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高溪午大喜,作洗耳恭听状。

    “第一,无论我布置多少课业,不得拖交,不得延误。”

    “那是自然!”高溪午满口答应。

    “第二,不管最后考得多少,你应了家中的事,莫扯我进去!”

    高溪午吃了一吓。

    钟应忱怎知,这岁考进十甲,是他为了家中应他之事而主动提的!

    他正想再支吾过去,钟应忱却没继续追问,转头见摊上正忙,便跟他道:“你明日此时过来,我问你些题。”

    池小秋入狱时欠下的人情,正好趁着此事还了。

    雨方停了片刻,出来的人多了,卖小玩意的便抓住最后的时间,卖力兜卖。卖塑相的摊子前有摁下去便立时起来的摁不倒,雕作笑呵呵的老头模样,有穿着各色服饰天真可爱的磨喝乐。卖促织蝈蝈的专在笼子上下功夫,最便宜的便是稻草抽了芯,柳条弯折下编作的素笼子,什么花样也无,最贵的便是拿银丝结成个亭台模样,促织蝈蝈便雄踞在上面宽敞处,神气活现地叫着(1)。

    这会是夜市最热闹时,岸边挂上点点灯火,云桥下水波便也漾出一团团模糊的光影,仿佛那烛火灯火都渐渐化了,化作一捧无影无形,起伏不定的柔光,就在这河里幻化出熠熠光彩。岸上河中两相对映,岸上的如光耀长龙,水中的便如蹁跹星子,连成水灯的银河。

    时不时便有脚船,游船穿梭往来,船桨将那一河灯火打碎,划破,待水纹重又聚起,便又变作朦朦憧憧一团亮。

    池小秋忙得脚后跟打着后脑勺,一边要揉面,一边要备汤,恰在这时,一条画舫停在了云桥下的小渡头前,一条木板搭在岸船之间,一个姑娘便踏了上去盈盈跳上岸。

    那姑娘不过十六七岁,梳着规整的双环髻,海棠红湖绉洒线对襟衫儿,下面还拖着一条弹墨素白纱裙,因怕这裙角拖在水里湿了颜色,便拿左右手都拎了一角,饶是如此,还是心疼自己踩在地上的新绣鞋。

    池小秋终于给新上的那三四桌十来个人都上了面,才得歇上一歇,便见着那个女孩子,旁边专有一个老嬷嬷给她打上伞,聘婷往这里来。

    池小秋悄声与钟应忱道:“看着像是哪家的小姐。”

    既是小姐,出手该十分大方吧,池小秋对这个客人充满了期待。

    钟应忱抬头瞟了一眼,随口道:“是个丫鬟。”

    池小秋咋舌:“丫头穿得这般好看!”

    那女孩一路行来,各家都问了一遍,不过稍有驻足处,不知问了些什么话依旧皱了眉头,走不得多远便看见了池小秋的铺子。

    池家食铺因为支开的油伞甚大,能遮蔽一整条长桌,纵然雨势再大,也落不到桌椅之上,极为干净。她看了看锅碗桌台,便满意了两三分。

    “店家,你这铺上有些什么吃食?捡能饱腹的来说一说。”

    池小秋便将几种汤面都告诉了她,这女孩只一瞥这许多面就蹙了眉,她道:“不要这么油腻腻咸浸浸的,可有些甜食或是暖胃的粥饼?”

    池小秋对待这吃食上的挑剔最有耐性,她揭起笼盖,五彩缤纷的玉带罗糕便现于女子眼前。

    “这糕点倒还别致。”她脸上终于现出笑模样来,又问:“只吃这个却太干了,若是配茶倒伤了脾胃,可有什么粥羹?”

    她说话文绉绉的,看着喜欢挑选的吃食,像是北桥人的胃口,池小秋心里有了底。

    既是刚才说了不要咸的,池小秋便将正在灶上上微微滚着的百合红枣小米粥端下来,问她道:“这个怎么样?”

