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不知怎么竟停下一会,

    叹口气蹲下身去跟麟哥道:“掉了也没甚,我带你去找小秋姐姐,

    再给你两块便是了。”

    麟哥儿认得他,抬头一看,虽有些怕,到底是让糕给引住了,

    便让钟应忱牵了小手,一路跟他往家里来。

    还未进家门,

    钟应忱便已经闻到了米香。

    薛一舌选这做糕的糯米比选媳妇还挑,色泽不莹润的,

    不要,长的不好看的,不要,略有些发脆缺损的,不要。池小秋还未正蒸上米,便已花了眼,花了两三天功夫才挑出了这两大盆长圆粉白的糯米来,洗蒸的时候,简直是粒粒珍惜,绝不肯露在篦子上一颗。

    池小秋把糯米送到石磨上面,碾子过了一遍又一遍,最后留下的便是糯米粉。

    蒸米粉需看火候,这点池小秋比薛一舌精通,灶膛的火将她的脸映得红润,池小秋便专心致志看着火,时不时撤上几根再加上几根柴火,等到下锅的时候,里头的糯米饭早已煮得软烂。

    池小秋用勺子刮了刮里头的糯米粉,清甜米香散了整个厨下院子,她这时候才觉得,那两天眼花功夫没白费,不然怎么蒸得出这么糯滑清香的糯米粉来。

    干净的案板上撒上一层白糖,猪板油切成丁也一齐搁在上头,池小秋把蒸好的糯米粉团倒在上面,根据不同口味加上别的馅料,使劲揉搓按压糯米粉团,最后压进做好的方形木头模子里,一个年糕便做好了。

    麟哥儿拽着钟应忱的衣襟挨近来时,池小秋正忙着将模子里的年糕揭出来,见了他们不由大奇:“麟哥儿,方才周阿婆还过来寻你,你怎么不回家去哪?”

    麟哥儿看着案上五彩缤纷又印着各种花色的年糕,早馋得不行,便跟池小秋告状:“娘只给了麟哥儿两块…”说完摊了摊手,又拽了自己的兜,十分可怜:“全都掉了!”

    池小秋心知是麟哥娘怕他吃多了甜的,再让虫多蛀出两颗牙来,不由笑道:“薄荷枣蓉玫瑰木樨,你想吃什么味的,我再给你拿。”

    麟哥儿眼睛顿时亮了,伸出小胖手指便让一顿点,却让池小秋轻轻挡了回去:“你方才可只少了两块,那就只能拿走两块啦。”

    麟哥儿只能可怜巴巴掂着两块猪油玫瑰年糕,一边啃时,一边盯着案上剩下那些。

    高家也送了年货过来,整整两三筐脆嫩鲜绿的青菜,这时节比肉还要金贵上几倍。往日都是柱子领着旁人来,这回却是一个积年的老人家领着柱子。

    钟应忱一眼就认出了,这是高家的大管家,便拱手为礼。

    高管家见旁人帮着池小秋放东西,便请钟应忱去旁边:“钟相公可能去屋中借一步说话?”

    “我家大爷近日着实进益许多,如今也知道用功了,”高管家将银匣子打开,推给钟应忱:“近半年来,我家大爷课业着实劳钟相公费心,且前日的事,也是钟相公出的主意,这才挽回些颜面,老爷太太着实感激,让我送五百两银子过来,特特来道谢。”

    钟应忱看了一眼那匣子,又推回去:“常道切磋学问,常与高兄一处,彼此皆有进益,非独高兄得益,朋友之交贵自然,若收了这钱,实是多余,这半年每回家中所得菜蔬,便已尽够了。”

    高管家还待要说,钟应忱却跟他道:“可莫要让我没脸去见高兄。”

    世上最难欠的是人情,他与高溪午相交既已费了许多时间,不管是有意无意,若用五百两银子来换了,那才是蠢笨无脑。

    高管家怔忡之际,露出些赞叹之色,便收了银匣子,郑重道:“既是如此,也不勉强公子,这边却有件事,要来问问公子意见。”

    他这称谓一变,便将钟应忱往上抬了一抬。

    “来年老爷请了一位先生在家教导我家大爷,因想着钟公子也未定学舍,便想请了公子一起来咱们府里,与大爷一同上学。”

    钟应忱尚在沉吟,便听他道:“这先生公子也该晓得,便是青阳谭之英谭先生。”

