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周濂月沉思片刻,“回家吧。”

    对周濂月而言,所谓“家”就是周浠住的地方。

    周浠住在西山附近,房子是周母生前留下的,周濂月不喜欢那儿,基本不常住,只每周过去探望妹妹两次。

    司机把车泊在别墅的停车坪,周濂月下车前往别墅里看一眼,灯火通明。

    他进了屋,客厅里电视开着,却没有人,刚准备叫人,书房里传出声音:“哥?”

    下一秒,脚步声“咚咚咚”地自书房传出来。

    周濂月朝着脚步声走过去,“慢点,别绊着。”

    “你不是说今天不过来了吗?”周浠走了出来,一脸的喜出望外。

    “事儿结束了,顺便过来看看。”

    周浠穿一身居家服,已经洗过澡了,头发半干。留一头长发,快及腰那么长,黑而柔顺,像洗发水广告里的模特。

    周濂月曾问她要不要剪短些,这么长打理起来未免太费时间。

    周浠说,反正她的时间过得很慢,最适合做一些琐碎而无意义的事。

    周浠左眼失明,小时候因为感染摘掉了左眼眼球,一直佩戴义眼;右眼视力极弱,如果以0到10的数字表明视力的程度,右眼应该只有“1”,只能感知到光的存在,几乎无法辨别物体轮廓。

    周浠自书房出来的脚步十分自如,只在快要靠近周濂月时,才伸手探了探,扶了一下客厅沙发的皮质靠背。

    她脑袋习惯性地要稍往左偏,因为要以聊胜于无的右眼视力来确定光影的强弱,譬如眼前的这一团相对于四周颜色较深,她因此确定这就是周濂月站立的地方。气味也可以作为辅助。

    伸手,她触碰到了周濂月的手臂,有种安定感,“哥,你吃过晚饭了吗?”

    “嗯。”

    “那要吃点夜宵么?甄姐准备拿鸡头米熬粥。”

    周濂月抬腕看表,“也没到吃夜宵的时间。”

    “那你坐一下,”周浠笑着去拉周濂月的手臂,“陪我说会儿话就到时间了。”

    周濂月被她牵着走到沙发那儿坐下,茶几上有扣起来的相框,他无意识拿起来,又在一瞬间反应过来那是什么。

    周母年轻的照片,穿一条白色纯棉的连衣裙,头发半扎半披,头上戴了一根波点的发箍,是那个年代所谓“校园女神”的模样。

    今天是周母的生辰。

    每一年的生辰和忌辰,周浠都会把照片拿出来擦拭。

    她也看不见,不知道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周濂月盯着看了看,仍旧把相框扣回去。

    他问周浠,“你昨天不是去听了音乐会,怎么样?”

    “挺,挺好的……”

    周浠几乎不会撒谎,一撒谎必然结结巴巴。

    “遇到什么事了。”

    “……认识了一个人。”周浠声若蚊蚋。

    “什么人?”

    “音乐学院的一个研究生,恰好坐我旁边。当时我的包被迟到进场的人撞掉了,他帮我捡起来。后来休息的时候,就……聊了两句。他约我下次再一起去听爱乐乐团的演奏。”

    “知道他名字吗?”

    “哥,你又要查人家户口?”

    周浠左眼的义眼是专门订制的,她失明之前最喜欢的动画是《千与千寻》,喜欢那里面的角色小白龙,因此就叫人做了一对白龙那样的眼睛。

    即便知道看不见,但被这样一双没有杂质的墨绿色眼睛盯住的时候,周濂月仍会觉得不自在,一种微妙的负罪感。

    身负万贯家产,却双目失明,不谙世事,对一些人而言,简直是绝佳猎物。

    周濂月以保护的名义多次干涉过周浠的交友,他知道这事儿不对,但所谓长兄如父,他很难避免陷入封建大家长的窠臼。

    “查清楚对你没有坏处。”

    “能一直学音乐的,怎么会是一般家庭?不是人人都要贪图我的钱财。”

    周濂月不想让妹妹不高兴,便说:“好。你自己判断。”

    周浠笑了笑,“我还不了解你,转头就会叫甄姐监视我。”

    周濂月沉默。

    周浠站起身,像没被影响到一样,轻快地说:“我在听广播剧,你要跟我一起听吗?”

    “我对那种男人和男人一起谈恋爱的……”

    “这次是《三体》!”

