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她跨出浴缸,朝餐桌走去。

    那所有围在浴缸边的观众,也一块儿随她移动。

    她坐在餐桌边,垂着头,不再动了,像一尊完全静默的雕塑。

    渐渐地,有观众失去耐心,离开去了别的房间。

    五分钟过去,南笳抬头。

    她愣了一下——

    侧前方站着周濂月。

    他穿着黑色的长款薄风衣,一手抄兜,昏暗的灯光里,轮廓黯淡,却存在感十足。

    刚出浴缸的时候,她没有特别注意,周濂月是那时候就在了吗,还是刚刚进来的?

    职业素养使南笳没有多想,立即回到了角色里。

    她伸出手,按照设计的互动环节推进,“谁有火吗?”

    有人预备行动,周濂月却抢先了一步。

    他摸自己口袋,才想起安检的时候明火都已收缴,便顿了一下。

    南笳低头,“你要给我打火机吗?我的烟已经打湿了,点不燃。我需要火,你有火吗?我想穿过黑暗,去找我的朋友。听说城市大面积停电,路上已经没有灯了。”

    她站起来,朝他伸出手,“你能陪我一起去吗?”

    周濂月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她递上来的手是冰凉的,带一点点薄汗,有种水底藻荇的湿滑感。她穿一件纯黑色的连衣裙,将她从头罩到了脚,一头长发披散,额前也盖着长长的刘海,整个人苍白如一缕幽魂。

    她牵着他走出了门,在昏暗的路上游荡。

    遇到了许多男人,和他们发生关系,又和他们分手;遇到了果女和海女,与她们短暂交际,又各自分别。

    故事发生时,她松开他的手。

    在前往下一段故事的路上,她再度牵住他。

    最后,三位女主在广场中央的一盏熄灭的路灯下相遇,三人背对背而坐,各朝向一个地方。

    南笳抬头,看向的是周濂月站立的位置。

    周濂月知道,这必然是戏剧设计的一部分。

    然而,当剧场所有的灯光只落在广场中央,其余人都如灰尘一样隐匿了,他仍觉得,这世界只剩下她和他,她的话都是对他说的——没有给她想要的火,却陪她走了一路的人。

    她开口:“我需要火,你有火吗?我想穿过黑暗,去找我的朋友。听说城市大面积停电,路上已经没有灯了。这是我找到的最后一盏灯,可它也是暗的。你试过在三点三十七分的时候醒来吗?你坐在空旷的房间里,你想把鱼缸里的金鱼塞进喉咙,你想生吞所有的玻璃弹珠,你拿手触碰发烫的电灯泡,你把自己沉在浴缸想象那是海。你用完了他送给你的口红,你读他给你写的信,你拨打空号的电话号码……他不会回来了。他不会回来了。你知道,爱是痛觉。”

    后续是另外一位女主的独白,周濂月已没再听进去。

    当所有的声息都消失时,所有的灯光也灭了。

    寂静又黑暗。

    没有人出声,也无人走动。

    大家好像都被困在了彻底的黑暗里,变成尘埃而渐渐消失。

    周濂月伸手,从口袋里拿出手机。

    低头看了一眼,按亮了自带的手电功能。

    他没将手机举起来,但这作为唯一的光源,立即吸引了全场了目光。

    有人发出轻轻的“哇”的一声。

    片刻,其他的观众纷纷效仿。

    一颗、两颗、三颗……

    无数的手电,将空旷的广场点亮了。

    这完全不在设计之中,南笳和陈田田以及另一名主演都愣了一下。

    彼此对视一眼,她们三人站起来。

    陈田田指向出口的方向,临场发挥:“那边就是去远方的路,请你们带着火过去吧,我们会跟上来。”

    南笳看见所有人都往外走,唯独周濂月站在原地没有动,有人经过他时,将他的胳膊撞了一下。

    他径直地看着她,目光如月光一样清冷而幽寂。

    南笳不知道,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是茧女,还是她自己。

    那目光逼得她也不得不梦呓般地说道:“请你去远方等我,我们在有火的地方相见。”

    周濂月收了手机,收回目光,转身,朝着出口处走去了。

    南笳抓住了陈田田的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后台。

    穿过走廊,回到了休息室。

    所有演员都在感叹——

    “演这么多场了,第一回

    有人开手电。”

    “绝了,最后那一下简直是行为艺术。”

    “不愧是田田,临场发挥那一句也没出戏。”

    南笳坐在角落的沙发上,陈田田抱着她嚎啕大哭,她是编剧也是主演,陪着这话剧一场一场过来,最后点亮手电的这一下,对她的冲击不可谓不大。

    原故事结尾就是个极度低沉的开放式结局,三个女人依然辗转一圈之后,依然要不停地挣扎求生、求爱。

    但有人回应你,别怕,真的有火。

    南笳安抚了陈田田好久,她才冷静下来,抽纸巾擤鼻涕,“我说,周总不是你找来的托儿吧?”

