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楼梯既窄又陡,头顶的空间也矮,像是在穿越什么未知迷宫。

    而等上了楼,掀开左手边的布帘进去,却别有洞天。

    店面不大,工业风的装修,水泥地面和红砖墙,头顶是盘错的通风管道。柜台后方钢架制的整面置物架,摆满了酒。

    店里在播爵士乐,有寥寥几个食客,这是个餐酒吧,要晚一些才会更热闹。

    南笳和女老板认识,进门便招手打招呼,甚而倚着吧台寒暄起来——

    “帮我留座了吗?”

    “留了啊,靠窗那个。”

    “今儿店里生意不好啊。”

    “这不下雨吗?”

    “那我风雨兼程地过来照顾你生意,你是不是到时候得给我打个折?”

    “还没消费先砍价了——送你们个菜好吧。”

    “送酒行不行?”

    “你倒会宰人,酒比菜贵多了。”女老板笑了,像是招架不住她。

    周濂月一直站在南笳的侧后方,冷冷淡淡地旁观。

    女老板转头,看过去,“你男朋友啊?”

    南笳故意露出个羞涩的表情,“帅吧。”

    女老板比个大拇指,“送你们一个小食拼盘。”

    “什么啊,我的脸还没有他的好使吗?”

    结束对话,南笳带着周濂月去窗边坐下。

    方形钢管的窗框,最上面一道横杆挂着盏矿灯改造的壁灯,投落幽黄的光。

    老板端上柠檬水,送来菜单和酒单。

    南笳说:“我们先吃饭,等一下再喝酒。”

    她将菜单递给周濂月。

    周濂月不接,“你点就行。”

    南笳报菜品似的点了串自己爱吃的。

    老板说:“怎么还吃这几道啊?不腻?新菜不尝尝吗?”

    “下回吧。万一踩雷呢?我是不要紧,我对面这位很挑的。”

    老板笑了,收了菜单,去通知后厨。

    南笳一手托腮,一手端起水杯喝水,目光不经意略过周濂月。

    他合衬的白色衬衫,衣袖挽起露出的小臂,嶙峋的腕骨,以及银色的机械手表。

    过分清标的男人,与任何有人气的地方都格格不入,除非是在他那素静得适合参禅的私人餐厅里。

    菜上得很慢,先端上了餐前的无花果核桃面包。

    南笳自小篮子里拿一个,撕成小片。

    她喜欢这里的气氛,音乐让人舒缓,好像随意说点什么,也不会尴尬,于是她从自己之前的本行问起:“你会不会看话剧。”

    周濂月稍稍侧坐,一只手臂撑在桌面上,他正在喝水,玻璃杯放下时在桌面上碰出一点轻响,“陪我妹妹看过。”

    “她喜欢话剧?”

    周濂月看她一眼,“你对她感兴趣?”

    南笳忙说:“我就随便问问的。”

    她怎么会感知不到他以问作答的戒备。

    她是他世界的边缘人,任何事关他的**都是禁忌。

    那还能聊什么。

    不过她无所谓。

    周濂月何尝不也在她世界的最边缘。

    吃完饭,雨好像也停了。

    南笳盯着窗外看了一会儿,“我们去阳台吧。”

    这里是住宅改建的,阳台面积不大,只支了几张桌椅。

    南笳叫他稍微等会儿,她去拿点酒。

    片刻,她提着两瓶啤酒再回到阳台,周濂月去栏杆那儿站着了,点了一支烟。

    雨已经停了,可还有一种蛛网拂在脸上的湿润感。

    南笳走过去,递了一瓶啤酒给周濂月。

    他接过喝了一口,便随意放在了一旁的桌子上。

    栏杆是湿的,南笳也没管,两臂撑上去,喝两口酒,眺向下方。

    这里的视野不好,也无所谓风景。

    但雨天是独特滤镜,让糟乱的一切,都被洇润模糊出一种特殊美感。

    忽略那些物体的实体,单单只看倒影在湿漉漉地面上的灯火,她觉得漂亮极了。

    “周濂月。”南笳转头看身边的人。

    周濂月不应声,垂下目光看她。

    南笳向着他靠近一步,“你冷不冷?”

    他出来没穿着风衣。

    周濂月仍然看她,还是不应声。

    南笳再靠近一步。

    风吹卷一阵湿润的香味送入鼻腔,来自她身上。

    她突然一低头,将额头抵在了他肩膀上。

    声音好轻:“跟你说个秘密。”

    呼吸轻拂在肩头,隔着衣料依然感知到微热。

    周濂月:“你说。”

    “你可以低一下头吗?”

