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看着太阳从升起到落下,

    然后再等黑夜过去,黎明到来。

    当凌晨的第一抹曙光落在她脸庞时,

    她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一个人。

    江予秋不知道她的记忆是怎么恢复的,但她想,也许是上苍看不惯她复生后做了那么多恶事,

    所以借此惩处,

    好让她每天活在煎熬跟痛苦中,

    为自己所做的杀孽忏悔。

    明明,

    她是那样一个温和善良的人,可不知不觉间,就变得面目全非。

    元妲在玄灵岛布下的阵法,其实是一个杀阵,

    只要集齐足够多数量的阴性女子献祭,就可以将化神以下的修士顷刻斩杀。

    她的任务,

    就是完成那个杀阵。

    周玉烟以为她帮了她们,其实并没有,

    因为没有阿莹的娘,

    她也还有另外一个人选——

    华舒。

    见到华舒的第一眼,江予秋就认出她了,只是她认识她的时候,

    她还不叫华舒这个名字,她叫李红蓼。

    师尘光当初指给她看过,

    说她是李满元长老的女儿,在炼药一途很有天分,但纯阴体质,命定早夭。

    江予秋不知道李满元怎么重新把女儿找回来,也不知道李红蓼怎么会改成华舒这个名字。

    但当看到华舒时,她就想通过她,去接近天辰宗的人,然后去见到师尘光。

    可真正见到,她却沉默了。

    她想过很多次跟师尘光重逢的场面,想着他会成为高高在上的仙门宗主,对她不屑一顾。

    但她没想到,再次见面的时候,他连她是谁都不记得,只是用平静疏离的眼神,防备而又胆小地看着她。

    江予秋愣了神,想着她也许是认错人,记忆中的他,不是那样胆小怯懦的男子。

    可是她看到了他腰际别着的那把剑,那是他生辰的时候,她亲自做了送给他的。

    虽然江予秋的父亲是个铁匠,但他很疼爱她,从没有让她做过脏活累活,所以她从未做过剑。

    给师尘光的那把,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做,也最后一次做的剑。

    做得很不好,杂质没去干净,剑身也不平直,但师尘光还是高高兴兴地收下了。

    她靠那把剑,认出了昔日的爱人。

    一开始,江予秋想杀了师尘光,但如今的他,要杀起来实在是太轻易了。

    这不够,他不能就那样轻易死去。

    她想靠近他,博取他的信任,然后将他所亲近的人全都杀灭,让他体会锥心的痛苦,就像她一样。

    可是当年因为悲恸而丧失的理智,在多年后回笼。

    ——师尘光为什么杀人不用剑,用的是鞭子?

    ——师尘光为什么叫她江予秋,而不是临霜?

    ——师尘光为什么前脚刚走,后脚又回来?

    ——师尘光的衣服怎么变了?

    ......

    江予秋明白了一切,但她没办法去复仇了,她轻轻地抬起双手,手指已经变得半透明,几乎快要看不见。

    她是靠恨师尘光而活着的,等不恨了,她就到了该走的时候。

    这样很好,江予秋想。

    她会再次死去,而他永远不会想起。

    她不想把自己鲜血淋漓的双手,暴露在他眼前,她只想做他记忆里那个无忧无虑的临霜。

    江予秋轻轻笑了,恍惚间,她看到有谁跌跌撞撞地朝她跑来的身影。

    她以为是她看错了。

    但那个人开口,喊了她的名字。

    ——临霜。

    师尘光的记忆跟修为,被齐复一同还了回来。

    他四处找江予秋,四处找,然而怎么找也找不到,最后才想起了祭庙。

    他就像抓救命稻草那样,抱住了江予秋,嘴里喃喃道:“不要走,不要走,求求你,求求你......”