    钟应忱一时意外。

    谭之英不以才学而以教习闻名,他最擅令学生专研科考,将考试题目吃透,专门练习,教出来的学生未必能有多少才名,却多能取中黄榜。这先生也晓得自己本事,只教年轻学子,最多能教他中举,再往前去却不能了。

    他曾道:“科考便如行当谋生,练多熟矣,中试足矣。”便因着这话,名声在士人中颇为复杂,一面有人唾他是禄蠹,读书只为求取功名,竟将知事明理抛却一边,另一面却有人将这话奉作金科玉律,道他只不过是将旁人肚里算盘大方说来,倒十分坦荡。

    一壁是唾弃,一壁是拥趸,只是不管他名声如何,只要教出的学生名字能真正上榜,便有许多人家争相将儿孙送去。

    高老爷竟能请得动他!

    只是不知换了一个地儿,他这名声还能不能同之前一样响亮。

    他们两人在里头只说了两句话,外间院子里头忽得热闹起来。

    钟应忱送高管家出去时,便见一个年轻姑娘站在门前,与池小秋说话。

    那姑娘望过来时,钟应忱忙侧过身一避,那姑娘正是隔壁周家大姑娘周惠姐,已到了说亲的年纪,他不好厮见。

    韩玉娘忙拉着惠姐同池小秋一起往厨下来,麟哥儿依旧在吭吭哧哧啃着自己手里头的糕,已过了这么久,他连一块都没吃完。

    “你这小鬼头,全家找你快将前后翻过一遍来了,你倒在这里玩。”

    惠姐轻往麟哥儿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对着池小秋笑道:“小秋妹子,这次要多谢你了!你送来的那糕,我们全家爱的不行,原说吃不完时便让都吊在篮子里头挂上,别让麟哥儿摸了去,谁知刚往正屋里头一摆,便吃了干净!”

    她将自己拎来的竹篮揭开:“这是我们家才打得谢灶团,阿婆嘱咐我给你送一份来。”

    前几个月里头见时,惠姐还梳着丫髻,素着头脸,一副爽利模样,现已仔细打扮起来,两缕头发打做辫子垂到胸前,一侧梳了个精巧的鬟,上头还插着一个米珠结成的同心珠花,眉似远山,盈盈两目,顾盼间现出少女娇柔。

    池小秋接了谢灶团,一面赞她:“姐姐越发好看了,一段日子不见,可是大变样,越来越会打扮了!”

    惠姐的脸登时羞得通红,竟不好意思去瞧池小秋,抱起麟哥儿便匆忙走了,连池小秋新收出要给她带去的年糕也没拿。

    “你提这个,哪个姑娘不害羞?”韩玉娘瞧着池小秋呆愣愣的样子,摇头好气又好笑:“惠姐已到了说亲的年纪,自然要好生打扮了,若是瞧中了人,转年便要下定出嫁了。”

    池小秋将年糕切作一片片,把鸡蛋磕在碗里头打碎,听了不由咋舌:“惠姐姐才多大,这便要嫁了。”

    韩玉娘瞅着池小秋这般没心没肺的样子,心里头直叹气,终于忍不住问出来:“你便没想过自己以后的着落?”

    “我么?”池小秋停下筷子,细细想了一会儿。

    门外钟应忱停住了脚步。

    “我早便想好了,过年来租上个铺子,等我把手艺学了,便往大江南北都开上食店,让池家招牌挂到各处!”

    韩玉娘头更疼了:“你想得却好,只是可想过没有,你那以后的夫婿,可能准你跑南跑北!”

    池小秋往年糕上挂鸡蛋的手终于一停,又想了一回,混不在意:“若是不许,打上一顿就好了。”

    “这有什么难的!”

    韩玉娘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

    第75章

    除夕夜

    冬至一到,

    往后历书便翻得飞快。

    眼瞧着蒸过了猪油年糕,吃完了谢灶团,煮过了香喷喷的腊八粥,

    年便近在眼前。

    隔壁周家拿着提盘篮来送年盘,

    一打开来,

    上面一层竟是两条青鱼,忒是贵重,

    韩玉娘推了两回,周大娘却笑道:“还要谢忱哥儿给咱们家写了一副好对子,

    两条鱼算什么!”

