家长了面子,因此当池小秋亲自端着四小碗菜过来时,就见周大娘与方氏面上带笑,舒展里头带着隐晦的得意,正让着牵线的李姨妈与秦家人吃菜。

    “让旁人端便罢了,你忙的这样,怎么还亲自过来?”池小秋一露面,便得了方氏嗔怪。

    “这可是周奶奶家里头的大事,当然要来看一看,”池小秋将那几盘小菜放到桌上,笑说:“菜有没有什么不好的,要是有,尽管告诉我,我立刻改去。”

    便是隔着桌,池小秋也能瞧见秦小爷望向她时,一瞬间的慌乱。

    池小秋一垂眼,心里头暗暗冷笑一声。

    有的慌就好,他既慌了,池小秋就越发淡定起来。

    池小秋干脆不走了,就站在一旁,笑吟吟一样样菜跟他们说:“这个炸虾段,咱们柳安多是用鲜虾直接裹上绿豆粉下锅来炸,兰江镇的做法更细致,是拿虾肉鱼肉剁碎成绒,一并拿嫩豆腐皮裹了,切成一寸来长的小段再放进油锅炸,好几层味道叠在一起,更好吃些。”

    众人顺着她指着的方向,去看正中的小盘,果然里头豆腐皮段炸得焦黄酥脆,在盘中摆成连环如意的形状,里头透着微红虾肉同玉白鱼茸剁成的肉馅,旁边还衬着鲜红萝卜丝与翠绿的芫荽丝,正巧与盘上蔓草缠枝莲纹连作一体。

    席上便有人笑道:“嗳呦,这可怎么好让人下筷子,好看得像画的一样。”

    “小秋这姑娘,手也灵心也巧,”方氏笑弯了眼睛,给众人都布了菜,又跟秦小爷道:“这菜还是听说秦家侄子从小在兰江长大特意做的,快尝尝合不合口。”

    众人这才纷纷动筷,都赞虾段炸得甚好,外皮焦酥干脆,里头鱼虾绒捶打得十分细腻,脆嫩两样口感融合在一起,再配上些萝卜芫荽,十分爽口,哪一样都不过一分,也不少一分。

    再看其他几样,也不逊色。猪肚在水里汆过,正挑着熟得恰恰好的时候倒出,切作肚丝,松菌泡水焯水,等到出锅时既不显得太过软烂,而失去了松菌本来的韧劲,又不能带着生味,倒上酱油和醋直接生拌,吃到嘴里的时候肚丝柔韧里头还有微微爽脆,松菌增其清香,陈醋丰富了微酸的口感,夏日里头配酒吃,最是惬意。

    青菜炒杂果仿佛让人窥到秋天丰收的盛况,青菜本身便是一样菜蔬,再配上白果的鲜脆,笋片的清香,冬菇的厚重,姜汁的辛辣,酒的醇厚,芝麻油的特有的香气,是一份又能养人又有各重风味的素食。三友萝卜三色俱全,同松菌猪肚一样,是最好不过的下酒菜。

    精致碗碟,精致小食,连着文思豆腐羹如岚烟如云雾,百果糕十来种果子颜色鲜亮,甜而不腻,连盛在碗里的米饭都有荷香水气,这一顿饭吃的,真是舒服极了。

    等到最后的果子山端上来,跟着秦小爷一同过来的小厮眼里头,也少了许多轻慢,多了些尊重。

    方氏从旁人态度上也能觉出,自己这宴席摆出了十分的体面,胸背愈发挺得笔直,每上一道便招呼着秦小爷尝一尝,旁边的小厮因此片刻不得闲,常得遵着方氏的话,给秦小爷这边夹一筷子,那边舀一勺子。

    秦小爷开始时还想要去接,后来便只能坐在那里一筷接一筷的吃,生怕一抬头,目光便跟对面的池小秋碰到一处。

    池小秋却不放过他,偏大大方方唤了他问道:“听说秦大爷家乡兰江,这几道菜我也是新学,不知道地不地道,可有要改的地方?”