    周濂月被周浠牵着,走进书房。

    周浠唤醒蓝牙音响,让其继续播放。

    周濂月找了张沙发椅上坐下,很累,想抽支烟放松。但周浠讨厌烟味。

    他没有说话,也不动弹,只是静静坐着。

    -

    助理小覃帮南笳在附近三公里远的地方寻到一处中档小区,关姐看过了,觉得合适,就定下来。

    南笳搬完家,整理东西,全部落停了,请人来玩。

    基本是剧院的朋友,加上叶冼,陈田田则叫上了她的未婚夫。

    南笳打过招呼,跟人聊过一圈,没看见叶冼的身影,最后在阳台那里发现了他。

    开放式阳台,业主在角落放了个很舒服的室外沙发椅,叶冼坐在那上面打瞌睡。

    他穿着一件飞行员夹克,也不知是否御寒,北城的秋天,夜里风大。

    南笳看了一会儿,还是叫醒他,“叶冼,你在这里睡会感冒。”

    叶冼睁眼,目光落在她脸上,缓缓聚焦,不大好意思地笑了笑,“这几天睡眠不足。”

    南笳走过去,关上移门,室内的嘈杂声一下被隔绝。

    “你要坐么?”叶冼要起身。

    “不用不用,你坐着。”南笳将手里拿着的听装嘉士伯搁在沙发对面的小桌上,自己背靠栏杆。

    她偏头打量叶冼,如他所言,脸色确实有点睡眠不足的苍白憔悴,“叶老师最近在忙什么?”

    “你之前在剧组拍戏,就没打扰你,没跟你说。我在给一个独立电影做配乐。”

    南笳露出感兴趣的神色,“背景音乐吗?”

    “不止背景乐,还有宣传曲和主题曲。跟导演聊了聊,电影的主题我很喜欢,到时候成片应该会送去国外参展。”

    “那,你父亲那边……”南笳盯住他。

    “上个月手术成功了——你在拍戏,所以没告诉你。我回去陪了他半个多月。医生说看五年存活率,不复发就还好。”

    南笳由衷道:“太好了。”

    叶冼笑意温和,“让你们也跟着操心。”

    “我哪里有操什么心。都没帮上你什么忙。”南笳下意识将自己撇得一干二净。

    “如果不是因为舍不得你们这些朋友,我可能真就已经回去了。”

    南笳笑了一声,“那是我的荣幸。”她拿起易拉罐喝一口,“那应该……不会再想要离开北城了吧?”

    “总得先把接的活做完。回去也跟我爸聊过,他不希望我回去。小地方更没机会,回去只能去小学当音乐老师了。”

    南笳笑说:“可我怎么觉得还不赖,有假期又清闲。”

    叶冼也笑:“我也是这么跟我爸说的。”

    笑声落下后,南笳又去打量叶冼,她不敢在他脸上停留得太久,目光落下一霎就略过去,他有一双十分清澈的眼睛,活在自己精神世界里没有杂乱**的人才会这样。

    “叶老师,你记不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互相自我介绍……”

    叶冼笑说:“记得。你说,你叫南笳,胡笳十八拍的笳(激a),不是茄子的茄。”

    南笳:“你说,你叫叶冼,冼星海的冼(xian),不是洗衣粉的洗。”

    两人都大笑起来。

    南笳说:“你没拿酒吗?”

    “有啊。”叶冼从小桌的下层拿出一瓶打开的1644。

    “那碰个杯吧,祝叶老师——前程似锦!”

    “那也祝你,星途坦荡。”

    易拉罐与玻璃瓶相碰,发出的声音不同频。

    酒液微凉,发苦。

    可有时候一段感情太无望,尤能无悔投入的时候,反而不会觉得苦,会变成一个极有乐趣的,自己与自己玩的游戏。

    南笳在心里想,她已尽力做到了自己能做到的,不会后悔。

    -

    那天周濂月在办公室,听战略部的负责人汇报是否参与某游戏公司b轮投资,一个电话打了进来。

    他私人号码知道的人不多,现在大家有事基本会先在微信上招呼一声,直接打电话的人更不多。

    有预感是谁打来的,拿起一看,果真。

    汇报人顿了一下,看向周濂月。

    周濂月说:“你继续说。”顺手滑动接听。

    南笳问:“有空么?”

    “做什么?”

    “请你吃饭。”

    “什么时候?”

    “都可以,看你的时间。”

    “那就今晚吧。”

    南笳顿了一下,“一定得今晚?”

    “怎么,不方便?”

    “我昨天早上洗的头,你让我现在是洗还是不洗?”

    “……”周濂月承认自己有时候不全能预料到话题的走向。

    她又说:“好吧,就今晚吧。五点半,你来接我。”

    这语气俨然是安排起了他。

    周濂月轻笑一声,“可以。”

    -

    雨是出门时开始下的。

    北城的秋雨都是冷雨,尚不到五点,已然天色暗沉。

    车窗外世界是一片荒凉的灰。

    车到胡同口,周濂月抬眼一看,树下已然站了个在踱步的人。

    司机打双闪灯,南笳闻声转头看,下一瞬朝着这边跑了过来。

    右侧车门打开,她进来时身上带着涩然的寒气。

    她穿着一套山本耀司风格的深灰色西装,内搭是短款的白t,露出分明的锁骨与细瘦的腰。

    “怎么不打伞?”

