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池小秋心服口服:“你竟能连二姨何时改了主意都知道。”

    钟应忱没应声。

    这些事中,便有算错的,他也做了别的准备,能推着事情往前走,可唯一没算的,就是韩玉娘的心思。

    前头涂老太在云桥那场闹剧,是他给韩玉娘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机会,只为了将涂家人烂到根底的品性,直接扒开来给她看。

    韩玉娘心中有愧,便有波折,也不会见涂大郎过来难为,还要死活跟了回去。只要不破了这场局,她心中作何想头,钟应忱半点不在乎。

    百般筹谋中,他在乎的唯有池小秋。

    他既盼着池小秋看破这一切,又怕她看不破,以至于在她明了一切之后,连投过去的那一瞥,都要鼓足了勇气,生怕看到了熟惯的厌恶。

    池小秋性子通透,最厌烦别人拐弯抹角,若真的知晓了,会不会觉得他心思可怕?

    可他担忧的种种,未能成真,池小秋赞这一句时,透出纯然的欢喜,让他心里悬悬然的心轰然落下。

    “忱哥儿,你当真厉害!”

    这名字钟应忱着实听了别扭,他本来比池小秋大上一些,这样一叫,竟像是小辈。

    钟应忱头一次提出抗议:“你可能换个明儿来唤我?”

    池小秋绞尽脑汁:“小忱?忱官儿?小钟?忱忱?”

    说到最末一个,她自己便打了一个寒颤,这也让人忒不好说出口了些。

    她说出一个名字,钟应忱脸色便黑上一层,到后头,池小秋也讪讪住了嘴。

    就在她以为钟应忱又要摔袖走人的时候,却见钟应忱静默了片刻,忽然道:“疏和就好。”

    什么?

    池小秋从没听过这个名字,便跟着念了一遍。

    在这个名字从她口中软软吐出的一刻,钟应忱心中陡然掀起轩然大波。

    他猛地上前一步,目光灼烫,又像是忽然醒过身来,慌乱地连退两步,声音轻不可闻:“是我唐突。”

    池小秋只觉钟应忱奇怪地厉害,但见他十分抱歉的模样,便大度挥挥手:“没事没事,没吓得我。”

    她连刀都挥过,这点变故怕什么!

    钟应忱轻轻道:“这是我小名,我娘起的。”

    疏,易也,平,和也,可以想见,当初刚出生时,母亲是有多么想让他安安稳稳过完一生。

    这名字离他太久了,久得他几乎要在柳安镇的烟水柳波里忘却,另一个真正的名字。

    周恂然。

    池小秋大概想不到,她唤出的许多称呼里,唯独一声“兄弟”,叫的才是真真正正的他。

    而他其他所有,籍贯姓名,通通是假。

    只因那个叫周恂然的少年,早就湮灭在深不见底的河水里,同母亲安眠在一处。

    那一晚后,世间只有钟应忱。

    可疏和这个名字,却映射着幼年最温暖的回忆,承担着母亲最质朴的心愿。

    不知为何,本来毫无波澜的心,竟难得多了些期待,他头一次这样认真,又带着期待跟池小秋道:“以后无人时,你若想叫我,唤疏和便好。”

    他大胆地将这深埋于底的秘密吐给池小秋,甚而能听见血液回暖汩汩而流的声音,而那个支离破碎的自己,终于拼回了真实的一片。

    在池小秋毫无知晓的时候,钟应忱交付了他所有的信任。

    这是生死攸关的命脉。

    可我愿意交给你。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我写的时候明明想的很正经(捂脸),看了评论也跟着哈哈哈,为了不让钟同学半夜来找我,决定,改名为上策~~

    第68章

    酥皮月饼

    月亮好似吃胖的徐三姑娘,

    眼见着一天天圆了。

    北桥的同芳园上了新戏,天天有人往云桥站了发小玩意,趁此邀了人八月十五过来品茶看戏。

    这伙计十分机灵,

    但见了小的,

    便给上一签子绕糖球,

    但见了大的,便随手塞上个戏单子,

    上面美人绘得十分好看,让人瞧了也能多上几分耐心,

    听这伙计说说是什么故事。

    钟应忱见池小秋听得入神,

    便道:“这是半坡先生的新作,三月时的红娘记便是他出的,你若喜欢,

    也值得一看。”

    “他那园子里还能吃饭喝茶?”