    南笳:“……”

    换掉戏服,摘掉假发,南笳去洗手间洗了把脸。

    大家要去庆祝首演成功,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自后门离开了剧场。

    有观众在门口蹲点要签名和合影,大家一一满足了。

    群里有人发了吃夜宵的地址,离得不远,大家准备步行过去。

    南笳拐个弯,刚准备走,看见斜对面路边停了辆车。

    她顿了顿。

    周濂月靠着车门站在那儿抽烟,那神情看着似乎并不是刻意在等谁,在南笳看过去的那一霎,他抬起头,与她目光相对。

    陈田田也注意到了,跟着停步。

    她松开了南笳的手臂,轻声问:“要去打个招呼么?”

    南笳说:“你先去店里等我吧。”

    她两手抄兜,左右看了看车,朝着路对面走去。

    周濂月一直看着她,直到她走到跟前。

    她穿了件黑色的运动式夹克,黑色紧身牛仔裤与短靴,头发没扎,随意地披散下来,戴了个黑色的口罩,只露出眼睛。

    她轻声说:“谢谢你过来捧场。”

    周濂月垂眸看她,淡淡地说:“周浠买的票。”

    南笳往车里看,“她人呢?”

    “没来。”

    南笳沉默一下。

    周濂月声音很低,“最近怎么样?”

    “……还好。等着进组。”

    “快开机了。”

    “嗯。关姐和我说过。”

    又是沉默。

    南笳问:“浠浠呢?还好吗?”

    “就那样。”

    南笳觉得对话像在沼泽里跋涉,每一句都难以推进。

    又是一阵沉默之后,南笳说:“今天结尾的互动,谢谢你。田田说她第一次遇到,很受触动。”

    “……嗯。”周濂月目光轻轻地自她眼睛上扫过。

    南笳轻轻呼出一口气,“……朋友在等我吃夜宵,我先走了。”

    “去吧。”

    南笳顿了一下,转身,仍旧两手抄兜,朝着对面走去了。

    周濂月拉开车门,上了车。

    手指夹着烟,手臂搭在方向盘上,很久没将车子启动。

    直到那身影去了对面,走向前方路口,越来越远,在灯光下黯淡得不可捕捉。

    最后拐个弯,彻底消失不见。

    周濂月手指感觉到隐约的热度,烟要烧完了,火光暗下去。

    车厢里一片昏暗。

    你坐在空旷的房间里,你想把鱼缸里的金鱼塞进喉咙,你想生吞所有的玻璃弹珠,你拿手触碰发烫的电灯泡,你把自己沉在浴缸想象那是海。你用完了他送给你的口红,你读他给你写的信,你拨打空号的电话号码。

    ……

    她不会回来了。她不会回来了。

    你知道,爱是痛觉。

    第38章

    chapter38(你信天降正义吗...)

    #38

    四月,

    电影在津城开机。

    《津港十三日》是个商业故事片,警匪题材,其故事结构的作用性远大于角色。换言之,只要演员演技过关,

    大差不差的,

    谁都能演。

    薛鞅是个很“稳妥”的导演,

    目前尚且欠缺一点个人风格,

    但胜在拍摄手法四平八稳,片场调度精准专业。

    南笳在戏里演反派的青梅竹马,也是反派团队的智囊性角色,在最后关头被警方策反,

    背叛了反派,交出了关键性的证据,

    但随即拖着反派在爆炸中同归于尽了。

    虽说是女一号,然而在一个以男人为主的电影世界里,

    多少不免有调剂观众口味的花瓶之嫌。

    不过这种电影自带基本盘,但凡质量过关,票房有保障,

    极有利于提升演员的商业价值。

    角色供南笳发挥的余地不大,

    比起她之前的两部片子,拍这一部心理上的轻松程度简直如同在度假。

    这天下午突降暴雨,原定有南笳参与的一场大夜戏改期了。

    时间骤然空出来,正好剧组有个演员明天过生日,

    大家就提议要不今天提前给他过。

    南笳在房间里休息到五点半左右,去了酒店的餐厅。

    晚餐是自助餐,

    大家拿了食物各找位置坐下。

    今晚的寿星端着餐盘social了一圈,在对面坐下,

    随口问了句,“怎么没看见薛导啊。”

    有人说:“薛导在包间,跟老板吃饭呢。”

    “哪个老板?”

    南笳抬眼,看见那人的嘴型说了一个“周”字。

    -

    包间里,除了薛鞅,制片主任、副导演等几个职能部门的主要负责人也在。

    周濂月跟着制片人一块过来的,核查和调控影片的拍摄进度。

    周濂月作为出品方,只负责出资,具体的统筹工作,都交由合作的院线公司那边的制片人在负责。

    听过大家的汇报过后,制片人单独对周濂月说:“虽说耽误了一个月才开机,但目前进度还行,应该能按期拍摄完成。”

    周濂月点点头。

    制片人说:“也是得亏没叫邵家坏了事。”

    此前开机时间之所以推迟,正是因为邵从瑾在背后使绊子。好在周濂月亲自出面,解决及时。

    制片主任则笑说:“邵从瑾暂时怕有点儿自顾不暇了。”

    周濂月瞥了他一眼,平声问道:“怎么说?”

