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直到她从坐着驴车晃晃荡荡过了小桥,眼瞅着驴车晃进了一条巷子又停下,才发觉,钟应忱这搬的地确实不远。

    这间院落更小,正房一明一暗两间,左右两厢都极小,池小秋跟着钟应忱进了正屋,左右看了看,却见正房侧间月亮门落地罩里头开着一个极大的窗户。

    难道里面还有院子不成?

    池小秋一时好奇,便走到那窗边往外望,眼前顿时豁然开朗。

    这屋子的后檐挑得极宽,如她房间一般都临着河,水挟着片片碎冰慢悠悠流过,不时有船荡过去,乌篷上头还顶着些残雪,景致清丽又熟悉。

    池小秋瞧了一会儿,终于恍然大悟,这窗子正对的那边,不就是她的屋子么!

    她站在这里看景致的功夫,钟应忱已经开了包袱,开始往架格上摆东西,上坐玉兔的桂花树形烛台,明窑豆青釉填彩莲池游鱼纹花口瓷瓶,文房四宝小摆件,山水图,样样都是池小秋原先给他摆的,现如今又让他原样拿了过来,连风干了的小小草泥垛儿都没少。

    池小秋一时怔怔然。

    钟应忱正看过来,笑道:“不知…小秋姑娘可愿再帮我收拾一回屋子?”

    韩玉娘终于送走了钟应忱,喜得半夜多吃了半碗饭,连夜里都睡得十分踏实,一早上起来神清气爽。

    池小秋望望钟应忱的屋子,心里头刚有些失落,往厨下来时,便从那大开的窗子前望见了对岸景光。

    对面也有那么一扇窗,里头框着个青衣公子,眉目清雅,濯然如玉。

    池小秋看过去的一刹,正撞上他抬起的目光,两人一齐笑了起来。

    韩玉娘见池小秋不过黯然了一会儿,便又如往常一般在厨房里头折腾起了她的锅碗瓢盆,不由也心中轻松。

    直到她欣欣然往厨房里头给池小秋送果子,往窗外头多看了那么一眼——

    怎么就这么巧!

    瞥见钟应忱的一刹那,仿佛九天降下雷霆,将韩玉娘劈得外焦里嫩。

    原来他道搬家,竟是这个搬法!

    第78章

    蟠龙菜

    二月里,

    桃花汛,柳安镇条条河溪眼见着丰盈起来。一棵野桃在堤岸边斜斜扎了根,头一次开得这么绚烂,

    整条枝干偏横在水上,

    恍若一团嫩红轻云笼在枝头,

    灼灼盛放,水下也映出红朦朦一片,

    恰给屋后桥头添了一抹娇艳春。光。

    临此好景好时光,薛一舌的脸色却黑如锅底,

    沉着脸耷拉着眉,

    把池小秋盯得怪不好意思的。

    池小秋手下忙着的是道蟠龙菜,只因钟应忱就快要下场县试了,每日读书读得辛苦,

    这菜又能养人意头又好,

    正好做出给他吃。

    池小秋现今刀工越发好了,整条草鱼大刺好除,

    小刺难剥,

    可一点难不倒池小秋。她将去了鱼骨鱼肚的两大块鱼片搁在案上,用刀一层层将鱼肉刮下来,

    里头的小刺便渐渐分离出来。

    她做这鱼十分仔细,比平时要慢上一半。

    薛一舌哼了一声:“白教你这么长时间,做个鱼茸都要花这许多功夫。”

    池小秋仔细将刮出的鱼碎又挑了一遍刺:“若是吃饭的时候还在看书,一时不注意卡了怎么办?”

    “你便切作鱼片,

    再捣碎不也是一样?”

    “鱼片虽然薄,可刺也没挑出来呀,

    吃在嘴里觉不出来,到咽下去时卡住了,

    那才是麻烦呢!”池小秋讶异看他一眼:“这不还是师傅你教的吗?”

    薛一舌在她背后翻了个白眼,便是卡住了才好,正好躺在床上养养嗓子,也不必天天坐在这窗前,看得人碍眼。

    自他收了池小秋这个得意弟子,越发把她看做了心尖尖。不独大厨难得,这样有天分、肯用心又这般努力的弟子,一辈子也难寻一个,偏让这绊脚石给扰了去!

    他也就无意中搭眼一瞧,才知晓为什么韩玉娘丧着脸出去了。

    这之后,钟应忱比原先住在这院子里头还便宜。

    池小秋在厨房时,他在窗子前头坐着,池小秋回房里时,他还在窗前坐着,读书便不能找个别地吗?

