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把鸭皮与鸭肉都卷到薄饼里头,再填上些其他时鲜菜蔬,配着池小秋装的辣酱甜酱,一口下去,鸭皮油脆,鸭肉细腻,菜蔬清爽,酱料鲜香,将万般滋味都集到一张卷饼里头去。

    高溪午本想讨要,却让钟应忱挡了回去,一指他那满桌鸡鸭鱼肉,让他厚不得脸皮来抢饭。只是那味道总是盈满于室内,香得他半夜做梦都在惦记。

    到第二天,因要背书时间紧,便先从旁边店里头随便买了些菜,不过极普通的青菜炒肉丝等物,看了便让人不想吃,钟应忱又拿了那罐子出来,一样的刷酱,肉丝青菜都卷在里头,配上些葱,又方便又好吃。

    高溪午心中气哼哼,便想着:再怎么着里头也装不下四五天的量,到那时,看你能馋我些什么!

    结果等到了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钟应忱或是卷了磁坛沙肉,或是卷了脆果炒鸡丁,或是卷了炙羊肉条,总是吃得比他恣意。那巴掌大小罐子里头的薄饼,竟像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一直到他们考试完了的最后一天,高溪午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只觉自己整个像被考场来回碾压过千百遍,直碾得像那四张卷子一般薄,乏力疲累,一般地不想动弹。然后他便看着钟应忱从那罐子中,又取出来两张饼来。

    他娘的!

    孔夫子能忍高大爷也不能忍!

    高溪午不知哪来的力气,跳将起来便要去抢那个罐子:“这里头到底装了多少张饼!”

    钟应忱轻巧一闪,便避过他:“小秋与我时,说是装了四十张。”

    “不可能!”高溪午叫起来:“这罐子才能有多大!”

    钟应忱将饼与他看,他这才知道,识得池小秋一年,进益的不只是他们,还有这个慢慢长大的姑娘。

    一年前,池小秋的饼也是香到十分,拿在手里软韧轻薄,已是上佳的手艺。一年之后,钟应忱手里托着的这张,薄得惊人,对着窗子能透出光影,里头卷上春韭,便透出嫩绿青绿,里头卷上焦酥酥鸭皮,便透出红彤彤带着些黄的色彩,里头若是卷上虾油豆腐鸡蛋,更能现出初生绒鸭一般的明艳嫩黄与玉白来。

    到底是怎样的努力,才能让她在年纪小小之时,厨艺已经逐渐步入炉火纯青的境地。

    这还不足,钟应忱这会儿才道:“小秋也与你了一罐,只是不知回去时还能不能吃了。”

    这才省得自己落了什么宝贝的高溪午,不由倒抽了一口气,只觉心中一阵剧痛!

    他哭丧着脸,巴巴问道:“回去时…小秋妹子可能再做…”

    “想都别想!”

    钟应忱断然拒了。

    他原本也不知这样的薄饼要花上多少功夫,直到他坐在窗边看书,见着池家小院厨房里的灯亮了两三夜,去上一趟,才见着池小秋熬红的眼睛。

    他原是生了气,刚沉了脸还未说话,便让池小秋塞了罐子在手里,一双眼睛像个兔子一般,因着困倦,连声音都格外软糯:“天还冷着,这饼不容易坏,拿在路上吃,配什么都使得!”

    她说话时藏着骄傲:“这里头的饼,足够你吃上五六天!”

    这一罐饼里头,藏着的是池小秋好几日昼夜不舍的功夫。

    这一夜,高溪午总是梦见有一只烤鸭在他面前晃来晃去,天上飞着不知多少张卷饼,可一张张看过去,没有一个能同钟应忱罐子里头的那般柔韧甜香,薄如蝉翼,终于有一个同他手里一样的罐子落了下来,气得他哭醒过来。

    这世上,佳人易逢,薄饼难得!

    第82章

    鲫鱼肚儿汤

    方从曲湖里头捞出来的野生鲫鱼,

    个头还不大,颜色灰清,直到洗净了放到案板上的时候,

    尾巴还在不断拍着,

    池小秋生怕它蹿出去,

    左手牢牢把着,右手中刀一旋,

    便将鱼肚子上头最嫩的两块都切了下来。

    鲫鱼肉滑嫩细致,偏生小刺最多,

    唯有鱼肚子上两块肉只有大刺,

    池小秋要做鲫鱼肚儿羹,自然只拿这两块下刀。将鱼肚嫩肉放在碗里,葱姜切小块,

    加少许水清酒煮上片刻,

    再将鲫鱼肚儿在里头腌上一会儿,撒些细细盐使劲揉搓,

    直到盐味津到里头去,

    这才罢手。

    鲫鱼头背上面的肉刺多,便用来熬出汤,

    再将鱼肉捞出来,只留下汤汁备用。(1)