    池小秋做菜一向精心,红枣是用旧年的枣干,与小米泡了许久,百合片洗净,素白芬芳,山泉水咕嘟咕嘟煮沸之后,将小米浸入其中,小火慢慢熬煮,中间不敢断人,隔一会儿便要慢慢将米都推开,生怕粘在了锅里。直到米粒慢慢绽开,变得细腻软烂,便可放进枣干与百合,旁人多加冰糖,池小秋是加了用百合花蒸出来的香露,甜味稍淡,花香更浓。

    这女孩揭了盖子来,见粥色淡红,米粒润泽,几片百合飘于其上,雅致清淡,能闻见其中清香,便满意点了点头。

    池小秋刚想给她用油纸包了糕点,便被她阻住。

    旁边的老嬷嬷忙从贴身包袱里取了一盘一盏。盘是整块碧玉雕作,温润淡雅,如同雨后最明朗的一抹山色,玉带罗糕便一块块被放在上面,摆出了一个花形,盏也是个浮雕着卷草纹的描金海棠式青白玉盏,富贵华丽。

    女孩看了看那粥:“这颜色不配,拿那个琉璃盏来盛。”

    老嬷嬷忙又取了琉璃盏,澄澈半透明的红色,红枣百合小米粥盛在里面,好似美人酡颜,欲说还羞。

    池小秋词语匮乏,只能道一句:“好看!”

    那女孩一笑,伸手便搁下一锭银子,池小秋一看,忙推回去:“这两样加在一处,不过一百个钱,不值得这么多!”

    “出门在外,本就难挑入口的东西,若是我家姑娘愿意吃上两口,我倒要来重重谢你。”

    池小秋眼看着这女孩儿重又袅袅婷婷走了,悄声问钟应忱:“你怎么知道她是个丫头?”

    钟应忱帮她收拾着东西:“大户人家调理出来的,多半行事如此。”

    这女孩行动间肩背直挺,纵是低头时仍不见弯折,脚步稳而不乱,眼皮略垂,极少直视看人,一看便是教足了规矩的管事丫头。

    池小秋好奇:“连个丫鬟都这样,不知她家的小姐要怎生好看!”

    钟应忱手上不停,慢慢与她说:“姑娘房里的丫头多半是要作陪嫁的,一房里人情往来,管账理事都是得力膀臂,自然是要好好教的,比别的都要强一些。”

    “你家里也有这样的?”

    钟应忱不答,只是擦着桌子的动作顿了一顿。

    池小秋一时嘴快,秃噜出这句话,见他沉默,不由有些后悔。

    钟应忱的家里,留给他的似乎都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钟应忱最终却答了:“有许多,我…娘房里的玉荷姐姐,便是管事大丫头。”

    冰雪聪明,忠心耿耿,打得一手好算盘,逝年十九岁,葬身于河底鱼腹之间。

    池小秋忙转了话题,问他:“你考学的时间可定了?”

    “尚未,再看一看。”

    他原本想去的枫塘书苑要再等好几个月,吴先生却恰好在此时撞上门来。待他透过高溪午将求是斋的课业考学打探清楚,便可决定,是否能走一条更近的路。

    池小秋手掂着那一小锭子银两,总得有四五两重,不是该得的银钱总是烫手,池小秋不安稳,嘀咕道:“若那家小姐尝着不合口味,可莫要来找我。”

    她暗地里的祈愿总是会在反过来时十分灵验,过了两日,黄梅雨又漫天漫地织成丝时,那个大户人家的管事丫头便又站在了摊子前,道:“店家可在?我家姑娘想请你进府里一遭。”

    第49章

    徐家花园子

    北桥靠山邻水,

    最北面的山岚横纵,为这片地方平添了许多雍容大气,许多乡贤的宅子便修在此处。

    这丫鬟请池小秋过来时候好言好语,

    只道她前日的糕点粥饼做得极好,

    小姐便想请了她过来一见。池小秋再一问地方,

    却是柳安镇人人都知的徐家花园子。

    池小秋想了想,解下围裙叫来帮工,

    交代了去处。

    帮工却扯着她不愿放人:“钟大哥之前反复说与我,不让妹子你自己去些不明不白的地方。”

    他这般一说,

    丫鬟便不乐意了,

    她从小被教得便是怒时也要不动声色,却自有自己一套让别人看出不妥的办法。虽是笑着,嘴角却向下压着,

    眼里带些被冒犯的骄矜。

    “我家老太爷在此地颇有些声名,

    小哥若不放心时,随意打听便可,

    徐家花园子也不是人人都进得。”

    池小秋安慰帮工:“他也是晓得的,

    你只说个去处他便知道了。”

    钟应忱跟她历数地方乡贤时,便曾提到过这家主人。徐家老太爷曾历任翰林院编修,

    监察御史,后升佥都御史巡抚地方,最是清贵,后急流勇退居于家乡,

    营园造林,景致名胜一方。

    池小秋把他长长的一段话自行做了注解,

    大约就是,官挺大,

    家里的园子也顶好看。

    在踏入这个园子之前,好看的定义是模糊的,直到身处其中,她才知道,这分明是个神仙去处。

    柳安本就多水,不知从哪里引来的一脉清流,时而成溪,时而成湖,时而隐于杨柳之后花林之间,时而环绕着粉墙屋舍,翠竹百杆,其中尤为精巧的是水间堆叠出的山石,高低各不同,移步换景当如是。

    池小秋将自己的评价略略做了修改,决定回家跟钟应忱说:这花园子,好看的不行不行的!