    秦小爷避着她咄咄逼人的势气,只能道:“都很好,都很好。”

    方氏在旁边瞧着,越发觉得这姑爷知礼懂礼,心下里更加满意,连送秦小爷出门的时候也十分关心,远远瞧着,已经是有丈母娘的偏爱之情了。

    池小秋往回廊里头呆呆坐了半日,雇来的伙计忙着收拾东西,小齐哥悄悄问她:“东家,咱们怕不是认错人了?那个秦小爷,看着可不像是吃白食的…”

    他说到半截,便听池小秋竖起指头嘘了一声,忙住嘴,转头时便听着惠姐过来,脸上尤带着一朵红云,比平时多了几分羞怯,跟池小秋正经道了个万福:“这次的宴不知道要你花多少心思,方才我娘还说,要好好谢你。”

    池小秋瞧着她这样子,分明是看中了,心里头更沉了些。

    “好囡囡,这多出的钱你怎么也得收下,你可是帮了大娘大忙,你放心,以后凡是店里头用的着大娘的地方,只管来家里说!”方氏跟在后头,正看着池小秋推脱,忙紧赶两步,把手里头的荷包往她手里塞。

    “你若是不收,那便是看不起大娘了!连你阿婆也要生气了!”

    池小秋心一横,拉着方氏周大娘并惠姐,往水榭边坐下,这里地方清净,四下无人,也不怕别人听见。

    “大娘,阿婆,这门亲事,最好能再让周大伯往县里头亲去打听打听,再定不迟。”

    她这话说得十分郑重,饶是面庞稚嫩,也不由让方氏几个心里一个咯噔,再看惠姐,脸早已白了。

    “小秋,这话可不好乱说,你以前熟惯这户人家?”

    周阿婆尤其不高兴,这门亲事却是她娘家亲戚牵来的线,并不像那寻常的媒人,上下嘴皮一碰,为了钱财硬要撮合伤天害理的姻缘。

    池小秋摇头道:“我没去过县里,并不认识什么秦家,可今天这位秦小爷,我却是见过的。”

    她便将几月前云桥上,那人拿着馒头蹭她家小菜的事一一说了:“我这云桥食铺开了一年多,从没见过这样想破了脑袋占便宜的法子,所以记得格外清楚些。”

    怕方氏不信,她又道:“不独我记得,连小齐哥也记得清楚。”

    方氏的手紧紧掐着桌子,脑子里乱成一片,问着池小秋的声音格外气弱,近乎带着些恳求的希冀:“已经…隔了几个月,会不会…会不会是…看错了?”

    这样的希冀太过沉重,重得池小秋有些承受不住。

    她想起韩玉娘前头和她说的:“惠姐的娘也是真心疼她,这许亲原没这么多讲究,有些闲钱的打个镀银对牌,便是许了,没钱的点个头也就罢了。许亲宴费得功夫多,烧得钱也多,为的便是正儿八经给两家里头摆席,便是还没过小茶礼,没下聘,亲事就算是定下了。到这会再反悔,要让人家戳破脊梁骨!那秦家便要改主意,也是不敢的。”

    结果没想到,原本要栓定的秦家,却变成了周家的囹圄,惠姐的枷锁。

    可池小秋想得跟旁人都不一样,若是她,长痛不如短痛,别说没过门,便是过了门,便有不妥,还能忍着不成。

    她便直截了当地说:“今天这菜,我动了手脚,为的就是要试一试这个秦小爷。”

    而秦小爷,一关都没过!

    “动了手脚?”方氏这回真的是吓怔了,失声道:“小秋,这宴是我们摆下的,你可不能害我们!”

    第87章

    紫苏炒螺狮

    “大娘这说的是什么话!”池小秋也有些恼怒:“我只是将这菜的做法变了变,

    许亲宴是在我池家食铺定的,真要出了事,可不是砸了我的招牌!”

    方才的那四碗菜里,

    做法全都不对!

    炸虾段是兰江最常见的吃食,

    讲究些的人家就用嫩豆腐皮包上火腿与虾肉锤成的绒,

    若是家贫,就拿虾皮也能借个鲜味,

    但有一样是不能少的,便是猪瞟,

    这道吃食借的便是虾肉的鲜和猪瞟的香,

    少了一样,都不算炸虾段。

    青菜烧杂果里头的果子用的全然不对,松菌拌肚丝没放芥末,

    味道几乎变了个个儿,

    至于三友萝卜,压根和兰江镇八竿子打不着。

    她这般一说,

    方氏倒从心里落下一口气:“原是为这个,

    许是人家打小没在外头吃过,便是吃了谁还能记上一百年去!”