    要不说家里有个读书人,

    就是能有些风光。

    池小秋上街去买年货时,往卖对子的摊前转了一圈,竟没有能看中的,

    回去跟钟应忱抱怨:“写的字连你一半都及不上,

    倒好意思要这么多钱!”

    她不过随口说了一句,转过头来便见钟应忱已裁好了红纸,

    蘸着掺了金粉的墨写出了一副对子,

    热闹又好看,连意头都比别人家新鲜。

    方贴了出去,

    隔壁便有人家来问哪里得的,池小秋一指钟应忱,狠命夸了他一顿。

    周大娘瞥了钟应忱一眼,悄悄拉了池小秋道:“可能让忱哥儿也给我们写一张?”

    池小秋一时作难。

    钟应忱可从不接这样的活。

    她刚要想法子推了,

    坐在亭子里头装着看书,实则正支棱着耳朵听她两人动静的钟应忱忙站起来:“大娘想要个什么样的?”

    池小秋眼睁睁看着,

    往常冷淡自矜的钟应忱,这会同周大娘商量了半日对子,

    且样样问得仔细,不由大跌眼镜。

    钟应忱近日变得太多,前几日将外头大哭的麟哥儿牵回了家,今天热热切切帮着周大娘写对子,放在之前,他可最不耐烦理这些闲事儿。

    真是怪哉!

    可不管如何,钟应忱这两番举动,倒让周家同他们关系走得更亲近了。

    韩玉娘没能推掉,便欢天喜地接下来,供在灶前,自个又捣了两下头,念道:“年年有余,年年有余。”

    因要接灶,前几天买的竹灯挂这会便已备好了,韩玉娘把锡纸折成纸锭子,中间还加了彩牌方段,上下串成五彩一绺,缠在灯挂上。

    她刚做好,转头便瞅着池小秋把其中一个就要往灶神龛边上悬,她忙急得站起身,连声念叨:“哪有挑灯挂捡着一个挑的,得成双成对才能顺顺利利的,你这孩子!”

    池小秋甚是无辜,只是将灯挂拿下来:“这灯盏子…”

    “呸呸呸!小孩子不懂事,各位神仙老爷可莫要怪,要怪就怪我玉娘…”韩玉娘紧紧张张在灶神龛前叨叨半天,才跟池小秋道:“平时便罢了,过年哪能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池小秋想了半天,才知道,原来不吉利的是灯盏的盏字。

    “哪里有这么多忌讳,说话也不畅快。”

    从这以后,诸事韩玉娘都不让她沾手,唯恐她不晓事,说出些什么,难在串门的神仙面前描补,便赶了她出去。

    池小秋悄悄跟钟应忱嘀咕,却听他道:“韩二姨却是为你好,有讲究的人家,忌讳才多。”

    钟应忱见她好奇,便细细道:“譬如火不吉利,凡家中人说话不许带火,若当真起火便叫走水了。凡家中父母祖辈名讳,读书写字时都不许照念。我娘名字里有个容字,若我写字碰到时便要减去一笔…”

    韩玉娘见池小秋又去寻钟应忱,便忙出来唤她:“周家方送来的青鱼你看要养在哪里?可别冻死了。”

    池小秋一听忙去寻盆,钟应忱却往厨房看了一眼。

    本是生在水里头的,冬天腊月里外面结冰都不怕,何曾会冻死。

    韩玉娘分明是不想小秋过来同他挨着。

    池小秋没注意这么多,她见别的插不上手,便又去折腾小齐哥刚打好送来的铜锅子。

    她想了许久大年夜该怎么吃,想来想去,只觉得这样时候合该都坐在一处围着守夜才暖和。若是这边吃着,那边做着,总是不好,再或者这边做着,那边等着,等人来齐全了,菜早该凉了。

    吃暖锅多好!菜蔬肉都一起备齐了,往锅子里头一齐下了,边涮边吃,热闹又亲香。

    池小秋收拾着高家抬过的箩筐,只觉高太太每一样菜像是知道她要打算要做什么菜,送到了她的心坎上。

    她拣了冬笋、萝卜、冬菜、白菜、菜台、茭白、莴苣各式各样的菜蔬,都干净了,切了根,水灵灵摆在小竹篮子里。

    青鱼肉嫩且多,多是大刺,池小秋对着它看上一会儿,从不同地方下了两刀,便整整齐齐将鱼骨剖了出来,剩下两大片鱼肉就在池小秋的利刃之下,化作薄如玉冰纸一片片,用手摊平,盘子上头烧出的满池娇莲鱼纹就俏生生印出来。