    池小秋对戏没什么瘾头,

    可听那伙计说起还有新出的蒸花露,她便感兴趣了。

    “自然。”

    钟应忱数着人头定了四座,

    既是有一两家紧着本子排出戏来的,

    到时候看棚里头人必不会少,若是晚了,

    怕到时候赶不着前头的。

    八月十五,团团圆圆,池小秋对于这个可以吃月饼的时节十分期待。

    薛一舌教她做月饼的酥皮,熬出来的猪油雪酥酪一般,

    跟面粉活成水油皮和油酥皮,两相碾合,

    搁上一会儿,按成中间厚四边薄的面皮,

    便开始放馅儿了。

    薛一舌惯常做的是苏式月饼,里头有松子仁,核桃仁,瓜子仁,掺上冰糖猪油,韩玉娘见他无论做酥皮还是做馅,上来就是满满一勺子下去,心疼地几乎要叫起来,薛一舌却浑然不觉,只与池小秋道:“这月饼最难的便是起酥皮儿,油放得多,便好吃,可也不能太多。”(1)

    韩玉娘瞧着少了一半的猪油腹诽:若这还不算多,那什么才叫多!

    这样蒸出的酥皮月饼松软甜香,酥皮一抿便能咬开,里头的馅儿有着果仁的脆香,又有冰糖的甘甜,猪油加了一分柔腻,池小秋按着薛一舌的步骤,原模原样地擀着酥皮,闻着油香味儿,心里思索:想来这样的月饼供给月神娘娘,她也是欢喜的。

    韩玉娘见薛一舌占着厨房,自个什么都做不得,只能去街上买了祭月的斗香,沉水线香一圈圈盘成一个大斗,合香磨成碎末,同木屑一起装在斗内,若点着了,这么大一个斗香可有的烧。

    池小秋问她:“二姨,这东西得要多少钱。”

    韩玉娘看着这香,心中满意:“才六百个钱。”

    池小秋吃了一吓:“这么贵!”

    韩玉娘忙要捂了她嘴:“这可是要拜月的,小心让月神娘娘听了怪罪!”

    池小秋肚里头嘀咕,难不成这酥皮月饼做来不是拜月的?

    合着钱花在吃食上便是精贵,花在别的上头就是物得其所。

    池小秋手上不停,一上午便蒸了精精巧巧十几笼的酥皮月饼,拿到云桥铺上,不到天黑便卖个精光,再往高家徐家都送上一份,忙活了一天,便赚了个大家高兴。

    各家都买了这月饼去,和着金橘黄柚晚瓜枣栗一同放在盘中,祭月之后阖家一同吃了,一年便无分散之时。

    高太太本来正在整治家事,听说池小秋又送东西过来,不禁冷笑一声。

    她跟自己房里嬷嬷道:“南边新送来的一篓子螃蟹,都给那丫头家回过去。”

    嬷嬷惊道:“那可是才从湖里捞上来的,外头再见不着这样的肥的!连太太老爷还没尝过,便送了她…”

    高太太道:“都送过去,她以为会做几道稀罕菜,便能扯住溪哥儿了?”

    莫要以为她不知道池小秋打的什么心思,不过是想着送些礼便能攀扯上些关系,伸手不打笑脸人,一来一往之间,情分便欠在这里。

    做梦!便让她多见见好东西,莫要以为人人都这般眼皮子浅!

    钟应忱进门时,便见池小秋对着一个收紧了口的竹篓子,喜不自胜,自己不禁也笑开了。

    “见着什么,这般高兴?”

    池小秋扯了他一同看:“大太太当真大方,这次的螃蟹,比上回还要好!”

    要说池小秋为甚最爱往高家送东西,便是为了他家里有个金银塑成钱财晃眼的太太!

    一笼月饼换了一篓螃蟹,这买卖,当真是划算!

