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陆绥知道他更像他的父亲,看着温和,骨子里是个很顽固的人。根本说不动。

    也感觉不到什么痛。

    陆绥看见父亲从母亲的院子里出来,他站在门外,过了会儿,开口问了句:“母亲好些了吗?”

    陆首辅鬓边也有白发,他嗯了声:“好的差不多了,但也得继续喝药,本来她身子不大好,生了你们,到底还是伤了根基。”

    陆绥说:“她不想看见您。”

    陆首辅淡道:“我是她的夫君,她这是在同我闹脾气,她难受,便要我也难受,这没什么。”

    陆绥听着,点了点头。

    接着便听见他的父亲同他说:“你若是有了喜欢的人,莫要逼她,免得她恨你。”

    男人望着窗外远去的鹰,叹道:“恨你容易,喜欢却是难上加难。”

    陆绥捏紧指骨,他说:“我不用她喜欢我。”

    他忽然想起下午,他无意间瞧见的春色,她静静趴在桌上,在他一抬眼就能看见的地方。

    陆绥说:“父亲,我不在乎。”

    这些年,母亲都没能爱上父亲。

    两情相悦实在太难,他不强求。

    他要用手中的权、用忠心、用杀戮、用尽一切所能,将她牢牢绑在金銮殿高高在上的那个位置。

    要她离不得他。

    也要她断然不敢抛弃了他。

    绑住她。

    便够了。

    陆绥听见父亲笑了声,过了会儿,遥遥传到几个字:“当年我也如你一般,如今悔不当初。”

    陆绥执拗道:“我同您,是不一样的。”

    顿了顿,男人抿唇:“父亲,我不会轻易后悔。”

    纷纷扬扬的春花在风中飘扬又落下。

    这场父子对话,亦是戛然而止。

    日子不紧不慢的过去。

    三个月之后。

    朝臣终于有人按捺不住,上折子请陛下充盈后宫,早日诞下龙裔,也好维系前朝后宫的稳定。

    竺玉不想选妃害人,可这事不是她随便就能糊弄过去了。

    有心往后宫塞人的臣子贼心不死,一而再再而三的请折子上奏。

    尤其是户部尚书张槐,一天好几封折子,大写特写空置六宫的弊端。

    竺玉被逼得焦头烂额。

    当天夜里,都察院的人便将张家给围了起来,将张家给翻了个底朝天。

    张槐当晚就被下了牢狱。

    陆绥历朝历代最年轻的都察御史,这段时日也是威名远扬,听见他的名字都让人闻风丧胆。

    这般干脆利落的手法,像是寻仇来的。

    谁也不知道张槐是什么时候得罪了这位不好相处的煞神。

    第10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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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8章

    都察院主掌监察,权利不小。

    刑讯的手段不比另外两司收敛,甚至因为陆家这位新上任不久的佥都御史,名声比起刑部和大理寺,更加闻风丧胆。

    偏偏这位佥都御史每次上门的阵仗都像是来抄家一样。

    手里拿着不知何时、也不知从哪儿拿到手的罪证,给人定罪,叫人无话可说。

    时间一长,便也无人会去招惹他。

    好端端的去寻阎王爷的晦气做什么?

    即便如此,请旨陛下选秀的还是大有人在,朝堂之上甚至愈演愈烈了起来。

    且不说先帝便是因为子嗣单薄,到最后差点就是选无可选,若是新帝底子再差些,怕是真的得请金陵那位小世子来坐这个皇位了。

    朝臣未雨绸缪,亦是情有可原。

    心里想句大不敬的,若新帝也是个短命鬼,连个子嗣都没有,储君人选不定,岂不是要天下大乱?届时打着各种名号谋夺江山的乱臣贼子,师出有名,打起仗来,生灵涂炭,也是罪过。

    选妃的折子如雪花似的往金銮殿上飞。

    与此同时,都察院也不断的在抓人,今儿有个死谏求陛下开后宫选秀,明儿就能收到全家下狱的风声。

    饶是这帮迂腐的老臣再怎么迟钝,一回生二回熟,渐渐也看出来不对劲来。

    这位陆大人分明就是不想让皇上选妃,这是要陛下断子绝孙啊!

