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曾博驰撑着大厦保安找来的雨伞,旁边还有另一位保安阿伯帮他打伞,嘴里一直念叨着阿弥陀佛,视线上扬,不敢往下看。

    民警接管现场,曾博驰浑身湿透,站到一旁给民警描述自己看到的情况。

    区分局的刑侦人员也很快到达,雨水冲掉了不少血迹,地上洇开一条暗红色的河。

    尸体虽然有曾博驰的尽力保护,但还是被雨水冲刷过,衣物布料尽湿,这种现场对法医和痕检而言,是很糟糕的情况。

    吴东来了,三队队长敖鸣也来了,身后跟着三队几名刑警。

    几个汉子眼眶都红了,敖鸣额头冒出青筋,一双眼死死瞪着正做着笔录的曾博驰。

    察觉到敖鸣的眼神,曾博驰回看了他一眼,敖鸣的眼里,有着极度不理解。

    曾博驰一时喉咙发紧。

    目前这非正常死亡案件不归他们市局管,就算给敖鸣管了,他也没法收拾好心情做事。

    几人只能呆站在雨里,看分局的法医和侦查员来来回回,频闪的相机闪光灯比天边的闪电还要刺眼,谁都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另外有几名刑侦人员已经上楼,去梁伟全家和天台进行勘察。

    曾博驰的鞋子沾了些血,他主动提出让侦查人员带走。

    他脱了鞋袜,光着脚走到负责现场的黄队身边说了两句,对方点头。

    雨渐渐停了,现场尸体勘检完成,梁伟全的尸首也盖上了一面白布。

    血水浸透了白布,开出一朵两朵红花。

    见曾博驰一幅落水狗的模样,吴东难受得不行,跑到旁边便利店里买了双最大号的男士拖鞋,再回车子里取了套自己的换洗衣物。

    他回到现场,隔着警戒线,把衣服拖鞋递给曾博驰:“驰哥,你换一下衣服吧。”

    曾博驰胸膛上全是水,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他接过吴东的好意,却说不出一句话。

    喉咙酸苦得像喝下了毒药。

    浸了水的牛仔裤特别重,曾博驰每走一步都如脚绑重石,他往路边一家卖男装服饰的店面走,想跟店员借个更衣间换下衣服。

    可才走了两步,本来还站在门口张望的老板,飞快灭了店里的灯,按下电动卷闸门,嘴里叨叨念,哎呀今天真是倒霉透了还是早点关店回家吧。

    曾博驰止步,一颗心脏被攥得死疼。

    吴东气极,却也不能出口责备店家,只能在心里骂,去你妈的警民一家亲!

    “驰哥,到我车上换吧!”他提议。

    曾博驰垂首,许久才点了点头。

    曾博驰在车里换着衣服,吴东站在车头抽闷烟。

    怎么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了呢?

    梁伟全的坠楼,到底是自殺?他殺?还是意外?

    无论是哪一样,驰哥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在这儿,就有点麻烦了。

    吴东心里想着事,没留意自己指间的香烟烧到了尽头,更没留意到气冲冲往自己车子走来的敖鸣。

    直到敖鸣一把拉开车门,把曾博驰扯出来,这时吴东才反应过来,带火星的灰烬也烧得他手指发疼。

    他丢开烟,赶紧冲上去拦住敖鸣:“敖队,有话好好说!”

    敖鸣用力甩开吴东的手,脸色阴沉无比:“吴东,不关你的事你他妈别管!”

    他扯住曾博驰的衣领,单薄的布料抵不住他这样的力度,唰一声裂开一道口子。

    “曾队……你他妈的、最好给我个合理解释。”敖鸣咬着槽牙压抑住声音,太阳穴青筋暴起,一双黑眸里烧着愠怒。

    曾博驰没抵抗,由得敖鸣用尽全力将他压在车门上,金属撞得他背脊刺痛。

    他还是垂着头,黑直睫毛掩住眼里的波澜起伏:“我刚跟黄队说了,半个小时前我去阿全家,按了很久门铃都没人开门,打给他他也没接,一下楼,就发生了这件事。”

    “你来找他干嘛?你下午就问过我阿全的行踪,啊?曾博驰,你找他干嘛?!”

    敖鸣的声音越来越大,将比他高半个头的男人大力扯起,再狠撞到车上!