    池小秋将鱼肉斩做鱼茸,堆在碗里,雪白细嫩,接着又开始折腾猪肉。选大块精肉,剁成肉茸,用水泡上一会儿再沥干,加豆粉、盐、葱姜末搅匀,鸡子磕出蛋清,一并倒进去,再和鱼茸混在一处。

    池小秋点上火,掂起一个圆锅,锅里刷上一层油,打好的鸡蛋液往里头一倒,手握着锅柄就那么一转,一张金黄灿亮正圆的蛋皮就摊了出来。

    她把肉茸放在蛋皮上头,一点点卷起来,上锅蒸透,再起锅时切作一片片,整整齐齐在盘子里蜿蜒码作一条长龙,为了好看,池小秋可以雕出了一个龙头一条龙尾几只龙脚,往前后一放,上面缀上几片青菜。

    池小秋将整个碟子往案上一放,只见盘中一条金龙矫首昂视,腾飞在半空,凛凛有神,十分威风!

    薛一舌没想到她才刚学了几日,便能上手雕出这样好的龙来,又一想这菜如此精心所为是谁,脸上刚绽开的笑便如秋后之花迅速凋零,阴得比先前还厉害。

    池小秋抬头时,正看见薛一舌往窗外头看,一脸怒色。

    薛师傅最近一到厨下,脸色便不好,是为了什么呢?

    池小秋往外头一望,钟应忱卷着书靠着窗子正看得入神,她立即便懂了!

    定是钟应忱搬出去太久,薛师傅想他想得厉害。

    这般一悟,池小秋立刻安慰他:“今儿我做这菜,便是想让钟兄弟回来吃上一顿饭,师傅你一会儿便能见到他了!”

    薛一舌心中一堵,讥讽道:“你还让他过来作甚?天冷时间又紧,你便给他端到眼前不更好么!”

    池小秋正要端菜的手一顿,凝神一思,点头道:“还是师傅想的周到,一来一去不正误了读书时间,我这便给他送去!”

    薛一舌便瞧着池小秋无知无觉兴高采烈去拿竹提篮,又往里头放了个多格小盖碟,醋、酱油、椒盐、辣子、甜酱都放些,凭他喜欢什么口味,总能找着自己要的。

    什么绊脚石,这分明是座拦路的大山!

    薛一舌捂着胸口,险些气倒。

    这拦路大山哪里少了看书的时候,他一上午眼睛已往池小秋这里望上百八十回了!

    这菜清淡软嫩,自带鲜香,不独钟应忱这样不爱肉的能吃上一些,摆到云桥去,更是受欢迎。

    剁出来的鱼茸太多,池小秋便现挤了十几个雪白鱼丸出来,连着新出的时鲜菜,一起做了一大锅翡翠鱼丸汤,里头只微微洒了些细盐,就能让借着青菜的清爽,与鱼肉的鲜甜成就一份好汤。

    池小秋端了汤,一个个食客跟前送过去,恰有一个人问她:“主人家,不知你这鱼肉是怎生剁的,竟吃不出什么细刺。”

    这也不是什么不能与人言的秘辛,池小秋便笑道:“便是剁得再细,小刺总也挑不出来,这是拿刀一层层起的肉。”

    那人生得文气清秀,垂下眼,稍微一点头笑道:“这可真是用心。”

    这话明明没什么,却因着他意味深长的语气,让池小秋觉出两分不舒服,再一瞥见他嘴角带些嘲讽的笑,池小秋便知道了。

    他不信。

    池小秋也不在意,给他搁碗时正瞥着他的手,不由一怔。

    他手心里磨着茧子,位置与池小秋的大差不离,分明是常年掂锅握刀才留下的印记,池小秋不由多看了两眼。

    倒是瞧不出,他这文文弱弱的模样,竟也是个厨子。

    这人触着池小秋的目光,却蓦然一慌,忙将手攥起来,池小秋见他这般不自在,便丢了他去招呼别人去了。

    直到转了一圈回来,小齐哥一边将收的碗盘放回来,一边气道:“今个可算是见着雁过可要拔根翎毛的人,锅盖里头舔油吃的抠唆鬼!”

    又跟其他几个帮工道:“以后再见了这人菜也不送,汤也不送!凡客走了莫要等,立时就撤碗,别再让人钻了空子!”