    周濂月依言低头,她一下抬起脸,凑近到只余咫尺。

    他们在呼吸对方的呼吸。

    周濂月伸手,一把拊住她的后颈,却不是要使她彻底挨上自己,而是让她退远了寸许。

    “先说秘密。”

    这种时候,他依然可以这样冷静理智。

    真的很可怕。

    南笳笑了声,抬眼看着他,“……我以前……那方面的体验很糟糕。所以前几次不是故意。以后我会克服。”

    周濂月注视着她,“邵从安?”

    “嗯哼。”南笳耸耸肩。

    “你上回对郑瀚倒很游刃有余。”

    “你怎么会看不出来,那是演技,还是你最不屑最低劣的那种。”

    “我看你现在也像是演技。”

    南笳笑得肩膀微颤,“那也得我敢。对你这种人,我还是说真话比较好。”

    “现在是真话?”

    “你觉得呢?”

    她还是笑,眼底情绪却一眼看不穿。

    周濂月不再出声,拊在她颈后的手掌微微一用力。

    她再度凑近。

    近到已然无法正常呼吸。

    但他不再有下一步动作。

    她抬眼,试图去看他的目光,分析他的意图,但好像,被眼镜片过滤之后,任何目光都会变得冰冷而无意味。

    她下意识要去摘他的眼镜。

    手被他一把攥住,拉下来放在他身侧,再往后一带。

    他欺身往前,她后退,后背并没有抵住栏杆,在这之前,他已伸臂,一把抱住了她的腰。

    闭眼好像是本能的反应。

    她还是无法自控地发抖,但只是最初。

    像是沉入漩涡,挣扎无用,放弃一切徒劳的尝试,当下陷的水流裹挟她,而她不得不认命时,她感觉到了一阵颤栗,来自于心灵。

    因为没有预料到,这样冰冷的一个人,接吻起来这样热烈。

    将她也点燃。

    第11章

    chapter11(延迟满足)

    11

    周濂月退开,南笳不由自主抓住他的手臂。

    怕自己跌下去,想借一点力。

    这动作流露出一些依赖感,周濂月干脆将她搂得更紧。

    她像芦苇一样被风吹得身体微往后仰,身体的重量一半都倚在他手臂上。

    “还怕吗?”周濂月低头看着她,低声问。

    怕什么?怕腿软会跌倒,还是……

    南笳摇了摇头。

    心里有种茫然和惶恐感,她不想深究,开始享受是否意味着堕落的开始。

    外头太冷了,周濂月只穿着衬衫,手臂皮肤毫无温度。

    但她不觉得这个拥抱冰冷,尤其当额头抵靠在他心口,感知到微薄的温暖。

    “进去吧,我怕你冻感冒。”南笳轻声说。

    周濂月松了手,退后一步。

    阳台角落立了根铁杆,上面缠着电线,挂了颗灯泡,当他回到被浅黄灯光照亮的地方,南笳看清楚他的脸,还是一以贯之的漠然。

    回到室内,南笳叫人倒了两杯热水。

    他俩都喝了酒,车没法开,得等周濂月的司机来。

    约莫过了半小时,司机打来电话,通知周濂月他人已经到了。

    周濂月挂了电话,瞥她一眼,“瞧瞧,你可真是会给人工作添麻烦。”

    南笳笑出声。

    他们站起身,周濂月披上风衣,朝柜台走去。

    “哎。”南笳一把抓住他手腕,“说了我请的。”

    老板给南笳免去了两瓶啤酒的钱,又抹掉零头,笑说:“下回再来。”

    “行,下回来尝新菜。”南笳从一旁的铁桶里拣出周濂月的雨伞。

    “哦,对了,差点忘了。”老板叫停南笳,“叶冼前几天带朋友来这儿谈事情,落了张卡,你问他下次什么时候有空过来,或者我给他发个同城闪送。我没他微信。”

    “什么卡?”

    老板从柜台后面拿出来给她看。

    南笳认识,是他工作室的门禁卡。

    “给我吧。我过几天可能要去他们文化园那儿拍写真,我给他带过去。”

    “行,麻烦你。”

    南笳将门禁卡放进包里,掀开布帘走出门,轻轻地呼了口气。

    心里有点堵,希望能借此排遣掉。

    一边下楼梯,她一边将伞页捋顺。

    机械动作最适合缓解情绪。

    窄而陡峭的楼梯下得很稳当,将出门时却差点被门口一个小槛给绊一下。

    周濂月一把提住她手臂,“走路都不看路。想什么呢。”

    南笳笑着,转头看他,当然不可以说实话,她因为其他男人而心不在焉,“想你今天是不是要带我走。”

    声音轻得如耳语。

    周濂月盯着她眼睛,“你是想还是不想。”

    “不知道。”

    迎面拂来带水汽的寒风,周濂月身上风衣的料子被刮得细微作响。

    他收回目光,只平淡地说:“走吧。”

    “……去哪里?”