    “我下午在局里停车场遇见他……”曾博驰声音沙哑:“我的车打不着火,急着出去,刚好碰上阿全要出去,问他能不能送我到地铁口……”

    他撇开头咳了一声,再继续说:“回局里后我发现我钱包不见了,就想问问阿全,看是不是丢在他车上了。打他电话没人接,我路过这附近,就干脆上去看看他在不在家。”

    他是在给梁伟全遮雨的时候,想好了自己出现在他家楼下的“原因”。

    自己怀疑的黑警,短短时间内坠楼身亡,敏锐的直觉告诉他,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在没有清晰的眉目之前,他必须藏起对梁伟全的怀疑。

    这个节骨眼,说点谎话必不可少。

    吴东趁机用力掰开敖鸣的手,伸臂挡在曾博驰面前,沉声道:“是真的,驰哥下午回来后就一直在找钱包。”

    不用曾博驰教,常年配合默契让吴东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

    敖鸣退后一步,与曾博驰直视,

    他试图从曾博驰眼里看出心虚或遲疑,但没有,曾博驰眼里只能看见坦荡和悲伤。

    和他一样的悲伤。

    吴东打圆场,掏出烟盒,给每个人都丢去一根:“大家都冷静一下,敖队你想想,是谁淋着雨去护着阿全?”

    敖鸣和曾博驰认识的时间很长,虽然有的时候会不太满意对方在办案时采用的手段,但老曾的人品如何,整个局里的人都知道。

    敖鸣也看过网上已经流传出来的视频。

    老曾脱了上衣给阿全尸首遮雨的狼狈模样,他是看得眼眶发烫。

    他倏地转过身,抹了把脸,微颤的手指从裤袋里夹出火机,给自己点了烟。

    白烟漫起,把泛酸的眼眶刺得更疼了。

    因为梁伟全手机里最后的来电电话,除了他的女朋友,还有曾博驰的,所以曾博驰还是被请回分局录了份详尽一些的口供。

    黄队虽然也相信曾博驰,但没有告知他一丁点调查进度,这不合规矩。

    曾博驰呆到半夜才离开,吴东在分局门口倚在车旁等着他。

    上了车,吴东开车,他有好多想说,但一时半会,又不知从哪里说起好。

    大半天了才挤出一句:“驰哥,今晚你也累了,赶紧回家洗个热水澡,早点睡。”

    再补了一句:“明天,还有明天的事要做呢。”

    曾博驰手肘支在车窗旁,玻璃上是已经干涸的雨水印,没精打采地“嗯”了一声。

    脑子里总回想着刚才那场雨。

    不知道地上那滩触目惊心的鲜血,是不是也干了?

    00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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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吃辣

    曾博驰的吉普还停在梁伟全大厦楼下,吴东把他直接拉回家。

    巷口麻辣烫店是越夜越热闹,曾博驰晚上没吃饭,又是淋雨又是录口供,早就饥肠辘辘。

    没等老板招呼,他就直接走进店里拿吃的。

    在哪个餐厅曾博驰都习惯坐靠墙角的位置。

    自己的背,不能对着门。

    麻辣烫店的墙角位是张小桌子,位窄,地脏,又堆放着饮料箱,除非里里外外真没位置坐了,才会有人拉了椅子在小桌子旁侧坐下。

    但今晚曾博驰的“专属”位置又被人占领了。

    他还没开口,对方就扬起手跟他打招呼:“曾先生。”

    曾博驰朝邻居张小姐点点头,见其他桌子都是成双结对,便还是走到那小桌子旁。

    春月依然先于他开口:“没人的,你坐。”

    恰好,曾博驰今晚不大想说话,喉咙里有火苗烧过的疼痛,既然邻居自动接过了话,他只需要点头摇头就行。

    例如张小姐问:“你的工作经常要加班吗?今晚也好晚呢。”

    他点头。

    张小姐又问:“哇,那这份工作肯定很累吧?”