    池小秋一乐,又往高家送了木樨花糕。

    高太太又是一声冷笑,回了整整两筐岭南来的大橙子,一个个圆滚滚胖鼓鼓,皮色金黄,光滑可人。

    池小秋只恨年节太少些,她掰着指头数上半天,连后年的过年礼都想好了。

    薛一舌见着这些东西,顿时来了精神,他随手捡起一个,一贯挑剔的脸上终于露出满意神色:“这样的食材,倒还可用。”

    中秋夜宴,薛一舌带着池小秋,占下了整个厨房,因着晚上还想要出去看戏,吃饭时间比平时要早上许多。

    寻了橙子一边,只听刀噗的一声分离橙肉的声音,薛一舌便切下了一块圆得恰好的顶盖,刀尖轻轻一旋,里头晶莹的橙肉便整个挖了出来,只留底下一小块,切了肥猪肉与荸荠,两样跟拆出的蟹肉拌在一起,加了各样调料,拨进橙子里,方才切下的圆顶刚好能做盖子,远远瞧着,又是一整个橙子。(2)

    韩玉娘对着冒着热气的橙子发呆,她从没见过,鲜果也要蒸热了才能吃的。

    钟应忱将橙子盖一掀,露出里面的蟹肉,她才恍然大悟。

    勺子挖着慢慢吃,钟应忱方尝了一口,想起之前高溪午的话,不由抬眼往薛一舌处看一眼。

    甜酸可口,鲜香四溢,荸荠丁添了几分清爽,这样讲究的做法,非豪富贵极人家不能有。

    薛一舌察觉到他探究的眼光,狠狠瞪了回去,转眼看见细细品菜的池小秋,顿觉还是自己这徒弟更让人看得顺眼。

    池小秋吃饭跟旁人不一样,只要有饭菜放在跟前,她的眼里便容不下别的,连拿起筷子的姿势都是虔诚的,若嚼在口里这吃食可心时,她便如同山间找着了果子的松鼠,眉梢舒展,嘴角弯弯,眼睛灿然,一副乐不可支的模样,定要等到咽下一口,才愿意吃进下一口,口口珍惜。

    跟池小秋在一处,再挑剔的人也能多吃几碗饭,薛一舌也不例外。

    十五的月亮正圆,圆成了一个银盘子,亮堂堂立在高天云间最疏阔处,连放出的光也多了几分活泼,便有许多人趁着月色出来闲逛,街市热闹处比平往戏楼处去。

    “怎么了?”

    “高兄大约遇上麻烦了。”

    高溪午?他什么时候过来的?

    第69章

    金边白菜

    同芳园里的戏楼小小巧巧不过两层,

    后台里边满是出场的行头,出入换装都在此处。

    这会歇了戏,先下场的已经陆陆续续散了,

    书生装扮易除,

    仙子却甚是费事。头上戴了高高的假髻,

    偏还为了显天宫气派,梳成高耸的望江髻,

    凤衔宝珠的大钗子同点翠步摇一同压上去,只站在这里顶着满满一头,

    就觉得肩酸。

    也不知那些整日里头精细打扮的太太们,

    都是生了一个什么样的脖子。

    他嫌弃地将园子里配的擦脸布撂到一边,自己拿了上好的细棉布,柔软熨帖,

    一点点把脸上的妆都卸了,

    黄铜镜里逐渐露出原本一双精致却不少英气的眉毛。

    可算是能喘上一口气了!

    今晚这戏比前些天那场好上许多,他心里不禁有些得意,

    正无聊吐出一口气来,

    外头忽然喧闹起来,似是门外有人起了冲突。

    “兀那仙子,

    出来让咱们瞧瞧!”

    “咱们这里头,多的是书生,有才的,有财的,

    你尽可去寻!”

    门口不过有个才总角的小厮站那里,不过是看有没有事,

    跑个腿应个声便罢了,这会全然不知该如何,

    才记着旁人叮嘱的莫要放人进去,才挡了一下却让人踹到了一旁。

    浓重的酒味扑面而来,眼瞧着那群人便借着酒劲冲了进来,便见方才台上的仙子方去了簪环,卸了一半脂粉,正恼怒回头看她们。

    灯下看人,朦胧中更添十分丽色,偏还不是女子惯常含羞模样,明明是发怒模样,生生让他们看出了娇嗔,一时几人都嘻嘻笑起来。

    “瞧这小模样,不知有几岁了?”

    “可愿意去爷家里头唱一出?”

    说着话,便要上前动手动脚,却见那仙子脸陡然黑下来,揪住他伸过来的胳膊,使劲一旋,另一只拳头往前一松,正好捅在他小腹,见那人痛得蹲下身去,呸了一口唾沫,张口便骂:“你睁眼看看爷爷是谁,敢占你大爷便宜,活腻歪了不成!”

    不过一霎那,娇媚丽人变作虎狼夜叉。

    他这一出口,声音却熟悉,里头有一人酒让这变故惊醒了一半,忽然道:“你…你可不是高溪午么!”