    池小秋一问才知道,原来方才那食客觑着有送的免费小菜,若买上一份汤还能再送上一小盏,索性过来叫了一碗汤,偷偷摸摸自个拿了馒头过来。将旁人未吃完就搁下的饭食扯到自己边上,只作是自己买的,便大摇大摆往摊上盛了小菜来吃,这般吃上一顿混了个肚饱只费了一碗汤的钱,菜倒盛了好几样。

    池小秋又好气又好笑,竟没想到有人能这般动了脑筋占便宜。

    现下池小秋忙着学艺,这铺子里头多半是小齐哥在张罗,因而池小秋一站在桥边,重新又摆起铜锅煎起蛋皮时,便有许多人都围着过来,看她切菜做肉,切片如飞雪,很是好看,便一边瞧着,一边唧唧喳喳问她。

    “今儿又是做了什么新鲜玩意儿?”

    “小秋,你要找的铺子可有着落了?”

    “若是定了,可得告诉咱们,到时便多个地吃酒了!”

    “可不是,这桥上冬日里头发冻,春夏杨花柳絮乱飞,总不如进店里便宜!我可就等着小秋妹子的新店了!”

    池小秋口里一边答着,手上一边忙活,心里头却在思量自己近日看的几家店铺。

    她心中总是存了几分雄心壮志,每每遥遥望着曲湖边上三层酒楼,看年节之时门口结出的顶天高的花团锦簇的欢门,总想着有一天也能有这么一个食店,上头高悬的是池家的招牌,楼里赞叹的是池家的手艺。

    只是这样一个门店,着实太贵了些,池小秋只往那附近门口站了站,悄声打听了下价钱,便让吓回来了。

    一年总得几千两银子!

    这还是那主人家说的便宜价!

    池小秋只得往普通街旁的门店去寻,凡是亮亮堂堂的阔大房子,或是挤在巷子口河旁,地方偏僻,人较这云桥往来少些。或是位置虽好,地方却着实逼仄了一些。若是两者都合意,这价钱总要高得人肉疼。

    池小秋思索再三,扒拉出来自己的小金库,数了再三,共七八百两银子,算是手头全部现钱了。

    她看中的那家铺子一年租金四百五十两,她恳恳切切谈了好几次,才算是降了四百二十两。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池小秋辗转一夜,终于抱着刚捂热乎的银罐子,一路登了门,约好去跟店主人家签契。

    原是两家之前说定了的,池小秋只当顺风顺水,却不想她刚拱手拿出契来,这店主人却拖长声音道:“池姑娘这回来得却不巧,昨日刚有人来了我家里,也出了个价钱哩!”

    池小秋一问,大吃一惊。

    那家人将价钱开到了六百两!

    池小秋是打听过这附近门店租金的,这家店正在街角,虽是富贵繁荣处,可论市价,五百两也是顶天了,怎会出这么高的租子。

    接着,池小秋便吃了一连串的闭门羹。

    “我家已租出去了。”

    “不好意思,别家出了高价!”

    这般转上一圈下来,池小秋便是再蠢也该明白了。

    这是有人想给她下绊子!

    第79章

    扬州煎豆腐

    凡她去过的店,

    都有人隔日上门来,问了更高的价。

    池小秋打听了一下形容,高矮胖瘦各不同,

    却都生了一副挑唆人的好嘴脸。池小秋生生从一家店主人的嘴里,

    想到了他们的招数。

    “这门店要租上一年要多少银钱?”

    店主人刚报了数,

    上门来的两人便做出一副讶然至极的神情,拿着旁人能听见的声音“悄声”道:“这家怎的要的如此低?可不是有什么不妥当罢?咱们早起时方打听的那家要多少?”

    “小上一半,

    还要贵上百两哩!”

    店主人听见忙呸道:“谁家的铺子不妥当?我家是新刷出的粉墙,上下一新!你们不租便不租,

    莫要青口白牙混赖人!若让旁人听到,

    我家还怎生租出去?”

    来人冷笑道:“店家做生意也太不诚心,这样低的价钱,谁敢贸贸然下契?”

    两人如唱双簧一般,

    两抬三抬便将这街附近的铺子租金抬高了两三成,

    便有算算价格疑心的,也没有现放着钱不赚的道理,

    只道最近市价有变,

    便将租子都往高了调,等着那问价的人往里跳。

    池小秋住了脚,

    冷笑一声。

    她开这铺子,也不是非哪家不可,也不是非哪时不可,便再等上几日又何妨。

    这铺子少租上一天,

    少的却不是她的钱。云桥的铺子自去年范家命案之后倒不敢有人歪缠,一向太平,

    非有这回变动,那里能激得出后头与她作对的人。

    池小秋拿着刀,

    将昨天在外头冻了一夜的豆腐拿进来,这两天倒春寒,池小秋恰抓着这个时候,冻的豆腐比暖日里头更加好吃。

    只要听着响彻整个院子的“笃”“笃”两声,薛一舌便知道池小秋心里存着气。

    她横刀竖刀剁上两回,豆腐便切成了方方正正的小块,先浸在水里略略滚开,将豆腐生味给去了,再把灶上吊了一夜的鸡汤汁、火腿汁倒进去,抽了几根柴,转作小火,便看着汤汁慢慢泛起咕嘟咕嘟的泡,将冻豆腐浸在里头,耐心细致地煨着。