    他下意识想点头,顿了一秒,摇摇头。

    “这样都不喊累啊?那曾先生一定是好喜欢这份工作呢。”

    张小姐的眉眼笑得乖顺,声音不高不低,像被温水泡开的槐花蜂蜜,滑进曾博驰耳朵里,淌过他不停翻涌酸楚的喉咙,最后落在他胸腔里,裹住他今晚被雨水浸得冰冷的心脏。

    他抿住唇,点头的力气用得有点大。

    阿璨这次没将两人的汤碗搞错,一碗清汤,一碗红汤。

    但今晚曾博驰喉咙不适,其实不大想吃辣汤,忘了给老板交代了。

    他拿着没掰开的筷子,想着不然叫老板给他重新换碗汤,突然对面推过来一面碗,白澄澄汤底的那一碗。

    春月将自己的给他,再将他的拉到自己面前,细声说:“你喉咙不舒服,别吃辣的了。”

    接着再起身去冰箱取了听王老吉,当着曾博驰的面拉开铁环,放到他面前:“请你喝呀。”

    “……你能吃辣?”曾博驰终于跟她说了今晚第一句话。

    声音是真的哑,被砂纸来来回回搓磨过一样。

    筷子将红油绿葱搅散,春月笑笑:“没有能不能,只有中不中意。如果我不中意,那就不能吃;如果我中意的话……”

    她夹起一箸面,嘟唇吹了吹:“那就能吃。”

    曾博驰微怔,半响后才道:“……谢谢。”

    面前的女子似乎有食不语的习惯,曾博驰见她低头吃面,自己也掰开筷子嗦起来。

    张小姐拿的肉菜和他倒是相似,不过分量没他点的多。

    突然,张小姐唤来阿璨,让阿璨装碗开水给她。

    开水来了,张小姐夹起蛋饺,在开水里洗了洗,再抛进他的碗里。

    曾博驰又怔住了。

    这个举动过线了,太像情侣之间才会做的事情。

    “你点的东西多,我吃不完的,这样洗泡一下,就不会太辣啦。”

    张小姐的眼角依然噙着笑,天花板刺白的白炽灯光线映在她黑眸里,隔着镜片,竟成了弯弯月牙。

    辣汤将她的朱唇染成带血的玫瑰花瓣,许是不常吃辣,嘴唇已经不适应的微微肿起。

    她探出嫣红舌尖舔过唇角,轻喘了口气,再拿起可乐吸了几口。

    曾博驰低下头,专心吃面。

    曾博驰记得上次,他吃完离店的时候张小姐还吃剩大半碗。

    今晚他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吃得很慢,两人几乎是同时放下筷子。

    两人一同从麻辣烫店离开。

    内巷的路面坑洼不平,刚才那场大雨积了不少水洼,曾博驰穿着吴东买的塑胶拖鞋踩过水坑,而身边的姑娘还像个小孩,踮着脚尖跳过水洼。

    于是曾博驰眼角总有一片白裙,飘起,落下。

    春月也没主动再勾起话题,两人一前一后上了楼。

    到了七楼,春月突然问他:“你回家后就准备睡了吗?”

    曾博驰不明所以,今晚他怕是睡不着了,摇摇头:“还有些工作得做。”

    春月回了声“好”,上了楼。

    曾博驰在沙发上呆坐了一会,嘴里衔了支烟,却迟迟没点燃。

    只剩他一人,他可以静下心来回想今晚的事。

    假设梁伟全坠楼地点是在他家。

    如果是自殺,那自己在梁伟全家门口按门铃的时候,是不是再坚持多一分钟,或许就能将他拉回来?

    而,如果他不是自殺的话,那那个时候他的家里……难道有人?

    那股让人犯怵的违和感又从尾椎骨往上攀爬,密密麻麻,啃噬着他的每一节脊椎。

    止不住打了个寒颤,他挠了挠头,将未点燃的纸烟丢下,起身去洗澡。

    澡洗了一半,曾博驰头发上还带着泡沫,门铃响了。

    他匆匆冲掉泡沫,围了条浴巾跑出浴室。

    从猫眼里看见是楼上的张小姐时,他显得局促慌张,自己半裸着,不好直接开门,于是隔着门问她找他什么事。

    春月高举起手里的半边西瓜,献宝似的:“我今天买了西瓜,一个人吃不完,给你一半啊,好甜的。”

    左胸口的心跳时快时慢地蹦哒着,曾博驰让她等等,他得穿个衣服。

    等他换好衣服开了门,还有水珠顺着他硬朗的下颚线滚落。

    春月没进门,就在楼道晦暗不清的光线里,把半个红瓤西瓜塞到他怀里。

    “你喉咙不舒服,吃块冰西瓜可能能舒服一点。”她推了推眼镜,挥挥手:“唔……早点休息,拜拜。”

    曾博驰今晚反应有点遲缓,直到她走上半层楼时才开口叫住她:“张小姐。”

    春月歪着身子,黑发飘飘:“嗯?”