    高溪午一瞧,后头有两三个,竟是他同窗,还是岁考出来时,因着满心不服气,四处散布谣言,说他作弊的那几人。

    当真是冤家路窄!

    高溪午嗤笑一声:“我当是谁!要不是见了今天这模样,还真当你平时是个人呢!”

    “堂堂高家大爷,斋中学子,竟在此扮作妇人,效优伶之事!这等浪荡人,才是笑话!”

    本在学中不睦,两下里头不过杠上几句,便都已大怒,都挥了拳头捋袖子打起来,本是要来寻热闹的其他人都有些糊涂,可惜身在战局,看不得热闹,两相厮打时无意挨了拳脚,再让高溪午一张嘴骂得火起,便也加入这场混战。

    饶是高溪午做惯了霸王,对上一群人也渐落了下风,一不注意便挨了几下,鼻子一酸,让人打出血来,他用手一抹,愈发急怒,刚要还回一拳,便见个人影冲上来,一手拽住一个人,两边一撞,砰得一声,光听声响便让人一震。

    眨眼功夫,地上便躺了一堆人,池小秋威风凛凛站在正中间,十分气愤:“一群人欺负一个,算什么英雄好汉!”

    她刚跟着钟应忱出来,便听见里头打了起来,方到门口便见高溪午满脸是血,让一堆人围在中间,七八双拳头一起打过来,着实按捺不住脾气,一下子便冲了上来。

    高溪午抹了一把鼻血,愤愤点头。

    在地上□□的众人:……

    难道她没看见旁人也都鼻青脸肿么!

    惊呆的不只是他们,还有走得最慢,缀在最后头的韩玉娘。

    她平素见着的池小秋乖顺嘴甜,又聪明又懂事,哪能想到转眼便成了这般泼辣模样!

    只说泼辣也是不对,这样的力气,只怕凶悍成了无人敢娶的地步。

    韩玉娘不禁悲从中来:她伶俐的小秋,怎么成了这样的性子呦!

    池小秋见高溪午血流得厉害,也来不及跟其他人再掰扯,直接将高溪午扯走了。

    钟应忱留在最后,看着地上的人,轻轻咳了一声:“诸位,这事若说了出去,两边…”

    高溪午扮成优伶登台唱戏是荒唐,他们醉酒前来找个戏子也不是光彩事,不如就此咽下,彼此都便宜。

    里头的人想法虽好,却不提防原本在门口的小厮撒腿跑出去找人去了,园子里每日来往人群甚杂,为防闹事,四面都备了打手,一听说有人闹事便都过来了,又有些还没散去的人又围过来看热闹。

    于是才刚出门的高溪午便与他们撞了个正着。

    折腾了许久,脸上早已看不出什么妆容,灯光汇集之下,园子里亮如白昼。

    所有人都愣怔怔瞧着高溪午,头发散乱,油彩花了一半脸,一只眼眶乌青,脸上带血,狼狈又可怕,偏偏身上穿着的流云十幅裙太过显眼,一下子就能瞧出是台上的戏装。

    当中与高家有往来的人不少,一下子就认了出来,都问:“这不是高家的溪哥儿?怎么成了这般模样?!”

    毫无预兆地,高溪午费心掩盖的秘密大白于众人面前。

    不上一天,闲话流言便窜到了五桥四栅,高家小子这番荒唐事闹得人尽皆知。

    高家小厮上门来时,池小秋正被薛一舌拘在厨下学翻勺。

    她刀工底子本来就不错,让薛一舌揪着狠练了一段时候,很是能看,薛一舌终于大发慈悲,让她过了第一道门,来到了翻勺这一关。

    要说为何明明家中多是妻子整治吃食,可这名满天下的厨子却少有女子,却与下厨要使的力气不无关系。

    薛一舌在锅耳处搭上一块巾帕,叠成顺手模样,两指一扣,便带了整口大锅四下翻动,明明是极压手的铁家伙,在他手里无比自如,锅中的食材乖顺地随锅整个抛起,翻了个身又落下,竟连位置都没变过。

    池小秋这一身气力只比他还要大,翻起勺来丝毫不费劲,只是力道准头还差着些,薛一舌便教她一道菜。

    “你若是能把这金边白菜做好了,翻勺便算过了。”

    炒白菜有什么难的!

    池小秋利落地掰了白菜叶子,过水沥干,刀背拍上一遍,刷刷切作长条,手一压下,切出的叶子落在一处,等宽同长,丝毫不差。

    下油,放料,入菜,武火猛炒,翻勺,不过一会儿,便装入盘中,大功告成。

    薛一舌笑她:“白菜是有了,金边在哪?”