    池小秋便拿手捧着脸,心里头琢磨跟自家有过节的人。

    凡在生意场上,以利为先,掰掰手指算一算,池小秋这才觉出自己树敌不少。自池家食铺落在云桥,这左近的吃食生意便让池小秋分走了五分。食客的肚子总有饱时,既让池家的云糕点心、面食锅饼占了去,别家自然少了生意。

    日久天长,也就是能借着池小秋家沾光的那几家十分欢喜,譬如桥下卖各色玩意的杂项铺子,总能引着吃饱喝足的哥儿姐儿,买上几个通草花蝈蝈笼子百索摆戏傀儡样的小物件,再或是卖着果盒注子蒸笼碗碟的,因靠着云桥自家常有生意,这些都是些相依相傍一同获利的买卖。至于别家倒一起来争抢客源的,早不知背地里头是嘀咕还是恼怒。

    若再往外头数过去,更是多了。去年四月叶行一事,□□的萝卜带起了大片的泥,中间不知道哪一个漏下来想要与她过不去,都是件容易事,再往近了说,观翰楼里可还在扯着一场官司。

    但能同时雇得起这好几拨人,还放出好大口气的,大约也不是个小门小户人家,池小秋心里头默默圈定了两三个方向。

    既然别人以她为饵,那不妨让她钓出岸上的人来,两下里对看一看,倒是甚人是鬼,鬼是何人。

    “再不起锅,里头的汤便要熬干了。”

    薛一舌慢悠悠提醒她,池小秋一回过神来,这才看见锅中冻豆腐已经煨得差不多了,忙拿了布抓着这两耳锅子,将里头的火腿鸡肉都捞出来,只剩下香蕈和笋片。

    豆腐冻了些时候又在汤里煨了许久,便慢慢蓬松起来,筷起夹起来时,上头许多小孔,松软而又弹性,咬下一口来,鲜汤便同带了些嚼劲的冻豆腐一同进了嘴里,汤汁鲜美,豆腐清淡,两者相合,说不尽的美味。

    薛一舌接了池小秋盛来的豆腐汤,品了一口,少见地点头称赞:“这汤熬得不错,炒豆腐宜嫩,煨豆腐宜老(1),这豆腐算是煨得浸味了。”

    又问池小秋:“可有剩余的豆腐?”

    池小秋应道:“有今个新买的,还没冻上。”

    “那正好,咱们便吃个有滋味的。”

    新点的豆腐雪白,若不是上头还有一层老皮子,连拿起来都费劲。薛一舌将整块捧了出来,平平将外面豆腐皮给去了,剩下里头的更加细嫩,嫩得如同一汪半凝结的乳酪,光在盘中搁着,便颤颤巍巍,让人担心下一刻就会散了去。

    薛一舌手轻重有时,转眼便将一块豆腐切成薄厚均匀地方块,等上面的水干了,入油进锅,右手按着锅边一转,便将锅底的猪油热了一圈。十几块豆腐滑进锅中,匀称排布在锅心,腻白的皮子慢慢被煎成了金黄色。(2)

    直到周边微焦,薛一舌便将锅猛得一掂,里头的豆腐齐齐翻了个身,换了一面又煎起来,眼见着两面都差不多了,再撒上细盐,一把葱花,调上些辣酱,便能直接盛上桌来。

    满室都是豆腐的焦香味,再看盘中,煎得金澄澄的豆腐之上铺着翠绿葱花,红艳艳的辣酱散布之上,只瞧着便口舌生津。

    池小秋迫不及待夹起来一块,刚咬下便被烫了舌头,即便如此,也挡不住她牙齿往下一咬,豆腐片外面咬起来咯吱咯吱,滋味最是丰富,霸道的辣先是灼热了满口,里头的咸香才慢慢透了出来,小葱清香里头还有些辛辣,再尝到豆腐里面时依旧软嫩无比,是最纯粹的豆腐香,恰好中和了外头的味道。

    池小秋万没想到,只是普普通通的煎豆腐,将能将外焦里嫩呈现得这般恰到好处。

    薛一舌闲闲道:“这也不算什么,原先扬州城里有一家厨子,煎豆腐做的最好,出盘时候两面焦黄干脆,能将豆腐做出蛼螯的香味,可这盘中除了豆腐与盐竟寻不到其他东西,旁人再三求了他家想要秘法,偏他不给,后来便气道:‘这也没什么难的,我也有个法子做它!’”