    池小秋又补了一句:“秦小爷身边那小哥,

    不大能瞧得上他的样子。每回他夹菜回去,秦小爷都端了碗上来迎,后头见你们没看见,那小哥还瞪了秦小爷一眼,

    我站在旁边正好就看着了。”

    她这头落了话音,却没人再说话,

    周家几个妇人对着看了又看,惠姐眼圈一红,

    声音里头带了委屈的调子:“娘——”

    “好了,咱们回去!让你爹上县里头,问问去!”周阿婆年纪最大最能立得住,看了池小秋一眼刚要张嘴,就让她截了回去。

    “我晓得,定不往别地说。”

    周阿婆一顿脚,拉了儿媳孙女忙忙走了,池小秋慢慢坐下,瞧着风拂起紫藤叶,有些闷闷地。

    还有四五天,钟应忱便能回来了。

    池小秋压住了自己的探问心思,只见着周家这两日都紧闭着门,也不去打听。自己掂了柳枝笼子,比捕鱼的编得还要密实些,专往水深的地方去,寻着河壁去摸螺蛳。

    柳安镇多水多河,这时节正是螺蛳冒头的时候,河旁边随便搂上一把,就能搂出一篓子满满的河螺,池小秋想要找的要更稀罕一些,是只有在清水里头才能养出来的青蛳。

    青蛳通体青黑,颜色乌沉,又细又长,池小秋从曲湖旁寻了一脉清溪,顺着往上游处走,只要见着越走越偏,就知道这水里头养出来的螺蛳干净。

    青蛳难捞,池小秋在浅水里头摸了半天,才摸上来浅浅一层,但是这儿的青蛳一个个个头极大,品相很好,倒也不算白费了一些功夫。

    池小秋直起身来,往四处看了看,记下这个地方。

    一般的螺狮能放回水里养着,青蛳娇贵,池小秋怕养不活,等不到钟应忱回来的时候,不如到时再捞。

    薛师傅对池小秋弄回来的这兜青蛳十分满意,他专门备了个阴凉罐子,小心将螺狮放进去,又滴上几滴素油,跟池小秋道:“只消养上一天,换上两回水,吃着便再没泥了,”正好瞅见池小秋滴滴答答还湿着的裤脚,顿了下才问她:“你自己去抓的?”

    池小秋点头,低头避过薛师傅的问询,自己却忽然一怔。

    到底是怎么想起要来吃螺蛳的?又为什么非要自己去抓?薛师傅问这一句,为什么她又呆呆愣了一会儿,只觉自己最近总有些奇怪的心思,是过去许多年来从没有过的。

    薛一舌哼道:“那小子也就耽搁了几天,不是已经递了信回来?你又愁个什么!”

    “谁想他来?”池小秋让说中了心思,不由羞恼哼了一声,才说出声来,自己又觉得这份遮掩无从说起,便直起脊背理直气壮道:“我与他算是三四年的过命交情,便多念上几分又怎的了!”

    还是在前天梦里头,模模糊糊听见钟应忱回来家,两人仍旧坐在葡萄架底下说话,一个说四月里头新上的枸杞头最好拌着配酒,一个说四月里头最衬酒的是辣炒螺狮。

    两个不能多吃酒的人偏为了下酒菜拌嘴,一个说螺狮若是沙吐不干净就能吃进去一嘴泥,一个道这做菜的人竟能把螺狮炒到这个份上,能有什么手艺,吵来吵去,蓦然听见钟应忱道:“青蛳不一样。”

    等到梦醒,恰好小齐哥送了钟应忱的信来,池小秋一展开,就看见最后一句写着:“勿念,立归”,耳边忽然响起床前钟应忱说的那一句——

    “你是不一样的。”

    池小秋把那封信攥得皱皱巴巴,到底没扔。

    这句话翻来覆去念了好些天,这会池小秋终于想通了它的含义。

    过命的兄弟交情,自然是不一样的。

    豁然开朗的池小秋顿时将心中的别扭一扫而空,高高兴兴等着青蛳吐干净了泥沙,一个个捞起来剪了尾巴,倒在柳枝笼子里,用水冲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拿起来任何一个都看不见半点泥沙青苔,就算是把这些青蛳都洗干净了。