    韩玉娘在外头挑上一挂炮竹,天虽半昏暗着,可各家灯火都大喇喇亮着,街上专有官衙的人点上明灯,巡更的加雇了人,连白日里头都有人四处敲锣叫“警防火烛小心”,只因年节里头费灯费油,且又玩炮竹,火星子燎着哪家干草,便是一家子一巷子的事情。

    韩玉娘又去看看屋檐下头接水的大缸,见里头仍旧满着,才稍稍放下心来,外边一声赶着一声叫“火”,实在是听得她难受,只能捂了耳朵全作没听见。

    小秋已经将肴馔菜蔬都准备停当,厨房大条案上摆得满满实实,却还有两三盘平日少见的肉,其中一盘肉色嫩红,筋络雪白,一片片柔柔排在盘中,另外一盘还带着鲜艳血色,韩玉娘问:“这看着像是野狍子。”

    “这两盘是羊肉,这两盘是牛肉。”

    柳安镇多山多水,鱼虾河鲜,山中野味都不难得,唯独这两样少见,逢着年节,价格更是贵上了天。

    钟应忱看着韩玉娘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禁暗笑。

    她却不知,小秋凡是赚足了钱,眼里的东西便没有贵是不贵,只有能吃或不能吃,抑或是怎么吃的分别。

    冷馔照旧要在灶王爷佛龛前供上一遍,小秋刚要帮忙端盘子竹篮,却让韩玉娘拦了,她悄声道:“年下规矩,这敬给灶王爷的菜不能让咱们端,总得爷们端过去才尊敬。”

    池小秋听了这话,一拧眉毛,显见地生气了:“若说不尊敬,里头的青菜是我亲手洗的,那肉是我亲手切的,灶王爷若嫌弃,自个动手便是了,我自家的菜自家吃。”

    她在家里长大,可从没见女人不能端菜敬神的道理!

    韩玉娘生恐池小秋得罪了神仙,正要顿脚劝她,钟应忱从后头过来,笑意淡淡,从韩玉娘手里接了盘子:“一家有一家的规矩,这样的事合该我们小的来做,哪里能劳烦长辈。”

    不管平日里钟应忱是何脸色,韩玉娘对他总存着几分畏惧,只能眼睁睁瞧着他带着池小秋,两人欢欢喜喜将菜都摆上,自个在边上郁郁坐着。

    她原来在涂家时,虽说处处受挤兑,可要靠她的时候也多,她便也觉得自己有用些,现在跟着池小秋,衣食无忧,大把的时间却不知该往哪里洒。

    烧红了的木炭晃着火苗,将铜锅子里头的水舔舐得咕嘟咕嘟作响,池小秋切的肉薄,只往水里一过,便已经熟了,因此得以边下边捞,麻油、小葱花、椒盐、辣酱摆了许多,想吃什么便自家去取。面前暖锅蒸腾着热气,关上门来时,屋里温暖如春,除夕夜过得暖洋洋。

    池小秋拿了个骰子来晃,几种花样便按点分派,或是猜拳或是行令,轮到钟应忱时,其他三人齐齐沉默,生恐他要人对个文做个诗。

    谁知钟应忱看了骰子一笑:“便与大家说个故事。”

    他手往包子处一指:“且说有盘包子趁着过节时在一处说话,偏又来个米团,其中一个便道,若论材料,咱们也算是亲戚,彼此也该认上一认,识得彼此的名字,谁若认不得了却该受罚。新来的思忖着这一盘子不都是个包子,有什么难处,便道:‘你们都叫做什么?’,只听包子道——”

    钟应忱便拿筷子挨个指着道:“我是个掐着荸荠丁掺着鸡蛋碎虾仁韭菜包子,这位掺着猪板油还剁着肥膘肉丁油菜心豆腐块包子,这个是浸了蜂蜜加了糖桂花掺了红豆沙压着玫瑰酱芝麻碎果仁馅儿红糖包子…”

    他便如念诗一般,名字说的越来越长,听得在座都绷不住笑了,直到听到后头。

    “等那包子说完了,便问米团,你叫什么?”