    算算日子,钟应忱这时候也快到东栅了。

    池小秋下意识往对面葵花隔窗望了望,看着空洞洞的桌案,

    心里空落落的。

    钟应忱未曾搬走之前,每日里她在厨下埋头做饭,

    也是悠游自得,并未觉出有什么挂念,

    可抛掉一样习惯不怎么容易,养出来却极为简单。

    往常不管她是在厨房还是自个屋中,对面的窗子总是大开着,不管何时,只要她一抬头,钟应忱就坐在碧水旁,桃花间,从书中望过来,遥遥一笑,瞬时便让她的心格外妥帖安静。

    池小秋抄起笊篱,盛上腌好的鱼肚肉,按在汤里,一边看着这雪白鱼肉片热汤里迅速汆熟,一边想着:不知带出来的薄饼钟应忱吃完了没有。

    鱼肚熟后,挑出里头的大刺,摆上桌,开始着手调蘸料。池小秋将芝麻油、醋、姜蒜末、椒盐、辣酱都摆出来,等着钟应忱自个回来调。方才汆肉的鱼汤刚放在了灶上,想等它继续熬煮成清汤,便听见桥上有马蹄声。

    池小秋马上丢开那锅鱼汤,扒着窗子一看,正是一个车队缓缓从桥上而行,便兴高采烈出门去迎。

    到得巷子口一看,原是家运米的车队,不知怎么今儿偏就捡了他们这个偏道走,哪里有钟应忱的影子?

    池小秋一时怏怏,眼瞅着都过了半个时辰,终是耐不得,便一跺脚一路往东栅奔去。

    东栅口往来人众多,除了卸货的,便是像高家这般,自个家有马车直接从县里头一路回返的。池小秋垫脚看了好一会儿,好几次被挤得没地儿站,终于见着两辆天水碧绸的马车进栅来。

    车里高溪午还在磨着钟应忱:“你便帮我央小秋妹子一回,可好?”

    钟应忱只望着马车窗外,任他喋喋不休只作充耳不闻,高溪午没法,只得道:“若得一罐子我重重谢她三十两如何?这…这可是我如今能动用的全部家当了!”

    他刚说完这句,却见钟应忱唇角微微一翘,而后笑意越来越深,眼睛亮得怕人。

    他只当是钱凑效了,刚要拍手再砸实了买卖,忽见钟应忱一撩起袍角,还未等马车停稳当,便跃身跳下车去,只留下闲闲一句。

    “你若敢在小秋面前再提一句要什么薄饼,从此便别想进池家铺子!”

    高溪午眨巴眨巴眼睛,才醒悟过来,这想望是彻底落了空,不禁横生悲意,直到外头小厮唤他下来。刚撩起来车帘,就见钟应忱站在翠叶满布的柳树下头,耐心听人说着话。

    不用想,站在对面的,定是池小秋。

    “这一路可累了?”池小秋将他上上下下看了个遍,只觉得哪哪都瘦了:“怎么这早晚才回来?”。

    “不累。”钟应忱极自然地将她手中挥着的笊篱拿过来,不由笑:“怎么出门还拿着这东西?”

    池小秋低头一看,哎呦一声:“我那锅上还坐着汤!”

    “什么汤?”

    “鲫鱼肚儿羹!”池小秋顿时急得跳脚:“原想让你吃点好的补一补,这会都该熬干了!”

    高溪午听见有吃的,立刻一跃上前去:“小秋妹子,什么好吃…”

    可惜他没跟上脚步,方省得自己厨下还有锅汤的池小秋,几步便拉着钟应忱跑远了,只剩下孤零零的高溪午,哭丧着脸待在原地。

    “之前跟你说的都忘啦?甭管熬汤熬粥,炒菜炸丸子,都该看着火候!你倒好,撂下一整锅汤,倒跑个没影儿了!”

    薛一舌一打眼见着钟应忱,心知肚明,数落了池小秋两句,见她有些愧惭,又要现熬一锅去,便哼了两声,现从厨下端了盆鱼汤:“等你再熬了出来,怕是天都黑了!”

    这小子奔波了大半天才回来,又熬了好些天的心血,难道真连口热乎的也不让他吃?