    做法歹毒,其心可诛。

    他们心中惶惶,不曾想陆家竟然敢如此胆大包天,连陛下后宫的事宜都要插手,不让选妃,又如何能诞下皇子?往后这江山更是无人继承。

    歹毒,歹毒啊。

    可他们原也说不得。

    既拿不出陆绥公报私仇的证据,二来他也并非冤枉了那些个下狱的大臣,每个罪名都有板上钉钉的证据。

    人心慌张,再不敢多言。

    生怕下一个就查到自己家的头上来,这位阎王爷可是三更半夜都会带着人来抄家的玉面修罗。

    半分人情不留。

    连他沾亲带故的远房舅伯都给抓了,刑讯时用的手段样样都没少。

    自家人都不留情面,外人落在他手里岂能讨得着好?

    总归陛下还年轻,选妃的事宜还能再往后拖延一二。

    竺玉这日上朝,耳根子总算清净了下来,再没有人跪在她面前痛哭流涕:“陛下合该以皇嗣为重啊!”

    诸如此类的话。

    即便有微弱的声音,也被陆绥挡了回去:“陛下体弱,如今更需养好身体。”

    活阎王都开口了,其他人哪里还会再那么不识相的同他作对。

    秦衡也站出来帮了几句腔:“陛下重仁孝,尚在孝期,诸位大人不该再苦苦相逼。”

    秦衡当然也不想见她选妃。

    她原本就喜欢同女子走得亲近,从古到今,磨镜之好,也不是多稀奇的事儿。

    他瞧着她待女孩子,还要多出几分温柔,说不准,朝夕相处,还真就让她日久生情了。

    竺玉是不打算选妃的,她附和了句:“陆大人所言极是。”

    这句话在朝臣耳中就不是那么回事,听起来像手无实权的可怜小皇帝被威胁了一样,实在可叹。

    周淮安同朝臣想的一样,这简直就是欺人太甚。

    岂不是灭人欲?怎么能连选妃都要伸手干涉?咄咄相逼。

    尤其是陆绥,做的可真是明目张胆,就差在脸上写字,谁敢怂恿陛下选妃,就抄谁的家几个大字。

    周淮安本以为兄长会站出来帮一把孤苦无援的陛下。

    谁知他的兄长,不言不语,任陆绥在这儿胡作非为。

    下了朝。

    周淮安还在想着这事,他同李裴一道往外走,想不明白的事儿就只能问李裴:“陆绥不让陛下娶妻生子,是怎么个道理?他们陆家做事真要这么绝?不怕被唾沫星子淹死啊。”

    李裴现在看着也有了个副指挥使的样子,他心里已经猜到了怎么回事。

    李裴的手放在腰间的刀上,五指慢慢握紧:“现在本就不是选秀的时机。”

    他今日想说的话,被陆绥捷足先登,不然他也是要这么说的。

    周淮安皱眉,操心起她的婚事比自己都要着急:“她今年都要二十了!荣郡王家的世子爷,女儿都有咱们小腿这么高了。”

    李裴:“陆绥这事办得没错,换成我也要这么办。”

    周淮安:“我倒是忘了,你喜欢她,自是见不得她同别人长相厮守。”

    说着周淮安拍拍他的肩膀,既是劝也是警告:“可她是皇帝,不可能一直空置后宫,生来就是要有六宫粉黛的。你别犯浑。”

    李裴:“她没这个福气。”