    “只听那米团微微一笑,不慌不忙道:‘我这名儿也不一般,却是个掺着祁阳红晚米凤台碧粳米济州安城黄粱米松山桃谷平江米函谷奉县竹清米河西中田红白花米…’包子听得慌了,忙打断他道,你就是个普通稻米捏出的实心团子,哪里有这么多样来?”

    “米团道:只许你们有馅儿,便不许我有祖宗了吗?”

    第76章

    有意无意

    子时到,

    新年至。

    快到时间时,池小秋便扯了人早早在门外候着,只等着时间一到,

    便亲用竹竿挑着一挂炮竹,

    钟应忱拿着火引子点着捻子,

    便站到一旁去。

    近处听来,炮竹声如同滚雷响,

    池小秋一只手捂了左边捂不上右边,震得她头疼。

    钟应忱方想要上手去帮她,

    只是瞧着池小秋虽嫌吵却还欢天喜地的样子,

    又退了回来。

    韩玉娘暗地里松口气。

    最近她实在是如惊弓之鸟,生怕两人半大年纪还这般混着,若让别人瞧了去,

    钟应忱撑死落得个风流名声,

    池小秋可是个姑娘家,跳进柳江也洗不清白。

    钟应忱眼睛只落在池小秋身上。

    灯挂是明,

    她乌黑眸子也是明。

    星火是亮,

    她欢快笑靥也是亮。

    韩玉娘看看左右洞开的大门,正要往前去,

    把他俩个隔得远一些,却忽听钟应忱淡淡道:“韩二姨不必再去找房子了。”

    韩玉娘一惊,有些瑟缩。

    钟应忱仍旧望着池小秋,话却是说与她听的。

    “我知晓韩二姨所虑为何,

    明年小秋便十五了,我与她非亲非故,

    总这般住着总是惹人口舌,我已找好了去处,

    年后便搬。”

    韩玉娘口半张着,要说的话便顿在那里,半晌才问出来:“你…小秋…你…”

    钟应忱打断她:“我心悦她。”

    韩玉娘脚步一晃,惊在那里。

    钟应忱站在那里,有些贪婪地看着灯影中他最喜爱的姑娘,不肯挪开一刻眼光,声音却听不出什么波动。

    “二姨不必忧心,小秋若不点头,我绝不强求。”

    韩玉娘的心沉了又松,钟应忱这话她可不怎么信。

    这年轻人少说也有上百个心眼,这会心在小秋身上,自然处处顺她心顺她意,哪一日不喜欢了呢?

    韩玉娘只要想想他对付涂家的手段,便打了一个冷战,恨不得将池小秋放在袖子里头带走,离着钟应忱远远的。

    她宁愿池小秋过得简简单单,也不想她轰轰烈烈之后再尝尽人心诡谲。

    好就好在,钟应忱马上便要走了,到时候,她有的是时候好好给池小秋选个好夫婿。

    她偷瞟了钟应忱一眼,暗自欣喜。

    他便主意再多,他一搬走,手又能伸到哪里去

    池小秋点完了那两挂炮竹,便跑回来抱着韩玉娘胳膊:“二姨,你可还要放?”

    韩玉娘这会心情甚好,便笑盈盈道:“都这把年纪了,还去玩这些小孩玩意儿?炮竹也放了,锅子也吃了,不如趁早睡觉罢。”

    “不是还要守夜么?”池小秋恋恋不舍,好容易有这样光明正大玩的时候,便是再熬两个通宵她也愿意。

    “还有好十几天能玩,哪里在这一天呢?点灯熬油似的,熬得全是心血,不如先去睡觉,明早起来,可有好东西要给你呢!”

    韩玉娘每日早起早睡,时辰雷打不动,还想拉着池小秋一起,定要看着她屋子灭了灯才自个回屋睡下。

    池小秋在床上翻来覆去,外头偶尔嘣得一声炮竹响,和小孩们嬉笑声传来,比白日里头还清楚,直引得池小秋想出门去看热闹。

    嗒嗒嗒。

    朝向院子的那一扇窗子忽得被敲响,池小秋一个激灵,忙翻身坐起,凝神听了一会儿,静寂之后又是几声不慌不忙的嗒嗒嗒。

    池小秋披衣而起,悄悄开了个门缝。

    钟应忱便站在阶下,在一片如银似水的月光中,抬起头笑看她。

    他没说话,只是往门外边指了指。

    池小秋大喜,忙穿了棉衣,蹑手蹑脚随着钟应忱溜出了门,直到出了巷子,才大松了口气:“若是吵了二姨起来,我便又让她摁床上了。”