    池小秋一时傻眼。

    薛一舌重新洗锅,油滑入锅中,他静静等了片刻,弹水入油,见油温已到,下料入菜,他翻勺之时大开大阖,几番来回白菜切口便现出微微的黄色。

    酒醋经瓢洒入之时,原本舔着锅边的灶火忽然哗得成燎原之势,锅中燃起熊熊大火,薛一舌便在这让人悚然而惊的火势之前,迅速翻动大锅,锅中的白菜便往东南西北四面飞速晃滑。

    火灭,锅停,池小秋还未从刚才的震撼中醒来,这样的气势,这样的澎湃,是她从没见过的。

    一样的盘子,薛一舌炒出的白菜,边缘处锁出了一道灿金的边,宛如绣上金线,光彩照人。

    火虽大,炒出的白菜却一点也不见熬干了汁水,反倒更加脆嫩多汁,带着一点酸,十分开胃。

    池小秋眼睛放光,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师傅,我要学这个!

    于是,池小秋遇到了这个在厨房里头啃到的第一块硬骨头。

    晚上,钟应忱归家之时,迎接他的,便是十二盘子炒白菜。

    或是焦糊,或是未熟,无一例外,共同的特点是:没有一盘能吃的!

    钟应忱沉默了片刻,委婉问她:“今儿伤着手了?”

    正如他还没碰见背不下的书,两人相识到如今,钟应忱也没见过,池小秋还有做得入不了口的饭菜。

    池小秋央了小齐哥往夜市上去,把那还没卖完的白菜再给她搬上几筐子,一边满不在乎道:“就是燎了几个水泡,不碍事儿。”

    钟应忱立刻站起身来,对着她伸出手:“怎么弄的?”

    池小秋手上有一层厚厚的茧子,是平时掂锅拿刀磨出来的,饶是如此,手背上几个大水泡也格外惊心。

    池小秋让他看得不好意思,忙抽回来,随口问道:“听说高家找了你过去,怎么这么长时间?”

    钟应忱心下暗暗叹口气。

    他知道自己既没办法让池小秋就此远离热油灶火这些危险东西,也说不动池小秋莫要下厨,只能迫使眼睛从池小秋的手上离开,不要去想太多。

    “高兄挨了一顿鞭子,险些丧命,他那小厮没办法,便来寻了我。”

    池小秋大吃一惊:“如今怎么样了?”

    “大夫还在高府里头守着,且等明日再看。”

    “这真是亲爹,就下这么重的手?”

    池小秋一时不敢相信,她从小长到大,她爹连指头都没弹过一下。

    钟应忱道:“那天的事闹得太大,吴先生知道了,将他逐出了书斋。”

    且外头的话太过难听,高家老爷查点被气死,两下里受的气,便在高溪午身上发了出来,碗口粗的鞭子一顿抽,将他打得皮开肉绽。

    第70章

    三套鸭

    雨丝细细的,

    板壁也泛着潮意,近了秋冬,一到这下雨天,

    湿冷便让人格外不舒服。

    手上的三果图只绣完了一个蟠桃,

    圆肚子尖尖头,

    红中带粉的颜色里能看出毛绒绒的质感,十分可爱,

    可是旁边的石榴却只出了一个轮廓,便停那儿。

    韩玉娘一针扎下去,

    便没了下一针的兴致,

    满腹心事沉甸甸压在心头,让她坐立不安。

    她笼紧了手里的暖炉,这铜丝香炉能放炭能熏香,

    抱在手里,

    暖融融的,她四下里看着,

    无论是眼前的绣架,

    还是屋中的炭盆,再到被褥中的汤婆子,

    都是池小秋给她张罗的。

    韩玉娘原本过来前,想着自己已是个没什么盼头的人,只将池小秋照顾好了,到地下也能有脸去见阿姊。谁想池小秋年纪不大,

    却是个极有主意的人,每天要做何事安排得井井有条,

    还能将她头脚用度都管起来,丝毫不乱。

    可怎么偏偏就在这女孩儿事上,

    不怎么开窍呢?

    外头忽有嘎嘎叫声,原以为是临河里头有人放鸭子,再一辨认,是从院子里头过来的。

    韩玉娘出去一看,池小秋正拎着鸭子脖子,匆匆往厨下走,见她便停步一笑:“二姨,怎么不多睡会?”。

    “这又是要做什么?”