    丫鬟口中的小姐,就住在这清溪相伴处,几间小屋相连,四下壁上堆满书卷,除此之外,不过一桌,一椅,一棋,一炉而已,让池小秋莫名想到了钟应忱那个只用来睡觉读书的屋子。

    说不定他们两个正是一路人。

    这小姐是个标准的美人坯子,鹅蛋脸,清水眼,两道卧蚕本该显出几分可爱,却因为端端正正的笑变得板正得突兀。她看见池小秋时,笑意陡然加深,却又在看见丫鬟的时候倏然隐没,又变作淡淡的模样。

    这便是徐老太爷的孙女,排行老三,丫鬟赶着叫她三姑娘。

    池小秋好奇打量她一番,习惯性地拱了拱手:“徐姑娘请我过来,是有什么事呢?”

    丫鬟见她又不叩头,也不道福,本来还有些欣赏的心思便消减了许多,果真是个不太懂礼的丫头,岂有见贵人是这样的?

    徐三姑娘却十分客气,她唤丫鬟:“秋云,给池姑娘递茶。”

    这小姐每个动作,都如同用尺子量好的一般,抬手多大弧度,手放在何处,拿起的茶盏离口多远,她连喝了两口水,池小秋数了一下,动作像是雕版一重重印出来的,分毫不差。

    明明是赏心悦目的美人饮茶图,池小秋生生觉出些可怕的氛围。

    “前日那个玉带罗糕便是你…”相比于端庄的动作,徐三姑娘的眼睛却活泼地有些过分,秋云忙清了清嗓子,小姐立刻放慢了语速:“池姑娘做出来的?”

    池小秋点头,听着徐三姑娘的夸奖:“当真是甜而不腻,口齿留香”,顿觉这姑娘更好看了些,顺眼许多。

    秋云跟着道:“不瞒池姑娘,我家姑娘自小在京里长大的,这回跟着老爷太太回来,饮食很是不惯,每日吃不下什么东西。只那天出门,尝着你家的糕点,念了两三天,这才找你过来,想请你入我们府上做个厨娘,银钱断不会亏了你的。”

    徐三姑娘微微点头,看向池小秋。

    一瞬间的错觉,那小姐投过来的眼光里,好似透着眼巴巴的热切。

    她眨眨眼,红木圈椅上坐着的又是一个齐齐整整半丝不动的徐三姑娘。

    若被关进宅中,每日只做一人一家之饭食,那便太没趣了,池小秋回绝道:“三姑娘若想要什么吃的,使人告诉我一声就成,便是日日做一份都使得,也不用一定进府里头。”

    秋云有些不悦:“池姑娘若是担心银钱,大可不必,三十两银一月,算是这镇子上少有的高价,岂不比自家辛苦要好?”

    池小秋反唇相讥:“你怎么知道我一个月连三十两银子也挣不得?”

    云桥是通三桥之处,来往人最多,池小秋一个月便能收近百两银,又自在又能认识许多人,何必要被囚在此地做个笼中鸟?

    “你每日做这辛苦营生,要出去张罗摊铺,风吹日晒又抛头露面,到我家时,只用伺候姑娘一个,岂不是比开铺子清闲?且都是做饭,有什么两样?”秋云觉得池小秋是脑壳坏掉了,才将这事往外推。

    “这怎么能一样?”池小秋不禁叫出声来:“我自家经营,是用我池家的招牌,有人喜欢吃甜,有人喜欢吃咸,有人喜欢吃面,有人喜欢喝汤,百家门我能做出百家口味,多的是人尝我的菜,挑出哪里好哪里不好,多的是时候,能学更多的菜——”

    她往徐三姑娘处抬了抬下巴:“你家姑娘只一个人,一张嘴,能尝得出多少味道,给出我多少主意,练出我多少手艺?便是旁人赞出一句好,也是说你徐家的厨娘好,与我池小秋有甚干系?”