    钟应忱只是笑,拿了搭在臂弯的暖兜,转过身来:“这个戴上,别吹了风。”

    钟应忱比她高上一些,帮她戴暖兜的时候需得稍稍俯身,两人便挨得格外近,近到池小秋抬眼时,能看得清他深若潭水的眼睛,微微上翘微笑的唇角,和帮她系上系带之时格外专注的神情。

    当初那在榴花蜀葵之前停驻的人影,与现今给她系着暖兜的人重又重叠。

    同样奇怪的感觉,好似世间往来之人千万,他眼中唯有一人。

    每当这时,池小秋便能觉出自己的心跳,有力,急促,又慌乱。

    “路上结了霜,走慢些。”钟应忱将垂下的穗子捋顺,后退一步,站得远一些,池小秋这会才透出口气来,方才那点异样渐渐消弭,她终于能将注意力重新放在街两边。

    除夕不似上元,这会多在家中守岁,除了打更的人,连铺子都少有开着的,只有一两户人家还敞着门,大人便看着小孩在门口摔爆竹拍手掌。

    池小秋不过是看个新鲜,没走上一会儿便没什么精神了,可又不想回去。

    钟应忱便拍着栏杆:“咱们坐上一会儿,说会话。”

    池小秋半倚在桥栏上,便听他道:“过了十五,我便要搬去别处了。”

    池小秋蹭得跳起来——

    “搬?”

    “搬什么?”

    “这房子一半是你的,你为什么要搬?”

    “搬去哪里?”

    钟应忱瞧着池小秋这般慌乱模样,忍不住笑起来。

    他直起身来,看着池小秋的眼睛。

    “小秋,我们认识两年了。我们都长大了。”

    池小秋抬头望他,懵懂不解,听着他道。

    “你可还记得,我并非你兄长。”

    池小秋一惊。

    她生来占了个大力气,便是爹娘去世后再多流离,她也不曾吃过大亏,可四顾无亲时,心中便如开了扇漏风的窗户,刮得人心凉。直到不知何时,钟应忱站到了这里。

    他们第一次和人打架,钟应忱明明打不过,还执意要冲在她前头,虎着脸道:“有我在呢!”

    他们初初来到柳安镇,寻不到二姨时,钟应忱道:“我还在。”

    她陷在牢狱中望着星斗惶惶之际,钟应忱托人带进来口信:“你信我。”

    池小秋生来不缺朋友,可钟应忱还是不一样的,有一种本能的笃定,让她相信无论何时何地,只要回头,钟应忱都会站在她身边,让她一切任性的闯荡都有了底气。

    可钟应忱这句话,却将她习以为常的生活一下子打破。

    她头一次这么清晰知道,这年年岁岁的流过,不止意味着一种关系的亲近,也是一种状态的破裂,钟应忱,会站在属于他的路上,迎接他的人生。

    她沉默半晌,不知该说什么。

    钟应忱瞧着她茫然失措的神情,心里的一块慢慢坚实起来。

    他赌得不错,至少小秋心中,于他有意。

    如同剪破了豆沙心芝麻馅儿的浮元子,里头包裹的满满的甜就一点点漏进心里。

    生怕扰了她去识得自己纷杂未明的心思,钟应忱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他自己都未曾觉察的温存。

    “如今的地儿,你们便好好住着。虽离云桥不近,但出门便聚着各家牙行,光是这前后两街巡检司便设了两个桥铺,有人日夜值守,当日我选了这个地方,为的便是稳妥,便是有乱也乱不到这里来。整条巷子中都是饮食本分人家,离这院子最近的周方两家,都与你处得甚好,若有个事情,足够相守相望。”

    池小秋低头,不知为什么鼻子有些发酸,只能应一声:“嗯。”

    钟应忱一时想笑,又怕她恼,只得继续与她道:“韩二姨是你至亲,无论什么主意必定是为你好的,可这世上,旁人以为的好未必是你要的,你心中须有自家主意。且二姨一向忙惯了,每日里闲着自己便要胡思乱想,我那边寻了两家丝线铺子,看过二姨手艺,说是甚好。二姨若是无事,绣了物件便可送去寄卖,或是做个教授绣娘的师傅也好。”