    下油,葱蒜煸出香味,整盘青蛳哗啦倒入,池小秋一手掌着锅,每一下都能让锅里的青蛳均匀倒个个儿,糖增鲜,紫苏去寒,只等螺肉稍一变色,就立刻起锅,手一滑,就将青蛳在盘里堆出个好看的形状。

    枸杞头这会正嫩,只消在开水里稍稍一烫,加些盐醋就能吃了,若是想多些油,混着鸡蛋炒也可。池小秋只用片刻功夫,就整治了一桌的菜,招呼薛一舌和韩玉娘来吃。

    青蛳不仅费的是洗炒的功夫,更是吃的功夫,薛一舌在此道上最是轻松,只轻轻一吸,就能将螺肉吃了,再端杯抿上一口酒,叨上几口凉拌枸杞头,好似在过神仙日子。

    韩玉娘就只能对着整碗炒青蛳愣了片刻,悄拉池小秋道:“这东西…可怎么吃?”

    池小秋早就给她备了小木签,只用挑了青蛳上头的盖,戳着螺肉一旋,弹牙鲜嫩的青蛳螺肉就入了口,若连着汤汁一起吸吮,更是汤醇肉紧。

    小院里头几人吃的正惬意,忽听见隔壁不知撞到了什么,哗啦当啷哐哐当当好一顿热闹,还带着方氏的尖叫声:“你个老虔婆!就为了几件衣裳,你连你亲侄孙女都卖了!”

    下一刻,方氏便像被人捂住了嘴,呜呜作声,还连着惠姐同麟哥儿的哭声,门口立即喧闹起来。

    池小秋怕周家吃了亏,忙起来三步并做两步就往隔壁去,周家门口早围着一堆的人,有相好的邻家使劲敲门问:“周婶子,可有要帮忙的?”

    池小秋眼见着外头敲门的人越来越急,里头的撕打声愈演愈烈,门偏从里头插上了,摇来摇去也只露出一条缝,正能看见一条腿往地上的脑袋狠狠踢去。

    再等下去,怕是要闹出人命,池小秋当下跟左右的人道:“阿婆婶子都先让让。”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见池小秋伸脚使劲那么一踹,周家的门便摇晃了几下,轰然倒下。

    外头有些诡异的寂静中,方氏的声音就显得格外响亮,她揪着一个妇人,两人撕打成一团,麟哥让吓着了,哭得喘不上来气,惠姐只能先搂着他哄,谁想着门便这么倒了,门里门外一众人都楞在当地。

    地上那妇人骤然爆发出嘶喊:“周家恶毒婆娘打姑奶奶了!”

    “打的就是你!”方氏只是愣了这么一下,倒冷静下来,她站起来,朝地上啐了一口,望了众人一回,傲然道:“当着街里街坊的面,我方安娘就把话撂在这里头,以后你再来我家,我见一回打一回!”

    那妇人佝偻着站起来,指着她骂道:“怪道你能养出这小娼妇,前儿才办得定亲宴,后脚就悔婚,还不晓得是背地里头勾搭了…”

    “我呸!”她刚说到半截,便让方氏迎头啐了一口,接着两人又开始对骂起来。

    两边露出的消息越来越多,外头围着看的人也越来越多,众人听了一耳朵的官司,渐渐便有兴味的眼神落在旁边咬着唇几次插不上嘴的惠姐身上。

    里头骂战正酣,外头已有凑热闹的泼皮往门里看,觑着青春年少的惠姐,便都朝她嘘声调笑起来。

    “小娘子,既是没人跟,倒不如跟了哥哥我。”

    “可不是,哥哥的榧子都给你吃!”

    方氏早已吵红了眼,哪里听着外面动静,惠姐却听得一清二楚,一时羞愤难当,池小秋眼见着她面上颜色从红转白,又从白转红,嘴唇越抿越紧,心下一紧。

    就在电光火石之间,惠姐往外走了两步,忽闷头往墙上撞去,池小秋来不及拉她,只能从半路横撞过去,两人一起落在地上。

    这一瞬间的变故,顿时让里外的人都惊呆了。

    麟哥儿哭得更大声,方氏陡然从怨愤的冲突中挣扎出来,忙去搂惠姐,两手抖得如筛糠,不知往她身上哪里查看:“囡囡…我囡囡…撞着哪…伤…伤着…哪里…”

    那妇人没了人压制,气焰陡然胜起来,冷笑道:“演这一出戏给谁看?你要有本事,便直接拿绳子勒死了,到时候姑奶奶给你偿命!”