    “家里只有长柄伞了,麻烦。”她冻得微微发抖,手臂都抱在胸前。

    周濂月看她一眼,吩咐司机调高气温。

    然后脱了身上的黑色风衣,往她身上一罩。

    南笳两手伸进袖管里,将风衣盖在身上。

    硬质的料子,里衬有薄薄的温度。

    车子启动,温度升高,南笳缓和一些,忽说:“能不能我来开车。”

    周濂月看她。

    她说:“我想就我们两个人。”

    第10章

    chapter10(呼吸对方的呼吸)

    司机靠边停车,将钥匙交给南笳,自己下了车。

    南笳脱下周濂月的风衣,放在座位上。

    两人都转移到前排去。

    南笳调整好座椅、方向盘高度和后视镜,打开手机导航。

    周濂月懒散靠坐,偶尔瞥她一眼。她一系列操作干净利落,是个老手。

    南笳将车子启动。

    陈田田有辆车,但她懒,出去玩的时候,都是南笳在开。

    南笳挺喜欢开车的掌控感,开得也很稳当,但从来没载过这么高身价的人,多少有点紧张。

    车也不是自己常开的的品牌,上路好一会儿才渐渐适应。

    得心应手后,南笳看向周濂月,“你有没有什么特别忌口的?”

    “没有。”

    “那就都听我安排。”

    “随意。”

    雨刮器自动启动,在前窗玻璃划出弧形的水迹。

    南笳有一点受不了这样的沉默。

    周濂月是一个存在感过分强烈的男人。

    她在观察后视镜时,目光略过他的脸,他其实并没有在关注她,但她仍然有好像考场上写作文被监考老师盯住了的不适感。

    她轻轻呼吸,按方向盘的媒体控制键打开了电台广播。

    周濂月却随即伸手,将其静音了,“很吵。”

    南笳:“……”

    世界安静得只剩下白噪音。

    周濂月扫她一眼,“你遣散了我的司机,就为了当我的司机?”

    南笳笑了下:“这不是,还在想话题吗?”

    “我以为特意把人支开,是有话要跟我说。”

    南笳转头看他,“是。但是我好像还没有想好要怎么说。”

    周濂月目光在她脸上停驻片刻,没再出声。

    眼神已然说明一切。

    他可以有耐心,但不是永远有耐心。

    雨声潇潇,昏暗车厢变成水的囚笼。

    南笳又开了好一会儿,寂静叫她恍然觉得身边的人是不是不存在。

    她不由转头去看。

    周濂月微微歪着身体,两臂抱在胸前,似是睡着。风衣脱掉以后里面是白色衬衫,两粒扣子解开,露出分明喉结。

    南笳不确定他真的睡着,轻声地:“周濂月?”

    他顷刻睁开眼睛,微微转头,睨她一眼。

    “……你睡着了吗?”

    周濂月以目光询问她叫他做什么。

    南笳:“……没事,你要不继续睡吧。”

    如果不是捕捉到他眉头轻轻一皱,南笳很难从他平淡的表情中觉察到他有些许的不悦。

    南笳只好笑说:“sorry”

    周濂月倒睡不着了。

    车离开主干道,经过了一些七弯八拐的小道,老城区的居民区,间杂一些商铺,路窄得不行。

    车速慢下来,南笳张望着找车位。

    这附近几乎都停满,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但空间极其狭窄。

    周濂月看她踌躇不定,便说:“换位吧。我来。”

    南笳很有好胜心:“不用。”

    她松刹车,送一点油,观察距离,看准时机,方向盘反打又回正,最后堪堪塞进车位里。

    车熄火,她拍了一下手,不免两分得意。

    南笳下了车,拉开后座门,将周濂月的风衣拿出来。

    周濂月披上风衣,朝她伸手。

    南笳不解。

    “钥匙。”

    “哦哦。”

    周濂月接过钥匙,解锁了后备箱,自里面拿出一把黑伞。

    按一下钮,伞“砰”地一声撑开。

    周濂月站在伞下,风衣深沉的颜色,与雨伞,与身后晦暗的雨夜,几乎要融为一体。

    他说:“带路。”

    南笳往前迈了一步。

    周濂月一把拽住她的手臂,将她拉到伞下。

    南笳不自在,伸手轻轻摩挲一下自己的手臂,她当然看出来这伞多大,撑住三人都绰绰有余。

    但觉得这行为太亲昵,过分有温存感。

    她可以接受更直接的,更赤-裸-裸的,能明显被界定为“交易”的行为,但似乎有点无法耐受这种亲昵。

    不符合他们的身份。

    心思电转,南笳笑着仰头看周濂月,“你搂着我呀。”

    周濂月眼镜后的目光如水冷淡,不声不响地注视了她好几秒。

    南笳也不觉难堪,只是笑吟吟地看着他。

    “有点拙劣。”他不咸不淡地评价,下一瞬却是伸手,将她的腰一搂。

    周濂月个子非常高,半抱动作足以让南笳感觉像是一种圈禁。

    她放空情绪。

    听雨水在碰击布上敲出寂寥的声响。

    吃饭的地方,由沿街的一道窄门进去。

    周濂月收了伞,弯腰跟在南笳身后往里走。

    逼仄的楼梯间一下更局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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