    这汤的颜色提得清亮亮,其色如茶,里头放些鲜山竹笋、黄芽菜、萝卜缨,再滴上些芝麻油,热着喝到嘴里时,只余淡淡的鱼鲜味,等进了肚里,腹内暖融融的,口里满是余香。

    池小秋端了鲫鱼肚儿出来,片得薄而晶莹,只消在姜醋中稍稍一占,便能品到鲫鱼身上最细嫩爽滑的部分,细到稍稍抿上一口,鱼肉便能滚落在舌尖,再稍稍一压,鲜甜的味道就在姜醋味中透出来。

    池小秋又拿出新鲜鱼肚肉来,去刺切片,现在过上蒸熟,同香菇丝儿,笋丝儿,火腿丝儿一同下到汤里,等汤滚开了,便将打发的鸡蛋往里面一浇,左右搅动之时右手便已将鱼羹拎出了锅。这鱼羹的色彩就变得绚丽起来,黑的是香菇,青的是春笋,红的是火腿,白的是鱼片,最鲜嫩的颜色是浇上的鸡蛋,只是借着锅中鱼汤的余温,停在了将熟未熟之际,吃到嘴里时,蛋花又香又嫩。(2)

    钟应忱一边吃着鲜嫩鱼羹,一边听池小秋讲着申大郎给她使绊子的事儿。

    “你说,这周大厨心眼生得也忒歪了!他若不想收我,当初明说了便是,作甚要立个约在这里?那约我又没做成,输的是我却也不是他,为甚又要跟我过不去?”

    池小秋只消想想去年跟范家命案牵扯在一起时,胆战心惊的那些日子,便气不打一处来。

    旁边薛一舌听了一会儿,只觉心里拧一拧,能拧出一缸的醋汁子,忍了忍,终是没忍住,便冷哼道;“你这拜师傅的眼光,倒是不怎么好。”

    他头一次知道,原来还有个姓周的,能让池小秋赶着拜师去,反瞧瞧他,倒是师傅使尽了巧劲儿。

    池小秋嘴甜,忙哄他道:“谁说我眼光不好,这可不是拜了神仙样的师傅来家,谁赶了来也换不去!”

    人年纪大了便是孩子心性,池小秋说起好话一箩筐加一麻袋,眼眨都不眨,这才哄得薛一舌脸色稍霁。

    钟应忱却在凝神细思,堂堂观翰楼的大厨,总盯着池小秋个小铺子,确实是奇怪,总该想法去打听打听,嘴上却安抚池小秋道:“你既当着那街上人说了那番话,算是将阴招化作了阳谋,他若再想难为你,总要掂量掂量人言可畏。”

    池小秋偷瞄一眼薛一舌,眼见他闭上了自己的门,便一拍桌子,悄声道:“甭管他难为还是不难为,这店我总是开定了!”

    不等几日,池小秋便迫不及待拉了钟应忱上云桥去,从桥下顺着河稍微一拐,便见杏花树下闭着门扉,一边临着河,另一边却靠着街角。

    钟应忱颇为意外:“这倒是个闹中取静的好去处!”

    门店一面临巷,半面临街,八步长,十步宽,不过能勉强挤下四五张桌子的模样,再多便显得逼仄许多,池小秋引着他从旁侧小门而入,走上两步,豁然开朗,却是一个小小花园子,一渠水从河中引入,在中心积成一潭,在假山石煎绕过,仍往屋外去了。院中散落种着四时花卉,眼下新春已至,正是万物勃发的季节,参差绿意中晃动着光影,连外面的喧嚣声也隔了去。

    围着那潭便有几座小巧茅亭,散布其中,到了夏日,若是垂下梅绿竹帘,外头也看不见里头,饮酒起兴都使得。

    “我往许多店里都走过,总有家主卖的,若要赚钱,四时菜色莫要有大动,等哪一样打出名声来,便不愁客源了。可我细细一算,师傅今日要教我这个,明日教我那个,若说寻个专长出来,着实没有。”

    池小秋凭栏往游廊顶上看,手挡着光,眼眯起来,去寻不知哪边叫得悦耳的黄莺儿。

    钟应忱不言语,只等着她继续说。

    池小秋终于找着了跳跃在枝头的那只鸟,不由欣悦起来,撑着栏杆,两脚踮起又落下,活泼泼总没个停歇处。

    “可我想想,咱们在云桥开食铺时候,本也没定下什么长久的菜色,若论节气总是要改上一改,凭他有什么新菜,便要推出尝一尝。”

    若要她去赚一辈子的钱,倒也无甚趣味,若上她做上一辈子持久不变的菜来,更不是她爱的。

    菜虽不能日日变,却也做了花牌在外头,每月常新,而她还有个别的想头,正应了她以后想要的走的路子。

    “你可还记得我应过你什么?”

    钟应忱转头看她,只听她说道:“后年你高中之时——”

    池小秋也转过头,对上他的眼睛,灿然一笑里颇有些豪气。

    “应你一场桂花宴!”

