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服务生布置好餐具之后便远远站着,一动不动,像是毫无存在感的仿生机器人。

    一会儿,厨师亲自将一道蟹酿橙送了上来。

    南笳留意到厨师的右手少了一根食指。

    厨师放下餐盘,笑说:“这菜繁琐,周总要是再晚一声让许助跟我打招呼,今天就怕是吃不着了。蟹也是刚送到的,阳澄湖的鲜货。这蟹原本清蒸最适宜,做蟹酿橙倒有些浪费了。”

    厨师颔首,“二位慢用。”

    等人走后,南笳笑说:“看来是我暴殄天物了。”

    周濂月倒是不以为然,“给人吃的东西,吃高兴了就行。”

    南笳拿勺子舀了一小勺蟹肉送进嘴里,尝了尝,停顿会儿,“还可以。”

    周濂月看她一眼,“你这评价标准有些严苛,陈师傅以前做国宴的。”

    “我爸是厨子,以前每到秋天会给我做这道菜。是我对他的菜有滤镜。而且……”

    “而且?”

    “我能说实话吗?”

    “嗯。”

    南笳笑,“这餐厅太冷清了,吃什么都容易没食欲。”

    周濂月不置可否。

    一会儿,又上来一份薄荷牛肉和龙井虾仁,周濂月都没怎么动筷。

    直到后来端上一碗莼菜汤,他才肯赏光喝两口。

    这顿饭让南笳吃得要胃绞痛,心理层面,她宁愿跟陈田田吃二十元一份的张亮麻辣烫,起码有热乎气。

    吃完饭,他们又回到茶室。

    南笳不知后面什么安排,也不问。服务生送上新鲜西柚,她倚着茶桌一点点剥出果肉,送进嘴里。

    片刻,南笳注意到周濂月在看她,便回看过去,“你要吃么。”

    她递过果肉,周濂月没接,却是一下捉住她的手腕。

    腕骨伶仃,似能一把捏碎。

    他指腹恰好贴在了她脉搏处,感觉到血管里,血液很有力量的搏动。

    屈明城听说了他花大力气捧一戏子的事儿,很意外,说老周这不是你的做派,你这人不是最讲究投资回报比,以前来往过的那几个女人没见过这么劳神费力的。

    问他为什么。

    也没为什么,就觉得她挺有趣。

    他的生活过分无聊了,死水一样。

    有人选择玩车,玩表,买古董,养宠物。

    然而宠物毕竟是畜生,再通人性也有上限。

    到底是豢养有搏杀劲儿的、一个活生生的人更有意思。

    第8章

    chapter08(抖什么)

    南笳呼吸微不可觉地一滞。

    周濂月手指微凉,那一点触感好像将顺着皮肤延伸至她血管之中,叫她不由自主手足发僵。

    周濂月捉着她手腕一带,她丢了拿在手里的西柚,一下撞进他怀里。

    这感觉像是自高空跳入寒凉的海水中,包围来自于四面八方。

    南笳气息很缓慢,她感觉有隐形的、细细的线在绞她的心脏。

    周濂月搂着她的腰,半抱着她,动作其实并无叫人不适的狎昵,毋宁说其实是一种能让人眩晕的温存感。

    她慢慢地调整呼吸,平静些,听见头顶传来他的声音,“明天有没有工作?”

    “没……休息。”

    话音刚落,周濂月口袋里的手机振动起来,他松开她,拿出来看一眼,微微侧身,背靠着桌沿,接通电话。

    他没避着他,不知是谁打来的。

    通话很简单,他只说了三句话,一句是“在餐厅”,另一句是,“今晚有事,你早点休息吧”,第三句是“”。

    挂断电话,周濂月随意将手机一揣,“走吧。”

    要去哪儿,南笳心里已经清楚。

    南笳跟在周濂月身后,穿过两侧是水池的石板路,路好像是软的,踩起来往下陷。

    车停在大门口,南笳上了车。

    那舒缓的崖柏的香味再也不能使她镇定,她觉得紧张地像是要吐了。

    迫切需要说点什么,来缓解这种情绪,“我觉得…”