    眼下两边各执一词,方氏只顾着骂人,却少说缘由,旁人便只听着周家因着悔婚,同婆婆娘家老奶奶动手,柳安镇一向重诺,因此都议论起来。

    第88章

    雪花酪

    “就是要拿绳子,

    也该先勒死你这个眼里头只有钱没有人命的,倒刮下好大脸让惠姐姐来给你赔命!”

    旁人不知道因由,池小秋却听得门清,

    她连声冷笑道:“两家人心诚意诚,

    两下里头都看了点了头,

    那叫做定了,这事明明是那姓秦的弄花架子,

    要不是周家大娘信你这个姑奶奶,还能骗过谁去原是给你好大的脸面,

    都能把这柳安给撑住了,

    结果你带头来作弄自家人,不打你又打哪个!”

    “你是哪个门上的?周家的事要你来掺和?”这妇人不意还有旁人知道这事,眼一眯,

    神一厉,

    便想拿家事来驱走池小秋。

    “你又是哪个门上的?你也姓周?也姓李?你不姓周不姓李来掺和什么?”池小秋伶牙俐齿,三言两语便将前事道清楚了。

    “既是要结亲,

    为什么许亲宴上弄个假人过来?连秦家的小厮都不待见的爷,

    还糊弄谁呢!要不是周大伯亲往县里打听,还不知道秦家的小爷是个什么样的烂人!当地谁也不肯把闺女舍出去,

    就许了你往铺子里做几件衣裳,你就能把娘家亲戚往火坑里头推!”

    池小秋拿出咄咄逼人的架势:“宴上替秦家遮掩的不是你?你敢说你不知道?周家送的是好菜好饭,秦家回的是个流脓生癞的小爷!便宜都是捡着老实人家占的?你心不亏?不怕浴佛节上洗十天也洗不干净你一身皮?”

    她回过头来问门外诸人:“要是各位婶娘阿叔,可愿意把闺女嫁与这样黑心肠烂肝肺的人家?要遇着这样的亲戚,

    打是不打?”

    池小秋说起缘由如同炒豆子一般,一粒粒往外嘣得利索,

    一下子激得群情激奋,都指着妇人说起来。

    偏那妇人也是个不畏人言语的,

    叉着腰倚老卖老:“我不是为她想?秦家能给我几身衣裳?惠姐过门了,衣裳还不是随她这个当少奶奶的穿,能落在我身上几件?他家打听的什么就说旁人家是烂人?”

    她两眼嗦了惠姐一下,故意做出恍然大悟的模样:“我原想不明白,这会倒知道了,也就是你们这些年轻轻姑娘家,听多了戏里头唱的,一心爱个俊俏郎君,只捡着模样看,鼻子眼睛长得不顺心,便是定好的婚事也要作死做活给闹没了——劝你们心放低着些,哪有这么多又有貌又有才的给你挑!”

    又跟旁边的人道:“你们可都瞧着些,以后要长得平常些,没那王孙公子体貌的,都莫要往周家来寻亲!”

    池小秋心里头一个咯噔,她原听着方氏口里头零零碎碎的说着因由,只当这秦家人可恶至极,才逼得周家退婚,不想症结是在这里。

    她虽不大,也晓得这爱貌悔亲的名头若是栽在了惠姐头上,未嫁的闺女是怎么张口也说不清。

    方氏再三看了惠姐,直到确认了没伤着哪里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来,回过头来见这妇人尤是趾高气扬,气得眼前发黑:“模样平平,就那样,也敢说什么平平?”

    妇人正中下怀,接过口来道:“说好说歹,可不就是嫌人家面貌不周正?圣人家都知道,娶亲娶贤,嫁夫莫看颜,你这当娘的,也好好教教自家闺女…”

    池小秋听她道这一句,心里一明,便截过她的话来:“你老也知道娶亲娶贤,难道嫁郎就只看财了?家里有铺子算个什么?儿孙不争气,多少铺子卖不得?便是长得寒碜些,大大方方出门子来,谁还嫌他?倒弄来个长得秀气的假充,还能有多少诚心?”