    有那么一刹那,池小秋又在徐三姑娘眼里看见了亮晶晶的色彩。

    秋云听呆了:“你若做了姑娘的厨娘,夸的不都是你?”。

    “我以后开出的酒楼,打出的招牌,不写池家写徐家不成?”池小秋想想做什么菜都由别人做主的日子,头顿时摇成了拨浪鼓:“不成不成,送菜使得,进门不成。”

    秋云不意池小秋竟这般不给脸面,终于绷不住顿脚道:“我徐家要多少好厨子寻不到?来历明白手艺上乘的,都排着门口数着数的进着呢!还不是姑娘喜欢,便太太不愿意,也让姑娘几次三番求着才勉强点了头,你便没半点感恩处?”

    池小秋没想到这其中还有这么一段故事,看了看徐三姑娘:“确实有些感动。”

    可为什么要感恩呢?

    池小秋不解,想想道:“三姑娘也可以把第二天要吃的东西都写下来,我直接备好了,来人拿便成。”

    如此,不是两相便宜?

    秋云失声叫道:“这外头的吃食,偶尔吃得便罢了,又不知干不干净,怎能天天吃!”

    她这话一出,便知不好,果然池小秋气哼哼地:“既是如此,你们还寻我做什么?”

    徐三姑娘情急之下起身:“你莫要听秋云的…”

    这回不止秋云看她,一个老嬷嬷声音从帘后传来:“姑娘,注意仪容!”

    徐三姑娘忙又恢复成娴静模样,咬字咬句道:“原是家里规矩,若是每日将所用食材送到池姑娘处,不是和家中一样?”

    老嬷嬷提醒她:“姑娘,太太可未必答应。”

    “太太那里我自去说。”徐三姑娘声语柔若水波,但多了一份执拗。

    池小秋觉得,她还是更喜欢这个有小脾气的徐三姑娘。

    徐三姑娘一向听话,但难得犟起来,旁人也没办法,本也不是大事,两人互相看看,便都决定暂时妥协。

    老嬷嬷便跟池小秋细说,徐三姑娘一向要何种饮食。

    “清淡,定要清淡,油盐要少,味道万不能重了,最紧要的是要干净。”

    池小秋点头,拟了几样菜出来给她看。

    老嬷嬷看了看,指着其中几样甜食道:“这里头不必放糖。”又指着些素菜道:“莫要上油,盐几粒便可,其他材料不要加。”

    池小秋有些傻眼:她理解的清淡和这老嬷嬷似乎有点不同。

    徐三姑娘却开了口:“姑娘便照李妈妈说的备便好。”

    主人家如此说,池小秋也没法子,搓搓手跃跃欲试,说不得算是另外考验她的做法。

    眼见话说的差不多了,池小秋便要告辞,徐三姑娘却留她:“再坐会喝杯茶。”

    她环顾一下四周,秋云不知被谁拉走了,只剩李妈妈在她身边站着,便道:“妈妈帮我去拿些新下的夷山茶,给客人尝尝。”

    李妈妈瞥了池小秋一眼,腹内嘀咕:等会可要给自己傻姑娘好好说说,不管什么出身都这样没阶没品的待,以后万一被选作贵人,可是要吃大亏的!

    眼见堂内外没了人,方才还淡淡笑着端坐的徐三姑娘,忽然从椅子上窜了下来,一眨眼的功夫便蹭到了池小秋身边。

    这突如其来的变脸让池小秋惊了一惊,刚要后退,却让徐三姑娘扯住了衣服。

    “小秋,千万不要听嬷嬷的!”

    “要放糖!饴糖冰糖蜜糖什么都成,都给我放!”

    “青菜里头要放盐!有什么放什么!不行,嬷嬷会尝的!”

    徐三姑娘颠三倒四,自顾自念叨,自问自答:“这样!你做个有夹层的食盒,要能做成大的,便多些夹带,实在不成,把材料放下头,我自己加!”

    池小秋被她壮士断腕般的气概震惊了。

    徐三姑娘见她愣神,生怕她不答应,瞧瞧外头,见李妈妈老胳膊老腿还没回来,便从花梨木的梳妆匣后抠出了个小荷包,塞给池小秋。

    “银子不够,我再加!”