    “嗯?”周濂月转过头来看她。

    南笳才察觉到自己声音很哑,清了清嗓,“没……没什么。”

    她觉得有时候夜晚像深海,所有的车都是灯笼鱼,闭上眼睛,就会有一种漂浮感。

    此刻她真的有漂浮感,胃里隐约灼痛,这次不是心理层面,是真实的生理层面,一紧张就会胃痉挛是她的老毛病。

    她声音很轻:“……会经过药店吗?我有点胃疼。”

    周濂月看她一眼,吩咐司机,“看见药店停一下。”

    从近郊开回市里,走绕城高速,好一段路沿途几乎没有任何房屋。

    直到下了高速,又开了十来分钟,才终于看见一家药店。

    司机将车靠边停下,问南笳一般服用什么药。

    “我自己去买。”

    “南小姐你在车上坐着就行,我帮你……”

    南笳打断,“我自己去。我还要买点别的,不方便别人代劳。”

    司机回头看周濂月。

    周濂月点了点头。

    南笳预备拉左侧车门,被周濂月冷声阻止:“不要命了?”

    他拉开了右边的车门,自己下了车,给她让行。

    奔到药店,店员问她需要什么,她摇头没说话,自己在货架之间逡巡。

    明亮且洁净的地方好像让她的神经松弛了些,店员又来问她,她才说有点胃痛。

    药是咀嚼片,南笳掰开来当场吞服。

    走出药店的瞬间,她觉得应当已经准备好,店外摆了一些促销的减肥茶产品,旁边立了一面穿衣镜,她往镜子里看,打量自己。

    整理了一下头发,她冲镜子露出一个笑容,再转身折回。

    周濂月等着她的时候并没有上车,而是点了一支烟。

    他背靠着车门而立,那清落孑然的身影有点像电影场景。

    周濂月拉开了车门,南笳弯腰钻进去。

    周濂月手里烟没有灭,车厢里一时烟雾弥散。尼古丁一直是南笳的安慰剂,于是她转头看他,笑说:“给我一支?”

    “胃不痛了?”

    “好很多了。”

    周濂月无声地注视她片刻,将自己手里的递过去。

    她接过,衔在嘴里,火星亮起时,恰好车正经过一盏路灯。

    那灯火照进来,她脸被照亮,又即刻隐入昏暧。一闪而逝的亮光,让她眼里像是有什么水光闪了一下。

    周濂月出声,平静地吩咐司机:“找个地方停车,去帮忙买包烟。”

    南笳听懂,这是将人支开的话术。

    司机似对整个北城的大街小巷都了如指掌,怪道他能在几分钟内拐到了一条几乎没人的巷子里。

    车停在一棵高大的洋槐树下,司机下了车。

    道路两侧是很具年代感的围墙,几盏昏黄路灯,风吹,南笳几乎能听见有叶子落下来,“啪”地砸在车窗玻璃上。

    她的手被握住,微凉的触感,周濂月夺了她手里的烟,熄灭。

    他抬手,搂住她的腰,停顿一霎,俯身而来。

    南笳觉得一霎头发丝都绷紧了,心里一遍一遍对自己说,放松。

    可当嘴唇相触的时候,她还是几乎差点没忍住,脑海里响起警笛般刺耳的尖啸。

    周濂月当然不会察觉不到,怀里的人比冰雕更僵硬。

    上一回也是这样,神情沉肃得似要去就义。

    他顿觉得索然无味,轻笑了一声。

    南笳屏了一下呼吸,相较于周濂月的面无表情,她可能更忌惮他笑,因为有种很难形容的轻蔑,亦或是嘲讽?

    他的轻蔑与嘲讽都带有一种漫不经心。

    周濂月松开她,身体后靠,看着她,依然是那样平淡的声调:“抖什么?”

    他好像从来不会发怒,但永远不会发怒的人,岂非更让人害怕?