    她冷笑道:“也就是我周大娘,不爱他家千里田,也不爱他家万件衣,就只看这人家是不是光明磊落。旁人骗婚在先,欺人在后,小茶礼都还没下,周家什么都没收倒出钱请了一顿饭,反让人欺上门去,有什么错处?”

    池小秋只咬定了秦家欺婚,不过几句便将周家抬到了不慕钱财只慕诚义上面来,让这妇人驳都没处驳。

    外头人到底都和周家相熟一些,只见着惠姐脸色煞白,一行汗一行泪,十分可怜,再听了池小秋掰了一回缘由,心都往这里偏了些。

    这妇人还在瞪眼想词的功夫,已有人进来道:“你算是哪门子的姑奶奶姨奶奶,只往自己家里头泼脏水,你再不走,等他家男人回来了,能打断你一条腿去!”

    众人一阵嘘声,也不许这妇人再多说,半推半撵地将她弄出门去,有人唤了木匠来帮着周家修门,有人帮着扶了周家娘俩进屋去。

    池小秋还想再挤着安慰惠姐两句,却让沉着脸面的韩玉娘寻了来,扯她走了。

    “二姨,你别拉我,我现下不回家,”池小秋一步两回头,反拽着韩玉娘的袖襟子,满心里头在思量:“我去街上买点冰碗子回来,做个雪花酪给惠姐送去。”

    韩玉娘刚要张口说她,池小秋早跑得没影没踪了,只留她在原地干瞪眼。

    从四月初起,柳安各桥各街便已经有卖冰的了。这冰也分几等,冬天从河里凿了来放进冰窖里,等来年直接拿出来的,不甚干净,讲究的人家连放在屋子里都不愿用。再有从山间冷泉或是井水专门冻作的冰,存到夏天来卖,入口无碍。还有专用硝石在夏天就能制出冰来,最是稀罕,非是大户人家少用。

    池小秋专往云桥旁边的冰铺奔去,那里的冰是从山里的深穴取来的,十分干净。

    整块的冰买回家来就要赶紧刨成碎冰末,装在木碗里,吊起来,往新打的井水里头湃上,不然只要见了一点日头就立刻化了。这边制了底碗,那边就赶紧做浇在冰碗上头的酪汁。

    山楂果子去核,橘子剥出皮来切丝,混上尚青的梅子和前日里做的糖荸荠一起切碎,倒进锅里加水加水晶白绵糖使劲熬煮,要出锅时拿勺子撒些糖桂花,盛出来时,就是一碗酸酸甜甜的红果酪。

    池小秋将碗里头的碎冰舀出来,仔细在木杯里头叠出山子,里头的冰已经开始半化,一半冰一半水,晶莹素白,冒着冷气,连握着杯子的手都能觉出沁凉,十分舒服。

    红果酪缓缓倒入,雪碗上头迅速染上殷红亮丽的颜色,红果橘皮丝同桂花果干一同盖在碎冰上,稍微用勺子搅一搅,吃也使得,喝也使得。

    等池小秋送了雪花酪过去时,周家里头围着的人都已经散了,只剩下方氏抹着泪劝惠姐:“你跟自个置什么气?便是再等上两年,多多陪送些嫁妆,还找不到人家么!”

    惠姐扯着方氏的袖子,低低呜咽:“都是我的错…”

    这婚事原是她站在门后偷偷瞧了那么一眼,这才看中了,人家殷实,儿女又中意,合家欢天喜地,只当再好不过的亲事,谁能想着世间哪有两全法呢,果然就出事了。

    池小秋进门时听个正着,她啪得将木杯放下:“惠姐姐,这事要错,就是秦家的错,是你家那个老奶奶的错,就你没错!为甚要把旁人的错处往自己身上揽?”

    见惠姐怔怔看她,池小秋又怕自己这会说这些,倒戳她肺管子,便将芦管插在木杯里头,递给她:“这是新做的雪花酪,喝了就睡觉,醒了便当没这事了。”

    惠姐定定看了一会儿木杯,忽道:“你说的对。”

    她抬起头来,眼睛里现出些坚毅的神采:“这事,咱们周家没错,我为什么要在这里生气,娘,我可不是傻!”

    方氏倒有些害怕,喃喃道:“惠…惠姐?”