    “送你回家。”

    南笳已领会到,周濂月这人骄傲得不屑玩“强取豪夺”的游戏,他要她心甘情愿地履行义务,或者至少也得是“半推半就”。

    她的犹豫、不确定会让他扫兴。

    回程的路上,雨又下起来。

    或许因为已有初步的亲密接触,南笳觉得气氛不再那样僵滞。

    他点燃一支烟,她很自然地靠过去,脑袋枕在他的肩膀上,“我也要。”

    周濂月将香烟递给她。

    她发出一个转调表示否定的“嗯”,要他递到她嘴边。

    周濂月低头看了她一眼,照做。

    她手都不曾抬一下,只就着他的手,吸一口,再吐出薄薄的烟,动作与神情,一种难以言喻的妩媚与慵懒。

    周濂月一直瞧着她。

    他不喜欢女人白纸一张,也不喜欢她们太过长袖善舞。

    南笳有种恰到好处的神秘、狡黠与识时务。

    坦白说,上一回她“烈女”似的反应几乎已让他耐心耗尽。

    但她聪明就聪明在知道如何逆转局面。

    周濂月出声:“最开始怎么想通的?”

    南笳反应了一下,是说最开始她主动打过去要跟他做“交易”的那通电话,她笑:“你也不意外啊,好像笃定我一定会找你。”

    周濂月不确认也不否认。

    南笳自他手中将烟拿过来,“怎么说呢,我们剧团穷归穷,倒是没拖欠过工资。我还能接些广告、模特的散活儿,所以基本没缺过钱。反正不是钱的问题。现在不是动不动就讲什么马斯洛需求,温饱只是最底层的,其上还有情感,还有自我实现。我觉得,我像是一粒尘埃。”

    她抬头,看着他,“在北城这种地方,一粒尘埃和不存在又有什么区别呢?我不想要自己不存在,所以……”

    周濂月说:“混了这么多年,现在才想明白?”

    南笳笑了声,“才不是。我想得很明白,可不是一直没碰到周总这样的好买家?”

    周濂月说:“我不喜欢听人说话阴阳怪气。”

    “没有。真的……”

    周濂月低头看她,她眼神不闪躲地与他对视,她说,“如果之前有人能与邵家抗衡,也愿意要我,我早就已经把自己给卖了……不,可能没有那么干脆,我会装模作样地多考虑几天,再谈个好价钱。”

    她笑,“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我好市侩。”

    周濂月说:“相对于诚实的野心,粉饰野心更丑陋。你懂得权衡利弊,这没什么不好。”

    “因为懂得权衡利弊的人,很懂规矩。是不是?”南笳笑说。

    他扫她一眼,目光已为这话题作了结论:是。

    没有,没有温情脉脉。

    只有钱-色-交易。

    南笳陡然放下心来。

    这样很好。

    车开到了南笳所住小区附近的一个路口,司机找到个临停车位,将车泊停。

    下车前,南笳笑问:“下一次,是你联系我,还是我联系你?”

    周濂月看她,“再像今天这样,我倒觉得谁都不必要再联系谁。”

    “什么啊,今天的安排你不满意吗?”南笳听出来他语气其实并没有真正不快。

    或许外人比当局者更能感知气氛的微妙变化,前方司机这时候笑着出声:“周总,我去外面买瓶水,您稍坐着等一等。”

    司机下了车,轻轻地甩上门。

    中断的话题继续,周濂月说:“你自己很满意?”

    南笳笑着,探身,向他凑近。

    他们在昏暗中轻易捕捉到对方视线。

    南笳低低出声:“周……”

    “嘘。”

    这种时候不需要语言。

    如果说,恐惧来源于未知,那么此刻她不应当再有恐惧才对,因为,至少,她已开始了解周濂月的另一面。

    但她还是有恐惧感,不是这件事勾连的过往的糟糕回忆,而是周濂月施加给她的。

    这个吻比方才在阳台的更具摧毁性,因为摧毁的似乎不单单是理智。

    她好像情不自禁地攀住他的肩膀,偶尔她的眼睛会触碰到镜片,觉得碍事,她伸手再次尝试要将其拿开。

    周濂月还是毫不融通地一把攥住了她的手。

    她挣脱不开,就索性放弃,另只手受蛊惑似的,自他的肩膀移动至锁骨,最后再去触碰他的喉结。

    换气或者吞咽,有明显的起伏。

    她感觉到微凉的触觉,之后意识到是周濂月的手指触碰到她腰间的皮肤。

    似乎是一瞬间,她有些回神。

    睁眼,看见车窗被雨水变成毛玻璃,水滴缓缓下落,拖出将灯火扭曲的尾迹。

    而那微凉的触觉遵循与之相反的轨迹,是向上的。

    她提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以为不会,但在被覆住时还是一瞬间如石化般的凝滞了一下。

    像是渐进激昂的交响曲被按下暂停。

    周濂月自然不会觉察不到,一霎便松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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