    第83章

    银鱼豆腐羹

    池小秋是顶着大雨快步跑回来的,

    不冷不暖的天让雨这么一浇,也冷得打颤。她几下上了桥,河边柳叶让雨滴打得簌簌作响,

    瓦檐上头滚落下来的已经不是雨珠子,

    早便连成一线雨帘,

    瀑布一般倾在河中,桥下津渡歇着几只叶子乌篷船,

    木门木窗都关得紧紧的,让突涨的河水冲得来回横动,

    看得人心惊胆战。

    三月里头哪里见过这样大的风雨!

    不知是不是哭得正起劲的老天爷听见了她心底抱怨,

    刚到了桥拱最高处,也不知踩着了哪一块滑人的石板,一错脚的功夫,

    池小秋就从桥上歪倒,

    骨碌碌滚了下来。

    头晕眼花。

    池小秋好一会儿功夫,在把自己从地上撑起来,

    慌忙去寻自己拎着的陶罐子,

    只见它翻倒在地上,里头的水汩汩流了大半,

    不禁心疼。

    银鱼离水难活,这么一罐子本就不易得,这下便是拿回去,也不新鲜了。

    她待要挣起来,

    左脚才一使劲,就知道麻烦了。

    也不知是折了骨头还是崴了脚踝,

    总之她这会,是再难靠着自己站起来,

    再一转头,伞早不知让吹到哪里去了。

    雨水浇得她睁不开眼睛,池小秋只能接连抹着脸,前看后看,寄望着能找着个过路的人。

    好歹帮帮忙,能把她扶到旁边檐子下头。

    又过了片刻,池小秋瞧着空无一人的街道,慢慢叹了口气。

    这般挨浇总不是个办法,池小秋忍着疼,一手撑上桥栏,刚一踩地上,便好似听见脚嘎巴一声,只得又坐了回去。

    果真是好日子过多了便娇气了,一点苦也受不得,池小秋皱眉瞧着一会功夫就肿了老高的脚腕,索性把瓦罐拢到自己身边,支着胳膊在这看雨景。

    瓦罐里头让雨叮叮咚咚溅出许多水花来,不一会儿就落满了罐子,里头的银鱼终于有了可以喘息深度,便纷纷动弹起来。

    池小秋虚虚茫茫等着看有无过路搭救一把的人,百无聊赖之际,低头看那些银鱼,个个细长莹白,越显得头上一对眼睛黑沉沉两点,托出一条来,竟似透明的一般,好似琉璃做成。

    池小秋将那条惊慌的银鱼放回去,对着他们念叨:“等回了家,你们是想要跟豆腐一处在油里耍,还是跟着鸡蛋放锅里蒸呢?”

    钟应忱拿了伞四处出门来寻她时,看见的便是这一幕。

    池小秋浑身上下让雨浇得透湿,止不住地打抖,靠在桥边坐在水里头,只能一个劲往桥根处缩,石桥栏正有个弧度,好歹能遮些风雨,头发尽都湿了,狼狈地贴在脸颊处,头半垂着。

    只这么一眼,他的心便好似让人狠狠一掐又一拧,又疼又悔。

    池小秋出门前,他该陪着出来的。

    雨水好似小了一些,池小秋惊喜抬头,竟见着钟应忱,不由稀奇:“你怎么找过来的?”

    她今儿去的鱼市可不是曲湖边的那个,钟应忱怎知道的?

    “脚扭着了?”钟应忱离得近了,一眼便看出她为何停在这里,他动作极快,一手给池小秋打上伞,另一手极快地抽了蓑衣系带,将外头油衣一脱,将她密密裹住。

    池小秋见他半边身子露在伞外,里面穿得比她还少,赶忙将伞往他面前推。

    “已经淋了一个,这再多淋湿一个,也不划算哪!”

    “先别动!”钟应忱压上她的手,将伞塞过去:“这伞你先打着。”

    池小秋见他松开两手,有些不好意思:“估计你得扶我一把,我走不动路…”

    她话还未说完,便见钟应忱蹲着身子,将她身上蓑衣系上又仔细掖好,一只手臂揽上她的肩,另一个手臂从膝弯处穿过,在池小秋还未能反应过来的时候,钟应忱便已经抱着她匆匆下了桥。

    池小秋有些呆愣。

    她,池小秋,长到这么大,头一次让人给抱了。

    让人放在怀里头不是那么舒服,上下颠簸来去,池小秋又开始头晕起来,她能听到钟应忱急促而有力的心跳声,就堂而皇之地响在她耳边,竟搅弄得人心乱起来。

    “那个…我能走……”

    钟应忱只是抬头疾步往前奔,只能听到他短短一句:“事急从权。”

    蓑衣盖着头脸,池小秋什么也看不见,可钟应忱确实将她护得很好,周身没有一点地方让雨水落到,正因为如此,外头的雨声反倒让人更加安宁,池小秋困倦之中,还记得给钟应忱打着伞,便模模糊糊把手里的伞往上挣了挣,安心睡了。