    惠姐接了木杯过来,拿出喝酒的架势,咕咚咚就灌了一气儿,跟池小秋道:“小秋,你那铺子可还缺人手,明个我就去给你帮忙去。”

    她转向方氏道:“娘,我也不在家里吃白饭,就去跟小秋学着做营生,便不嫁人又能怎么样!”

    方氏一时没回转过来,就眼见着池小秋展开笑,攥了惠姐的手:“你要去我铺子里,那敢情好!我铺子里头的工钱,是云桥边上给的最多的!”

    原想费心安慰自家女孩儿的方氏傻了眼,她只想让惠姐想开些,可没让她想得这么开啊!

    这一场风波,慢慢压过了之前周大厨欺压后辈的故事,传成了新的流言,惠姐反复的婚事,周阿婆娘家老奶奶和方氏一场骂战,云桥食铺东家的一场伶俐言辞,能编出许多版来说。

    “真的?那池小秋真生得像铁打的铜人一般?”

    “那可不是,眼睛瞪起来同老虎一般,不然怎么能一脚就踢破了门?”

    两个卖花女孩抱着新上的龙爪葱,在东栅闲聊。

    一辆马车缓缓在她们面前停住,有人掀了帘幕问道:“这花怎么卖?”

    那两个女孩一时被他容光所慑,愣怔了片刻。

    钟应忱等了一会儿,隐下不耐烦,又问了一遍,才听她们猛地一激灵道:“相…相公,这是龙爪兰,吉利又富贵,三十个钱一盆。”

    钟应忱见这花草顶端当真和龙爪一般,想着池小秋最喜欢这样有趣新鲜的玩意,便道:“还请拿两盆过来。”

    里头高溪午跟他挤眉弄眼:“钟兄弟,我可从没见你这般打扮过啊!你同小秋妹子,又不是没见过…”

    钟应忱不睬他,只是看着池家小院的方向,愈觉归心似箭。

    他原本是冲动,才说出那一句心里话,可等他次日来辞别时,却看见了一个不敢瞧他的池小秋。

    那时,他便知道,她这回,终于明白了。

    钟应忱抚了抚手里的龙爪葱,只要一想两人再见面时的场景,笑意便从心底里流淌出来。

    第89章

    火腿炒饭

    “你说说你呀,

    当着几条街的街坊跟人对嘴,姑娘家的名声还要不要!你听听外头…”

    韩玉娘就在街上走一圈,只听着池小秋让旁人在嘴里嚼来嚼去,

    心里头团着一口气,

    实在是呕得慌,

    回到家就跟池小秋念念叨叨。

    “旁人都在说我?我什么时候名声这么大了?”池小秋把韩玉娘手里的菜篮接过来,一边洗着鸭掌,

    一边好奇。

    “小秋,对不住…”惠姐自那天发下誓来,

    当真跟着韩玉娘和小齐哥整日采买收拾,

    这会听了一耳朵浑话,只觉脸上发臊,头都抬不起来。

    “这有什么!想我这辈子也是头一次当个金刚夜叉,

    倒也有趣。”池小秋自家也常听着旁人口里言语,

    是当真觉得有趣。

    韩玉娘只觉眼前一黑,连已故的姐姐姐夫也怨上,

    他们池家这分明养的是个儿子,

    哪里是在养闺女!

    不行,她给把池小秋这性子掰过来。

    “把手里的活放下!跟我试衣裳去!”韩玉娘没压制住自己的怒气,

    头一次没能好言好语跟池小秋说话。

    “哦,”池小秋乖乖放下刀来,趁着韩玉娘转身的功夫,悄悄跟惠姐道:“帮我洗了,

    中午咱们做拌鸭掌。”

    “小秋!”

    池小秋赶忙答应着,赶到屋里来,

    就见韩玉娘翻着包裹,在桌上放了一大堆的瓶瓶罐罐,

    连床上堆的都是衣服。

    “二姨,这是给我做的?”

    簪环衣服若做的精致,谁不喜欢?池小秋拿了一件梅子红绉纱对襟衫儿,往自己身上比了比,摇摇头道:“好看倒是好看,可惜袖子太拖沓,可别带翻了我的锅碗。”

    韩玉娘才刚转晴的脸又阴了下来,呵斥道:“坐下!没你我也能做饭!”