    “我叫曾博驰,你不要再叫我曾先生了。”

    春月内心嘻嘻笑,脸上依然恬然平静:“好啊,那我应该怎么喊你比较恰当?”

    曾博驰也没想法,队里同事和朋友喊他曾队或驰哥,街坊阿婆阿伯叫他曾sir或驰仔。

    但他的新邻居很会自己找答案:“阿驰,叫你阿驰,可以吗?”

    广东人在叫人名前喜欢加个“阿”字,阿全、阿东、阿玲……乍听下来像喊阿猫阿狗一样稀松平常,但这两字从张小姐嘴里喊出时,曾博驰耳廓一阵激起酥麻。

    他颌首:“可以。”

    春月背着手,由高至低看着曾博驰,笑道:“那你也别叫我张小姐了,叫我阿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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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此为止

    凌晨三四点,雨又下起来了,伴着阵阵雷声。

    室内没开灯,客厅淌进隔壁楼的微光,雨水在每家每户的雨篷上击打得欢快清脆。

    茶几上的烟灰缸里积满灰,曾博驰躺在沙发上,手臂被枕得发麻也不抽出来。

    他盯着天花板看了好久,久到天花板上竟然出现了……梁伟全的脸!

    是那张还没摔得稀烂破碎的脸,直愣愣往在沙发上的他扑来!

    曾博驰大叫了一声,蓦地坐起身,终于从混沌梦境里惊醒。

    他胸腔不停起伏,浑身上下挂满冷汗,连短裤衩都湿透。

    空调口吹出的冷气覆在他身上,没一会又冷得他发颤。

    口渴,喉咙痛,膀胱胀得要爆炸,身体忽冷忽热,哪哪都不畅快。

    曾博驰从沙发上落地,去厕所放了水,再走到厨房。

    冷水壶和热水壶都空了,冰箱里也空空如也,里头只有张盼娣送的半边西瓜,大红大绿在惨白灯光里显得格外对比强烈。

    冰箱门关了,再开。

    曾博驰把西瓜拿出,拆了裹在上面的保鲜膜,也不切了,直接取了个铁勺,滋啦插进红肉里,手腕一转,就挖起一球瓜肉。

    瓜肉爽口多汁,牙齿一咬,清甜汁水就湧满口腔,曾博驰一口接一口,直到把半边西瓜全挖空,才打了个嗝停下。

    瓜皮里蓄着些汁水,他捧着瓜皮,仰头将汁水都喝了,喉结上下浮动。

    他处理好垃圾,躺回沙发上,没再睡了,睁着眼到天亮。

    环卫工扫地声刚起,曾博驰就出了门,打车到梁伟全大厦楼下。

    清晨的空气里残留着明显的消毒水味道,虽然经过雨水冲刷,还被人特意清洗过,但地面还是有一滩淡淡的暗红色,与旁边步道的红砖泾渭分明。

    曾博驰掏出根烟,点燃后狠吸一口。

    蹲下身,将缓慢燃烧的香烟放在地上。

    他低头站着,等香烟烧剩一截,才拾起它,在旁边的垃圾桶摁灭。

    取回自己的吉普,他直接去了分局。

    敖鸣整晚都呆在分局哪儿都没去,见到曾博驰来,也不打招呼,睨了一眼后又垂下头一直看着自己沾满泥土的鞋尖。

    曾博驰坐到他旁边,递给他瓶冰红茶,问:“结果出来了吗?”

    看着面前的冰红茶,敖鸣敛了不悦的神色,伸手接过。

    他人高马大铁铮铮一汉子,却有轻微低血糖,这事局里没几个人清楚,也就和曾博驰认识久了,才知道彼此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他喝了口甜的,缓声道:“说是目前没有他殺依据,而且,阿全有留下遗言。”

    眼皮一颤,曾博驰好像一瞬间就让身体里蓄着的劲,泄得一干二净。

    “具体的黄队也没法跟我说,只说他们联系上了阿全的女朋友,她会坐最早一班航班回来。也告诉了阿全的爸妈,但他们住的那儿交通不太方便,得转两趟车去城里搭飞机,估计……下午一两点到吧,我去机场接俩老。”敖鸣一口气说完,再喝了一口红茶。

    “要我陪你去吗?”

    敖鸣瞪他一眼:“他是我队里的人,你去干嘛?”