    “铺子上,小齐哥虽然可信,你也要心中有数,若是两边都说不明白,存了误会,不但脸面,连情谊也没了,家里铺子的那几个厨娘帮工亦是如此,恩要施,却不可太过。威可不立,可界线却要提早说清楚…”

    钟应忱一边说一边想可有什么落下的事儿,直到肚里过了许多遍,确无遗漏,他才呼出口气,见池小秋仍旧低着头,才觉出气氛好似凝重了些。

    钟应忱便拿了红绳串出的银锞子出来,拿过池小秋的手来,给她系上。

    “过年都有压岁钱,虽是实在到底不好看,这可是我专给你打的,你莫要给花了。”

    池小秋摸摸那串银锞子,春日桃花,夏日石榴,秋日木芙蓉,冬日蜡梅,一年四季四色花样小巧精致,倒真是专门打出来的,又见他叮嘱这般仔细,心中更慌了,眼里泪珠不自觉滚下来,扯着钟应忱袖子凄凄切切:“你…莫不是要走了吧!”

    “想什么呢!”钟应忱手抬起又放下,只是笑看她:“我不过是搬个屋子,且离这里…”

    甚近。

    他心中默默笑道。

    你已入彀中,我岂会远离。

    第77章

    八宝肉

    旁人都还在递飞帖拜年的时候,

    池小秋就被薛一舌扯回了厨房里头。

    案板上各色酱料、酒酿、麻油、醋、生姜、桂叶等调料从头摆到尾。

    “这些东西你可认得?”

    池小秋纳罕看了薛师傅一眼,她从小在厨房耍着长大,天天眼里头见的就是这些食材调料,

    怎么能不认得?

    薛一舌听她挨个点过去:“酱、秋油、醋…”

    一样都不错。

    薛一舌便点头问道:“这酱是何时造的?秋油是第几批晒的?醋是哪里出的?”

    池小秋一时傻眼,

    若是这上头有封子,

    她还能说出个一二三四来,这会她要如何看?

    薛一舌便拿过酱舀出一些来给她尝:“这是去年伏天造的酱,

    拿麦粉加了盐晒了整个伏天才晒出来的,一年里头也只有这时候才能出这么香的酱来。”

    “这是晒了整个三伏天,

    直晒到深秋时候的那一批秋油,

    味道最厚。”

    “人人都道宁荫的醋最好,只看它色浓味香,酸中带甜便以为是好醋了,

    只是这不酸的如何能不酸?便是再香也算不得好醋了,

    若要用醋,恰是丰县的最好。”(1)

    池小秋品了品,

    仔细感受着其中细微的差别,

    听薛一舌跟她道:“这些东西本就是调五味之和,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需你一双舌头尝上一尝,便能知晓材料时候出处之别,更要用心。”

    池小秋刚要应是,便听外头门开了,

    熟悉的脚步声响起。

    钟应忱从高家回来了!

    池小秋心顿时飞了出去,明明在屋子里频频点着头,

    眼却不由自主往门外溜。

    薛一舌暗地里气闷,怎么能怪他看钟应忱不顺眼,

    又翻过来一想,横竖再过几日这小子便是要搬出去的,又乐了。

    不过再等上几日,他忍得过,忍得过!

    “先讲到这儿,去歇一会儿罢。”

    池小秋巴不得一声,竟连推辞都没有,便几步出了门,钟应忱果然站在院子里头等她。

    “怎么样?那个谭先生可应了?”

    钟应忱一怔,没想到她还念着此事,不由笑了:“虽有些费劲,倒也平顺。”

    他知晓高老爷为何要他上门,按说钟应忱只是过来附学,陪读罢了,可耐不住高老爷对自个儿子着实不放心,专请了他过来,想着两人但凡一个看得过去,这先生也就勉强收了。

    谭先生本来再三再四听着高老爷说,让他多“担待担待”,都已做好了准备见见这一“蠢物”,谁想到高家哥儿在他面前十分老实,连着答出好些题目,让他好生讶异。

    出来时,高老爷见谭先生神色奇异,心里一咯噔,正要拱手继续请他担待,却见谭先生一摆手:“令郎是个可堪造就之才,高老爷不必过谦。”

    高溪午在里头听着,心中刚浮起得意,便听见高老爷愈发忐忑的声音:“先…先生,那左边的才是犬子,先生莫要问错了。”

    高溪午泄了气,沮丧道:“兄弟你备的那些题目却好,也没能让我爹信我。”