    池小秋见他听住,忙追问道:“他做成了没有?”

    薛一舌见她不再是方才恹恹的神情,自个心情便也好了许多,又拾起来闲话讲给她听“再过上几日,那人果真请了这家厨子上门来尝菜,趾高气扬道:‘我这煎豆腐比你家还要鲜,还要软嫩’,厨子一尝,笑得不行,软嫩太过,便是腻口,鲜美太过,便是无味。却原来他家用的不是豆腐,是仿着那宫中的样子,那鸡雀脑子来做的。”(3)

    池小秋不由咋舌,她看看方才搁豆腐的盘子,惊道:“这得杀上多少只鸡,多少只雀儿来做它!”

    “这鸡雀与豆腐比起来,自然前者价贵,且这样一道菜要几十几百只禽鸟的脑子才做的出,若饭食味道只论珍奇贵重,为何这人做出的煎雀脑,反不如那厨子拿真正素豆腐做出来的可吃?”

    池小秋一点便透:“师傅先前你教过我配菜,荤素相配,清浓相配,不管什么食材再好,只要用过了度,都是不成的。”

    她说着这里,忽然想起之前的执念,心中一动。

    她反复念着的便是要立池家招牌,一心想着以后能开上食店,开上酒楼,且能将池家酒楼开到大江南北,却忘了一件事,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池小秋回想起三四岁时,旁的小姑娘招呼她去跳百索,五彩络子在脚下腾挪翻飞,好看极了,可她偏不想去,就挨在爹爹厨灶前,专心看火与油,清酱与调料是怎生将那些菜变作一道道佳肴。

    先前钟应忱便问过她:“以后你想立的,是池家的酒楼,还是池家的招牌?”

    池小秋疑惑问道:“这不是一样的么?”

    钟应忱却道:“你若想开酒楼,一天内进客千百,难道只凭你一人做来?那时你要忙的,便不该是进厨做饭而是楼里经营。若你想立的是池家的招牌,便是如现在一般精磨厨艺,若能开宗立派,千百年后也有人晓得,这柳安镇里曾出个名厨叫池小秋!”

    他这话说的池小秋激情澎湃,只是她贪心,只道两边都想要,这回却终于细细想了一番。

    她想要的,不是酒楼,甚而不是池家的招牌,是这诸般食材调料之间深藏着的秘密,是她于这五味调和之中寻着的惊喜,是她幼年之时最朴实的一个愿望——做好这一道菜,下一道菜,下下道菜。

    池小秋长长舒了一口气,竟觉得周身都从所未有的轻松。

    她弯了弯眼睛。

    既然如此,那些贵得吓死人的门店,便让旁人租了去罢!她便打起精神,揪着这背后打主意的人,到时候,还有一场好戏哩!

    池小秋磨了磨牙,微微冷笑起来。

    第80章

    黄雀在后

    能知道她每日家往哪里去,

    从哪里来,必定是在这附近常蹲着的。

    池小秋想明白了前程,也定了主意,

    越发不慌不忙。天天做完饭食出了门,

    往东家溜达,

    西家逛逛,从云桥一路问店铺问到了南桥,

    凡外头贴了铺子租让的便都上门去问,连那生意兴隆不打断挪窝的,

    她也上门去。

    如此过了几天,

    原本还缩手缩脚跟在她后头的人,也懒得再费心掩藏行迹,只有走到僻静处,

    才似模似样往旁边躲一躲,

    余下来的时候,只捡着人多处往里头一扎也就罢了。

    这么一挑一跟,

    就跟到了中桥一家食店,

    那两人眼见着池小秋进了店里头,便站在路边闲得磕牙。

    “这都多少天了,

    这小娘皮去的地儿画个圈子,都能圈出来半个柳安!倒连累得咱们哥俩天天跟着跑!”

    其中一人敲着自己酸痛的腿,往地上呸了一口。

    “这家店是整一片生意最好的店,也没听过风声说要租出来,

    她心是有多高,才能想着让别家将生意转给她!”

    “她果真是往里头租门店?咱们莫不是让她耍了吧!听说这可不是个好哄的货!”另一人盯着门口,

    数着时候,见池小秋迟迟不出,

    心中有些不安。

    “耍咱们?哥哥,你莫不是吃多了酒罢!就她这…”那人往自个头上指了指:“凡问过的门店回头便涨了租子,换作别人早疑心了,这小娘皮愣是没看见咱们!”

    初时不是没想过,做的这般明显哪里还能不让她看出端倪,结果这池小秋竟真是个傻的!