    “他之前也在我专案组里。”

    “那也不干你事,要挨骂挨打,我一个人就够了。”

    两人谁都没再开口,许久,敖鸣才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低地说:“我是不知道你现在在查什么,但如果是涉及到我队里的人,还是希望你有什么动作之前,能吱一声。”

    又过了许久,他才听到一声“嗯”。

    三队有人来替敖鸣,敖鸣被劝回去洗澡休息,吴东也来了,曾博驰说想在这里等一等梁伟全女朋友和父母来,交代了吴东几句。

    十点多,王敏风尘仆仆地赶来了,被黄队的人带进去问话。

    临近正午,王敏出来了,本来就没多好的精神,这会更差了,像朵被雨打蔫了的水仙花。

    王敏的父母听闻消息后匆匆赶来,见女儿出来了赶紧围上去。

    曾博驰走到失魂落魄的王敏身前:“王小姐,节哀。我是阿全的同事,市局刑侦一队的曾博驰,想跟你私下聊两句可以吗?”

    王母心疼女儿难过憔悴,赶紧替她拒绝:“阿、阿sir,有什么话,刚刚小敏也都跟madam说过了,她好累了,让她回家休息吧,这件事、这件事不关我们家的事啊……”

    此时王敏像被踩到了地雷,突然炸开来,几近癫狂地对母亲哭喊:“怎么会不关我们家的事?!都是因为我们逼着他买楼买屋,他才会顶不住,才会自殺了啊!!”

    曾博驰皱眉:“王小姐,现在还没有定案,不一定是自殺的。”

    王敏转过来仰头看他,眼珠里布满血丝,泪水不停涌出:“可是他给我发了‘道别’的,就在他跳落楼前。”

    曾博驰眉间皱褶更深:“什么道别?”

    这就是他想问王敏的话,梁伟全临死前到底留下了什么遗言。

    王敏抓着手机,手指止不住颤抖,眼泪滴到手机屏幕上,模糊了聊天记录上最后一个白色气泡框。

    「我好累,到此为止吧。」

    曾博驰顺着她的视线落在那一句话上。

    不知为何,他似乎听见了一声呐喊。

    撕心,裂肺,肠断,悲恸,孤寂,绝望。

    他转过身捏了捏鼻梁,让自己清醒一点。

    王敏没跟父母回家,一直呆在局里,说要等梁伟全的父母来,王母絮絮叨叨地劝,王父嘴里的烟一直没断过。

    曾博驰觉得,王敏身上或许有其他线索,但以她目前这样的精神和情绪,怕是也问不出个所以然。

    市局的领导来了,曾博驰一行人看见孟副局,都站起躬身。

    孟江颌首示意,走到曾博驰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没说话。

    黄队和分局领导将他们迎进会议室里,曾博驰在走廊等着,十几分钟后,会议室门打开,几人走出来。

    曾博驰与孟江对上眼,他看得出来孟副局有话要跟他说,但还没开口,梁伟全父母来了。

    好端端的儿子突然没了,做父母的没几个能接受这天打雷劈的消息,梁母双眼肿得好似核桃,梁父眼里也悬着泪水。

    孟江主动上前,握住俩老的手:“叔叔阿姨,我是市局副局长孟江,我代表局里所有同事,向你们讲一声,节哀。”

    梁母死死握住孟江的手,哭声沙哑悲怆:“领导啊,我的儿啊……一定有人、有人害他的!你们要查,一定要明查啊!”

    黄队走过来:“叔叔阿姨,我们进办公室说吧,我给你们说一下调查结果。”

    梁母突然回过头,飞快扫过走廊上每一张并不熟悉的脸孔,视线倏地停下,紧锁住站在人群外的一家三口。

    梁父随着她的目光望过去,眸色黯下,拍拍老伴的肩,哑声道:“走吧,先听听调查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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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监控

    尸体损伤符合高坠伤,脖子没有勒痕,手脚身体没有抵抗、击打、电击等损伤。

    血液检查没有毒素残留,但有酒精,死者死前短时间内喝了不少啤酒,现场茶几上有若干个玻璃啤酒瓶,酒瓶上面采集到死者指纹和唾液。

    现场没有搏斗争执痕迹,没有拖拽痕迹,屋内足迹和指纹经排查,均是死者本人的。

    坠楼点有攀爬痕迹,玻璃和金属窗框上都只有死者的指纹,窗框提取到较模糊的部分鞋印,经比对,与死者的拖鞋鞋底吻合。

    侦查员走访了解情况,查阅大厦监控,在死者坠楼前五分钟,只有刑侦一队队长曾博驰一人到了27楼。

    楼道没有监控,但据死者的邻居反映,当时他听见有人不停按着邻居的门铃,便从猫眼里看出去,看见曾博驰一直站在死者门口,按铃和拍门都没有人应门,大约一分钟后离开,监控里也拍到他进电梯下楼的画面。