    池小秋脸上便染了忧色:“高家兄弟让他爹捶了一顿,听说伤的不轻,正好做道菜给他送去补补。”

    韩玉娘本来压抑的心情,更沉重了。

    池小秋已经过了十四,若是父母俱在,早就是该定了亲在家里绣嫁妆了,眼下却整日往外头跑,全然不知避嫌。

    她觉得,该是时候跟池小秋商量商量搬家的事了。

    鸭子烫过去毛,洗干净,薛一舌提醒池小秋:“仔细看该往哪里下刀。”

    快刀往鸭脖子处划开一道口子,薛一舌弃了刀,指头在鸭身来回推挤,不到一会儿,先是鸭脖子,再是胸骨,直到鸭腿骨头,陆续从刀口处拆了出来,直到整只鸭子只剩下皮肉。

    池小秋有些震惊。

    两只鸭子一只鸽子,便让他一双手飞速拆了干净。池小秋看着他仿佛信手而成的轻巧模样,自己也忍不住上手去试,手劲一大,差点把皮撕了。

    “这下厨,最难的功夫不是快,是慢,手劲能大,就得能小。”

    薛一舌带她将整只鸭子的骨头都探了一遍,跟她道:“凡是骨节筋络,都得烂熟在心里头,才知道哪边该用巧劲。”

    池小秋盯着整只鸭子看了一会,寻了一只新的,重新拆起来。

    薛一舌慢悠悠道:“这拆骨功可不是一时半刻便能练得出来,当初,便是云娘子,当日也练了…”

    “师傅,成了!”

    池小秋笑逐颜开,将那只拆得干净的鸭子给他看。

    薛一舌的目光缓缓落在那只去骨鸭子身上,又慢慢移到有些兴奋的池小秋那里,将嘴里差点说出的那句话艰难吞下,强行维持着自己淡然的神情,微不可查地点点头。

    “尚可。”

    这是哪里生出的怪才!为甚要出来祸害人间?

    池小秋想起方才听了一耳朵的故事,便好奇追问:“云娘子当初是怎么练的若是她,只怕一看便会了。”

    云娘子其人,池小秋已经在薛一舌嘴里听过许多次了,在厨艺一道卓有天分,是个让人仰望的存在。

    能让吹毛求疵的薛一舌连连称赞,手艺定然了得。

    哼!用了多久?

    大约花了十几天的功夫,费了几百只鸭,让当时的师傅夸上了天。

    薛一舌腹内哼了一声,略过想听传奇故事的池小秋,将那只鸭子从刀口翻过来,勺子舀了开水反复烫过几遍,好将肉中杂味去除。

    他把肥嫩的鸽子塞进野鸭肚子里头,填上火腿冬菇,再把鼓鼓囊囊的野鸭子套进家鸭腹中,稍加清水炖煮,用勺子撇去汤上泛起的白沫,入锅焖上两个时辰。这样做成的三套鸭,汤色微白,清淡鲜美。

    池小秋本想自己送去,钟应忱却跟她道:“现今高家一团忙乱,不如我悄悄过去,少费些事。”

    池小秋想想也是这个理,便将食盒装进棉袱套中,反复叮嘱钟应忱:“千万让他先喝汤,才能拨开一层肉,从外头的肥家鸭,到中间的野鸭,一直到最里面的鸽子一层层吃,千万别上来一顿扒拉。”

    钟应忱点头道:“君子菜,和而不同,吃法我知道。”

    一菜七味,层层相套的繁琐不是仅仅为了玩出花样,展露手艺,而是因着每打开一层,便是一种新的味道。最先入口的汤是家鸭汤,肥美清润,等到家鸭拨来,露出里头的野鸭来,里头的汤是野鸭子味,稍待片刻,外头的汤便混了两种食材的味道,一直往最后一层,先后能品出其中味道。

    若是品肉,家鸭肉偏肥,野鸭肉紧实,鸽子肉鲜香松嫩,三种截然不同的口味,共同融进这一道菜中。又能滋补,又很清淡,在这天气阴寒之时吃上一碗,连肉带汤下肚,别提有多舒服!

    钟应忱见池小秋说个不停,心里头越发不爽快,他酸溜溜地看了一眼包了两三层的食盒,只觉高溪午这场打,挨得也不冤枉。

    高太太守了儿子一天,又是哭又是怨,将高家老爷骂得头疼,眼下刚好些,门房便道有人来看高溪午。

    高溪午一听,忙道:“快请了进来!”