    *

    竺玉没有后宫佳丽三千,也不遗憾。

    她每日都要出宫,少时被拘着的性子,在这个时候玩了个痛快。

    平时乔装打扮,也没人认出她的身份。

    她这样走出去,看着就是个清俊秀气的小少年郎,只是被养得娇气了些。

    时逢开恩科,京中学子众多。

    竺玉常去的酒楼,每旬都有斗诗会。

    文人学子,少年心气,斗起诗词毫不相让,倒也精彩。

    陆绥知道她每日悄声无息就跑出来,她身边放了他的人,知道她每日的去处,陆绥也没管,吩咐他们私底下把人看好,别叫她被什么不长眼的给伤了。

    陆绥也没过问,她在外头认识了些什么人、做了什么事。

    而竺玉也不知道自己被陆绥盯着,她跑出来,纯粹是因为前十几年被陈皇后管得太严,做什么都不得自由,都得小心翼翼避开她的眼线。

    如今陈皇后是太后,但是已经管不着她、也威胁不了她什么了。

    陈皇后已经没有同她鱼死网破的机会。

    陈家想象中的官运亨通、平步青云也没来,周淮景处处找他们的麻烦,他又是极擅长刑案的官员,这几个月叫他们焦头烂额,难受的要紧。

    陈家人找到太后也无用。

    新帝只知道睁着无辜的眼睛说她也没法子。

    近一个月,陈家光是定罪的人就有四五个,还有十余个淮安士族的同族在刑部待审,不留活路。

    他们自顾不暇,竺玉方得自在。

    便是在斗诗会上,她认识了一个新朋友。

    男人一身水洗发白的粗布麻衣,瞧着仍旧风姿翩翩,他追上前来:“公子,你的荷包掉了。”

    竺玉摸了下腰,荷包还真的没了。

    她接过对方递来的荷包,拱手道谢:“多谢兄台,是我太粗心大意了。”

    里面还有沉甸甸的银子。

    若非他好意将荷包送还过来,她都没银子付账,要被掌柜的当成吃白食的。

    男人迟疑半晌,同她说起实话:“其实不是公子粗心,方才我瞧见一个贼眉鼠眼的男人靠近你,趁你不备,偷着将你的荷包给摸走了。”

    他这样说,还有几分怕她不相信。

    竺玉这次发现男人脸上有一块不怎么显眼的淤青,像是被人打了。

    她抬手,指了指他脸上的伤:“你的脸,没事儿吧?”

    男人摇头:“没事,不痛。”

    竺玉心下过意不去:“我请你吃饭,还望兄台不要客气。”

    他素来腼腆,本不想答应,但对上她的眼睛,便不忍回绝:“好。”

    路上,竺玉才想起来问他的姓名。

    “在下姓严,单名一个忌,颍州人士。”

    “严公子,我姓沈。”

    “沈公子,幸会。”

    严忌话不多,懂得却多。

    一番交谈中,竺玉知道了原来他上一届考试还在孝期,才未能进京赶考。

    刚出了孝期,便准备下场为自己挣一个前程。

    他的话虽然不多,听着却叫人无比舒服。

    什么烦恼说与他听,三言两语都能轻易化解。

    竺玉听他说颍州的风土人情,听得沉醉,天快黑了才想起来到了点,该回去了。

    临走前,竺玉盯着他的脸,忽然察觉严忌长得也很不错。

    眉目清冷,眼色温润。

    外边下了雨,严忌忽然抓住她的手,把自己的伞塞给了她:“你看着就瘦,还是别淋雨了。”

    气息相近,她抓着手里的伞,脸上忽然一热,脑袋还有点晕晕乎乎。

    少女情窦初开,总在不经意的一个瞬间。

    她轻声问:“那你怎么办?要淋着回去吗?”

    严忌在附近租了院落,虽然小了点,还是与人合住几间房,但是胜在离长安街很近,他说:“我住的不远。”

    竺玉打着他的伞,遥遥消失在雨中。

    这天之后,两人就常见面。

    她批完折子趴在桌上,听着窗外噼里啪啦的雨声,还会想起严忌来,感觉他又古板又正经,但是又是十分通情达理、很好相处。

    竺玉那天回来就叫平宣将那把油纸伞好生收了起来。

    这会儿下了雨,那把伞又被放在了殿门外。

    竺玉盯着门槛外放着的油纸伞,忽然间又很想去见严忌。

    听他同自己讲故事,哪怕她表现得很无知,他好像也不会嫌弃她。

    头顶被卷起来的书卷轻轻碰了两下。

    陆绥看见她发了好一会儿的呆:“想什么。”

    竺玉才不会把自己结交了新朋友的事情告诉他:“这雨什么时候才能听。”

    “梅雨时节,还要再等两天。”

    “噢。”

    她已经等不及了。

    想出宫。

    陆绥看她眼睛珠子频频往外看,当她只是贪玩:“等放了晴,才出去玩也能玩得。到时候我陪陛下一道。”

    竺玉拿着毛笔,在纸上写写画画:“不用你陪,我有去处。”

    陆绥手上一顿:“还没去腻?”