    银子拿多了要烫手!要不是前日晚上她多拿了钱,说不定也不会有这样诡异的事。

    池小秋忙缩回手。

    徐三姑娘急了,红了眼眶,一撩起帘子,企图用桌上饭菜来唤回她的同情心。

    “你瞧瞧这菜,是人过的日子么!”她一边说,一边愤慨:“连猪的日子都比我强!”

    第50章

    玫瑰糖饼

    徐三姑娘如愿以偿。

    当池小秋看着那点饭菜时,

    也不由气忿。

    这不就是北桥的吃法嘛!

    翠灵灵的菜叶在水里一过,看着似乎和生的也没什么两样,叶子摆成回环纹,

    十分好看,

    区别是菜叶有点少,

    只有两三片。另一边一盆汤中飘着几叶白菜,汤色清亮,

    越发显得白菜叶凄惨。

    隔得远,池小秋看不甚清楚,

    也闻不得香味,

    但如此寡淡,便知道这姑娘过得是怎样苦日子。

    这分明是在虐待人!

    怪不得秋云一路上愁眉苦脸跟她道,家中饮食姑娘不大吃,

    这样的饭食,

    换她也吃不下。

    徐三姑娘秀容惨淡,咬着牙诉苦:“他们连粥也不许我多吃!”

    池小秋也咬牙:“过分!”

    “那日从你拿的玉带罗糕,

    我连一块都没捞着,

    他们只让我吃了一角,专把其他的放在桌上,

    说只看看便罢了!粥也只上了两勺子!”

    糕点许看不许吃,池小秋想想便替她难受。

    “我容易藏起来半块,半夜想吃时还被搜走了!”

    义愤填膺的池小秋恨恨道:“太过分了!”

    徐三姑娘见池小秋跟她意气相投,顿觉日子明朗了许多,

    她一拽池小秋的手,往她手里搁下钱袋:“以后没人处,

    叫我晏然就好!那个三姑娘,谁爱叫谁叫去!你叫池小秋对吗?”

    “是呀。”

    “好,

    我唤你小秋,这个送你,咱们便是朋友了。”

    徐三姑娘刚往池小秋手里塞了东西,便突然警觉起来,又用池小秋看不明白的速度往窜回方才做的地方,捋好裙摆,调试了一下笑时嘴角的弧度,还不妨碍向池小秋眨了个眼,小声道:“别忘了!盒子做个夹层!”

    池小秋往外头望望,没人啊。

    她又看向池三姑娘处,冷不丁的,一个声音响起:“姑娘,夷山茶潮了,只剩些叶里青,不如便给池姑娘喝这个罢。”

    她这般说时,仔细看了徐三姑娘两眼,又狠狠盯了两回池小秋。

    夷山茶原本是在紫檀嵌百宝的柜中放着,不知是谁移了地方,还开了盖子,让她找了许久,耽搁这么些功夫,这姑娘可别闹什么幺蛾子。

    池小秋一激灵,原来这李妈妈走路没声音!

    要不是徐晏然耳朵灵,早让抓了正形,这徐家花园子,真真是虎狼环饲。

    秋云一路送了池小秋到园子外头,脸不似来时那般和煦,见池小秋浑然没觉出自己不妥,便提点她道:“我家这小姐,虽是要做贵人,性子却如孩童一般,见什么人都一样欢喜,池姑娘切莫当真。”

    池小秋大约听明白了,这是让她别拿自个不当外人呗?

    她还是更喜欢她家姑娘那般直截了当的说话方式。

    方才徐三姑娘送的东西硬硬地硌在手心里,池小秋一看,原来是一把磨出来的木头弹弓,纹理甚美,只是做工十分粗糙。

    她把那弹弓对准了树上的鸟,打了个空响。

    池小秋看了看天,这会下着雨,全然看不出是什么时辰,雨丝细如牛毛,落下时只能瞥见一点闪亮,也不知从哪里织来,也不知从哪里落下,只是看墙头半探出的几朵榴花是湿的,仍旧明艳照人眼,墙缝处的青苔趁着雨势,顺着石板缝隙一路爬来,总想着哪个人走路不专心,好滑他一跤。

    再走两步,便见隔壁桥上站了一个熟悉人,自己打着一把伞,手里还又拿了一把。

    不是钟应忱是哪个。

    “你怎的来了北桥?”

    钟应忱将伞撑开,递过来:“接你。”

    又问:“怎么耽误这么久?”

    钟应忱对着富贵官宦人家有天然的戒心,帮工与他一说,他便立时过来,若池小秋再不出来,他便要去敲门了。

    池小秋便将这徐府的奇怪事说与他听:“你不知这花园子里头多好看,也不知花了多少银钱,竟连自家的小姐也不给饭吃,饿得可怜!”