    池小秋眼见她发怒,只好听话地坐下任她一会儿涂些粉,一会儿画个眉,一会儿再梳个头发,最后涂上口脂,给她选了杏黄满池娇生罗斜襟衫,外头罩着浅色纱衫,腰上系了霜色纱晕裙子,便如同打扮磨喝乐一般,将池小秋打扮起来。

    “这样才有个女孩儿样。”韩玉娘把通草花斜斜剪了枝子,从发髻边小心插进去,上下端详了一番,满心欢喜。

    “这般出门,谁不说我们小秋娇娇嫩嫩,生得好看!”

    池小秋看了一会儿,倒觉得不认识自家了一般,她有些为难道:“在家里穿着也就罢了,等到了厨下,灶膛一舔,就得燎了裙子角。”

    “那也不许脱!”韩玉娘语气严厉,她便要所有人看看,什么夜叉铜人的,也好意思往池小秋身上安!

    池小秋还想跟她再磨一磨。忽听得个人在外头喊她:“好饿!小秋妹子,可有什么好饭菜!”

    可不是阔别已久的高溪午!

    池小秋眼睛倏然一亮,那便是——钟应忱也回来了!

    她一下子跳起来,不顾韩玉娘瞬间别扭的神色,撩起来裙子便往外头跑。

    “这花…她能喜欢?”钟应忱端着个花囊,里头几枝木槿粉嘟嘟开得桃愧李惭,比旁的花都多出些温柔的情致。

    高溪午一边灿烂笑着跟薛师傅打招呼,一边压低声音道:“你听我的,没错,再不济…”他嫌弃的目光落在龙爪葱上:“也比那两盆葱要好!”

    钟应忱又认真捋了捋自己的衣襟,只听着心跳越来越急,噗通噗通一下下擂在心口。

    “可算是回来了!你们想吃些什么?”一片灿金从屋中迤逦而来,恍若夏天最明亮灿烂的色彩,猝不及防地展露出逼人的明丽。

    池小秋平时总是素着,这回头一次添了颜色,柳安镇的河溪水将她的脸养得细白柔润,又涂了口脂,檐子挡了倾泻而下的细碎的金芒,唇上一半变成暗色,另一半湮着油亮亮的嫩红,向他灿然一笑的时候,几乎灼烫了眼睛。

    池小秋同钟应忱,便都齐齐呆立当场。

    这是她认识钟应忱来第一次见他戴冠,乌黑的头发整齐束了起来,竹节金簪定住,身上少见地穿了宝蓝空山生竹缕银绸衫,仿若春至时一泓湖水,明净无波。

    “饿了饿了,有什么吃的没有!”高溪午全然没有避让的自觉,嗓门一亮,立刻将池小秋喊回了神。

    “原说给你们好生做几道菜接风的,结果你瞧…”池小秋想着自己为了换衣裳,倒误了正事,有些不好意思。

    她心思一转,便将之前繁琐的三碟四碗都抹了,改作能快些上的:“你们坐一会儿,我这就能好了。”

    惠姐也让她这装扮晃了一晃,顿了顿道:“鸭掌我都洗好了,不会,也不敢剁…”

    “没事,我来!”池小秋往厨下去前,忍不住又看了钟应忱一回,心中默默叹。

    哎!钟兄弟这身皮囊啊,着实连她都羡慕得紧。

    洗去了血水的鸭掌焯水去掉骨头,连着筋一起切碎,青嫩芦笋同木耳一起烫熟沥水,同鸭掌一起拌匀,盐、酱油、芥末次第加入,抓匀后在上头滴上些芝麻油提香,眨眼功夫就能做成一道冷盘。

    惠姐让池小秋一气呵成的动作看傻了眼,直到池小秋问她第二遍:“米饭可煮好了?”,她才如同刚从梦里惊醒,打着磕绊道:“煮…煮好了!刚煮好,还热乎着!”

    池小秋便知道,这会他们是等不及做菜了,便盛了米饭出来,等不及放凉,直接就去檐下,哪里有从买来就一直在窗外挂着的火腿,是薛一舌带她看了几百条才选出来的,得腌了七八年了。

    火腿切开,单单取骨头附近的肉,这是一条火腿中最好的部分,咸淡适宜,不柴不老。池小秋把火腿切片剁成嫩红的方碎肉丁,直接下油,将火腿丁翻炒几下,打发的鸡蛋骤然滑入,不过片刻就鼓涨起来,成了娇艳的嫩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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