    她叽里咕噜,说得不清楚,他没听清。

    陆绥垂眸一看,只见她在纸上写了他的名字,旁边还画了只丑丑的老乌龟。

    第10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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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9章

    竺玉察觉到他的目光,莫名心虚,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也不好把纸张揉碎,未免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她嘴硬解释道:“没在画你。”

    陆绥好似故意盯着不放,扯了下唇角:“陛下墨宝珍贵,臣瞧着这只小王八也眉清目秀,怪好看的。”

    竺玉被他说得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后背一阵发麻的凉意,顺着脊椎蹿上脑门。

    她辩驳了两句:“这不是小王八,这是一只丑陋的老乌龟。”

    虽然没胆明着骂,且也被他看出点什么。

    但还是要拐着弯的说他几句不好才甘心。

    陆绥缓缓从她手中抽出这张已经被她捏得皱巴巴的纸,仔细看过两眼,认真的神态仿佛在欣赏什么传世大作。

    他的神色不似作伪,再度抬眸,黑瞳认认真真望着她:“很丑吗?”

    好像不是在问这只老乌龟。

    而是他本人。

    竺玉被他盯得狼狈,仓促撇过脸,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结巴:“就是、就是很丑啊!又老又丑。”

    陆绥漫不经心将纸张交还给她,神色淡淡:“原来陛下便是如此看这只王八的。”

    她极小声:“是老乌龟。”

    陆绥嗯了嗯:“乌龟不好听。”

    她依然很小声:“那王八就很好听吗?”

    陆绥颇为认真:“稍微好上一些的。”他抬手继续为她研磨,脸上不见被作弄的不满,语气平稳:“不过也没什么分别,在陛下眼中,都是牲畜罢了。”

    竺玉感觉他话里有话,偏他态度恭敬,又叫她抓不住把柄。

    砚石在他手中,使起来好似极轻盈的。

    竺玉望着他的手指头,瘦长雪白的,生得很好看。

    他也不在乎她不应答,接着竟是轻轻笑了声,抬眸望向她:“不过王八也好,起码能活得很久,比命长还真比不过他。”

    他似乎意有所指,她也只得假装听不出来。

    揉碎了纸张,又默默地想,陆绥果真是个小气的人,紧抓着不放。

    外边雨声落盘的玉珠,噼里啪啦往下砸,雨势不见消退反而见长。

    夏日里多是雷阵雨,来一阵,去一阵。

    总归没个定数。

    像这两日,连着下暴雨,属实也少见。

    竺玉好像那刚被放出笼子得了趣味的小鸟,真是想往外扑棱翅膀的时候,被这阵雨挡住了脚步,都快没有了耐心。

    批完折子。

    竺玉照例像把人给轰走,哪怕外头下着瓢泼大雨,她也没有要把人留下来的意思,自然也看不见陆绥听出她的驱散时的脸色有多漠然。

    “陆大人,晚些雨怕是会更大。”

    男人的唇线绷得直直,一言不发。

    竺玉也知晓要给他点甜头,不然他凭什么给他当牛做马处理这些琐碎的小事,替她惩治那些个老奸巨猾的老油条。

    于是她装出特别体恤臣子的好皇帝:“若淋了雨,生病了就划不来了。”

    陆绥撩起眼皮,总算肯看她:“陛下也会担心臣病没病吗?”

    竺玉点头:“自然。”

    她这句话也是真心,还真不是哄骗他的:“这朝堂,没有爱卿是不成的。”

    那么多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可都等着他呢!