    最近的一次,他们远远缀在后面跟着时,偏池小秋走了偏僻巷子,往后一回头时,正见着他们两个。

    两人刚惊出一身冷汗来,却见池小秋认认真真往他们处打量一番,又往旁边看了一看,竟又回过头走了,脚步轻快,丝毫没觉察出不对。

    都蠢到这个份上,还有什么好遮藏了,从此他就大大方方跟着池小秋,只作街上闲逛的人,比先前省了好些精神。

    这两人比比划划说的热闹,浑然不知两个黄雀,一个在后头,将他们的话听个正着,一个在那食店二楼处,一边往嘴里头填着云片糕、荷花饼、元宝糕,一边居高临下瞧着他们的动静。

    吃饱喝足,池小秋出了门,步子放得极慢,这阵子她将柳安南边各家食铺几乎逛了个遍,尝了许多家的手艺,排上一排大约能写上一本书来。

    诸如南华桥边上杜大嫂香辣灌肺最好,中桥寒家弄里头的方家的橙沙团子、乳糖浇最是香甜,曲湖边上苏锦记合欢饼鸡豆糕最是难得,池小秋思忖着,各家都有各家的好处,偏她样样似是都拿得出手,样样却也没好到极致。

    她一边想着,一边又转了一条街,忽然间放快了脚步。

    后头两人原本时不时瞄着前头两眼便成,就这么一错眼的功夫,池小秋就已经隐没在人群中。

    他二人登时慌乱起来,左右瞧瞧,也没别的岔道,也不知是进了哪家店,还是又去哪个摊子上瞧热闹了,忙赶紧了脚步追了上去,打着圈圈四处去寻。

    年轻姑娘都喜欢什么花呀柳呀,他们往卖花铺子上觑一觑,没有。

    再或是嘴馋,往哪个饭铺粥铺糕点铺里面寻吃的了,他们看着这四周的招子,有人喝着“千层馒头”,有人喊着“甜滋滋藕粉百合粉”,还是没有。

    正急得不成时,忽有人站在他们旁边问道:“你们是在寻人?”

    那人一边点头,一边垫着脚去看旁边卖狸花猫并小鱼吃食的铺子,旁边正蹲着一个姑娘,摸一只毛茸茸芝麻色黑条纹的狸猫,正跟池小秋一般大年纪。

    “是个姑娘?十四五岁?穿着翠蓝绣兰草的衣裳,打散了头发的那个?”

    摸着狸花猫的姑娘正好转头,那人正失望着,只是没头没脑乱应着,直到这话在他脑子里头过上两三遍,忽然一个激灵,张口便问:“你怎的知道——”

    这一转身,他便哑了声。

    “你要找的,可是我么?”池小秋抱着胳膊,正站在街边,歪头俏生生冲他笑。

    正在他张口结舌还没反应过来之时,池小秋突然沉了脸色,一步上来直接扭了他胳膊,大声喊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害我?!”

    她这一声喊高亢而响亮,直接惊了周围的人都过来,那原往后头来寻人的另一位正拨了人要过来瞧,恰让池小秋伸出指头便点了出来。

    “还有你!”

    “前几天出去时,便是你们两个一直跟着我!”

    “怪不得我去看铺子,店家都与我说有人逼着他们,若将门店租与我,便让他们过不得安生日子,原是你们干的!”

    池小秋说到此处,忽然作恍然大悟状:“去年那宗人命案子,是不是你们扣的罪名!”

    他们还没反应过来,便让口舌伶俐的池小秋泼了一身的罪状,巡检正在此处,见街上有了骚乱,忙过来喝道:“在这里聚着作甚?”

    池小秋一把扯着过来的巡检,将今年去年的事都连在了一起,都往这两人身上扯。先让逮住的那人本就横遭一击,十分心虚,让池小秋这么一闹,脑子顿时成了浆糊,恰听着那巡检黑脸问道:“是你诬了她毒害了人姓名?!”

    这几项事情,自是诬人谋害更重,他自然先问这个,结果那人听着后头,只分辨明白“人命”“毒杀”,吓得抖如筛糠,忙嚷嚷道:“是我东家让我来看着姑娘往哪里租铺子,并没毒害过人!”

    巡检冷声问道:“谁是你东家?”

    他这时脑中才清楚了些,方悟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刚支吾:“并…并没东家…”旁边忽有人叫道:“这不是咱们街东头安泰食店的伙计吗?他东家就是那食店主人,申大郎!”

    巡检再转过来,问这女孩:“你又叫甚?”

    她便亮堂堂答道:“池小秋!”

    他这般一说,旁边人立刻明白了,都相互打听。

    “可是云桥那边的池家铺子东家?”