    “没……”

    “没有吗?”他伸手,一把捉住她的手。

    她清楚看见自己指尖在颤抖。

    怎么解释?脑中一片空白。

    周濂月脸上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打量她片刻,松开了手,“我没什么兴趣做慈善。”

    南笳有无地自容之感,各种层面的。

    周濂月又点了支烟,打开了窗户,手肘搭在车窗上,并不再看她,“走吧,送你回去。”

    微凉的风灌入,那烟味被送入她的鼻腔。

    周濂月拿手机打了个电话,没一会儿,司机便回来了。

    南笳感觉这夜真的变成了深海,超出阈值的压强在挤压她。

    “周……”

    周濂月淡淡地瞥来一眼。

    她想说,她心理层面并不排斥他,是生理本能,但这话仔细一想好像更不对。

    于是一时又沉默了。

    周濂月收回目光,“你是在考验我的耐心。”

    他其实语气并不重,但南笳手脚冰凉。

    她好像彻底搞砸。

    一路沉默,车最后开到了胡同口。

    双闪灯响了一会儿,南笳才去伸手拉车门。

    停顿了一会儿,她忽然转身。

    她盯住周濂月,笑问:“下一次,我什么时候可以见你。”

    周濂月微微挑了一下眉。

    因为瞧出她眼里几分决然。

    有意思,这倒出乎他的预料。

    周濂月说:“我会联系你。”

    “不。我会主动联系你。。”

    周濂月无声审视,隔着镜片,他目光冰凉得叫人不舒适。

    而南笳不等他回答,忽地凑近,纤细手指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仰头,低声笑说:“可以吗?等我电话。”

    她的呼吸几乎贴近他的鼻尖。

    黑暗里红唇如油画色彩稠郁,气息是她身上浓而不烈的白苔麝香。

    周濂月敛下目光,不及细看,南笳一霎便退远了。

    她拉开了车门下去,走之前留给他一道明媚笑容:“拜。”

    第9章

    chapter09(易拉罐与玻璃瓶)

    南笳在走进胡同口的瞬间卸下笑容。

    三教九流混居的地方,免不了碰到几个素质低的,有个魁梧醉汉在墙根那儿撒尿,扭头对着南笳吹了声口哨。

    南笳心里直犯恶心,但不想惹麻烦,加快了步伐。

    进屋之后,南笳脱了外套扔在床上,翻抽屉找烟。找到之后吸了一口,她才总算觉得没那么烦躁。

    抽屉里有本杂志,她拿出来摊在桌面上,一只手撑着桌沿,低头去看。

    那是本人物类杂志,三年前的某一期,做了个杰出青年企业家的专题,封面人物是邵从安。

    他穿一身奢侈品牌的西装,后靠的姿势坐在一张椅子上,面前桌子上摆着国际象棋的棋盘。他手里捏着一枚棋子,作运筹帷幄状。

    不知道谁想的ose,老套得叫人发噱。

    南笳面无表情地捏着烟,在已然千疮百孔的封面上,烫下一个新鲜的洞。

    -

    洗过澡,南笳坐在床沿上吹头发,解老师来了个电话,告知她他已经回来了。

    南笳随便抓了一身衣服套上,揣上手机和钥匙去书店找人。

    解文山在后堂里收拾东西,茶桌上堆着些纪念品似的小玩意儿。

    南笳想看,解文山一反常态地阻拦了一下,笑说:“这些不能给你,我给你带了别的。”

    解文山自行李箱里拿出了两包烟,递给南笳,“你不是想家吗?给你带的你们那儿的地方烟。——可不代表我赞成你抽烟啊,一个女孩子……”

    “打住,再往后说就是性别刻板印象了。”南笳几分惊喜地接过,“敢情您去的就是南城?您那位老朋友是南城人?您早说呢,我让我爸招待您。”

    解文山笑说:“我就想单独跟人聚一聚,不想再叨扰别人。”

    “说起来,您好像每年这时候都会去参加您这位朋友的生日,但您过生日他从来没来过。”

    沉默了一会儿,解文山才出声道:“她已经去世了。”

    南笳愣住,“那,那怎么聚……”

    “去我们生前待过的地方逛了逛。”

    南笳从没见过这样惆怅的解文山,前后一串联,她陡然醒悟,“你这位朋友,是女的?”