    还有陈家那些打不死的吸血虫,她装没用也得拿他这个霸道的权臣当挡箭牌。

    陆绥威名在外,阎王殿的活阎王拿着板上钉钉的证据办案,便她是皇帝也不能叫为法者目无法纪。

    她先前也没发现陆绥这么好使,现在才知道没有比他更好用的挡箭牌啦。

    陆绥一眼就能看透她有没有撒谎。

    她说这话,没有作假。

    可她的担心,却也仅仅只是担心他不能再替她办事,不能再为她做杀人的刀而已。

    男人心口的酸涩,也像蓄满了夏日里的阵雨,不断的膨胀了起来,直至塞满整个胸口,他觉得难受。

    陆绥冷着脸:“陛下所言极是,臣先告退。”

    竺玉叫来平宣:“你且去送送陆大人。”

    陆绥淡漠道:“不必。”

    他瞥见门柱旁的雨伞,沉沉的眸色定在油纸伞面上看了半晌。

    这把伞,看起来很陈旧。

    伞面也没什么花样,油黄色都渐渐褪了白。

    做工也不够精细,粗制滥造之物,不像是宫里所用之物。

    陆绥随口问了句:“这伞哪里来的?”

    平宣弓腰屈膝,陆家小郎君做了官之后,威势更甚几分,尤其是那双眼,幽得像是能吃人的湖,迫人得紧。

    他留了个心眼:“方才雨大,奴才用了之后忘记收起来了。”

    他不敢说是主子从外头拿回来的东西。

    陆大人瞧着平心静气,冷冷的不大发作,可他是看在眼里的,陆大人就像那成了家的狼,圈紧了的人,是半点都不许旁人来沾一口。

    主子这些天自宫外回来,眉开眼笑,心情愉悦,饭都多吃了几碗。

    还将藏书阁的游记书本全都抱了过来,读起来废寝忘食,却也快活。

    平宣瞧着,他的主子恐怕是开窍了!

    在外头有了相好的,眉眼间瞧着都是动了情的憨态。

    主子登基之前,日子就过得辛苦,好不容易快活几日,可不能叫这黑心肝的给坏了事。

    陆绥拾起油纸伞,他刚握在手中,就被殿中人的余光所见,少女匆匆站起,朝他奔来,瞧着神情倒是很紧张,抓住他的袖子不让他走。

    “这伞不是你的。”

    “臣只不过是想借用。”

    她脱口而出:“不成。”

    说罢她也知自己反应大,惹人生疑。

    她说:“这把伞看着就破旧,我差人给你拿好的、新的。”

    陆绥神色稍霁,雨过天晴,他望向她的神色存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温柔,低低嗯了声,任她去了。

    还不知晓手中这把破油纸伞是她新认识的小情郎给的。

    隔了几日。

    雷阵雨总算过去。

    竺玉每日忙完了政务,照例溜出宫去。

    严忌如今在一家书坊给掌柜抄书,赚些家用。

    她来找他,次数多了,他也不嫌烦,只当她是哪家伶仃的小公子,没什么人陪她玩,有点可怜。

    两人在一块,总是严忌掏银子。

    这个给她买,那个也给她买,看出来她是个馋的,抄书赚来的零用钱大半都花在了她的嘴上。

    严忌倒也不在乎,钱总是要用来花的。

    她性子闹腾又安静,不像寻常有钱人家的小公子,喜欢寻欢作乐,她每天总往些穷乡僻壤里钻,有几回还被人追的不得已上了树。

    严忌虽是书生,在家时也没少干农活。

    先上了树,才将她拽上来。

    两人躲在树上,枝头的空隙总是狭窄,容身的地方多少有点拥挤。

    竺玉被他抓着手,她忍不住说:“好像又是我连累了你。”