    钟应忱淡淡道:“圣上如今立后也有一两年,尚无子嗣,去年宫中便有风声传出,说要选良家女子充入后宫,徐家也在应选之列。”

    池小秋这才知道为什么秋云口口声声道,她家姑娘是个贵人。

    可进宫为什么要饿肚子呢?

    钟应忱好似无所不知:“圣上自小喜欢纤细宫人,左近伺候之人都是个个生得苗条,若想得宠,送进宫的姑娘自然也是如此。”

    “难道瘦成了骨头架子便好看了?”

    池小秋将徐三姑娘想作骷髅架子的模样,顿觉心酸,对素未谋面的帝王也有些不满。

    钟应忱默然不言,当今即位时不过是个少年,主少臣老,这好细腰的名声传出,给新帝添了许多荒唐色彩。

    可真荒唐,还是假荒唐便不得而知了。

    池小秋当日听笑话,都说住在几进大宅里的人,多半是早上十个鸡蛋,晚上十个油馍馍。池小秋却别有见解,觉得那有钱人家,多半是中午十几道菜,晚上十几道菜,一个比炕还大的桌上,放得满满当当。

    钟应忱听她絮絮叨叨说出自己高论,忍不住一笑。

    池小秋正说着热闹时,看见钟应忱,不由一顿。

    当日两人逃难时,蒙头垢面,面黄肌瘦,钟应忱每每沉默起来,便如山影下渡口前一棵冬树,挺拔瘦削,难以捉摸。可如今,浸润了柳安镇上的水气,少年抽条似的往上,只半年功夫就高了她一头。他本就少有展颜时候,一笑时便如春山晴峦,别样风采。

    钟应忱走了两步,见她还未跟上,便住了脚等她,见她眼光时,有几分不自在。

    他咳了一声,池小秋终于回神,由衷赞叹道:“兄弟,你这模样,真是倾城倾国。”

    连个过渡也没有,钟应忱的脸一下黑了下来。

    池小秋挠挠头,见钟应忱大踏步走了,明摆着生着气,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

    她又盘算了一下自己方才的话,没错,明明是在夸他啊!

    街上卖斗笠油伞雨屐子的多了,要给叶子船钉乌篷顶的人也多了,有小贩拎了细巧花篮,里面有才开的新荷,簇粉几枝菡萏,修长雅致,有的才半开,有的已经亭亭玉立开全了,篮中铺了翠绿荷叶,雨一下,便在花叶上面积了水珠,小贩一动,便四处乱滚。

    这样的新荷拿回家来,剪了头,重新插在水里,能再盛开许久。池小秋买下两三只枝,盘算着是往那个缠枝莲纹的盘口乌釉缸中放,还是往青花大瓷海碗里头搁。

    只有花叶似乎挺寂寞,池小秋又搬回来两尾撒着扇子般大尾巴的黑里金,看着两条鱼吐着泡泡在荷花荷叶间游来游去,煞是有趣。

    手里拎了一堆的东西,池小秋也不往回走,倒往糕点铺里面去,买了许多玫瑰糖。

    既是徐三姑娘爱甜,甜有甜的吃法。一斤面四两油,雪花洋糖倒进凉白开里化去,桃杏仁酥香,瓜子一粒粒嗑出仁来,若有山间的榛子再好不过,填上些小茴和薄荷叶,一起捣碎了,再用石碾子过一遍,直到研磨得极碎,揉进玫瑰糖里头,便成了现成的糖馅料,面团擀薄,入馅料,正反面都撒上芝麻,炉火上支架子,一点点烤得焦香。(1)

    池小秋小时候最喜欢吃这个,最后虫蛀了牙,从每天吃减成每月吃,她爹扛不过闺女撒娇,带着池小秋在外头偷偷堆了灶加餐。直到后头两颗牙让蛀成个黑洞,才让小秋娘发现了爷俩的秘密,从此该收的收,该骂的骂,池小秋就此痛失了玫瑰糖饼,只记着心中火烧火燎却怎么也盼不到的滋味。