    这一觉睡得格外沉。

    等她再醒过来的时候,头昏昏沉沉,手里捏着梅子红绫面的被子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如今正睡在床上。

    外头鸟雀打架,唧唧喳喳十分热闹,今春刚在檐下落脚的燕子正衔泥垒新窝,太阳金灿灿的,哪里半点雨水连绵的景象。

    果真是场梦。

    池小秋略略松了口气,两手捂住脸,有些发烧,这做梦梦见什么不好,梦见钟应忱做什么。

    要说心疼什么,唯独心疼她梦里头她刚买回来的一罐子银鱼。

    她下意识开了床头的支摘窗,对面窗子空荡荡的,没见着人,倒有一股极鲜的香味,荡荡悠悠从门口而来,池小秋只一望影子,便知道那是钟应忱。

    他手里头端着一碗鸡蛋羹,搁上了芝麻香油,上面还洒着些晶莹银鱼。

    “醒了?”他把鸡蛋羹端过来递给她:“这是薛师傅特意上灶给你炖的,趁热吃倒好。”

    好似一个打闪,池小秋忙动了动左脚,一阵剧痛,她恍然大悟——哪里是梦,分明都是真的!

    钟应忱见她这一番动作,早猜出她心中所想,便索性都告诉了她:“已去过了医馆,你这脚好在只是扭了,骨头倒是无碍,好好在床上歇上几天,也便好了。淋了雨未免着凉,烧虽是退了,药还是得喝,不然小病酿成大病,哭也没法子。”

    池小秋眼见着他仍旧是不急不缓,与她往日所见并无两样,一时不知该做什么反应。

    钟应忱却站起来,微微笑着,与她一揖:“至于我,却要道个歉,总是唐突了。”

    池小秋手揪着被子,只能慌忙摆着手:“这有什么,换作是别人,也是一样的!”

    她这般说着,自己倒先想通了,这有什么扭捏的,钟应忱本来就是为了帮她,便点头疏朗一笑:“好兄弟,还要多谢你出门寻我。”

    外头薛师傅哼了一声:“我辛辛苦苦给你做饭,你只谢这小子一人不成?”

    他只在外头,由着钟应忱接了大海碗过来,池小秋一瞧,竟是银鱼豆腐羹。

    池小秋只要喝上一口,便能在头脑中重现出来,这菜到底是怎么做出来的。

    银鱼加盐腌上片刻,过水焯开,豆腐切小块入锅微煎,加水上木耳笋丁火腿丝同煮,入绿豆粉收汁,直到汤羹微稠撒上银鱼,临起锅时撒些菜,滴上两滴香油,不过须臾,便能做出眼前这一碗银鱼豆腐羹。

    池小秋看了看门外,见薛师傅不在,便倒出来半碗,悄悄跟钟应忱道:“本是想买了做给你吃的,这会全便宜了我,不如咱们一人一半,你可别跟师傅说!”

    钟应忱这会才知道,桥上之时,池小秋为何拎着这瓦罐不放,他微怔片刻,仍旧将银鱼豆腐羹给她倒回去:“这是薛师傅的心意,你这样反倒惹他生气。”

    池小秋想了想:“那我下回再给你做。”

    “好。”

    钟应忱盯着她将那一碗银鱼豆腐羹吃完,又吃了银鱼炖鸡蛋,听她感慨:“这鱼生得好看不说,连刺也没有,又鲜得紧,想是专是为了让人做菜才生出来的。”

    豆腐鸡蛋是十分软嫩,再衬上肉质极为细嫩鲜美的银鱼,只吃这一碗,便好似溶进天下鲜味,薛师傅又将火候控得极好,多一分便觉稍烂,少一分便觉稍生,正是这样软嫩适中的时候,才是能将银鱼豆腐都吃到最好风味的时候。

    钟应忱一笑:“有薛师傅照看,我也能放心些。”

    池小秋这才想起,他入了府试,要去本府去应试,比县里更远上一些,只怕走得要更急,便不欲给他添麻烦,只摆手道:“你走你的,我不过两天就能下地了。”

    钟应忱抬手给她拢了拢被子:“你等我回来。”

    池小秋点头:“那是自然!”

    钟应忱看她片刻,才要出门时,忽然又停下来,遥遥望着她。

    “小秋。”

    “嗯?”

    “方才你说的话不对。”

    池小秋手脚都缩在被子里,看起来可怜兮兮又带着迷茫:“什么话不对?”