    严忌每回都说她胡闹,但是每回有事都陪着她一道办。

    前两天京城进了一支商队,从西域那边过来的,商队的人黑发碧眼、五官深刻,长得也是异域风情。

    不知道他们从哪儿弄来的狸奴。

    训得小狸奴在笼子里给街上的看客讨巧卖乖,脖子上拴着发黑的皮革项圈,瞧着精神萎靡,可怜的要命。

    竺玉打小就对这些小东西没什么抵抗。

    起了恻隐之心,想花银子买下来,那商人竟然还不卖。

    说是要留种的,一窝接着一窝的生。

    生出源源不断的小狸奴来给他们赚钱。

    竺玉气得不行,拉着严忌去偷笼子。

    严忌揉了揉眉心:“偷盗是不对的。”

    可一看她水汪汪的眼睛,顿了片刻,严忌说:“下不为例。”

    竺玉没想到严忌一介书生,偷东西的本事却不小,过程惊心动魄,几次差点叫人发现了。

    他倒十分沉得住气,不慌不忙将笼子里的小狸奴抱了出来,塞到了她的怀里。

    竺玉抱了他一下:“严忌,你人真好。”

    严忌笑了笑,有句话没说出口,她才是他见过最好的人。

    严忌什么事都陪她做,随着她胡闹,耐着性子跟在后面收拾烂摊子。

    竺玉喝了桃花酿,有点醉,眼神迷蒙,她望着眼前的人:“你别动。”

    严忌:“我没动。”

    竺玉捧住他的脸:“其实我不是你的好兄弟。”

    严忌没动,也没吱声。

    竺玉对他眨了眨眼:“我是女孩儿。”

    严忌给她倒了水,她叽里咕噜:“可我不是故意骗你的,你不会怪我吧?”

    他说:“不会。”

    竺玉盯着他的眼睛问:“你没骗我吗?”

    他看着她:“没有。”

    竺玉松了口气似的:“那就好。”

    她虽然喝醉了,但不是什么都不记得。

    醒来后有点不自在,可瞧着严忌一如从前,她就松了口气。

    她时常去他租住的小院子里,二进宅,四面房子都住了不同人家。

    严忌要帮腿脚不便的邻居劈柴、教没钱上学的小孩温书习字、破了的衣裳都是他自个儿用针线补的,心灵手巧。

    和他在一起,像浸在温水里似的,很舒服。

    她出宫的次数多了,待得时间长了,陆绥便也就会过问她身边的人,她每日在做什么。

    跟在她身边的暗卫是赵峰亲自挑出来的。

    赵峰以为他的主子,盯着小皇帝,是要看她私底下见了什么人。

    暗卫禀回来的消息,都是些…没什么价值的小事。

    主子不问。

    赵峰也就没往上报。

    只是近来,小皇帝同布衣书生走得近,出了宫就钻到他家里去,便是这个人无关紧要,他也得提上一句。

    “陛下倒是没见别的什么人。”

    “近日只与一位颍州来的书生走得近些,几乎可以说是形影不离。”

    第1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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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0章

    陆绥手里的刻刀重重划破了一道,掌心快要成型的玉簪无辜多了处瑕疵。

    烈烈灼阳,绚烂的光晕恰如其分落在他的侧脸,眼睫微垂,只顿了一瞬,便继续打磨手中的玉簪,他问:“只是一介白衣书生?”

    赵峰立刻回道:“属下派人去颍州查过,这人姓严名忌,家里是种地的,他父亲多年前考中了秀才,便一直留在村里,是个教书先生。”

    简而言之,是个清白人。

    也是个没什么用处、没什么威胁的人。

    陆绥放下手中的刻刀,阳光正好落入男人的眼底,黑色的眼瞳在光影的折射下瞧着更像清冷的琥珀,他望向窗外的走廊,目光停在对面的门柱。

    忽然想起来那天在殿门外瞧见的、那把突兀的油纸伞。

    布满了旧色,也一点儿都不值钱。

    偏偏他拿起来的时候,有一个人那般紧张,破天荒的主动跑到他跟前来,抓住了袖子,生怕被他拿走了。

    赵峰等了许久,腿都站的有些麻了。

    他斗胆抬眸看了眼主子,那双漠然一切的眼,静静望着窗外失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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