    这会的徐三姑娘却跟她一般处境,池小秋才又捡了这饼出来。

    手中一大堆东西,池小秋不愁力气,可却拿不下这许多东西,钟应忱过来,顺手将她那一大包糖都拿了,只给她留了几枝荷花。

    池小秋留意到他手边还拿了许多粗糙纸张,正想问他为何要买这些,却见钟应忱视她于无物,一撑伞,往前面走了。

    直到回到家,钟应忱也没再理过她,只是坐在葡萄架下,蘸着面糊将一张张纸糊成袋子。

    “这是要做什么?”池小秋好声好气地问。

    钟应忱半抬头,瞥她一眼,未曾答话。

    池小秋却误会了他的眼神,只是顺着一看头上葡萄,已经长成饱满水灵的一串,半青半紫,却无端破了两个。

    养了半年,满架葡萄终于长到酸甜可口的时候,便有鸟闻着香甜味道上来琢食,便是只破了一个口,也能引得马蜂苍蝇都嗡嗡飞来,过不了两日,一串葡萄便毁了。

    “果然还是钟大哥想的周到!”池小秋不吝赞美,终于让钟应忱缓和了脸色。

    池小秋虽不知他为何生气,但总归是自己惹的祸,便趁机诚恳道歉:“对不住,我不该说兄弟你长得好看。”

    钟应忱终于与她说了一句话:“倾城倾国多是形容女子,以后不要乱用。”

    池小秋恍然大悟,知错立改:“我错了,兄弟你这模样,分明是赏心悦目!”

    还有什么词来着?丰神俊茂,如松如竹,玉树临风…

    池小秋真心觉得,就钟应忱而言,这些词都可以往他身上堆。

    纸袋分明已经糊好了,钟应忱却始终坐在那里,将他们都一一捋平。

    池小秋觑不着他脸色,也不知哄好了没,再过得一会,却见一点微红渐渐从他耳际蔓到颊边。

    池小秋有点不敢置信,她一拍钟应忱肩膀,讶然道:“你这是…害羞了?”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从八岁后就没红过脸的钟应忱真的恼了,他夺过池小秋手中的纸袋,狠狠剜了她一眼,自顾将袋子挨个套上葡萄,扎紧了口子。

    大门被扣响,高溪午从门外蹦了进来。

    他本没精打采,却奇异般地觉察出了气氛中好似有些不同。

    他眼睛转来转去,立刻精神起来,对着了面红过耳还未退去的钟应忱问:“种兄弟,这两日天冷的很,你真的热了起来?”

    钟应忱将方才的火一起发到了高溪午身上,冷冷一笑道:“进屋,帖经一百道,一个时辰止!”

    本想坐等吃瓜的高溪午傻了眼。

    第51章

    富贵果

    在答应给高溪午补课业的时候,

    钟应忱想到过他底子差,但直到给他做了个摸底,才知道高溪午的课业到了怎样一塌糊涂的地步!

    按理到了十五六岁时,

    不管如何,

    也该将策论,

    经书义,试帖诗练熟了,

    更不用说这最基础的从五六岁就开始诵读的四书五经,可是高溪午呢?他连这些最基础的东西都背得颠三倒四,

    更不必提什么作文作诗。

    钟应忱下了死命令,

    让他在五日内,要将四书五经背到滚瓜烂熟的地步,每日出帖经一百道,

    凡是错上一道,

    便要抄上十遍。

    高溪午开始时还巴望着钟应忱能看在他好容易改过自新的份上,放过他两回,

    后来才知道,

    若说吴先生是个夜叉,钟应忱便是个阎王!

    若是他说:“钟兄弟你看,

    这只错了一个字。”

    钟应忱必然要回他:“那又如何?”

    若他再多辩解一句:“我不过是看错了,下回小心些便是,五遍也能长个记性。”

    钟应忱便凉凉道:“难道判卷之时,父母老爷还要问你一句,

    这错处是有意还是无意?”

    高溪午嘴皮子利索,却怎么也冲不破钟应忱的五指山,

    只恨自己当初为什么脑子进水,才找到钟应忱做了这个挡箭牌。

    高溪午每回过来的时间总是雷打不动,

    恰好是下学时一个半时辰之后,慌里慌张,困乏不堪,衣裳上草茎尘土水渍乱七八糟,从高溪午手里闯过一关之后,便央告着他,在这里冲个凉,换上新衣服,这才走了。

    钟应忱从不问他每天这些时候都去了哪里,见了哪些人,只要高溪午将课业完成,他连多留也不曾多留。

    帖经是钟应忱手抄而成,高溪午体力消耗了许多,偏这灯也不如他屋里的亮堂,他只做着,便觉得那些字都慢慢化作许多只蚊虫,嗡嗡嗡飞在耳边,眼前发白,脑袋发晕,眼不自觉眯了起来,头方点了一点,钟应忱便拿书一拍案子,毫不留情。

    “还剩七十道,快些!”