    “若是别人,牛车马车叶子船,样样都能送人去医馆。”钟应忱看住她,带着认真的,理所应当的语气:“因为是你,我才定要跟去不可。”

    “你是不一样的。”

    第84章

    虎皮肘子

    临近初夏之时,

    头上火阳一天比一天骄矜炙烫,云桥街头便也同这勃发夏意,时刻涌动着人潮,

    今儿格外多,

    站在桥头远远一瞧,

    直从巷子里排到河沿上。

    有熟惯街上营生的一搭眼瞅,便知道是有铺子新开张了,

    果听得旁边有人问道:“这可是池家新开得那家食店?”

    他一下恍然,便也跟着问:“就是云桥上头的池家食铺?”

    “可不就是这里!”那人见着他大汗淋漓的模样,

    便问道:“你怎的来得这般晚?”

    晚?这人看了看顶头太阳,

    有些稀奇。

    还不到日中,怎么叫晚。

    “都这会子了,还不叫晚!”那人哂笑道:“我从鸡叫时候过来,

    就开始排着了!”

    “你老排了半日,

    还不是跟我一起吊在这最末尾?”这人哈哈笑:“难道个个要争先去排什么池家食铺,天不亮便过来,

    等着天亮这几个时辰,

    却都没人?”

    “哪个与你排到一处!”那人扬了扬自己手里的木牌:“我早已约得了。若都是要这会进店吃饭的,怕是要挤到一整街上去,

    都靠这牌子预先约了时间过来。”

    这人捉了花牌来看时,上头正儿八经刻着三百一十四,不由吃惊:“若等到进去吃的时候,还得排上多大会儿!”

    “不过再等个几天,

    有什么要紧,有这牌子,

    能吃三次对折,也是划算!”

    这人一时好奇,

    也进了那长队,一路排过来,只听得不停有人闲话,问自己左近人道:“你也是打南桥过来的?”

    “可不是!泰安食店的申店家可是挂的好牌子哩!”这两人说着,便都笑起来,明显其中又有一段故事,这人便好奇问他们:“原来池家还和泰安食店的申家有瓜葛?怪道这般热闹!”。

    那两人都哈哈大笑,跟他道:“何止瓜葛,如今只你不晓得,是一出好戏嘞!”

    因池小秋当街那一场大闹,从申大郎连着周大厨都搅弄进了这场是非当中,周大厨本是爱惜名声之人,后头听人问他“云桥上头小囡囡哪里惹他不快”,这才知道申大郎事情没办妥,倒给自个泼了一盆脏水,便气急败坏唤了申大郎过来,将他骂得狗血喷头。

    申大郎满心郁郁,刚从周大厨那头顶着晦气回来,便见一群人簇拥着几块牌子过来,见他时,都笑开了。

    “申店家,前日你要帮忙的池家姑娘,给你送牌子来了!”

    小齐哥如今做事越发伶俐,指使人将牌子立起来,上头斗大几个字“池家食铺”刺得申大郎脑子疼,再也没法讲究涵养,顿时气变了脸色。

    偏小齐哥看不见似的,还赶着问他:“不知申店家那几家门店在什么地方?咱们亲送了去,也省得占了贵店人手功夫!”

    围着的人便七嘴八舌给他们指了地儿:“这条街上过去,东边第二家,灯笼上挂着申字儿的那个!”

    “还有西街倒数第三家,独这一家是朱漆牌匾!”

    之前确实他自个说出的话,申大郎当着这么多双眼睛,连个不字都没法说,只能眼看着池家食铺的牌子抬着自己门前,小齐哥还当着众人面与他一揖:“还得多谢申店家,这般帮衬着我们东家,若有人问时,烦请说句,开张前头三天放牌子,三次对折,咱东家说到做到,大伙儿可莫要错过了。”

    说完又与周边人团团一礼:“若这牌子忘了挂出来时,还烦请诸位多提醒提醒了!”

    众人便笑着轰然应道:“自然要多提醒提醒!”

    前些日往各处租房子受了好一顿气的小齐哥心中大畅,回来跟池小秋学样哈哈笑道:“小秋妹子,你是没见那申大郎的脸色…真好痛快!”

    韩玉娘听得心惊胆战,劝池小秋道:“凡事也该留些余地,你这么大喇喇送过去,不是在打他们的脸?若是他们发起怒来,到时候撕破脸皮,好赖旁人家的店开得比咱们久,柳安镇里头扎下了根的,真要折腾起来又要怎么办?”

    池小秋却道:“这牌子也是他点了头才送的,咱们怕什么!是挡着他家不许卖饭,还是拦着他家不许送馍?明明是两边情愿,便要找茬,能找哪个?”

    韩玉娘见她说不听,便跺脚急道:“你小孩家不知道忍让,他们有钱有势的,要真是…”

    “没有要真是,是已经是!”池小秋站起来正色道:“先前咱们便没忍过?这事前头没揭破的时候,可没妨碍他们家使劲下绊子,这招就是化暗为明,让整个柳安镇都知道,他周大厨难为后辈,和咱们结了梁子,让他们收着点,别以为做些鬼鬼祟祟的勾当,便没人能瞧得出!”