    或许终身未婚也是因为她。

    解文山没否认,但不欲多聊,只闷着头继续整理东西。

    过了会儿,换别的话题,问她这几天看店怎么样。

    “您的店您还不知道,一整天能有两个人上门就不错了。”

    “没耽误你正事儿吧?”

    “没有。我下部戏还在接洽,暂时不会进组——哦,正好,跟您说个事儿。我可能要搬家了。”

    解文山看她一眼,“不住这儿了?”

    “我经纪人让我搬,说现在虽然还不至于,但往后肯定免不了什么狗仔和私生粉。您也知道,胡同里不是封闭式管理,到时候我受打扰,邻居也受打扰。”

    解文山笑说,“还真要不习惯了。”

    “你放心,我让我助理帮我找个离这儿近的小区,保证开个车十几分钟就能到。肯定还会常来。”

    “这都不重要,你事业要紧。得亏你遇到个愿意提携你的伯乐。”

    跟周濂月勾搭上的事,南笳没对解文山说过一个字,她只说遇到个经纪公司,愿意签她。那经纪公司背景比较硬,能跟邵家抗衡。

    她纯粹是能瞒一天是一天的心态,瞒不下去了就再说吧。

    解文山这时候开口,“周濂月……”

    南笳本在晃神,吓一跳,“您说什么?”

    “我那个学生,还记得吗?”

    “哦,记得。”

    “你看店这两天,他来过吗?”

    “……下午他来过,我说您去外地了,他就走了。您要不给他打个电话?兴许他找您有什么事。”

    解文山笑着摇摇头,“还是不了。你不知道,他性格很古怪。他虽然有我的电话,但从来没打过,什么时候过来也是冷不丁的。”

    “您跟我说过。”

    “我怕打扰他。”

    “您好像有点……怕他?”

    解文山没作声。

    南笳又问:“你们一开始怎么认识的?”

    她其实没指望解文山会回答,关于周濂月,他一向很是讳莫如深。

    但解文山竟然说了:“就有一天,他直接上门来拜访,说想跟我学书法。”

    “你就收了?”

    “收了啊,我反正是闲得无聊。他悟性很高,学得也快,基本的东西我大半年就全教给他了,后来他就会送习作过来,让我点评。”

    南笳得知解文山是书法家协会副会长那会儿也嚷着要跟他学,但基础的笔划都还没学完就放弃了。

    “那他字写得如何?”

    “那就是他的作品。”解文山扬了扬下巴。

    南笳看过去,那是挂在茶室后方墙上的一副字,写的是“先辈匣中三尺水,曾入吴潭斩龙子”。

    南笳哑然失笑,“挂这儿好几年了吧?我一直以为那是您的作品。”

    她走近去看,才发现落款真是“濂月”,印了朱红色的指甲盖大小的一枚章,铁线文的“周濂月”三个字。

    银钩铁画的十四个字,她以前当是解文山写的,司空见惯了,不觉得有什么。

    知道是周濂月写的,再看就有种异样感。

    这字磅礴不羁,又带几分戾气,与她认识的周濂月,可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南笳承认自己在套话,“解老师,不都说字如其人吗?那您觉得周濂月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只觉得他很苦闷。”

    “可这字看着挺豪放?”

    “你认真瞧,每一笔都要飞出来,跟要冲破藩篱一样,不是内心苦闷是什么。”

    南笳耸耸肩,“他这种有钱人都内心苦闷,我们要不要活。”

    “也不是这么说的,”解文山看向南笳,“富贵苦,贫穷苦;得志苦,失意苦。众生皆苦,各有各的苦法。”

    南笳不再作声。

    虽然说是众生皆苦,可谁又不想要富贵,不想要得志。

    -

    车在前方路口掉头,司机问周濂月去哪儿。

上一页 加入书签 目录 投票推荐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章节错误?点此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