    而死者坠楼前发了最后一条信息给其女友,信息带有强烈的厌世情绪。

    种种证据和迹象表明,当时现场除了死者,没有他人存在。

    在孟江的示意下,曾博驰和敖鸣也进了会议室听取调查结果,有邻居的证言,目前曾博驰的嫌疑已经排除。

    梁母边听边哭,到最后下结论的时候,她挣开丈夫的手,转身跑出会议室,径直冲向王家三人,抡起巴掌就往王敏脸上甩:“都是你!是你逼他买房子,逼他买好房子!是你!是你害的!”

    王敏举起手挡,哀叫着后退。

    王母护女心切,一把推开比她瘦矮的梁母,大骂:“你别血口喷人啊!谁结婚不买房?啊,按你这么说,每个结婚买房的都得跳楼自殺了?!”

    她话语里的意思便是,大家都这么做,只有你儿子跳楼了,那就是你儿子的问题呀。

    梁母闻言心寒不已,黑瘦的脸涨成猪肝红,又扑上去想和王母扭打,被赶来的丈夫拉开。

    “好了好了,这里是公安局!”梁父虽悲痛欲绝,但仍剩几分理智。

    王敏蹲在地上抱头哭:“我没想过会这样……我也不想这样的……”

    黄队安排同事分隔开两家人,向家属通报自殺事件情况已经够头疼了,也不知道接下来梁伟全父母看见儿子残缺的尸首,又会是怎么样的心情。

    天空滚着厚厚雨云,斜泼的雨水击打在玻璃上,春月坐在二楼靠窗的沙发位,指间的水晶树脂棒搅拌着杯子里的莓果气泡水。

    玫瑰色的树莓沉在杯子底部,顺着搅拌棒的方向一圈圈绕着,冰块声当啷,气泡滋滋向上聚集。

    她手机里的画面,正是对面马路的警局里上演的这段狗血剧情。

    窦任入侵了警局网络,让天花板上的监视器充当起他们的眼睛。

    但监控没有声音,春月读着唇形,见曾博驰和另一个男人……

    她在记忆里梭巡资料,想起他的名字,是刑侦三队的敖鸣。

    只见两人上前阻止仍想和王家讨说法的梁母,曾博驰说了一句“你儿子肯定不愿意看见您这样”,梁母就跌坐在地安静落泪。

    眼角瞥见服务员端着餐盘走近,春月反手将手机盖在桌面上。

    “您好,这是您点的海盐焦糖舒芙蕾,请慢用。”服务员将餐点放下后离开。

    刚出炉的舒芙蕾蓬松软糯,一圈一圈浇淋上枫糖浆,银叉轻轻一切,就能叉起一团裹着奶油与糖浆的云朵送进口中。

    她继续看监控,有个男人走到曾博驰身边,是副队吴东,两人没说话,只对了对眼神。

    吴东先走出监控范围,曾博驰跟敖鸣交代了两句,也准备离开。

    春月觉得无聊,正想退出窥探。

    突然,曾博驰抬头看向监视器,盯着镜头几秒,才离开。

    春月挑眉。

    这男人的第六感直觉很敏锐。

    耳机里窦任懒散的声音传来:“时间差不多了,‘警卫’快要发现我了。”

    “OK,你‘出来’吧。”

    窦任从警局网络撤退,修长手指在键盘上敲打:“你下午有什么安排?来我这?”

    春月动了动左肩,一阵酸麻传来。

    昨晚扛重物,还是拉扯到了旧患。

    就算没昨晚,南方雨水天气潮湿,每年的春夏季,都是她左肩最难受的时候。

    “我想去一下「微光」。”她说。

    窦任停下动作:“肩膀又不舒服了?”