    有的梁子,不是退让便能消解的,闹到人尽皆知,反倒更有利于她这一方。

    薛一舌拿了刚割的肘子回来,听她们娘俩说话,破天荒开了口:“这样也好。若以后再出些什么事,总好让人瞧瞧,他们一个个是怎么欺负小秋这么一个孤苦伶仃的女孩儿家的。”

    他这般不在意,却还有个因由,周大厨在这酒楼厨子行当里头是翘楚,却与官家联系不多,看钟应忱这阵势,多不过两三年,便能得个功名,到时候还不知谁更占些便宜。

    韩玉娘气结,她一向谨小慎微惯了,只能瞪眼看了一会儿这两个胆大的人,端了针线笸箩出去了。

    孤苦伶仃?

    池小秋这性子,就是让薛一舌和钟应忱给惯的!

    薛一舌不以为意,直接拿了一整盆的猪肘子,唤池小秋道:“走,咱们去做虎皮肘子!”

    肘子是池小秋从小做到大的一样菜,水晶肘子,琥珀肘子,她样样知道,还没开口,便让薛一舌堵了回去:“咱们今天做的,是北边的样式,你好生看了学!”

    生肘子洗净了皮白肉红,薛一舌也不煮也不焯,却点燃了一堆炭火,看那细幼火苗悠悠而起,薛一舌便将肘子皮朝下,一个个往炭火上放。

    池小秋疑惑:“这么大肘子,借着这么点火是烤不熟的。”

    薛一舌不言语,慢慢悠悠等着炭火升起的高温炙着肉皮,慢慢地肘子皮变了色,从粉白渐渐变深,池小秋看到后来,越来越急:“师傅,再烤下去就要糊了。”

    薛一舌看她一眼,又往旁边添了些炭火,肘子皮陡然间变黑,肉香弥漫开来。

    得!真糊了!

    池小秋忽见着薛一舌从容模样,一下子便醒悟过来,这必得是中间一道工序。

    果然,薛一舌将烤糊的肘子拎起来,另打了一盆温水过来,拿刀将糊了的肘子皮都尽数剔了去,横一刀竖一刀,把肘子面剔得高低不平,里头露出金黄油灿的颜色来。

    池小秋问:“这就是虎皮?”

    早先便炖好的高汤,就在灶上温着,薛一舌将肘子扣在大勺里头,高汤缓缓倒入,跟池小秋道:“灶不用太旺,微火就行。”

    这般将肘子煮到七分熟,薛师傅一揭开了盖了,将肘子墩起来时,就见皮色晶莹,金黄灿烂,盈着一层光,因是用高汤煮的,满室都氤氲着多重香气,引得人口水不停往外冒。

    池小秋眼见着薛一舌将那炖到半烂的肘子颤颤巍巍放到深口大盘中,刻上花刀,翠绿小葱整个打成结,同生姜片同其他调料一同放进去,再浇上些汤。

    池小秋注意着薛一舌力道大小,自个用手比了比,看那花刀到底能切到多深,这么一错眼的功夫,薛一舌便已经将肘子送进了笼屉。

    这般等上一个时辰,待闻着室内肉香愈来愈浓,薛一舌揭笼出盘,肘子皮原本让刀切磨得不平,又刻了花刀,便都起了褶皱,一道道纹理衬着光盈盈深黄琥珀色的皮,颤悠悠散在盘中,十分好看。

    薛一舌将肘子倒扣在碗里,深色鲜香的酱汁浇在上头,又缓缓流下,越发显得这只肘子诱人。

    池小秋待想用筷子来夹起来,却见肉皮仿若嫩豆腐一般,从她筷间滑了出去,一分为二,她愣了愣,便被薛一舌往手里塞了一个物事:“这菜讲究的便是软烂,里头的肥肉早便与瘦的化在一处了,用勺子舀着吃就使得。”

    池小秋抿了一口肘子皮,颇有些皮冻的弹牙香醇,再挖上一勺里头的肉,肥肉鲜醇无腻,瘦肉软嫩酥烂,是池小秋吃的咸口菜里头一绝。

    两只肘子便让他们三个给拆了个精光,糯实皮软嫩肉放在才蒸出来的香稻米饭里头,再舀上盘子里的汤汁均匀浇在米饭里头,筷子拌一拌,整碗米饭便都浸饱了肘子香味。池小秋怕薛一舌和韩玉娘吃得口渴,又将黄瓜萝卜木耳老豆腐都切作丝来,加些香醋芝麻油略拌一拌,就着肘子汤汁拌饭一并吃了,又清爽又解馋。

    一入了夏,葡萄叶眼见地茂密精神起来,巴掌般的叶片将烈日挡得结结实实,风从开着的窗子里头吹进来,又从半开的门户外跑出,穿堂风正好经过葡萄架下。

    正是一顿极惬意的午间饭食。

    第85章

    蟹粉狮子头

    不到片刻,

    一碗饭便见了底,韩玉娘停下筷子,有些尴尬。

    池小秋忙问:“二姨,

    锅里头还有,

    我再盛一碗给你。”

    “不要了不要了。”韩玉娘慌忙摆手。

    这便饱了?