    ==

    师尘光不喜欢修炼,也不喜欢宗主之位,他自己也不知道喜欢什么、想做什么,他就只是被所有看好他的人,一步步推着往前走而已。

    这样的生活,无聊、枯燥,他厌烦至极,所以在拿本黄历挑了个好日子以后,下了山。

    师尘光想着他再也不要按着别人划好的道路去走,他要大胆去走自己的路。

    只是山下的路,还没走多远,他就停住了步子。

    师尘光不知道他是怎么喜欢上临霜的,只记得那天风很大,临霜弯着眼笑,而梅花落了他满怀。

    感情跟人,真是不讲理的东西。

    父亲不同意,说临霜这样的凡俗女子,配不上他的身份。

    虽然师尘光什么身份也没有,只是天辰宗一个没有头衔的弟子,但他为了临霜,想去要一个身份。

    回了宗门以后,他废寝忘食地修炼,没日没夜地修炼,夺得了宗门大比,夺得了秘境至宝,也夺得了所有人的支持。

    他以为他真的能和临霜在一起。

    他以为他可以堂堂正正地迎娶临霜。

    他以为他可以让他心爱的女人得到幸福。

    他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临霜。

    但等回到临霜家里的时候,他看到的只有断了气的人和溅在墙上的血,而临霜红着眼,向他举着刀。

    临霜死了。

    死在他的面前。

    师尘光没有哭。

    他帮临霜一家人处理了身后事,挑了质地最好的墓碑,选了风水最好的墓地,埋在了日子最好的时候。

    他回到天辰宗,继续跟往常一样背着剑法口诀,吐纳着天地灵气,想着今日课上长老们要教些什么,他要如何才能考出一个好成绩。

    师尘光考出了好成绩,长老说要给他一把崭新又锋利的宝剑。

    他拒绝。

    长老不解,指着他那把弯弯的剑,说它有什么好。

    师尘光说哪里都好,他摸着斑驳的剑身,却不小心摸到什么。

    他把剑翻了过去,看到在剑最顶头的地方,有个小小的牙印。

    临霜跟他说,剑最薄的地方就是剑尖,所以只要那里足够硬,剑就是好剑。

    师尘光的生辰是七月二十,这上头的牙印,是临霜那天给他剑的时候咬的。

    她满怀自信地咬下去,却咬出了牙印,她红着脸叫他不许嫌弃。

    师尘光当时笑得很开心。

    可是他现在笑不出来,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人剜了个大口子,生疼,疼的他眼泪都渗出来。

    师尘光这一哭,哭了整整一天,把当时课上的长老弟子全都给惊着。

    就是从那一天起,师尘光再也拿不起剑了。

    ==

    那些关于爱人的记忆,随着时间,跟剑一起生锈,斑斑驳驳掉了一地。

    师尘光曾经想过去捡,可他捡不了,也忘了为什么要捡。

    等到现在,他好不容易捡起来,临霜却再一次躺在他的怀里。

    师尘光的视线变得模糊,他努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临霜的脸,却怎么也看不清。

    江予秋躺在他怀里,温温和和地笑,说:“你还记得我最喜欢什么吗?”

    师尘光不停地点头,哽咽地说:“喜欢山梅花。”

    江予秋笑得更开心了:“那你以后能不能给我种满满一山的山梅花,到时候我走到哪儿都能闻见香味。”

    师尘光:“我能,我一定能,种几座山都没问题。”

    “这样啊,”江予秋若有所思,“那你能帮我去杀了那个人吗?”

    师尘光知道她说的是谁,又立马点头。

    江予秋抬起眼,看着他的眼泪,顺着他的下巴,落到她的脸上。

    她记忆中的师尘光,不是这样。

    他该有着独一无二的骄矜自尊,而不是这样破碎又绝望地哭。

    他该快乐地度过他的余生才对。

    他怎么能变成这样呢。

    他怎么能呢。

    他这样,搞得她也想哭了。

    旭日渐渐升了起来,破开千姿百态的云霞,落在清透规整的琉璃瓦片上,照亮连天霜雪。

    葱郁的松柏仍旧是青翠苍绿的颜色,一阵阵冷风中卷来,依旧盎然挺立。

    江予秋突然说:“这里太暗了,我不喜欢,我要去外边。”

    师尘光把她抱到了祭庙的大门外,这里日光鼎盛,让江予秋的脸都显出莹润的金色光华。

    江予秋抬手,替师尘光拭去了温热的眼泪,命令道:“不许哭!”

    师尘光抽噎了一下,虽然还是忍不住,但眼泪至少流的没之前凶。

    江予秋又说:“还有,你不可以寻死。”

    师尘光一愣,明白她在说什么,开始变得手足无措:“你不要说这些,我不要听,我不要听!”

    江予秋继续说了下去:“你要记得给我种满一山的山梅花,不许言而无信,不然被我知道,我会生气的。”

    师尘光低下头,肩膀不停地耸动着,他不想让临霜看到他哭的窝囊样子。

    可是江予秋在他怀里,她甚至比他先看到他的眼泪。

    但这次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认认真真地,用眼睛描摹着师尘光的轮廓。

    在晨光薄雪中,江予秋的身体,逐渐变得透明。

    师尘光努力想抓住,但他什么也不能抓住,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临霜离去。

    他绝望地跪倒在地,涕泪满面,找不到过去半点意气风发的痕迹。

    师尘光朝着虚无的空气伸手,不停地恳求道:“求求你,别走,求求你,别走......”

    这样的话,江予秋记得上辈子他也说过,当时她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日光慢慢盛大,她看清了爱人眼中影萦回又破碎的痛苦。

    江予秋本来是想笑着回答的,可她平日总是舒展的眉逐渐皱起,酸涩的眼眶也终于落下温度灼人的眼泪。

    她笑着流泪,问道:

    “师尘光,你这次怎么又来晚啦?”

    第92章

    春天。

    元妲早该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

    她早就该清楚她带回来的不是听话的狗。

    她捂着流血的伤口,看着朝她逐渐逼近的男人疯狂大喊:“我给了你那么多我的血液,我给了你力量,

    你怎么能这么对我!你怎么能!”