    春月喝了口气泡水:“嗯,湿气太重了。”

    “你的新护照做好没有?好了过几天带你出去度个假。”

    “还没呢,Max说最近查得紧。”

    窦任撇嘴,只好搜搜国内游客不多的小众路线,避开这段时间初夏的连绵雨季。

    人多眼雜,曾博驰和吴东下楼走到停车场,上了曾博驰的车。

    车门一关,吴东直接掏出烟,先丢了根给曾博驰:“我去大厦重新走访过,那个邻居先是特别肯定在你之前没听见有别人按门铃……”

    香烟点燃,他继续说:“后来我又问多了几次,他就说自己其实那段时间在看综艺,声音大,没有办法肯定。”

    曾博驰没抱希望在邻居身上,吐了口烟问:“监控呢?”

    吴东往车前车后都看过一遍,才从裤袋里摸出张SD卡,递给曾博驰。

    里面是大厦监控视频拷贝,还有坠楼点附近几家商铺门口的监控视频,他假借身份拿来的。

    “只拿到了三家店铺的,有一家装的是假监控,还有一家,说今早店铺里的电脑坏了,监控丢失。”

    曾博驰接过小卡片,皱眉:“这么巧?”

    吴东聳聳肩:“就是这么巧。”

    “行吧,今晚我回家再看看有没有可疑的地方。”

    曾博驰车上有个当烟灰缸用的纸杯,吴东抖抖烟灰:“……刚那几位,就是阿全的父母和女朋友一家?吵得凶吧?”

    “嗯。”

    吴东停了停,才开口:“别说其他事情上有没有猫腻,要是被他们知道阿全找援交妹的事……”

    “那就先别让他们知道,”

    猩红火星飞快地烧,曾博驰揉揉鼻梁:“这件事,就我们两人知道就好。”

    无论他之前做了什么事,在梁伟全父母心里,他只是他们的儿子。

    当一名人民警察的儿子。

    法医痕检部分我尽力了,专业人士请pass(望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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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坏人

    春月将收起的雨伞插进店门口的雨伞桶中,在门垫上蹭干鞋底的雨水,推门走进店内。

    前台接待很快站起身:“欢迎光临微光。”

    春月笑笑:“13号技师现在有空吗?”

    “啊,13号今天轮休,您看安排别的理疗师可以吗?”

    “这样啊……那算了,我下次再来。”

    “好的,欢迎下次光临!”

    还在滴着水的黑伞又被撑开。

    春月撑伞站到路旁,拿出手机,回想着之前查过13号的资料,输入资料里的手机号码,拨打出去。

    佟永望接到电话前,正在卧室里将洗好的衣服挂进衣柜。

    刚从烘干机取出的几件T恤被烘得松软温暖,他摩挲过衣领水标上的凸点,辨认出颜色,再一一挂进衣柜里。

    现在他日常的衣服基本都在专门服务视障人士的微商处购买,通过读屏软件或视频听音了解商品信息,语音下单很方便,而且衣服的领标都有做特殊的布艺设计,带凸点,标记着这件衣服的颜色尺码和特征。

    五年前他刚失明的时候,正是生活开始进入智能时代的阶段,很多app光顾着第一时间抢占市场,根本无法考慮到视障人士的使用习惯。

    那时,他从光明堕入黑暗,高速前进的文明列车将他毫不留情地甩在身后,任他怎么奔跑都追不上。

    他什么都要重新学习,重新适应,硬扛下生活甩到他脸上好多个重重的巴掌。

    天之骄子被折了翅膀戳瞎双目,双足陷在泥地里好久好久,他花了好长的时间才爬出来,在一次次跌撞中摸索出新的生活方式。

    他比许多视障人士轻松太多,不需要为生计忧愁,有一处房子可遮雨,有德彪西陪伴,有一份工作可打发这瞧不见尽头的黑暗,还能继续他的创作,其实他应该知足了。

    而且,至少他活了下来,不是吗?

    不是,当然不是了!

    砰!

    关上衣柜门的声音有些大,在客厅的德彪西嗷呜了一声,跑进卧室,脑袋在主人脚边蹭了蹭。

    佟永望深呼吸,阖上眼,遮住在眼眸里聚集起来的乌云。

    再蹲下身,抱着德彪西毛茸茸的脑袋,揉了几把:“抱歉,吓到你了,我没事。”

    客厅的手机响起,读屏软件念出一串陌生的电话号码,德彪西先跑了出去,乖巧坐在圆角茶几旁摇尾巴。

    佟永望走到茶几旁,弯腰拿起手机,接听:“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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