    池小秋看了看韩玉娘手上的小碗,

    有些担忧:“二姨,你最近是不是积食了?”

    韩玉娘扭捏了一会儿,

    薛一舌瞅她一眼,自顾起身往厨下盛饭,

    韩玉娘才小声道:“前儿立夏称人,

    二姨胖得太多,可不能再吃了。”

    韩玉娘本来在吃食上面不怎么讲究,如今却让池小秋和薛一舌养的,

    舌头越来越刁,

    眼见着便丰腴起来。她刚思忖着要减些饭食,却不知怎的,

    每每等回过神来,

    手底下的饭总是又吃得精光,便有些不好意思。

    池小秋近日见韩玉娘吃饭总是扭扭捏捏,

    还自纳闷,却听着这个因由,不由噗嗤笑道:“二姨,你这哪叫胖,

    难道像原先一样,瘦得跟柴火一般才算作好看么?我看倒是现今的二姨更好些。”

    她这话并非安慰,

    韩玉娘原先在涂家时因着辛劳过度,涂家也没甚好饭食——便有时,

    也让涂老太藏起来,不与她吃,常年瘦得脱了形。池小秋方见她时,韩玉娘的眼都是眍的,显是没好日子过,等接着她回来,自然要好茶好饭养着。

    韩玉娘年纪轻时,也是街头坊里出了名的一枝花,这会让池小秋养得,颊边的轮廓逐渐圆润起来,少了风吹日晒,整个人都变得透白,袅袅婷婷走出来,添了许多风韵。

    池小秋捧着脸认真看韩玉娘,跟她道:“二姨,这样好看,真的!”

    近些天徐家三姑娘让她娘逼得更狠了,能带进去入了徐晏然口的吃食夹带越来越少,徐晏然比去年他们初初认识时还要清减,下巴尖得只剩了骨头,看着便忒可怜。

    池小秋只要一想着徐晏然如今的样子,便不由打了一个寒颤,忙又给韩玉娘夹了两筷子菜:“二姨多吃!若有人嫌弃你胖,咱们不嫁也罢!”

    韩玉娘哭笑不得:“二姨都多大了,还有什么想头,倒是你,一天大似一天了,这嫁来嫁去的话,怎么还总挂在嘴边?隔壁周家惠姐眼见着就说定亲了,你呢,还满地里往外头跑…”

    韩玉娘想着池小秋的新食铺,在心里头接连叹气,算上虚岁,该十六了,大姑娘一个,竟不知心急,只知道在灶前张罗,再一想想眼见着便能取□□名的钟应忱,心瞬间更沉了。

    那小子心思深得怕人,若以后真是做了举人进士老爷,就看着小秋不放,只消纳了做妾便罢,家里头谁能挡得住。

    韩玉娘心思转得十分快,再一看自家姨甥女,天天没心没肺跟薛一舌惦着讨教虎皮肘子,眼前仿若已经出现了她让大妇揉扁搓圆的凄惨境地,心里头一酸,险些要滴下泪来。

    她深吸一口气,心里头打定了主意。不行,小秋这女婿,甭管小秋自己上不上心,她这个当二姨的,都得赶紧寻摸了。

    池小秋不知道韩玉娘已然想尽了她一生,还落在她方才说起的事上来:“惠姐姐的亲事已经定了?”

    “说是已经看定了,是城里头的,听说也读书,家里头现开着十几家铺子,若嫁过去时,便是现成的奶奶夫人。”

    “那敢情好,”周惠姐是池小秋往柳安镇来后第一个朋友,她能得个好归宿,池小秋自然欢喜。

    她们两个正说着,门口忽影影绰绰站着一个人,往院子里探头,池小秋忙站起来迎:“周大娘,是来找二姨不是?”

    来人正是周惠姐的娘方氏,手里还拎着许多果礼,开言便笑:“我这次,却是来求小秋的。”

    她生性爽利,这么一让座的功夫,便已然将来意竹筒倒豆子般都倒了个干净,原来男方已往周家来讨了年帖,两边看着中意,周家便定了三天后办许亲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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