    魔界的太阳,

    跟血一样红的彻底,

    天际的云霞也永远是深重无比的黑,万物都笼罩在一层虚幻不清里,

    带着数不尽的荒凉。

    但这个时候,竟然下了雪。

    细小纷扬的雪沫子,洋洋洒洒地从天上落下来,

    像是落了一地璀璨的星光。

    然而仔细看却能发现,

    雪并非真的雪,

    只是无数个由魔气凝聚成的剑刃,

    飞花似的一簇一簇猛刺,无情地穿过元妲的身体。

    元妲想要躲,但是那气势如山的雪刃,带着不可阻挡的威压磅礴袭来,

    有若峰峦倾颓,她被那其中蕴含的力量压制得动弹不得。

    雪渐渐地小了,

    露出一张风姿无双的脸,宋涯冷冷伫立,

    眼帘低垂,

    看着在地上苟延残喘的元妲。

    他沉睡了几万年了,本该这样一直沉睡下去,但这个女人却愚蠢地用血液将他彻底唤醒,

    让他不得不再临魔界。

    宋涯眉头微蹙。

    就是这样简单的一个动作,却让元妲当即连动不敢动,

    她将希冀的眼神放到宋涯身后的冼梧身上,哀求道:“快,冼梧,快救救我,帮我杀了他!”

    冼梧的眼睛在她和宋涯之间来回抉择,很显然,他最后选择了强者。

    元妲咬牙用力十足,以至于唇边都溢出鲜血,她愤愤地盯着宋涯,歇斯底里道:“我不会放过你的!我一定要杀了你!”

    宋涯只是朝她伸出青葱如玉的手,然后,轻轻一捏,元妲甚至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形神俱灭,彻彻底底地从这世上消失。

    冼梧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毫无悲伤,只是问道“我们什么时候进攻?”

    他的这一提问,让宋涯稍微回忆起什么,他想起那些被元妲控制以后疯狂了的妖兽,数量很多,也很麻烦,要杀好久才能杀干净。

    宋涯不想那么麻烦,朝冼梧道:“你去把它们都杀了吧。”

    说完,也不管冼梧是什么反应,兀自消失在原地。

    冼梧听完,眼底闪烁起兴奋的神色。

    ==

    周玉烟不知道师兄去了哪里,她也没有心思再去关心这件事。

    因为流光派的掌门红着眼睛来到了天辰宗求救,说冼梧带着一群妖兽,来攻打他的宗门,他的儿子已不幸牺牲。

    御兽宗的宗主也来求援,说宗门沦陷。

    接着灵清门沦陷。

    然后昆仑山沦陷。

    ......

    越来越多的消息,纷至沓来,让所有人都不得不提起千百万分的警惕,生怕下一个死掉的就是自己。

    人界与妖兽联合决定,开始了全面反攻,准备夺回每一个被攻占的宗门。

    而冼梧则带着数不胜数的妖兽,轰轰烈烈地进攻。

    远山将斜阳吞噬殆尽,黑云裹挟着漫天血雾,疯了似的将天地掩盖,落日带着虚弱的微光,阴恻恻地透过云层。

    这一战,打的日月失色,山川瑟缩。

    最后,以人族的胜利告终。

    冼梧被流光派的宗主沈惊鸿就地斩杀,但他面上却没有什么痛苦的神色,只是睁着眼,看着某个方向,直到彻底失去呼吸。

    他生于战场,也终于死在了战场。

    沈惊鸿生怕冼梧死的不彻底,将他里里外外都刺了好多剑,到胸口的位置时,却发现有些硬。

    他以为冼梧身死,心脏还活着,但当他提剑劈碎冼梧的衣服时,却只看见有许多样式的发簪从那里掉了出来。

    有弟子唏嘘地说,这该不会是给他的心上人的吧。

    沈惊鸿冷笑两声,直说怎么可能呢。

    怪物怎么会懂什么是爱呢。

    他明明连爱字怎么写都不知道。

    ==

    战后的休养生息,花了很久。

    周玉烟二十岁了,她变回了她本该有的样貌,拥有了前所未有的恐怖修为,也离开了玄灵山庄。

    她兜兜转转去了很多地方,最后却到了魔界。

    宋涯从被元妲带走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有人说,他可能是因为不听话被元妲杀了,也可能是被夺位的冼梧给杀了。

    有很多个版本流传,但结局都大致无二,都是说他早就死了。

    周玉烟也以为他死了,还在天辰宗给他立了块碑,但她没想到,她会在魔界再遇上宋涯。

    彼时的他已经褪去少年时的青涩,彻底变成了个男人,他原先就比她高,如今更高。

    只是宋涯的情况不太好,他的脸色比堆凝的雪还要苍白。

    周玉烟看到了刺穿他胸口的长剑。

    宋涯力竭地抬头,等看清来人后,才扯唇轻笑道:“你来了啊。”

    他知道她变了长相,但他还是将她认出了。

    周玉烟半跪在他身前,问他:“你在做什么?”

    宋涯觉得眼皮越来越无力,他低语道:“杀了我。”

    他知道周玉烟跟他不一样,她有很多人的爱,很多人的关怀,不缺他一个。

    所以,宋涯想,如果他真的要在她的生命里留下一点痕迹的话。

    那就是把他的性命,作为她融入人界的投名状。

    以后世人提起她,一定会伴随着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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