    制片主任站起身,走到周濂月身边。

    挨着周濂月坐着的副导演适时地起身跟他换了位置,制片主任笑说过会儿就换回去,便在周濂月身旁坐了下来。

    他给周濂月找了支烟,方低声说:“邵家老二飞了叶子跟人姑娘玩儿……那姑娘有男朋友,不从,从别墅的三楼跳下去,摔残了。邵从瑾正帮老二擦屁股呢,给了一大笔钱,要跟那姑娘私了。而且,据说还拍了那姑娘的照片,恩威并施,不怕人不从。”

    周濂月心里一凛,语气倒是平淡的,笑问:“消息保真?”

    制片主任笑说:“周总您刚进我们这行可能不了解,那邵老二什么德性,我们这些跟邵家打惯交道的,一清二楚。”

    周濂月笑说:“改日回北城,我请您单独吃饭。”

    制片主任忙说:“周总这就太客气了,需要帮什么忙,一句话的事。”

    一顿饭,吃了两小时方结束。

    大家散了,一块儿往外走,正好听见餐厅大堂里有人唱生日歌。

    薛鞅笑说:“今儿有个演员过生日,我过去打声招呼。周总,暂时失陪了。”

    周濂月脚步顿了顿,往那群人里瞧,不费力地便找见了南笳。

    她白T牛仔裤的休闲装束,头发随意地扎了一把,没化妆,素净漂亮的一张脸。

    她明明正跟着大家一起拍掌唱生日歌,此刻却不期然地转过头来。

    与他的目光直直地对上。

    周濂月瞧见她的笑容凝滞了一下,又倏忽地转了回去。

    什么痕迹也没留下。

    只除了对视之后,那似乎无端地焦灼起来的空气。

    周濂月不着痕迹地呼了一口气。

    回到自己房间,周濂月脱了外套,松解开衬衫领口的扣子,一条手臂搭在沙发靠背上,坐在沙发上抽烟。

    过了会儿,他拿过手机,给小覃打了一个电话,叫她别惊动别人,请南笳上来一趟,有正事要说。

    约莫等了十分钟,有人敲门。

    周濂月几下碾灭了烟,起身快步朝门口走去,心里略有几分急切。

    打开门,南笳就站在门口,戴上了口罩和棒球帽。

    周濂月往旁让了让,请她进来。

    南笳进门,却只站在玄关里,不再往里走,“周总找我什么事?”

    周濂月低头看她,她低着头,帽子和口罩几乎将他打量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

    顿了顿,周濂月出声:“找你确认个事。”

    “你说。”

    “邵从安,有没有……”

    南笳一顿,继而抬起头来,“有没有什么?”

    周濂月盯着她明澈的眼睛,薄唇微抿。

    有没有拍过照片。

    他骤然问不出口。

    便摇了摇头,“没什么。”

    他伸手,握着把手将门打开了,“没事了。你回去吧。”

    南笳莫名,却没多问。

    点了点头,再看他一眼,顿了一下,确定他不再说什么,便转身出去了。

    锁舌扣上,门“嗒”地一声关上。

    空气里仿佛还残余一股淡淡的香味,像是雨洗过的橙花,清新而微苦。

    -

    五月,解文山过生日。

    周濂月请他到近郊的餐厅吃晚饭。

    那厨师的手艺很合解文山的脾性,两人还就厨艺进行了一番交流。

    吃完饭,周濂月请解文山到茶室去,将早就准备好的一方砚台送给他当礼物。

    解文山是识货的人,掂一掂便知这砚台价格不菲,一时局促得很。

    周濂月只说:“上回说的话有所冒犯,您就当是我赔罪。”

    自那回在医院碰面之后,这大半年的时间,周濂月再没去主动找过解文山,只逢年过节地遣人将礼物送到。

    解文山说:“你说的也都是实话,何来冒犯。”

    解文山知道周濂月跟南笳已经断了,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契机,他一个外人,也不便多问。

    两人喝着茶,气氛很沉默。

    解文山说:“你现在好像不习字了。”

    周濂月淡淡地说:“静不下心。”

    解文山踌躇片刻,问道:“还是为了……”

    周濂月不作声。

    片刻,他放了茶杯,起身走去置物架前。打开架子上的木匣,从里面取出一颗子-弹-头形状的香,放入那黑玉雕刻的香炉顶端,摸出打火机,点燃。

    烟雾缓缓向下流淌,变作瀑布,注入山底的泉中。

    周濂月手指伸出去拦截那烟雾,它绕过他的手指,继续往下淌。

    空气里一股沉静的木质调子的香味。

    他有几分恍惚。

    想着上回南笳站在这同样的位置,做同样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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