    “做玉灌肺的那个?”

    “玉灌肺、酥琼叶都是他家出的!”

    “去年夏天,听说连北桥的徐家都请了去呢,就为吃她家一道新菜,叫什么莲蓬包鱼。”

    左右两边人人一说,便都道:“原来是云桥的池姑娘!怪不得!”

    申大郎正在食店里头算账算得天昏地暗,忽有弓兵进到店里来,直接拘了他往这边来。

    他见着耷拉着头脸眼睛乱瞄的伙计时候,心便咯噔一下,已有人笑问他:“申店家,你这食店开得这般红火,还让伙计跟着人家这小姑娘莫要开铺子,这是什么道理?”

    同行相轻,这背地里头下绊子的事儿也不少见,只是申大郎比池小秋大上许多,不管池家食铺的名声蹿得多快,总还是让人吃个新鲜。一个前辈不去牟足了劲往更好菜色上头挣一挣,却过来为难一个小囡囡,实在是太小气。

    最可笑的是,绊子不太高明,还留了许多尾巴,让池小秋直接捅到了众人跟前,一时都站住了看他笑话。

    申大郎心里一沉,方想恨恨瞪那伙计一眼,一见所有人眼睛都盯着他,便连多一点动作也不敢有,只能含笑,忙解释道:“这可不是误会,竟还惊动了巡检老爷。”

    他轻飘飘看了那伙计一眼,嗔怪道:“我原不是跟你说,悄悄的,若是见着池家姑娘有要帮忙的,便私下里头帮上一帮也就罢了,弄出这么大动静不说,忙没帮上,倒让你给池姑娘添了许多麻烦!”

    若这伙计机灵,便该立刻附和,偏他早让吓得不轻,申大郎一瞪,他立刻颤着声附和道:“是给…给池姑娘添麻烦!”

    周围人哄得都笑了。

    申大郎一时恼怒,压不住怒气,使劲剜他一眼,又堆出笑来跟巡检悄声道:“这可真是误会,我那师傅大老爷也晓得,原是去年跟池姑娘立了约,若是上进便能入门收作徒弟的,算来便也是我师妹。如今不过是瞧着她想开铺子,帮上一把,又怕她年轻脸上臊,这不…”

    又跟池小秋打躬作揖:“这事确实我想差,原是想帮着妹子一把…今儿既是都说出来了,我这里却看了一家上好的门店,已说好了价钱,妹子若是不嫌弃,不如拿去…”

    他看好的门店,池小秋可还不敢租,可这利息,倒是能另想个办法。

    她便一笑:“谢申店家好意,门店就不必了,我已和人租下了,就在云桥边上十二街第四家,三月二十八开张,上头池家食铺,斗大的字儿断难认错。”

    申大郎见她笑得这般灿烂,心里便觉出不妙,接着便听她道:“申店家若真想帮个忙,我却不好不识人心的。听闻申掌柜自个便开了好几家店,另还有许多相熟的,也做这食店,回头我便送几张牌子过来,只需帮我在各家店里打打名声,便是帮我大忙了!”

    申大郎僵着脸:“好说…好说…”

    池小秋喜笑颜开,对着周围团团一揖,堵死了申大郎最后一条路:“申掌柜贵人自然忙,若是回头我送了牌子过来,申掌柜忘了在门口搁上,还烦各位提醒一下。到时候新店开张,凡咱们这边来的,折上加折!”

    一时间,申大郎一边勉力笑着,一边听着周围人起哄,心里苦如黄连,痛如刀割。

    第81章

    薄如蝉翼

    临走前,

    池小秋朝着申大郎深深一礼:“当日与周老前辈立的约,原是我年轻才信口胡说,眼见着这约立了快一年,

    我池小秋没能耐,

    顶多能在其中四桥得些名声,

    要说随意拉了人来,能说吃过我池家的菜,

    更是不成,这约自然也成不得,

    以后周前辈不用多多请人照顾我这摊子,

    不如多分些心给自己正经徒弟上头。”

    池小秋在“照顾”上头狠狠顿了顿,旁人便立刻知晓了她的话中之意,又都笑了。

    申大郎出了一身冷汗,

    这会才发觉,

    自己做了件蠢事!