    钟应忱知晓高老爷心里对高溪午成见已久,只是旁人父子间事,他没法掺和,只能拍拍高溪午的肩,安慰道:“二月便是县试,到时候若是你取中了,你爹难免要刮目相看。”

    池小秋心中石头落了地:“那便好,我还以为这先生要多难缠,能让你这般紧张。”

    钟应忱今日去前,着实收拾了一番,还特意找了她问身上穿的系的可有什么不妥,她一问才知道,原来他要上高家去拜新先生。

    想想云桥上赶着他想要收学生的吴老头,池小秋便一直紧绷着神经,能让钟应忱这般在意的,一定是个难求的先生。

    钟应忱却笑。

    傻姑娘,这一大清早,总要找个由头,才好上前与你说话哪!

    池小秋这会已然又高兴起来:“那你以后便能去高家上学了?”

    钟应忱本来没什么波动的心便也随着她这一句变得雀跃,他方点头,池小秋便拍手笑道:“那我要给你做个新菜,好歹是件喜事儿,总该贺一贺!”

    池小秋把刚从肉铺买回来的一大块肉怕在砧板上,一刀下去,便正好斩出了一斤肉下来,精肉肥肉正好对半,放进锅里煮上一会儿,便拿出来切作片。

    锅烧热,下肉片,秋油陈酒在锅里头逐渐滚开,眼见着已将肉片煨得半熟,这才加上其他材料。

    山林间采来的香蕈本来已经晒成了干,在水中泡上片刻又舒展开来,恍惚是旧岁时醇厚香嫩的模样。胡桃在门板上一夹,嘎嘣一声外头的壳裂开了缝,露出里头香甜的胡桃仁儿,冬笋把外头的皮削去,刀切过里头的笋肉时,能听到清脆一声,青绿笋片就现在刀尖之下。

    到最后时,池小秋郑重地拿出自己跑了好几条街才选出来的一根好火腿,捡着最好的上方切出来二两肉,这处的肉不咸不淡,肉质最细,连着挑出来的小淡菜,一齐都放进慢慢煨着的肉中去。

    池小秋便蹲在一边掌着火候,手里头端着晒干的花海蜇,等着一会儿再放进去。

    薛一舌本来冷眼看她动作,不知何时出去了,再回来时,手里拿了些嫩绿树芽,递给她道:“再加上二两鹰爪。”

    池小秋看时,原来是嫩芽茶。

    薛一舌哼道:“那钟小子不是不爱吃带荤腥的?加些鹰爪,味便清些。”

    池小秋这几天不愿照他的路子走,总是做这个肉那个肉的,不就是看那小子快走了,变着法让他尝鲜吗?

    池小秋有些不好意思,却还是接了过来。钟应忱看着好养活,其实特别挑嘴,到如今,除了她做出来的肉,再没见过钟应忱主动往别家买肉菜,她便想趁着剩下这几日,好好给让他过过瘾。

    饶是她再舍不得,离着钟应忱离家的日子也越来越近。

    直到这天,一辆驴车停在了巷子口,雇来的帮工在门口唤道:“钟相公,咱们几时开始搬嘞?”

    韩玉娘欢天喜地给他开门,脸上的笑怎么都压不下去:“辛苦小哥了,咱们这儿已收拾的差不多了!”

    她原还怕钟应忱往这巷子里头寻一家来住着,这整个巷弄不过三四人宽,窄窄长长几十步路,到时候走上两步便来了,往门前一杵,抬头不见低头见,搬与不搬又有什么两样!

    可她先是细细打探了左右邻家,既没有要搬的,也没有要租的,这会再见了驴车,便大大松了口气。

    池小秋怎么也挤不出笑脸,她闷闷站在门前,瞧着钟应忱收拾干净的屋子,心头一阵难过。

    铺盖已经收起,露出光秃秃的床板,她好容易摆上的物件都不见了,只剩橱柜空在那里,甚而连放书的痕迹也不见。

    钟应忱还笑对她道:“这屋子空出来也可惜,便让薛师傅住进来也使得。”

    池小秋忽觉他这笑十分碍眼,不知怎么有些生气,哼了一声,也不答他,只拎起包袱便走。

    韩玉娘满心欢喜,竟忘了问钟应忱要搬到何处。

    池小秋只顾着帮忙搬东西,竟也忘了问钟应忱要搬到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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