    他虽好生受了一顿皮肉之苦,这会一醒,倒似家里头的凤凰蛋一般,要什么吃什么也没人敢驳,见他如此精神,高太太也不好驳,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说话。

    她眼下对池家心情甚是复杂。

    高溪午这些日子总往外头跑,原以为是去池家补课业了,这会瞧来只怕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去做那荒唐事体去了。可若说此事全怪钟应忱与池小秋,岁考拿回的第一不假,同芳园里的解围回护不假,就是眼下整个镇子都勾长了脖子在高家笑话,他们还能大大方方拎了东西,过来探望。

    不得不说,看着钟应忱稳步进来的一瞬间,她欣赏的心思压也压不住。

    不是在簪缨诗书之家养出来的,绝不会有这样的气度。

    高太太顿时将轻慢心思收了去,虽是脸上淡淡的,待客之礼样样周到。

    等周围人都退了下去,里头唯独剩了他们两个,钟应忱才淡淡看了高溪午一眼,把手里食盒放下:“小秋给你做的,让我拿了来。”

    高溪午立刻忘了身上的疼,刚一挣起来就哎呦坐了回去,两眼还巴巴粘在竹屉笼上:“里头是什么菜?”

    “三套鸭,小秋做了一下午。”

    他语音神态都与平时仿佛,高溪午却听出些冷意,不由缩了缩脖子。

    不用想,他也知道这番事体给钟应忱添了不少麻烦,便试探问道:“那…那个钟兄,我爹…没难为你罢?”

    毕竟,他这两个月都是拿钟应忱打掩护,去戏班子里头练嗓子去的。

    “还好,”钟应忱手中握着热茶,平平道:“令尊问候起我钟家列祖列宗,甚是客气。”

    虽说问候得厉害一些,但本也不是当着他面,只是不小心让他听了个正着,且他又没有钟家的祖宗,骂得再厉害,也与他无关。

    却也没什么要紧。

    高溪午头皮一紧。

    钟应忱见他嗫嚅半天,不知要说什么,倒有些稀罕。他这会不去管外头跟他有关的闲言碎语已经传到了什么难听地步,倒来操心自己心情如何。

    “听大夫道你这半月都下不得床,有诸多空闲。”

    高溪午本来在愧疚的心立刻有了不好的预感,果然便见钟应忱又掏出一本书来,递给他:“你变趁此时将它看了,过两日来时,我再来考你。”

    高溪午目瞪口呆。

    他还是个可怜,弱小又无助的病人啊!

    方才的歉疚被高溪午毫不犹豫丢弃到了地上,又让狠狠踩上两脚。

    啊呸!他刚才怎么生出对不起钟应忱这样的心思的!

    高溪午愤愤拾起那本书,气愤道:“眼下又没岁考,我要好好养病!”

    钟应忱轻轻吹一口热茶,抿上一口:“这是令尊给的。”

    高溪午神情顿时萎靡,心里已经开始盘算,到时候要怎么跟高太太撒个娇,将这一劫躲过去。

    他烦恼地将书往旁边一丢,厌恶看了一眼,却被上头的名字一惊。

    风岚山。

    这不是南戏里一折名戏吗?

    大约就是个书生憨态百出的故事,演出来时滑稽又好笑,是场热闹戏。

    “这个…”

    “这故事你也该是熟惯的,先花上几天背背里头的词。”

    高溪午一头雾水:“背这个做什么?”

    “你爹请了江州谷华茂过来,亲自教你这出戏,大约再过个三四天便到了,若是到那时你连词句故事都不熟,合该吃些苦头。”

    “…谁?”

    高溪午掐了自己一把,以为睡去了梦中。

    他这一把掐着了咧着肉的伤口,疼得直抽抽,钟应忱还是好生生在他跟前呆着,嘴一张一合,说着字字能明白,连起来就不懂的话。

    “谷华茂,”钟应忱顺手将茶搁下:“江州安华班的小生。”

    高溪午一时傻了。

    按照他对自个爹的了解,绝不会是专请人过来,陪他“发展爱好”,只有两种可能。

    一,他爹疯了。

    高溪午想想方才还中气十足的高老爷,绝望地将这项排除。

    那就是——

上一页 加入书签 目录 投票推荐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章节错误?点此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