    若是方才他不曾将师哥师妹等话说出口,便是他与池小秋的误会,

    现下牵扯了周大厨,

    传扬出去便又是另一桩公案了。

    他连这公案的名儿都能想得出来,什么心怀嫉恨大厨多多构陷,

    聪慧灵巧小囡渡劫波,什么前辈空难后辈过,有心却让无心破,其中戏码能让人编出许多种花来,

    毁人名声却是溜熟。

    他边想着,眼前便是一黑,

    等再能觉出周身熙攘街景,池小秋早不见了踪影。

    柳安镇虽是大镇,

    却仍在柳江府安华县治下。钟应忱要去参加县试,便得从西栅坐了船到河间渡,上岸再坐车半日便到。因往来不便,高家早早便让人在县里整治了房舍,离考试不过两日时,一起让人送了高溪午和钟应忱两个往县里去。

    一连四天考试,高溪午白天在考场上绞尽脑汁写着题目,回来点灯熬蜡临时抱佛脚再胡乱看上几道题,实在是困乏不堪。

    钟应忱就着屋里棋桌上的盘,现成自个给自个下棋,高溪午见他这般平心静气的模样,有些哀怨:“你难道不必再复习一遍吗?”

    也好让他看着心里放松些啊!

    钟应忱见他眼底青黑,下一刻就要合上眼的模样,便淡淡道:“明日不过一赋一诗,题目不难,倦了便早些睡。”

    高溪午使劲甩了甩头,不顾自己头发炸毛的样子,咬牙发狠道:“不成!我定能把谭先生压的这些题目背完!”

    他原先只当请来的谭先生是个摆设,毕竟要说县试,都是治县官出题,题目县县不同,谭先生就是在北地是个灵验的菩萨,换个道场换了供奉只怕也不灵了。

    结果从第一场时,高溪午眼瞅着题目出来,便张大了嘴巴。

    这谭先生,分明是个真佛啊!

    这些试题,他个个都压中了!

    真佛都已经将得道经卷现给了出来,他高大爷难道连背书的苦也受不得吗?

    这才有了每日困的打跌却依旧顽强与书战斗的高溪午。

    “哎,昨儿那篇文,你答的是师傅给出的哪个示例?咱们俩也莫要撞了!”高溪午忽想起与他一起听谭先生课的还有钟应忱,不禁担忧起来。

    若是因着卷有雷同让人查出来,可不是考的中考不中的事,考场作弊,可是大罪!

    钟应忱瞥他一眼:“我自己答的。”

    谭先生为教高溪午着实也费了一番功夫,这样紧的时间,连程房墨稿也没法让他背,便将题目按着惯例都押出来,凡是要背的直接背将出来,最难的便是诗词文赋,只能每道题提点出思路来,让他们现写了文,再反复润色修改,写成现成文稿。

    到时候便是稍变一变题目,只需按着思路,将原本文稿中的话改上一改,比现场做出来的自然好上十倍。

    钟应忱垂下眼,这样的东西,拿来中试足矣,可到院试科试之时,想挂上高名,却是万万不能。

    “居中取巧之道到底不长久,若是基础功夫做扎实了,怎么考都是不怕的。”钟应忱拈起一片百果糕,跟他说也是跟自己说。

    他手里头的那片百果糕,里头有雪白香甜糯米粉,紫沉沉葡萄干,脆生生花生碎,甜酥酥黄杏仁,香馥馥胡桃仁,油润润葵花子儿,甜糯糯糖栗子,还放着不应季的酸甜可口橙子丁儿,只看着这上头花团锦簇颜色各异的果子碎,就知道池小秋花了多大功夫。

    高溪午肚子不由咕噜噜一通乱叫,他伸了手含糊道:“兄弟,给我拿一块儿。”

    钟应忱看他一眼,伸出手,将那碟子百果糕搁得离他又远了一些:“你那不也有。”

    高溪午看了一眼自己的糕点盘,满是嫌弃。

    什么鲤跃龙门糕,蟾宫折桂饼,空摆了个好名儿,却没占个好味道,当吃食竟也当成了绣花枕头!

    池小秋何曾没给他备上些来着?结果光是高家太太准备的吃食就足足放了一整个马车,等他都到了安华县上,才知道金环只塞了他娘备的东西,竟将池小秋送来的给落在家里头了!

    这些吃食空占着量,一看一尝原还能过的去,可再一瞧钟应忱的,立刻被比到了泥地里。

    钟应忱没有随从,自己随身背了一个包袱,有一半是池小秋塞进去的吃食。譬如薄饼,是拿罐子装起来的,小小一只,只是如橘柑一般大小,高溪午便笑话:“小秋妹子也太小气了些,怕你吃胖了不成,这才能吃上几回,还不够来回拎这罐子的功夫!”

    结果第一日,钟应忱从里头拿了几张出来。刚从东街上来刚买回来的烤鸭子,里头那层油脂早被烤化了,浸到了鸭皮之内,越发让外头鸭皮红艳艳的,焦酥油香,肥而不腻,里头的肉细嫩清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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