    高溪午一下子便醒了,一脸哀怨,知晓钟应忱从不会放过他,便拿凉水扑了脸,又往下写。

    外头玫瑰糖饼的甜香味一点点钻进来,勾人的口水;油葫芦扯着声的嘶叫,蚂蚱使劲往屋里冲,蚊子在外头嗡嗡嘤嘤,为不得入门而委屈;两盏油灯各投出半边亮,两相交错,变成了一个有趣的环影;屋后头的河上有人在船上搭了戏台子,正唱着经久不衰的悔银瓶,一片叫好声中,有人扯嗓子兜卖:糖梨,油炸鬼,面鱼儿!

    有如此多的声音,怎么能用心写字儿!

    高溪午觑了一眼钟应忱,见昨日新拿的一本书,又让他从头翻到了尾,不由想要叹气。

    爹娘生他时,怎的就没给一颗会读书的脑袋!不然怎么能这么苦!

    目光一转,落到旁边滴漏处,高溪午乱糟糟诸般心思立时清醒过来。

    钟应忱既限了时间,若是过了,便要让他重新再做上一遍!

    这下子眼观鼻,鼻观心,他再也不敢往外去想,闷头写了起来,他往日喜欢临考前抱一抱佛脚,今日记明日便忘了,钟应忱却冷不丁地抽查,让他九本书间,怎么也顾不全,多吃了几回亏,便知道了。

    紧赶慢赶,到底没赶完。

    钟应忱从上到下看了一遍,点了点头,高溪午心刚刚一松,便听他道:“一刻时间,再做一遍!”

    高溪午刚要哀嚎,钟应忱提醒他:“已经又过了些时候。”他忙埋头写起来。

    小厮按着往日的点过来接他,却见高溪午写字儿写得满头大汗,下笔如飞,不由也跟着欣慰。

    哥儿有了出息,他才能沾光不是!他便多跟着站上片刻又有什么要紧?

    这回写完的正确无误,钟应忱终于给了他一个和煦些的脸色,道:“四书五经便算是过了。”

    高溪午心一时高兴地要飞起来,可还没飞得多高,便啪嗒一下落了地。

    钟应忱又找了一摞书给他,道:“接下来五天,便接着考这孝经,谷梁传,尔雅,周礼几本,你回家好生温习。”

    高溪午眼前一黑。

    钟应忱的考从不是写了题目现成与他,背会了再写,而是随手翻来,随意发问,难道已经到这般时辰,他还要回家挑灯复习不成?

    可若是不复习,明日等来的就是更加惨烈的遭遇。

    就在高溪午在池家院中盘桓之时,他房里的大丫头金环已经在高家大太太房中呆了许久了。

    “溪哥儿手里那几百两银子,果真都没了?”

    金环肯定点头:“大爷从小便惯会攒钱,每年太太老爷赏的,加上往来时旁人送的礼,下面各家庄子管事私下里的进项,少说也有四五百两。大爷心眼实在,只当旁人瞧不见,宝贝似的藏在床下,一向不怎么动,谁知便花个精光。”

    这个傻大爷,难道不知他那床褥每日都有人洒扫更换,房中伺候的人谁个不知,都不好意思说出来抹他面子,还要记清每次搁下的地方,若是不小心挪动了还要再原样复还回去。

    让人心忧的还不止这个。

    “大爷屋里的东西都是记在册子上的,便是收进库里的东西也能查点清楚。可昨日我清点东西,却发现少了几个汝窑花觚,本要把房里的人都叫过来,各自查点查点,却让大爷阻住了,只说他打碎了,又问打碎的东西都在哪里,又说是丢了。太太想,这事蹊不蹊跷?”

    自小金汤匙银碗碟养出来的,便是手头散漫些也罢了,可这几百两几天便不见了,不是招妓聚赌,便是让人哄了,金环心里嘀咕,也不敢不报。

    “你果真看清了,近日溪哥儿日日去找云桥上一个做吃食的小娘子?”

    “我亲去看过几次,大爷下学从不回家,都要往那食铺上转上一圈,近日到家时都已过了亥时,多问两句便不耐烦,只说在外读书——”

上一页 加入书签 目录 投票推荐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章节错误?点此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